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4段
如此算来,还是他一个人郁闷就好。
连饭也没心情吃了,叫人沏茶到书房来。仆人却道:“公孙先生在书房等着您呢!”
“哦?”程亦风想,这事倒可以跟他商量,此人多奇谋,说不定就有妙计。因快步到了书房来,见到公孙天成,旁的不讲,先将妖道胡喆的恶行历数一番。
“恩。”公孙天成淡淡的,既不惊讶也不愤怒,“皇上加封大人了么?”
程亦风怔了怔,因为太过愤懑,早就忘记自己进宫是做什么的了。“进为靖武殿大学士了,还有个太子太保的虚衔。”他颇提不起兴趣地说道,“如此朝廷,再高的爵位、再多的俸禄,人也只有两条路可走——同流合污,或者郁郁而终。”
公孙天成不作评价。
程亦风忿忿地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来了,道:“大青河之战,实在都是先生的功劳,程某虽厌恶官场,但若先生有意仕途,程某一定据实向太子殿下禀报——其实今日都快出口了,被这妖道搅得没机会……”
“大人,”公孙天成打断,“老朽若是为了仕途,几十年前就参加科考了,何必等到今日?即使是要走终南捷径,早在大青河战役之初,老朽就应该站到明处,届时顺理成章地加官进爵——若大人觉得老朽精于计算,难道算不到这一点么?”
“这……”程亦风怎么知道!
公孙天成道:“若说老朽没有抱负,那是假话。读书之人,谁不想学以致用?但若明珠暗投,则再多是学识,再大的志向也都枉然。所以,我辈中人,遇到一位明主才是大幸。”
现在说“明主”岂不是对自己更大的讽刺?程亦风苦笑道:“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谁是主上,难道还能选么?听说樾国的庆澜帝还算是个爱民的好皇帝,难不成去投靠他?”
公孙天成微微笑道:“大人选了皇上做主公,但老朽却是因为大人才涉足官场的。”
言下之意,是把程亦风当成主公了。这可如何担当得起!程亦风连忙道:“先生折煞晚生了。晚生得先生指点,即使先生不做晚生的良师,那也是晚生的益友,何来宾主之分?”
公孙天成看他认真的模样颇有书生的迂腐,笑道:“大人现在身为大学士,若是前朝,那便是宰相了,岂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么?”
程亦风糊涂了:“什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在落雁谷中不是已经看得明白?我军三十万,玉旒云只领十五万,为何最后却要大人和司马将军领着残兵狼狈逃走?”
“那时……”程亦风想,便是一切闹剧的开始。“只因玉旒云集中兵力,将我军各个击破。”
“不错。”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三十万大军若分成了六支五万人的队伍,就会轻易地被十五万人,甚至五万人消灭。”
程亦风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幸而公孙天成下一句话就明了地解释了:“若程大人告诉天下人,大青河之战是老朽的功劳,则天下原本敬畏程大人的,难免有一批要转向老朽……”
“程某又不是皇上,何须天下人敬畏?”程亦风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册书来,是《董子文集》,君臣父子,仁义理智信,就是在这里被发扬光大的。他早就看得熟了,闭着眼睛也晓得哪句话在哪一页上,于是又放了回去,接下去道:“况且天下人的敬畏……”本想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会压得人喘不上气,不过念头只闪了闪,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可不要小看了天下人的敬畏。若是天下人不曾敬畏大人,大人不曾坐在今天的这个位子上,怎能让士兵解甲归田兴修水利?大人又怎能在朝堂上跟主战派分庭抗礼这么久?”他看了看程亦风,又接着道:“大人请再想,若崔抱月没有成为落雁谷的女英雄,没有赢得百姓的敬佩,她怎能拉起一支队伍来?当日请愿的百姓将大人的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大人心里有没有想过:倘没有崔抱月就好了?”
“这……”程亦风向臧天任发过许多牢骚,当中有没有这一条倒是记不清楚了,不过公孙天成说的没有错,倘若崔抱月只是个普通女子,死了未婚夫就伤心欲绝,以后矢志不嫁也好,另择佳偶也罢,总安安份份地在家乡过她的日子,别来京城淌这混水,事情就会好办得多……可是话说回来,此番大青河之战,如果没有崔抱月率领民兵占领石坪城,搅得玉旒云计划大乱,楚、樾的胜败说不定会反过来。
然而胜败真的有分别么?想到今日的元酆帝……程亦风满肚子的牢骚话,方才已倒了一箩筐,这时丝毫也不见少:“国家到了这步田地,我一个人还能做什么?虽然圣人教训要‘兼善天下’,我虽然有那样的心,也一直想以立法纪,变民风来富民强国,但看到这样的皇上……唉,变法又有何用!”
公孙天成道:“民心有如水,社稷好比船。皇上只是这船的主人,而掌舵的就另有其人。假若民心都向着这掌舵的人,则他说去东,不上朝西,他说往南,不会向北。大人如今是百姓心中的救国英雄,水要朝哪里流还不都掌握在大人的手中?只要大人坐上掌舵人的位子,船要朝哪里走,不也全凭大人?”
程亦风一愣,呆呆地看着公孙天成,灯火明灭,老人清癯的面貌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每一个棱角都合适这波涛汹涌的时代,既不过分尖锐,也不过分圆滑,斧凿是达不到这样效果的,惟有岁月的力量。
等我到了他的那个年纪也会看得这样透彻吗?程亦风问自己,也许吧,但是掌舵人这个位子他可没本事坐——元酆帝才是天子,掌着生杀大权,他说这“船”要南下陪他去选秀,哪怕全过百姓都不愿意,又能如何?他程亦风的脑袋还不想就这么丢了。
公孙天成挽起袖子来缓缓地磨墨,道:“大人心里苦闷的事,老朽岂会不知?”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大人心神不定,是因为天下不定。天下不定,实是因为天不定。天为天子,居皇宫,是为宝殿,‘定’字去了宝盖顶,就不再是‘定’——”
就是个不成字的字。程亦风看着,似他这不伦不类,进退两难的人生。
公孙天成道:“大人还不记不记得,当日在鹿鸣山,你初次来到老朽的茅庐前,让老朽给你批个字。那是什么字?”
程亦风没印象了。
公孙天成就挥笔写下:“大人问的‘林’字,‘林’字下面加上这个没有宝盖顶的‘定’字,就是‘楚’。老朽记得明白,当老朽问大人要问何事时,大人犹豫片刻才说要问姻缘,可见姻缘并非大人心中所虑之事。大人所虑的,就是这个天下。”
果真?程亦风依稀想起,当时不过是随便说了个字,又听到“为进退,为不果”觉得问国家未免不吉,就改口说是问姻缘。他怎么会是个虑着天下的人呢?若不是在这个位子上,他宁愿琴棋书画,扫雪烹茶。于是笑了笑,道:“先生太高估晚生了。晚生还没有那么高的抱负。”
公孙天成也笑了笑,将那张写了“楚”字的纸卷起来,凑到灯上烧了,道:“大人可能没有那样的抱负,却有那样的机遇,也有那样的才干,老朽就是看准了大人,这才出仕的。”
程亦风只有苦笑:“先生真是太抬举晚生了,晚生……”总有一天会叫他失望的。
公孙天成却毫不在乎这句暗含的丧气话,看着纷纷飘落的灰烬,道:“天下之事,新旧更替,荣衰代谢,非人力所能左右。两百多年前,太祖皇帝以东海节度史的身份起兵,灭了晋国而建楚。那时,晋国已传了七位皇帝,一百一十九年。在晋之前有梁国,传五代,八十三年。再前是十六国之乱,有三百余年……翻遍史书,没有一个王朝是从来就有,且永远存在的。难道楚国会与别不同吗?”
“这……”这是一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可也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话。程亦风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结了冰,连思想都被冻住。
公孙天成却好整以暇,轻轻掸了掸手:“既然是一定的事,就只是迟早的问题。大人之所以这样终日忧虑,无非是不想这国亡在自己的手上吧?”
大约正是如此,程亦风想,所以即使真的挂冠而去,假如楚国亡了,他应该逃不过后世刀笔只吏的诛伐……哎呀!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臧天任对自己的质问,问他一味地计较“师出有名”还是“师出无名”,莫非存着私心。那时他可慷慨激昂,说自己全然为了百姓的生计——如今,知道国家终有灭亡的一日,他所担心的竟然是青史将如何记载,他可不是卑鄙地存着私心么!
陡然对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
但公孙天成又幽幽道:“其实,能亡在大人的手上,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什么?程亦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正要问,可外面仆人匆匆来报:“大人,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话音才落,已闯进一个宦官来:“程大人,太子殿下出事了,皇后娘娘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到东宫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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