第50章 震仰盂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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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来见大公子最后一面。”年轻的将军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随后站起了身看着刘盈,那双丹凤眼中透出复杂的神情。

  刘盈低头看着自己,因为母亲和张良的努力,甚至请来了商山四皓,父亲才没有改立刘如意为太子。他依旧是大汉的皇太子,身上穿着的是最尊贵的玄色礼服。刘盈抬起头,感觉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在透过自己,怀念着某个人。

  “将军,盈不配如此。”刘盈黯然,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童,愚笨迟钝,甚至没有他六岁的弟弟刘如意聪明伶俐。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年轻的将军又把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带上了淡淡的嘲弄,“其父已经不把他当儿子看待,其妻已经不把他当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他会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谁都不信任,最后会孤独而亡。”

  “这对其来说,是一种惩罚。”

  虽然此时已经入夏,但刘盈忽然产生了一股寒意。这些话就像是诅咒一样,缭绕在他的心头,却让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大抵应该不会出错。他多少也知道之前的事情,在广武涧两军对垒之时,项羽曾用祖父和母亲的性命胁迫他父皇,但他父皇却道“若做为肉糜,请分一羹”。

  “那……将军你……怎么还……帮我父亲?”刘盈期期艾艾地问道。他突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七年,但这个人依旧如同当年他在林间相见时一般年轻,毫无任何改变。

  “吾要走了。”年轻的将军微勾唇角,打算转身离开。

  刘盈着急了起来,他有许多事情想问,也隐约知道这次相见之后,恐怕就再无见面之日。“将军,你回报那个救助过你的漂母,一饭千金,无可非议。但为何没有惩罚那个侮辱过你的人,反而让他当上中尉?”

  年轻的将军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那种屈辱并没有什么不好,让吾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过头,看向刘盈手中的漆盂,淡淡道:“汝知何为漆器?”

  刘盈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当年他就被问到过,但如今他依旧不知道这个答案。

  “表面精致华丽,髹漆成器,能保不腐,但究其本质,仍是木胎。”年轻的将军喟叹一声,迈步继续往黑暗中走去,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风声缓缓传来。

  “莫将过去握得太紧了,然,汝还如何把握现在?”

  刘盈闻言捧着漆盂的手松了松,却复而又紧紧地抱住了。

  三

  刘盈还是没有机会问出这震仰盂中为何会有清水存在,他也有预感,即便他问出口,也不会得到答案。

  这一年,刘盈又多了一个弟弟,叫刘恒。

  母后这回并没有太在意,因为这个弟弟的母妃薄姬并不受宠,她唯一防着的只是戚夫人而已。

  刘盈却觉得这个弟弟有些可怜,据说父皇只宠幸了薄姬一夜,就算得知有孕生子,也再无任何探视。刘盈派人送去一些物事,虽不能亲自照拂,但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弟弟。

  自从和父母生分了之后,姐姐又出嫁了,刘盈就越发地看重亲情。至于他仰慕的那个韩将军,再见之时,却无任何熟悉之感,刘盈觉得他定是离开了,虽然现在的那个韩将军和以前的相貌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刘盈依旧装着愚笨木讷,冷眼旁观父皇母后的斗争,不发一言。

  他对自己这个太子的位置并不看重。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去当一个普通的农夫。

  震仰盂中的清水,在一天一天地减少着,只是他也并不在意。

  他甚至觉得,那清水代表着的应该是他的希望。小时候,他希望得到的东西很多很多,但他不断地失望。希望慢慢干涸,也就变成了绝望。

  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父皇驾崩,他在浑浑噩噩中坐上了皇位,国家大事被母后一手操持。他也乐得轻松。

  反正他也不太懂。有丞相萧何在,定出不了太大的乱子。

  只是母后和萧何在一年前的长乐钟室合谋杀死了韩信,刘盈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韩将军,但闻言时也无比愕然。

  他知道母后变了,却没想到已经成了陌生人。

  “皇兄,看臣弟写的字如何?”已经十五岁的刘如意双手捧着一卷竹简,举到了刘盈的面前。刘如意遗传了他母妃戚夫人的大半相貌,虽是少年,却清丽隽秀,一双杏目又透着讨好的味道,让人看之便不忍苛责。

  原本刘如意被分封赵地,却被太后一纸诏书宣到了长安。刘盈怕母后对其不利,便亲自出长安城迎接,直接把刘如意接到了自己的寝宫,同食同寝,不让母后有下手的机会。刘如意也知道现在京城之中唯一能够救他的,就是面前的皇帝哥哥了,所以也越发依赖他。

  刘盈接过刘如意的竹简,随意地看了一眼,赞许道:“甚好。”其实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看着穿着厚厚的袄袍也显得削瘦的刘如意,刘盈皱了皱眉道:“如意,汝应随朕早起练箭。”

  看着外面的大雪,刘如意打了个寒战,他这些天顶多是陪着刘盈早起,他在猎场旁围观而已。这殿内烧了火炉,温暖如春,若不是生命受到威胁,他又怎么肯大早上的起来练箭?刘如意已经和刘盈混熟,知道他的这个皇帝哥哥心肠很好,便故态复萌。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所以他一个劲地摇头拒绝,使出十八般撒娇大法,让刘盈无力扶额。

  刘盈有时候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刘如意还不如八岁的刘恒懂事,也许当年他父皇最吃他撒娇的这套吧。

  小黄门送来餐点,刘盈率先举箸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这并不是他讲究,而是怕送来的餐点有问题。就算是旁人试毒他也不相信,宁肯自己来。

  刘如意看在眼中,更是心中感激。

  刘盈吃过了几口之后,察觉没有什么异样,便点头示意刘如意可以吃了。

  刘如意却指着一旁道:“皇兄,这床头的漆盂,为什么里面总是有着半碗水啊?”

  刘盈的视线顺着刘如意的手指,落在了床头放着的震仰盂上。他怔忪了许久,才淡淡地岔开了话题,并未回答。

  刘如意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

  翌日,刘盈起身的时候,看到身旁刘如意睡得正香,便不忍叫醒他,悄然起身独自去练箭了。回来之时,却见殿门前随侍的小黄门一个都无。

  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刘盈大呼着刘如意的名字,疾步走入殿中,却首先看到了滚落在地的震仰盂。

  盂内空空如也,水早就已经流干,而昨日还在他身旁撒娇的刘如意,已经七窍流血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息。

  “皇儿,汝有没有在听?”吕雉拍着身前的案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盘膝坐在她对面,拿着漆盂一口一口喝着酒的刘盈。

  刘如意死后,吕雉快意无比,把这些年所有的愤恨和不甘全部撒到了戚姬身上,命人把她的四肢剁掉,挖出她的眼睛,用铜注入她的耳朵,割去她的舌头,做成人彘。并且这还感到不解气,命令刘盈前去观看,没想到这一看,却让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大惊之下大病了一场,一年多后才逐渐恢复。之后却又成日酗酒,用的就是那个当初放了毒药,诱杀了好奇的刘如意的漆盂。

  吕雉看得实在是既碍眼又心寒,但她却又不能自掉身份去和儿子抢夺一个漆盂。

  她虽然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穿着最华美的袍服,戴着最精美的金钗,画着最精致的容妆,但本质上,她还是那个沛县的农妇。

  所以她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更多时候,她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

  也许应该让小黄门找个机会把这个漆盂扔掉。

  吕雉知道自己儿子对她甚为不满,但她已经顾不得了。多年的经历让她感悟,女人只有拥有权力,才是最安全的。至少权力不会像男人一样,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某天早上醒来,就完全把她弃之如敝履。

  她并不后悔对戚姬母子下那么狠的手,但她却后悔让自己这个心软的儿子看到了那时的惨状。

  吕雉深呼吸了几下,平静了心绪,坐直了身体,用命令的语气淡淡道:“皇儿,汝将弱冠,当择一女为后。”

  刘盈并没有回答,他脸上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继续拿着旁边的酒壶往漆盂内倒酒。

  吕雉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继续道:“嫣儿甚好,哀家很满他当上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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