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德川 Ⅲ第3/4段
洪继勋长揖告辞。门口正碰见了王夫人,清香撩人,他眼睛看到处,脚下不禁一停,拱了拱手:“拜揖,娘子。”王夫人合拜裙前:“万福,先生。”退了一步,请他先走。洪继勋自下楼回府。
邓舍为送洪继勋,就在门口,侧开身,请她进来。
大半个月不见,见她清减许多。一改往日的云鬟高梳、青丝堆纵,只在脑后低挽了个发髻。也没贴飞金,斜插个步摇,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却多了一丝清美圆熟的妇人韵味。
依旧穿着高丽女装,白衣为袍,略如男子制,宽袴褒裕,越发显衬出她的苗条轻盈。见邓舍打量,王夫人展颜喜笑:“将军凯旋,奴还未曾恭喜。”提起裙角,露出一点弓鞋,端端正正做个万福,“见到将军归来,奴心中实在高兴。”
她眉眼间似有心事。邓舍不由叹了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王士诚、续继祖一死,没了两大靠山,她一个女流之辈,日后还不知会何去何从。对她贸然打搅的不满,渐渐散去。
邓舍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虽然没了王士诚、续继祖,也不至于蓦然反脸无情,不管怎么说,平日里他对王夫人,面子上还都过得去。请她起来,盘算,要不要把王、续已死的消息告诉她?又该怎么安置她?
他问道:“天气热了,娘子胃口不好么?瘦了不少。想吃些甚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双城是偏远了点,比不上中原。”
邓舍甚少这般柔声,王夫人眼圈一红儿,道:“有劳将军关心。”邓舍转着自己的心思,没注意她的表情,迟疑一下,问道:“娘子老家,还有人么?”任她随在军中,不像回事儿。夫死从子,没子,从父。不如送她回娘家。
“奴父早亡,母也不在。当年兄弟随奴夫君破家起军,老家早没了人。”王夫人愣了愣,答道。
有点难办了。邓舍没这方面的经验,小心措辞,道:“月前,姚总管从辽阳来,……”
王夫人点头:“奴知道,将军不在府中时候,他来见过我。三番两次,好生烦人。”一双妙目,紧张地注视着邓舍,瞧他反应。
邓舍噫了声:“他见过你?”随即想到,王、续虽死,军中八百老卒多为他们的部下,王夫人名正言顺的前主母,姚好古来见她,不外乎拉拢、借力之类。没放在心上。战场上血战出来的忠诚,不是一个女子能改变的。
他感觉到王夫人的眼光,抬起头,才注意到她发红的眼圈儿,叹了口气,道:“想来,娘子已经知道了。王元帅、续元帅一世豪杰,也不枉轰轰烈烈。逝者已往矣,娘子节哀顺变。”
话既然挑明了,干脆直说,他如实讲出自己的为难:“姚总管来的当天,其实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了。一直没跟娘子说,是怕娘子受不了打击。没有娘子的支持,便没我的今日。娘子放心,你家中既没了人,娘子安危,我一力担之。”
先稳住她的心,又踌躇,道:“要说上策,自然留娘子在双城,也好我照看。只是,兵荒马乱的,双城根基不稳,高丽大敌在外。我很怕万一兵败失利,反而不美,会耽误了娘子。”
王夫人一言不发,听他自言自语。邓舍左右为难,说的话半真半假:“所以,我翻覆寻思,想要将娘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来想去,竟是丝毫头绪也无。”苦笑,“我自幼从军,中原苦无熟人。”问道,“娘子有没有什么打算?”
王夫人眼中亮晶晶的,泪花闪烁。她没有回答邓舍,反问道:“将军担忧奴的安全么?”
“这是自然。”邓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仓促间不及细想,顺着她的话风,答道,“娘子不但有助我之功,我脖颈受伤,也是多亏娘子照顾。娘子以为我会是忘恩负义之徒么?”他这话倒是不假,厌恶她是一回事儿,自己该做的,是一回事儿。
“只有恩义么?”
邓舍呆了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才死了丈夫,就想找下一个?他到底忠厚,不和她一般见识,瞧她两眼,佯做糊涂,岔开话题,含蓄道:“恩义之外,还有对王元帅的尊敬。”
王夫人破涕而笑:“将军狡猾,就不肯说出那句话来。”她却是把邓舍飞快地瞧她两眼,当作心中有鬼;含蓄作答,自为醉翁之意、意在言外。她自以为猜中了邓舍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有甚么好尊敬的?一个莽撞粗人,只懂得打打杀杀,哪里能和将军比了?”
“初识他,小村外,他车前答话,斯文有礼;不久,邓三阵亡,他真性情,重恩情义;分岔口,列阵鏖战佛家奴,他三进三出,一己之力,击溃千余铁骑,骁勇绝伦;元军会合主力,穷追不舍,为保奴的安全,他毅然提出分兵两路,将最危险的一路交给文华国去走,深情厚意。
“八百人夜取永平城,他有胆有识,智谋出众;山东大乱,奴逃难回营,他体贴照顾;凡克城池,最好的东西,第一份送到眼前,饮食衣着提前置办,他细心呵护。就在刚才,真情流露,他为了奴的安危而发愁、不安。”
王夫人忍不住回味过去,又想到入双城那一晚她的情不自禁,黯然伤神里,不由一阵面红耳热,更是觉得邓舍连生气都充满了男子气概。她却不知,她眼中邓舍的好,恰恰正是因了邓舍平时无意中对她流露出的冷淡,反衬对比的结果。
她一路想来,百折千回。恨自己怎么就意识到的这么晚,恨不得再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一遍。一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是后悔,还是喜悦?她分明感到了心痛,怔怔望着邓舍,较之王士诚,两个人,简直是两个天地。
她忍住了泪水,不忍再见邓舍为难,道:“将军却是猜错了。”
“哪里错了?”邓舍被她看得坐立不安,忙问道。
“奴家夫君,并没有死。”话一出口,心痛不已,泪水到底忍不住,她悄悄抹去,强颜欢笑,道,“姚总管来见奴,正是为了奴的夫君而来。”
邓舍张口结没了两大靠山,她一个女流之辈,日后还不知会何去何从。对她贸然打搅的不满,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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