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4段
楚国后宫有规矩,宦官不得议论朝政。这其实在宣宗皇帝当政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纸空文。那时阉党的势力空前强大,甚至动过主意要改朝换代。只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大太监运气不好,居然骑马的时候跌死了,于是一场亡国的危机便以闹剧的形式收了场。但是宦官们见有人开了先例,且得了好处,就纷纷或多或少地干预起朝政来,有的帮着官员们讨好妃子以便向皇上吹枕边风,有的就把皇上中意哪个皇子打算立为储君的消息卖出去,还有的帮着张贵妃打李贵妃,帮着三皇子算计四皇子——反正只要是能插上一竿子尝些甜头的,他们无所不为。
他们是朝廷和后宫的“无不知”。
来传诏程亦风的这个刘太监自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回——原来竣熙在御书房同程亦风分了手之后,一回东宫就被告知,一位服侍他十多年、亲密犹如姐姐一般的大宫女被胡喆找去协助炼丹,因为不肯就范,被逼无奈,就触柱而亡。
刘太监见多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淫乱荒唐事,也懂得揣摩人的心事,看出程亦风一准不是胡喆那边儿的,就挤了挤眼睛道:“什么‘协助炼丹’呢?还不是——嘿嘿,大人也猜得到。这宫女可真的节烈呀。”
节烈也应该留着用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程亦风忿忿地想,胡喆这个妖道,若不除掉他,宫中怎得安宁?
刘太监又接着道:“程大人也晓得,太子殿下心地善良,平日里受了什么委屈都只往自己肚里藏,有了什么麻烦也都往自个儿肩膀上扛。藏得多了,扛得重了,人就累跨了,压坏了,您没见太子殿下小小年纪,成天都皱着眉头不说话么?唉,咱们做奴才的,看着也寒心呐!”
程亦风道:“那太子现在究竟怎样?”
刘太监道:“可了不得!那胡道士害死了宫女还说宫女污秽,弄脏了他修道的清净之地,需要找十二个童女做法事,回复他道场的灵气。太子殿下气得跟疯了似的,平日的怨恨全都发作了起来,拿着剑说要去找胡道士算帐呢。东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奴才怕闹大了,就去找皇后娘娘,娘娘已赶了去了。不过就嘱咐奴才立马来找程大人,说太子殿下最敬佩您,您又是官拜太子太保的,好歹也算是太子殿下的师傅,您的话他是要听的。”
又是一个高估了他本领的!但这当儿,没有本领也得上。元酆帝已完全被胡道士迷昏了头脑,太子这时跟胡道士公然起冲突,父子之见难免要生嫌隙。楚国的将来可就指望竣熙太子了呀!
急匆匆地到了东宫跟前,果然看到皇后的凤辇停在那里。程亦风肚子里已经打好了稿子,圣人是怎么教导的,先贤是怎样忍耐的,云云,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但是也想不出别的计谋来。
走进门里,却吃了一惊:哪里像刘太监说的那样乱成一锅粥呢?宫女太监各自打扫各自的一片地方,见到了他,都井然有序地行礼问候:“程大人来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都在里面等着您呢!”
程亦风好是奇怪,暗想,不是大家布了个局要找他进宫来商量对付胡喆吧?这是个鸿门宴?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呀!便望了刘太监一眼。这宦官也是满面诧异,并不像是假装:“哎呀,怎么……怎么一下子打雷闪电,一眨眼又雨过天青了?”
两人一齐在宫女的带领下走到了偏殿里,果见皇后在当中的榻上斜靠着,太子陪坐在东面上首,下首还坐了个女子,大约是皇后的近身女官吧,程亦风和刘太监都行了君臣大礼。
皇后露出抱歉的神色,欲亲自下榻来扶,那女官眼明手快些,替皇后做了。
“深夜麻烦程大人,真是过意不去——”皇后道,“皇儿,这都是你闯的祸,还不向程大人道歉。”
程亦风自然说“担当不起”,但竣熙还是上前来垂首道:“是我做事太冲动,叫程大人奔波担忧。”
刘太监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殿下,您……您……”
皇后一笑:“难怪你摸不着头脑,刚才那乱劲而——符小姐突然走出来跟皇儿说话,哀家还怕她帮倒忙,没想到她三言两语,就把皇儿给劝住了。倒叫程大人白跑了一趟。”
白跑总比跑来了劝不住太子好,程亦风想,就不知这的符小姐是何方神圣?用的什么法子?
他疑问方起,皇后已指着那女官介绍道:“这位是符小姐。她父亲原是礼部侍郎,专司藩务,出使各国,游历天下。符小姐过去一直跟在符侍郎的身边,连红毛绿眼的人也见过,能过好几国藩话。符侍郎三个月前不幸在西瑶染病去世了,符小姐这才回到京里。哀家看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正好叫进宫来作个伴,听她讲讲外头的希奇事儿——程大人你是读了万卷书,符小姐却是行了万里路,若有你们两个好好辅佐太子,哀家可就放心了。”
原来并不女官。能够游历神州,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程亦风略略打量了符小姐一眼,见她样貌并不十分美丽,不过还算周正,鹅蛋脸上分明的眉眼,悬胆鼻,薄嘴唇,只是额头太宽阔了——以程亦风早年流连秦楼楚馆的经验来说,一般的姑娘生得如此缺陷,要剪一排刘海来遮盖,可符小姐却毫不在乎,反而觉得那是自己的特点似的,还要加以发扬,把头发光溜溜地梳向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木簪别住,其他不见半点修饰——楚国宣宗以来崇尚华丽,到了元酆帝时,更加奢靡,贵族女子无不打扮得花团锦簇,偏偏这符小姐……难怪程亦风要把她误会成女官了。不过这符小姐虽然容貌平常又不事装扮,却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光彩,程亦风看来舒服得紧,正像看着他熟悉的那些书卷一样……
不觉目光停留得稍稍久了些。符小姐转头头来看他。他一愕,连忙低声嘟囔了一句,扭过头去。
符小姐倒并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对皇后道:“娘娘说笑了,符雅怎么敢和程大人相提并论。程大人能面对樾人十数万大军面不改色,从容应变,符雅若见了那阵仗,恐怕早已回家准备香案,好向樾军投降了。”
皇后一愕,不禁笑道:“你这丫头……”
而竣熙却道:“符姐姐这样胆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呢?”
符雅洒脱地一笑,毫不造作:“既然打不赢,又跑不了,只好投降啦,难道学人家不成功就成仁,引刀自裁么?莫非死了之后还真能变了厉鬼来报仇?当然是投降留下性命,再做其他打算啦。”
程亦风听着,心中不禁一动:这符小姐说话倒是实在。恐怕朝中大多数人在打不赢也走不了的时候也会投降的——且不论他们投降之后还会不会再起义复国——但他们是绝不会把“投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要不就说“奋勇抵抗”,要不就讲“宁死不屈”,像程亦风这样以逃跑而著称的将领都会遭人诟病呢!程亦风扪心自问:我会不会投降?有没有勇气面对身后的评说?
正想着,符雅向他道:“程大人十六年前在凉城摆空城计,当时符雅正随先父在东海岛国蓬莱游历,到回来的时候距离那一战已经有三年,但听人们讲起来,精彩依然。符雅可真看看大人的怎样一个人物。可惜,当时大人已经去揽江做知县了,而符雅又随先父到了南海婆罗门国,之后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三年前才算是重新踏上了中洲的土地,不过是住在西瑶。去年听到落雁谷之战,大人能从凶残的樾军手中逃得性命,实在厉害。今日,符雅终于能一睹大人的风采了。”
自从十六年前在楼头遇到那个女子,程亦风再没涉足风月之地,多年来他不曾被年轻女子这样称赞过,不觉浑身不自在,两颊发烧。
符雅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大人新近在大青河又挫败了樾人的阴谋,符雅单听到了结果,却不知道经过究竟如何……”
程亦风暗想:坏了,她要是叫我从头到尾说一遍,这还不到天亮?
不料符雅话锋一转,道:“其实知不知道经过都无所谓,因为就符雅的浅见,程大人属于平日里能不动就不动,能不计划就不计划,但临到眼前,总有办法化解。你的高明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就像婆罗门国的法师变戏法一样,绝对让人猜不中。所以,知道大青河之战的经过,也无法就此推测下一场战役大人会怎么行动。大人,符雅说的还勉强对吧?”
“恩……”程亦风道,“符小姐太抬举程某了。”其实她的归结,说白了,应该是:程亦风平时懒得要命,死到临头的时候,为了保命,什么招术也能使上,包括常人不屑用的——敌人当然也就猜不着。
“符姐姐这次可猜错了呢!”竣熙插嘴道,“程大人在樾人还没开始调动兵马的时候就调遣了大军驻守在平崖城,然后又一早料到樾军在石坪设了虚防,就派民兵队伍攻过大青河去,占领了石坪城——这捷报在程大人自己领兵离京之前就传回来了。可见这次程大人对待大青河是运筹帷幄,并不是等人打到头上才一拍脑袋有了对策。”
“哦?”符雅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就算是符雅自作聪明。莫非这是程大人另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神奇之处?”
程亦风觉得无地自容——有了符小姐先前的那篇议论,这句赞扬的话叫人如有芒刺在背,他也顾不得公孙天成分析的什么水、船和舵手了,哂然一笑,道:“其实……”
只说出了这两字,就被皇后打断了:“你们三个年轻人谈得开心,时辰可不早啦,哀家要回去休息了。符小姐,你今也是留在宫里陪着哀家,还是回去?”
符雅想了想,道:“还是回家一趟好,我一刻不见自己那些玩意儿,就闹心。已经在宫里住了这些天了,该回去看看了。”
&emspemsp; 程亦风道:“那太子现在究竟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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