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3/4段
程亦风微笑着听他们各抒己见,仿佛自己当年在学堂里的模样。无论世界如何的变换,孔圣人所说的根本却并不改变,人所理解的“根本”不同,乃是因为岁月的琐事使人忘记根本了。
他不声不响,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仁”字。生员们看到,才都安静下来。
那个字写得笔画饱满,四平八稳,假若真的以此治理天下,则天下也该如此。他搁下了笔,仿佛欣赏着这个字似的,淡淡说道:“我楚太祖立国,以仁治世。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其立国也,皆以圣人之道,礼、义、廉、耻、仁、爱、忠、孝。吾未有听说以‘兵’治天下的,尔等若要看兵家之道的极盛,就看十六国之乱,远交近伐,联横合纵,尔虞我诈。但十六国可有一国传过百年的?吾或有见以‘法’治天下的,就是那十六国之前的嬴国,重‘势’,重‘术’,重‘法’,初看来,全国井井有条,不过才传二世,举国百姓道路以目,不久天下英雄就揭竿而起。吾亦有见以黄老之术治国的……”他本想举宋国灭亡的例子,但一想到元酆帝被胡道士蛊惑,正谈“清静无为”,就把话咽回去了,改口道:“昏君暴君各有各的不是,短命王朝各有各衰败的理由,但,凡观盛世,无有不尊儒术,但见明君,无有不为政以德。如今樾人对我虎视眈眈,我朝的确需要操练兵队保卫家园,然而,依诸位之见,楚樾之战还要进行多少年呢?三年、五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终有结束的一日吧?到那时,还需兵书战策么?兵者,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我辈读书之人,不该想着如何在乱世称雄,而应该想着怎样让乱世缩到最短,怎样将乱世变了治世,怎样将治世延得最长……这些道理可不在兵书上。”
众生员们听了,都沉默不语。臧天任知道朋友的话说中了要害,十分欣慰,道:“程大人所竭尽全力要做的,便是牵制樾寇、压制樾寇,甚至消灭樾寇,先保了社稷的安危,再求富强之道。你们当中有精通兵法志愿帮着程大人替朝廷‘攘外’的,应该好好备考,在秋闱一显身手,到程大人身边协助。但我国当前的形势,并非只有樾寇压境一个威胁——我不怕同你们实说——京城有奸臣当道,地方有贪官污吏,中央的银子入不敷出,各地的百姓食不果腹,长此以往,前方的军队要如何抗击樾人?若是国家起了内乱,恐怕樾人不费一兵一卒,到时也能将凉城拿下吧?所以‘安内’也是迫在眉睫啊!”
生员看相互看看:所谓安内,匡正时弊,整顿吏制,充实国库,严肃法纪,这果然不是兵法所能教的。也许他们单凭一时的热诚,的确做错了?
正在动摇的时候,忽然听冷千山拊掌冷笑:“说得好,程大人的比方也打得妙——光有笔不能写字,光选拔懂得兵书战策的人才不能国富民强——请问程大人,光选拔满口‘圣人言’只精通八股制艺的官员,国家就能富强了吗?光有砚台或者光有纸,就能写字了吗?”
“这……”程亦风说了那么一大通,竟没有想到这一条。不由愣在当场。
“冷将军!”终于听到了公孙天成的声音,“老朽虽然驽钝,不过方才听到程大人的一席话,虽然说是‘独尊儒术’,但是并没有说‘独尊八股’啊!况且,儒术并非从来就有,自孔圣人之后,儒术也非一成不变。就算是孔圣人自己,也讲求文武兼备,不可偏废一方吧?古孔圣人为鲁国摄相事,不也说过‘有文事必有武备,有武事必有文备’么?”
“先生讲的极是。”程亦风一经公孙天成提醒,立刻就开了窍,“吴子曰‘内修文德,外治武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不过,如果把兵书作为童生开蒙必修,又让战策成为儒生为官必备,这就本末倒置,动摇根本了。虽然‘忘战必危’然而‘好战必亡’啊。”
冷千山不是科举出身,虽然读过四书五经,但是并不怎么熟悉,所以不晓得《司马法·仁本》明明说的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是叫人不可忘战的,程亦风偏偏要倒过来说,就把意思完全颠倒了。那些生员们虽然晓得这句话,但是他们崇拜程亦风,也不觉得他如此“活用”有何问题。
“程大人说的果然是至理!”生员们道,“但既然圣人也说要文武兼修,那我等在义学中既读诗书又学兵法,也不算是有失体统吧?”
“那当然也的确不算。”程亦风道,“世上有人爱诗,有人爱画,有人嗜酒,有人好色,这些人集结成社交换心得,且未听朝廷要取缔他们,为什么有人喜爱纸上谈兵就不行呢?你们只消记住,不要光拿了笔,将纸墨都丢在一边,那就成了。”
生员们谈兵论战乃是为了救国,却被程亦风一溜嘴说成好像茶余饭后的玩乐一样,未免心里都有些不高兴。幸亏公孙天成道:“历朝历代都是重文轻武,不让民间研习兵书,不让百姓操练武术,无非是怕万一奸人利用,招集百姓造反,到时朝廷无从镇压而已。但是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又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亚圣也说: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诸位结社教习兵法,不仅不算有失体统,还是为安邦定国做了一大贡献呢!”
臧天任听他这样说,岂不是给自己帮倒忙?急得直向程亦风使眼色。好在公孙天成话锋又一转:“诸位都热心勤奋,一边备考,一边谈兵,一边学武。只是依老朽的浅见,讲习兵法,没有比兵部中专门整理兵书的人讲得更好了,而教练武艺,恐怕普通兵营里的教头也比诸位高明。诸位废寝忘食,能够让多少人真正学会用兵之道或搏击之术的呢?但如果诸位全力备考,一举高中,能够成为兵部的官员,就可以将你们的打算变为新法,通过各地的兵站付诸实施,这效率岂不比今日要高出百倍?”
生员们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孙天成说的这样浅显,又这样实际——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么?
“所以依老朽看,”公孙天成趁热打铁,“诸位不如暂时顺了礼部的意思,暂时不要再研究兵法和操练武功,先把秋闱考过了再说——如果一时意气,当真被革去功名,岂不是更加报国无门了?”
有道理!生员们都点头。臧天任也便松了一口气,展开文书,让众人签字画押,表示以后不违此令,否则革去功名,与人无尤。
而偏偏这时候,冷千山又冷笑着开了口:“公孙先生和程大人说的都很好听,好像有了一官半职就一定‘报国有门’似的——请问你们二位,这次程大人在大青河用兵如神,打了胜仗,为什么既不见你继续领兵北伐,也不见你和樾人谈判?听说朝中主和派的那些文官唆使皇上发出‘不战不和’的圣旨,硬将你从前线招了回来,可有这回事么?”
程亦风一愕,生员里已经炸开了锅::“程大人,果真如此?为什么会不战不和?刚才臧大人说朝廷里奸臣当道——就是这些奸臣吗?为什么没有人讨伐这些奸臣?”
程亦风急得直想跺脚:自己是绝不能把胡喆的事告诉这些冲动年轻人的,但是难道任由他这样污蔑所谓主和派的文官?
“朝廷里当然有奸臣啦!”蓦地人群里一个声音道,“而且奸臣的脸上常常还写着‘奸臣’两个字呢!”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程亦风寻找那说话之人。生员们也都超发声的地方搜寻,不过并没有找到说话者。却听冷千山“啊呀”一声叫,大家回头来看他,只见他两颊上被写了字,正式“奸臣”。众人都惊讶,也有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冷千山伸手摸了摸,全是墨迹,气愤地大喝:“是谁?谁敢戏弄本将军?”
“冷将军真是贵人多忘,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么?”那声音充满戏谑,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正式杀鹿帮的四当家大嘴四。他手里还拿着毛笔,丝毫也不介意承认冷千山脸上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笔。
“你——你这强盗怎么来到了这里?”冷千山又惊又怒,“快——快去报官,这人是个土匪!”
大嘴四嘿嘿一笑:“放下屠刀还可以立地成佛呢!怎见得我就一辈子是做土匪的?就算做土匪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杀鹿帮的弟兄在远平城跟樾寇周旋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冷千山自然从兵部接到的战报里读过杀鹿帮在远平的功绩,但生员们却不晓得。他们本来就对大青河战役的细节十分好奇,不由都望向了程亦风,希望他能说个明白。
程亦风骤然间道大嘴四出现也是惊讶万分:“四当家,你……你怎么来了?”
“不仅老四来了,我们都来了呢!”这是管不着的声音,他拨开人群,又见到了猴老三和辣仙姑。
程亦风真是又惊又喜,朝他们后面看看,却不见邱震霆。辣仙姑笑道:“程大人不必找了,大哥也一起回来了,不过这会儿有大麻烦缠身,来不了呢!”当下就向程亦风解释:原来司马非虽然要按照圣旨就地驻守,崔抱月的民兵却要返回家乡。崔抱月在石坪受了点儿轻伤,她性格逞强,以为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没有好好医治,不料愈拖愈严重了起来,连下床也困难。民兵们归乡心切,却束手无策。司马非见杀鹿帮众人无所事事,就拜托他们护送崔抱月和民兵们返回京城。邱震霆考虑,山寨经远平一役死伤过半,大战方休也没有“买卖”做,更有管不着长久不偷东西,手痒得紧,想到京城来捞一笔,于是众人答应了司马非的请求,全山寨出动到京城的花花世界来见识一番——本来以为这是一份优差,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岂料崔抱月脾气火爆又爱逞能,一路上没少给邱震霆找麻烦。一直到进了凉城,崔抱月也不肯乖乖地回家去,非要先到兵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北伐的计划。邱震霆想着送佛送到西,便陪了她一起去了。“我们兄弟几人就来找大人和公孙先生。”辣仙姑道,“从大人的家门口一直跟到这里——嘿嘿,没想到冷将军也在呢。将军几时有兴致再到我们山寨来做客?”
冷千山跟他们是冤家路窄,气哼哼道:“程亦风,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结交山野匪类。尊儒术,但见明君,无有不为政以德。如今樾人对我虎视眈眈,我朝的确需要操练兵队保卫家园,然而,依诸位之见,楚樾之战还要进行多少年呢?三年、五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终有结束的一日吧?到那时,还需兵书战策么?兵者,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我辈读书之人,不该想着如何在乱世称雄,而应该想着怎样让乱世缩到最短,怎样将乱世变了治世,怎样将治世延得最长……这些道理可不在兵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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