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明扇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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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聪的年纪和朱允差不多,他父亲本是吏部的参知政事,被李善长案牵连,若不是朱允那次鼓起勇气地求情,他和他的家人恐怕早就已经成了那些冤死的灵魂。而且在朱允登基后,他就被封为内阁侍读,虽然官职不高,但可以直接在御前侍奉。这样的荣耀并没有让程聪失了分寸,反而越发谨慎小心起来。只见他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奏折恭敬道:“陛下,先不说水至清则无鱼,这假话又是如何判断的呢?若微臣知道河北大旱,却上报一切安好,这是假话。但若微臣不知道河北大旱,而下面的官员却上报一切安好,微臣把这奏折呈到陛下面前,那这算是假话还是真话?”

  程聪说得有些绕口,但朱允却被说得一愣,顿时如醍醐灌顶。

  怪不得皇祖父杀了那么多人,实际上也不可能那么多人胆敢欺君。除了有皇祖父想要杀鸡儆猴去掉异姓开国功臣的心思外,其他大部分都是无辜冤死的,更何况欺上瞒下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只是皇祖父因为年少时的穷苦经历,对贪官污吏有着骨子里的仇恨,对于官员就有着天然的不信任感,这一点即使是当了皇帝都没有改过来。在大明帝国的朝堂上,堂堂正七品的官员,一个月的俸禄只有区区七石五斗。朱允曾经好奇地打探过,一石禄米也就相当于五钱银子,也就是两石禄米才等于一两银子,少得可怜。更别说官员们都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包括下人仆役,做官做到这种地步,不铤而走险根本就活不下去。

  即使皇祖父对贪官的严惩更是亘古未闻,在剥皮实草这么残酷的刑罚下,贪官依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允在这里神游天外,但程聪却并不赞同他在这种情况下开小差。整了整衣袍,程聪恭敬地进言道:“陛下,关于燕王殿下的事情,应当有所决断了。”

  唇边漾出苦笑,朱允心想,皇祖父朝异姓功臣挥舞屠刀之时,却大肆分封诸王。皇祖父生前分封的二十五个藩王,其中二十四个都是他的叔叔。就因为功臣宿将都被诛杀殆尽,所以军权都落在了藩王手中,几乎每个藩王都拥有着自己的军队,位高权重,成为一个个小帝国的宗主。而他就像是在一群狼包围之中的弱小羊羔,就算是应天府的明城墙修建得再高再结实,也都无济于事。

  四叔燕王朱棣分封燕京顺天府,他的三个儿子却留在都城应天府,表面上说是留在这里的大本堂学习,但说白了是留在这里当人质的。日前燕王朱棣递了奏折,自称病笃,乞求朱允放他的三个儿子回藩地,让他在逝前见他们最后一面。

  是否同意四叔朱棣的请求,这一点朝中也争论不一,兵部尚书齐泰力主收逮燕王三子为人质,用以牵制燕王的举动。而太常寺卿黄子澄却认为收其三子,等于授柄朱棣,成为他起兵发难的口实。而此时程聪提醒于他,就是这决断是时候要下了,否则时间拖久了,情况会越发糟糕。

  朱允看着程聪递到他面前的奏折,讽刺地一笑。

  他之前不知道皇祖父为何会选他来当继承人,毕竟无论从各方面来看,四叔朱棣都更像皇祖父,不管是领兵还是政务都是杀伐决断。而皇祖父却直接把帝位传给了他,即使是在二叔三叔逝去,按常理来说应该让四叔即位的情况下。

  后来知道了五明扇的存在,他便理解了皇祖父的选择,定是皇祖父已经知晓四叔朱棣不以诚待人。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偏生那么巧,在皇祖父还没逝去前,序齿排在四叔前面的两个正当壮年的叔叔就先于皇祖父过世。

  朱允越想越叹息,皇祖父拥有这柄五明扇,也许会是如虎添翼。但这柄五明扇在他手中,却毫无用处。因为他即使不用这柄五明扇,都可以分辨出来四叔所称的重病是在说谎,而却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明哲,帮朕起草个诏令,就说朕允了三个堂弟回去侍疾,然后再派北平左布政使张和都指挥使谢贵代朕前去探病。”朱允的脸上浮上了戏谑的神色,心想着自己那个一向正经的四叔也要不得不装病,就不由心中暗爽。不过旋即又敛去了笑容,他也就只能做些这样胡闹般的恶作剧,对面前群狼环伺的局面,却一筹莫展。

  将视线又落到御案上的五明扇时,朱允不禁在心中暗叹。

  皇祖父啊!一个能辨真话假话的扇子,可以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啊……

  四

  公元1402年,御书房。

  朱允独自坐在御案之后,双目怅然。外间的宫女太监们纷纷行走匆匆,间或还有哭泣声和争吵声传来,往日肃静沉寂的宫殿之中一片凄惨哀戚,有时还能听到很远处的厮杀声与刀剑相碰的交击声。

  看来自己真是不适合当一个皇帝,朱允俊秀的面容浮现出自嘲的神情,他在这个皇椅上坐了四年,看样子也该换人了。

  自从四年前,他就一直在和自己的四叔朱棣做着各种斗争,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也不得不佩服对方。

  正在反思着自己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历程,朱允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刚抬起头就看到程聪一脸焦急地走进来,都未见礼,直接着急地禀报道:“陛下!曹国公李景隆和谷王朱开金川门,迎燕王那奸贼进都城了!”

  朱允闻言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而是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朕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停止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程聪见他的神情便吃了一惊,再环视一周,看着古玩物事均一扫而空的御书房,愕然道:“陛下!这……这……”随即反应过来,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大包小包逃往宫外的太监宫女们,立刻勃然大怒道,“那帮奴婢!简直!简直!”他本是斯文人,即使是一时惊怒交加,也挤不出一句骂人的话。

  朱允挥了挥手道:“是朕让他们拿着东西离开的,四叔也是容不得人的,何必让他们陪朕一起上路。”

  程聪心下一震,已知朱允是萌生了死志,不禁上前一步道:“陛下!您也走吧!此时正好城中大乱,陛下可逃往其他藩王处……”

  朱允微笑地举手制止了程聪的话,淡淡道:“一只羊羔,无论在哪里都是狼的猎物。从一只狼的口中逃到另一只狼的嘴里,又有何区别呢?”他不等程聪再劝,便继续问道,“明哲,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程聪闻言一怔,因为朱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朕这个自称都舍弃了。

  看着端坐在御案之后,那个笑容中带着脆弱的年轻皇帝,程聪大:“陛下!”

  “别说假话哦!我可是能看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的。”朱允似笑非笑地把御案上的折扇拿在了手中,这御书房内能搬走的物事,他都赏了那些侍候的宫女太监们,唯一留在这里的,就只有这把五明扇。

  程聪正色道:“陛下,微臣永远会对陛下说真话。”他见朱允并不赶他走,反而在和他聊天,心中的恐慌渐渐变为安定,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整了整凌乱的朝服,如往日问答一般恭敬进言道,“陛下仁政,建文元年刑部报囚,已减至太祖时期三成。建文二年,诏减苏、松、嘉、湖各地重赋,每亩不过一斗,万民称颂。重新设立六部……”

  御书房内,程聪清朗的声音静静地回荡着,与外面嘈杂混乱的皇宫就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朱允静静地听着程聪一句句地说着他的政绩,在御书房重新恢复宁静后,不由长叹一声道:“太短了……只有四年……”

  “是的,太短了。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太祖确实是给陛下留了一根拔掉刺的荆棘,但他没有想到没有刺保护的荆棘,反而会轻易地被人抢夺去。”站在这空荡荡的御书房内,程聪把以前不敢说的话,也都说了出来。朱允曾和他说过那根荆棘的事情,这也让他感触颇深。

  朱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五明扇,他不用打开,就知道程聪说的是真话。

  正如他所表明的心迹一样,朱允也从未怀疑过他说的话会有半句虚言。包括他身边的那些儒臣,都是刚直不阿,直言谏诤,这四年之中,朱允竟是一次都未展开过这把五明扇。

  “陛下,还有时间,您还是离开吧……”程聪见朱允神情松动,便立刻出言相劝,“就算……不喜欢当羊羔,也可以不当……”

  朱允听懂了他的意思,双目中掠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湮灭了。

  他从小就养在深宫之中,很早就被认定是未来的储君,每日学习的是四书五经和治国纲要,不知道自己不当皇帝,还能做什么。

  程聪却抓住了他的这抹亮光,继续劝说道:“陛下,你我身形差不多,待会儿你穿我的朝服离开,在西角门有我的仆人等候。”

  “那你呢?”朱允并未答应,而是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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