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第1/4段
最新网址:www.wx.l</p>程亦风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火烧一般,两眼刺痛,耳边满是“哗哗”的嘈杂之声。他不知身在何处,又闭眼躺了一会儿,方才听出那“哗哗”的原是水声——外面正下着大雨。再次睁开眼睛看,床头一灯如豆,光线虽微弱,却照亮了他所熟悉的事物。这是他自己的家中。
去年,他也曾因风寒而病倒。符雅冒雨来探望他,为他续了半阕《满江红》:“相思苦,啼成雪。吟旧句,红尘绝。奈明月多事,空自圆缺。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待回头提笔志今朝,词半阕!”
符雅——符雅在哪里?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仔细回想自己昏倒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地面的凉意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头,让他直打冷战。顾不得头重脚轻,立刻飞奔出门去。外面天还没有大亮,天幕一片铁灰,好像夜色被大雨洗褪,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他一直冲到前厅,见到他家的门子正打瞌睡,听到动静就惊醒了。“大人,您好些了?”
“公孙先生呢?”他问,不待门子回答,又道,“小莫在哪里?让他备车,我要进宫!”
“公孙先生当然是在自己家里。”门子道,“莫校尉这会儿也在兵营里呢——大人这时进宫去做什么?”
做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对呀,他进宫去做什么?符雅现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公孙先生交代小的告诉您,”门子道,“符小姐现在住在菱花胡同白神父那里。皇上派了三名太医照顾她。严大侠也留在那里,请大人放心。”
她在菱花胡同。程亦风焦躁的心绪稍微安稳了些:是了,她无亲无故,菱花胡同有她的一班教友,照应之外,也可以开导她。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去……看看她。”他道。
“大人自己还病着呢。”门子阻拦道,“再说这时辰,菱花胡同的人应该都还在休息——就算大人一定要去,现在也没有赶车的人,出去雇轿子,也雇不到。”
程亦风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不合情理。况且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酸痛,因扶着椅子坐了下来:“那……等天亮了再说吧。帮我沏一壶茶来,再去找小莫。”
门子应了,当下照办。不一会儿,冷冷清清的前厅里就只剩下程亦风一个人。热茶腾起白茫茫的水汽,使得原本昏暗模糊的景物更加像是幻境。他觉得冷,觉得好像走进一个水帘洞,那古时的渔人,不就是穿过了狭窄的山洞,从而到达了世外桃源么?他便朦朦胧胧寻着一点儿光向前走。黑暗渐渐被他甩在身后,那片光豁然遍满天地间。只见,溪流阡陌,屋舍俨然,男耕女织,欢声笑语——这不是他的家乡云溪府么?阔别已久,依然让人心驰神往。他紧走几步,要把这水乡的芬芳深深拥抱。忽见前面一叶扁舟,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船头。
那背影,不是符雅吗?他大喜,当下唤道:“符小姐!”
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符雅。可是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喜悦,仿佛不认识程亦风似的,自己从船家手中接过长篙来,一撑,那船儿便如离弦之箭,顺水而去。
“小姐!”他发足追赶。然而轻舟如梭,在永州的水网飞速穿行,他哪里追得上?才跑出没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便一个踉跄摔了出去。这时,旁边有人扶住了他:“程亦风!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一惊,看到白羽音,才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外面,天色已经大白。雨也停了。
“郡主,你……怎么来了?”
“我爱来就来呗!”白羽音道,“你——病了?这么阴冷的天,你在这四处透风的地方打瞌睡?你们的下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程亦风不要他扶。授受不亲的鸿沟只有符雅才可以跨越。“家的现在的确是没有下人可以招待郡主。”他道,“我也……有病在身,实在无法礼数周全了。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怎么老是赶我走呀!”白羽音生气道,“每次人家好心好意来找你,你就给人家泼冷水!我可是想着你一定担心符雅担心得要命,才一大早冒雨来找你的。你竟敢给我脸色看?”
“符小姐怎么了?”程亦风问。
白羽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提到符雅,你就立刻变了个人!其实符雅能怎样?她信的那个洋菩萨,或者还真的有些法力呢!刺杀皇后这么大的事,皇上竟然说不追究就不追究,还下旨叫德馨长公主认她做干女儿,也好有个娘家呢!”
“你……你怎么知道?”程亦风瞪着她。
“我是谁呀?”白羽音道,“我们康王府里每天出出入入多少秘密?再说,皇上是明着下旨让人给你布置那新别墅,又叫给符雅准备珠宝首饰——而且皇上去芙蓉庙之前就已经下了旨,等我昨天回王府的时候,大家都议论开啦——你看,若是皇上说假话,不可能让亲贵们全知道呀!所以,你也可以不用担心了。”
程亦风愣愣的——这么说,公孙天成没有骗他?若如此,的确是可以放下心来。可是为何依然不安呢?梦中符雅漠然的眼神和顺水而去的背影让他揪心——是了,他了解符雅,符雅不怕死,不怕被追究。因为她的自责更甚于外界一切对她的指责与怪罪。要如何才能开解?他皱着眉头,心烦意乱。
而这时,忽然听到门前有人声:“程大人!程大人在府上么?老奴老报喜啦!”
“呀!一定是赐婚的圣旨到了!”白羽音不能让外人见到自己,赶忙躲到偏厅里去。程亦风则狼狈地光着脚前去应门——果然,只见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领着两列十二名小太监,捧的捧,抬的抬,尽是大红蟒缎盖着的礼物。
“程大人大喜啦!”大太监道,“老奴是来传旨的。大人快更衣接旨吧!”顿了顿,似乎是注意到了程家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就招呼那些兀自忙着拜访贺礼的小太监:“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伺候程大人更衣?”
“是!”几个小太监答应着,上前来,扶的扶,搀的搀,把程亦风簇拥回房里。那边帮他穿官服,外头又有几个太监摆设香案。不多时,全都准备停当。他们又把程亦风扶了出来,行大礼,接圣旨。大太监用他的公鸭嗓子一本正经地宣读,内容和昨天元酆帝说的分毫不差。罢了,程亦风叩谢圣恩,大太监又有一道口谕,说是元酆帝知道程亦风为国操劳抱恙在身,特地赐下人参鹿茸等等名贵药材,命他好生休养,不要误了婚事,当然,也不能误了国事。“皇上让德馨长公主认符小姐为义女,长公主已经在为符小姐采办嫁妆。皇上说,程大人在京中并无家人,听说大人和翰林院臧大人是至交好友,便请他以兄长之身份为大人准备婚事。所以,一切三书六礼,大人也不必操心了。”
“臣遵旨谢恩!”程亦风再次叩拜,接着像个木偶一般,被大太监领着检视了元酆帝给他的各种赏赐,又傻呆呆看众太监将这些赏赐在他家中归类放好。寒暄再三,才把这些过分恭敬、过分热情的人的送出门去。想起自己竟不曾给报喜的人任何打赏,实在失礼得紧。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浑身大汗,几层官府都已经湿透了,好像石头压在身上,站不住,也喘不过气来。
门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小莫怎么也还没有来?他还要去看符雅,他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若不亲眼见她,不亲口劝慰她,就不能安心!家里没有赶车的人,就去外面雇轿子。因勉力支撑着,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又想起白羽音还在里面躲着呢,须得把这麻烦的小郡主打发走。便又转回头来。谁料,动作得猛了,引发一阵眩晕,眼前发黑,立刻摔倒。
白羽音听到响动,急忙从偏厅跑出来,看程亦风跌倒在门厅里,头撞在门廊的柱子上,已经肿起一个大包,赶忙抢步上前去扶起他,一试额头,竟如火炭一般,而其面色青白,牙关紧咬,似乎还微微发抖,正是惊厥的征兆。“该死的奴才!”白羽音骂道,“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折人家!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们!”
她晓得惊厥之症十分凶险,须得火速退烧。此时程家一个下人也没有,便不得不将程亦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他回房里去。感觉沉重有火烫的身体依靠着自己,她心中蓦然有种异样感受——她曾经和别人私奔,自然耳鬓厮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又曾经在锦波阁里和竣熙同床共枕,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此刻扶着昏迷不醒的程亦风,怎么让她的心里无比快乐?他的眼里没有她,若是醒了,依旧会赶她走,不过,这一刻,他不能说大道理,不能拂袖离去,他是完全依靠着她的。为此,她感觉自豪起来——下人们依靠她过活,王府的人依靠她登上太子妃之位好巩固地位,还有好多人需要她办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是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关系,可以和此刻相比。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很踏实,很安心,真想永远就这样走下去了!
她把程亦风扶上床,便亲自从井中打了凉水来给他冰额头,又去厨房取了烧酒,擦身降温。这样忙了一个多时辰,程亦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睡熟了。
白羽音怔怔看着他的脸——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不过,和抄查菱花胡同那一晚比起来,程亦风消瘦憔悴了许多。宗庙社稷,那是多么无聊的事情。她见过自己的外公、父亲,为了这些事操心。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怕。而程亦风却被这些事情消磨。他的生命已经献给了这些索然无味的政务。他因此添了皱纹填了愁容,却好像一本上佳的书籍,让人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忍放下,于是纸业泛黄了,起皱了,都是生命惺惺相惜的痕迹。
程亦风啊,程亦风,她暗暗自语,我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今天这样伺候你,你醒来该好好感谢我才是!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跟我好好说话,不要老是赶我走,老是把我当成胡闹的小丫头——我比符雅有什么不足?她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要留在京城,我可以帮你实施新政,你要是想退隐山林,我就陪你一起——那什么太子妃、皇后的位子,我才不稀罕——你看好不好?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吧?
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忽然注意到枕头下露出一角信纸,心中好奇,就抽出来瞧瞧。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忆江南》,云:“长夜尽,再见复何时?多少心情多少事,一杯浊酒两篇诗。勇去莫徘徊!”正是去年符雅逃离之后让白赫德带来的那一首。不过,白羽音却不熟悉符雅的字迹,看到上面“丁酉年腊月初八”,全然不知是何意思。想:“这书呆子,听说以前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写过许多鸳鸯蝴蝶的诗词,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也不见得有多少!”轻轻吟了一回,不以为然。
然而恰在此时,程亦风忽一翻身,捉住她的手。“喂,你——”她的心一阵狂跳,几乎要撞穿胸膛,立刻要抽回手来,可是好像被人点了穴,半边身子酥麻了,没有一丝力气。狂喜,如同一种毒药,蔓延到全身——好吧,就这样吧!就这样牵着手一辈子吧!
可心里才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程亦风喃喃道:“符小姐,你不要走!你给我程某人一个机会,将来好好照顾你!”
“你——”白羽音又惊又怒——美梦被无情击碎——程亦风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符雅!他或走或留,就只是为了一个符雅!这一点,她岂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岂不是从她认识程亦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吗?那她怎么还一次又一次……可是,她又没有要求别的!她没有要求取代符雅,只不过想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一个小小的角她晓得惊厥之症十分凶险,须得火速退烧。此时程家一个下人也没有,便不得不将程亦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他回房里去。感觉沉重有火烫的身体依靠着自己,她心中蓦然有种异样感受——她曾经和别人私奔,自然耳鬓厮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又曾经在锦波阁里和竣熙同床共枕,肌肤之亲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此刻扶着昏迷不醒的程亦风,怎么让她的心里无比快乐?他的眼里没有她,若是醒了,依旧会赶她走,不过,这一刻,他不能说大道理,不能拂袖离去,他是完全依靠着她的。为此,她感觉自豪起来——下人们依靠她过活,王府的人依靠她登上太子妃之位好巩固地位,还有好多人需要她办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是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关系,可以和此刻相比。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很踏实,很安心,真想永远就这样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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