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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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宁宫系后宫最华贵雍容之处,不过即使是艳阳正午,正殿也没多少日光,遇到这样的阴天,更好像还在半夜似的,要靠灯火,然而就有一种不知晨昏不知岁月的恍惚之感。此时此刻,沉默,像外面的乌云一样在蔓延。连灯火的轻微噼啪声都能听见。

  火光一闪,一闪,又一闪。传来皇后的一声叹息:“我听霏雪郡主说,她昨天忽然起了雅兴要在东宫花园的池塘便抚琴,岂料吹来一阵妖风,古琴落入水中,你为了捞琴,险些溺水不说,还被池塘里的枯枝划了满身伤痕。事情的经过可果然如此么?”

  “事情……”符雅透不过气来,是和盘托出,还是撒谎隐瞒?皇后想听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话能够让自己全身而退?她完全没有一丝线索。

  “你这孩子,自幼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多一份心眼儿,”皇后瞥了符雅一眼,“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这本是优点,不过你岂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符雅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想解释,想讨饶,却一句也出不了口。

  “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皇后喃喃吟道,“这首曲子十八年来都没有人再唱过。因为那天听到曲子的人,除了本宫和你之外,都已经不在了。本宫的记性一向不是很好,若不是今天看素梅抄了一份,也会想起来。你当年还小,又受了一场惊吓,没道理记得这么清楚吧?之前我问过你,你也说完全不记得了,怎么又说给素梅听?”

  “臣女……”符雅翻身下榻,伏地叩首,“臣女不是有心欺瞒娘娘,实在是昨日落水,病中糊涂,说了梦话……”

  “这么说你做梦的时候看到了当日的情形了?”皇后道,“你见到韩国夫人了么?记起当日镜湖上的事了么?”

  “没……没有。”符雅颤声道,“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说了梦话,念了这首曲子……醒来就忘记了。”

  “是么?”皇后道,“那倒好。不过就不知道将来你做梦会不会又想起来?”

  “臣女……”符雅打着颤,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心里也知道,越是考虑得久,就越是惹皇后的怀疑,只有碰头道:“请娘娘开恩,让臣女出宫去。臣女愿远走婆罗门国,寻一处基督堂,出家做修女,永不与外人说话,今生今世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你这是做什么!”皇后双手扶她起来,“这么多年来,我身边多少人,像瑞香她们,哪一个有你聪明贴心?若非如此,怎么你一回京,我就要你进宫来当差呢?什么婆罗门国,什么出家,这都是哪里来的念头?”

  符雅只是不肯起来:“符雅留在娘娘身边,不知几时又会闯祸,求娘娘……”

  “不许胡说。”皇后道,携着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本宫坐在这个位子上,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女人羡慕。但其实,还不是一样,只是为了当这个家?就是为了丈夫,儿女。这丈夫——皇上成日是什么样儿,你也看到——远的有韩国夫人,近的有丽贵妃、殊贵妃,中间还有许多人不提也罢。我看将来我也没心思去管了。至于儿女,如今只剩太子一人,他还年轻,不过也到了选妃的年纪。凤凰儿你教导得似模似样,然而毕竟是来路不明的女子。这个霏雪郡主嘛……”皇后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诸多手段,打量我还不知道么?若不是因为她是康亲王的外孙女儿,我还容得她这小丑在此跳梁?”

  符雅垂首不语。

  皇后道:“霏雪郡主究竟做了什么,你不怕同我说,将来我自然给你出头。”

  “不……不用了。”符雅道,“郡主年少无知,一时玩得过火,没什么好追究的。臣女不要出头,臣女只想娘娘开恩,让臣女远远的离开禁宫,再不给娘娘添麻烦。”

  “你再这样胡说,我可要生气了。”皇后道,“都跟你说了,我当这个家不容易,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怎么行?你好好的给我办事,不自然不待薄你。”说到这里,笑了笑,道:“之前也跟你提过了,程大人一表人才,跟你又投契,你要不要本宫给你做这个主?”

  “不,娘娘千万不要。”符雅急得又跪了下来,“符雅无德无能,万万配不上程大人……不,符雅什么人也配不上,只一心想去婆罗门国出家做修女,求娘娘成全。”

  “你怎么还这样说?”皇后沉下脸来,“本宫好心抬举你,你非要扫我的面子么?”

  “臣女不敢……”符雅咬着嘴唇,“臣女……”

  “你不要多说了。”皇后冷冷道,“你现在病着,脑筋也不清楚。我让你考虑几天,究竟是想留下来好好做我的帮手,当好这个家,还是要去当什么劳什子的修女,过了冬至节你再来答复我——你跪安吧!”

  “是……”符雅低声答应,叩头告退。

  皇后也不再来扶她,只等她退到门口时,才冷冰冰地道:“会惹麻烦的人,究竟是该远远的送走,还是留在身边紧紧盯住呢?这么简单的一笔账,难道本宫不会算么?”

  一语就像刀子一样,冰凉地划过符雅的后背。她不敢答话,自己的那点儿心机在皇后面前早就被瞧得一清二楚——远远送走?留在身边?选择?

  那不是选择,她知道,起码不是她的选择。这个宫廷里,这个游戏中,只有皇后才能选择——其实还有一个最简单的选择,就是像处理素梅和夜樱一样……

  刺骨的寒意让她克制不住地颤抖,脚步虚软,头也发昏,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行。偏偏这个时候,天就下起了雪来,一片片无依地被风吹散,落到地上,顷刻无处追寻。

  好,我符雅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悲哀地想,无论落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收梢。

  哭不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依稀记得是瑞香安排了车轿,整队太监宫女簇拥着她送了出宫来。裹着皇后赐的鹤羽大氅,抱着掐丝赤铜手炉,后面还有人抬着一堆人参燕窝等物,看起来是无限的宠信,谁知道背后几多惊心几多凄凉。

  她由着那轿子摇摇晃晃,根本懒得理会去往何方——他们是抬她回家也好,还是皇后要送她去哪里幽禁也好,都不愿去想了。困倦在侵袭着她,倘一睡不起,就什么都不想,若能醒来,再慢慢去想那些烦心事吧。

  意识因而朦胧了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轿子一震,停住了,她才惊醒:“什么事?”

  “咱们在窄巷子里遇到另外一乘轿子。”外头回报道,“已经让他们退回去让路了。”

  “哦。”符雅懒懒的,侧身又要睡去,却听外头道:“是符小姐么?”正是程亦风的声音。她不由一惊,倦意一扫而无。

  “昨天夜里才探听到小姐落水受伤的消息。”程亦风道,“本来就想立刻去探望,但是听说皇后娘娘留小姐在宫里养病了,所以诸多不便。不料小姐今日就离宫回府——小姐伤势如何了?”

  符雅觉得眼中滚烫,喉咙哽咽,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很有一种冲动,想要揭了轿帘出去,把一切事情都告诉程亦风。然而再一想,就算是告诉了程亦风又能如何?无非将他也卷进来就是了!程亦风是一个坦荡荡心怀黎民要匡扶社稷的人,怎能让他被这种后宫争斗所拖累?因而忍住了眼泪,镇定良久,才道:“大人有心了,我没什么大碍。”

  “那……那就好……”程亦风道,“我是要去东宫见太子,遇到大雪,就让他们抄近路。不想和小姐撞上……”他心里忽然想:能撞上倒是一种缘分。不过这话如此孟浪,不能出口,因道:“天冷,小姐别在外面吹风,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我让他们退回去,给小姐让路。”

  “不用。”符雅道,“既然大人是有正事,自然我们让。”因吩咐:“我们退回去,让大人先走。”

  太监们只晓得这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她吩咐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便一齐出力,抬轿退出巷子去。轿帘微微飘起,符雅看见,外面的雪果然大了,这一刻功夫已经如丢棉扯絮一般。程亦风在雪中伫立,目送着轿子退去的方向。

  她的眼泪因而夺眶而出:飞絮落花中的风流少年,从没有想过他会离自己这么近,但是又这么远。咫尺成天涯。都是命定。都是命定啊!若是命能容她一丝自私,让程亦风看见她,看见她的泪眼,那该……

  可是命运偏偏让轿子转向一个微妙的角度,程亦风虽翘首而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没有觉察出符雅这匆匆一面时态度异常的冷淡,直到自己上了轿子,才稍稍感觉有些不同。但是转念又想:符雅大家闺秀,就算平时多么洒脱,当日秘道之中又对自己吐露心声,但当着那么多太监的面,怎能逾矩?自己还是先办了正事,他日再正正经经地登门探望不迟。

  所谓正事,是菱花胡同教会的案子。公孙天成前一夜里说了,哲霖虽然这次吃了亏,然而单看竣熙对他的处置就知道,他并没有失势,将来必然还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这个年轻人是单纯的贪恋权势,还是又更多的企图,一时也摸不出来,但不可不防。此外又有居心叵测的康亲王,不知打着什么算盘。为了防止再有人拿教会出来做文章,如今一定要将这个教会由暗拉到明——趁着竣熙被凤凰儿说动,让他出赦令,将白赫德等一干人无罪开释,以后基督教要宣布为合法,白赫德等人可以公开传教;对教会的待遇,等同于一般的寺庙道观,只要按时、按数纳税,遵纪守法,朝廷不再干涉。

  程亦风深以为然,更佩服老先生深谋远虑,所以一早就往东宫来。虽然路上遇到符雅的轿子耽搁了一阵,又雪大难行,还是在中午之前到了东宫。只是太监告诉他,竣熙正用午膳,让他在书房稍待。“都是这雪耽误的,”太监道,“好几位大人都是这会儿才来请见,也都在书房里等着呢。”

,“臣女不是有心欺瞒娘娘,实在是昨日落水,病中糊涂,说了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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