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武帝(2)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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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女儿果然是孝敬的,毕竟女孩子心细,这些姑娘又个个是正经伺候过主子的,泡个香茶烧个炭,正经活儿做的一个比一个好,嬷嬷们这时便能短短地享受一阵儿,翘腿来炭上烘烤,暖汪汪的,举手一杯香茗,冒了热腾腾的气,仰脖灌一口,——那滋味儿,赛过神仙!

  偎在廊下瞧这落雪,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变戏法似的。可不是么,这雪雨天气,哪般模样不是天上公值玩儿戏法呢!

  雪絮纷纷扬扬落下,瞧着宫娥太监扑蝶似的逐来赶去,打心眼儿里也是觉轻快地,她们也爱孩子,入了宫门,从小宫女子做起,没有旁的际遇,往老了长,这一生便孤老难过了,宫门里熬成“嬷嬷”的,哪个没些往事可回溯?

  她们看过汉宫的花树一茬一茬地长,长了又落,新旧复替,却没一片叶儿是自己的。这一生,直到归了黄土,都不是自己的。

  这些个老嬷嬷,没准来知道的秘密比皇帝还多。但她们不说,不能说,直到黄土盖棺,便将秘密一同捧入土里、埋下……

  笑一笑、哭一哭,一生都这样,不管不顾,悄悄过了。

  那远处便有太监挥帚喊来:“嗳!莫过来!——这边的雪,齐腰深呐!”宫女子们便退了后,拿扫帚撩雪来逗他:“咱们不过去,——那片儿都归你管!你、扫、罢!”

  雪地里便窜起一串串铃子般的笑声,像清灵的鸟鸣,捧起,撒了老远去……嬷嬷们坐炭盆旁,有宫女子供着守着,笑开的皱纹里都溢着温暖与慈祥……

  缩了缩手脚,将手背子藏得更好,这样便冻不着了。瞧着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扯絮般的,漫天飞扬……便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从前的记忆拼凑出汉宫的故事。

  雪地里,忽然滚来个黑点子,那点子落下的地方,残雪迸溅,撩开了一条道儿。

  愈凑愈近。

  怎像是个人,撒了腿跑开的人呢?

  嬷嬷名唤蕊儿。那是她年轻时候的名儿了,如今,青青嫩嫩的小宫女子,都称她“蔡嬷嬷”,汉宫一茬旧人换新人,拔菜秧子似的轮转,谁记得她是谁呢?

  她笑了笑,眼下这场景,甚是熟,雪色、穹庐、檐廊,半点儿未变,依稀是当年的模样,连炭盆子都是一色的铜黄,亮锃锃的,能照出个影儿来。

  小宫女儿入宫啦,老人又走啦,青青涩涩的嫩秧子刚入宫时,不懂眼色、不会活,要她们手把手教,就像当年她们初入宫时,在嬷嬷们管教下生活那样。

  一梦又是当年。

  后来她总是做梦,梦见长门宫的炭盆子,火旺旺的,映着花好的模样儿,那时她多年轻呀,也漂亮,娘娘坐榻上,缩进软被里,捧着炭烧的小暖炉煨手,笑盈盈瞧她们几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儿斗嘴子,嫌寒碜啦,扔个锦缎小枕儿,笑:“浑说呢!”

  嬷嬷们怪会嚼说,一兜子话豆儿似的滚出来,逗得娘娘乐开怀。她便偷着盯榻上娘娘瞧,——真是个好主子,从前初派到这里当差时,多少人吓唬她,这冷宫娘娘不好伺候,紧兜着小命儿罢!没的膝盖腿儿一打弯,走路拐个曲儿,这冷宫娘娘便不喜欢了,要摘人脑袋!

  她当时年纪小,被人一唬,还真信了人的鬼话。

  处的久了才发现,那冷模样的娘娘,真与外边传说的颠个个儿,她那时已经不太爱笑了,她们贴身侍候时,偶尔才会看到她笑,那是不太容易的事。

  陈阿娇。

  这名儿叫的多好呀,但那时,“陈阿娇”这三个字已经半成忌讳了,宫中从来避讳不敢提,能提这名儿的,也只陛下一人。但陛下烦厌,早将这表姊甩了开去。

  但她们都知道,娘娘闺名唤“阿娇”,毕竟堂邑陈氏威名远在,馆陶大长公主之名,举汉宫无人不知,从前椒房殿的女主人,打小儿泡在蜜罐里,先皇疼,太皇太后宠,谁敢给她半点子委屈受?

  她便是在那时早已无人气的长门宫里,听昔年美艳无双的陈后讲过去的故事。陈阿娇声线极美,微微扬起的时候,尚透着几分凄凉……

  略微的低沉,很美的音色。

  仿佛故事只有透过她那样嗓音,才算得故事。

  浓酒香醇。那是陈后藏在心底发酵的故事。

  蔡嬷嬷叹了一口气。应该说是“蕊儿”,毕竟她与陈阿娇相识相处的每一天,她都是“蕊儿”。

  曾经的蕊儿立了起来。

  枝头停着残雪,压弯了新艳。雪终于缓缓地停下了步伐,厚重的帐幕开始变得浅淡,像是被人一层一层地打薄了,雪色下终于能够看清人影儿。

  那个黑点子,果然是个拔腿跑来的“人”。

  那人打住,前腿子全被化开的雪水浸湿了,黑蹭蹭一片,零零汤汤地挂着水。这大雪天里跑差,也着实不易。

  蔡嬷嬷便迎前,笑道:“长侍这是打哪儿去?这么猴急急的,未见得赶差要拿命儿跑呢!”

  半是玩笑话,对着个半熟人。那跑差的腿子她认识,是御前人,心里正不解呢,御前人跑她这儿来——当的甚么差事?

  那短衣长侍因擦汗道:“蔡嬷嬷,陛下有请。”

  她唬了一跳,差点泼了茶水:“这……拿我作玩笑呐?有这回事儿?这不可能!我并不在御前当差,陛下能记得我这么个人?莫不是谁做坏了事,要拿我顶头去吧?”

  “嗳,您呐,陛下这会子请,您半声儿不响,跟着走便是!话儿再多,陛下那头可要撂茶盏掀桌啦!”那长侍擦了擦汗,这差事当的苦,鬼天鬼气的,天儿这么冷,他这一路跑来,居然愣是给逼出了汗!

  “那……敢问长侍,陛下这会儿与谁在一起,在做甚么?”

  他嘿嘿一笑,道:“能做甚么呢!陛下除了批奏折,便是和李夫人在一块儿!您呐,话恁是多,陛下既口谕宣见,您跟着去便是!”

  “哎哟哟,”蔡嬷嬷拍起了腿子,“这话说的,可混呢!我这一处可不比您,您是御前长侍,常在御前走动的,与陛下见天儿地打照面,我算甚么呢?陛下怎么个模样儿,且都快忘啦!”

  “唉,起去吧,陛下宣召,您不能躲着不见吧?”

  他们一前一后,踮着脚从新辟出的小道上走去,雪水渗透进鞋里,此时不觉冷,只觉湿哒哒的,像糊着似的,极难受。

  冷风吹过来,她裹紧了裘衣,眉结了个弯子,总觉心下不安。

  不知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毕竟皇帝这么多年,从未召见过她们这一批故旧。

  长亭在近处,曲廊连接,远的轮廓,近的景,皆着一色的白,一眼望去,似玉琢冰雕,好生赏心悦目。

  目光瞥见了黄伞盖,心头便似鼓槌敲着似的,皇帝御驾,便在此处。

  上一回见皇帝,不知何夕何年。

  “长侍,没的心里打鼓呢——”她努了努嘴,便停了脚步。那长侍便不乐意了,嘿嘿一笑,道:“嬷嬷这是甚么胆子?这点儿都怕?陛下又不会吃人!”

  她默了默,好似在为自己梳理,因长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长侍请引路吧——”

  那长侍见她这般,便好意提点道:“没个正经,能照出个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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