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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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亦风听皇后已下了逐客令,自己当然也该走了。那边太监回复“符小姐的车子备上了”,他也就跟着起身告辞。先恭恭敬敬送了皇后的凤辇离去,然后同竣熙道别,跟符雅两人各有太监和宫女扈从,一路朝外走。

  从东宫到出瑞华门有很长的一段路,两队人走得很近,几乎并排,却相互不说话,灯笼晃悠悠的,在黑夜里仿佛两只用光组成的船,静静航行。直到了瑞华门口,见只有皇后给符雅备的一辆车在候着,程亦风来时所乘的却不见踪影。

  刘太监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老糊涂!才来的时候估摸着太子爷这事儿闹不了三天起码也得一宿,就把程大人家的车子打发回去了!程大人要不您稍等等,杂家这就给您找辆车去。”

  三月暮莺飞草长,湿润的夜色中满含着花的香气。如此光景,等等也无妨。

  程亦风方要点头,却听符雅道:“那样麻烦做什么?程大人住哪里?顺道儿就跟我的车走,不顺道儿,我便绕一绕也不打紧。”

  “啊?”程亦风一惊,不防备踩着地上一块碎石头,打了个趔趄,险些撞倒刘太监:深更半夜,男女授受不亲,怎能同坐一车?况且那车又小,符雅也没有带丫鬟,宫女太监走后,就只剩个赶车的,这人若没有口德,日后……

  符雅看到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扑哧一笑:“程大人不必为符雅的名节担忧。方才皇后娘娘不是金口说了,符雅随父行了万里路么?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如今是天下最缺德的女人之一,还在乎别人议论我深夜与人同车么?”

  你不在乎,那我呢……程亦风暗想这位小姐行事实在古怪,可忽然又觉得自己如此顾忌驳了别人的好意不说,也虚伪得紧——朝中这些大臣,谁不知道程亦风早年是歌馆舞榭的常客呢?听说现在有些妓院的老鸨还用他程亦风的大名来招徕客人呢。

  既然如此,他且在这里装腔作势为哪般?当下朝符雅拱了拱手:“小姐美意,程某恭敬不如从命。”便同符雅一前一后上了车,在已经沉睡的街巷里辘辘朝前驶去。

  他家离皇宫可不近。马车晃动,车前挂着灯笼,光从帘儿缝里洒进来,像金色的水波。他和符雅各自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没有话题,反而愈显得尴尬。他只好不停地撩帘子看看到了没有。

  经过“忘忧川”的时候,零星的灯火照着两岸灼灼的桃树,以及水中飘零的落花,他不禁想起公孙天成当初那句“我自忘忧串边哭”的诗来——白天的时候,凉城的达官贵人一定是三三两两在河边春游吧?大青河之战的胜利,使他们更加有了醉生梦死的本钱,从皇上,到宫卿……真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啊!他轻轻叹了口气。

  符雅听见,突然幽幽地开口道:“东海蓬莱国里有位书生,屡试不第。这年又没有考中,也没有颜面回乡,就在京城四周游荡。正是三月的时候,他走进一座庙中,看见满园鲜花盛放,叫人心旷神怡。这时,庙里的一个和尚对他道: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的呀。”

  程亦风一怔: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这句话可真是禅机无限!禁不住惊讶地望了符雅一眼。

  这位游历天下的奇女子轻轻一笑:“哎,程大人别看我。这故事真是我从蓬莱国听来的。”

  可她分明是在鼓励自己!程亦风玩味着那句话,不错,花开了,并是不为了要凋谢。一次将樾寇拒之门外,并不为了下一次让他们打进国门来。他,还有臧天任,还有许多真正心怀百姓的官员,辛苦收拾内政,不是为了让胡喆这样的妖道来糟蹋的!既然连横扫北方的玉旒云都能挫败,还怕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就跟公孙先生好好商量商量,必有对策!

  他的心情立刻开朗了起来,向符雅拱手称谢:“多谢小姐开导。”

  “我随口说说,借花献佛罢了。”符雅笑道,“也其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程大人自己不是早存着那个心意,我就讲一千个一万个故事,你也不会朝那儿想,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呆了呆:这话……也有道理……

  符雅道:“古人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就不知程大人是仁者,还是智者?”

  “我?”程亦风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小姐所说,平日里懒散无比,死到临头时总有法子逃出升天的人么?小姐说这是仁者还智者呢?”

  符雅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直皱着眉头颓靡不堪好像没睡醒的迂腐书呆子程亦风突然同自己开起了玩笑来,片刻才答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施。符雅眼中的仁者,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个懒虫,符雅眼中的智者,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缩头乌龟胆小鬼。大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好了,何必在乎符雅怎么看?”

  程亦风差点儿就要拍案叫绝。这符小姐行事与众不同,说话也处处透着机智,非一般人所能及,就算是辩士或许也非她敌手。不过,看她这样从容随和的模样,大概根本不屑与人辩论吧。

  “小姐大才,程某佩服。”

  “呵,”符雅笑着,“大人能看出来符雅有才?哎呀,人说大智若愚,是聪明人看起来很笨。符雅如今被大人看出有才,岂不是大愚若智?”

  “这……”程亦风知她是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先仔细玩味了一下这玩笑背后的智慧,才呵呵笑了起来,道:“莫非符小姐想恭维程某?我生就一副倒霉穷酸样,所以就是大智若愚,敌人未同我交上手,先忌惮了三分?”

  符雅将两手叉起来又分来,复又叉起来:“这个,别人的心思符雅可没有本事猜测,而且符雅是个懒人,不想花那功夫。不过,倒是突然想起——早先符雅自称是天下间最缺德的女人之一,我想,程大人的对手惊雷大将军玉旒云也可算是个缺德的女人。她一定把兵书看了不少,又东征西讨的行了不少路,恐怕这缺德的程度比起符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程亦风可真是开怀大笑起来:玉旒云率领樾军践踏北方,恐怕骂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这样的理由说她缺德的,符雅应当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了。玉旒云若听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笑过之后,又生出些好奇:“符小姐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劝住了太子?”

  “哦……”符雅漫不经心,丝毫不觉得这功劳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走到他跟前,说,假如他要去杀胡道士,先杀了我。”

  程亦风不明白,这话听起来像替胡喆辩解似的。

  符雅接着道:“太子说:‘那胡道士是什么人,残害无辜,你要替他死?你还懂不懂是非?’我说:‘是非这东西太玄,奴婢不懂。不过太子无论杀不杀得了胡道士,皇上都会震怒,到时候太子殿下您不见得会出事,但您身边的这些太监宫女统统都要没命。’太子听了这话,就泄了气。那火头一过,他自然也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

  程亦风怔了怔,早先听皇后说符雅三言两语就劝住了竣熙,刚才又领教这女子非凡的机智,以为她说了什么精辟的至理名言呢,谁料竟是这样浅显又实在的话。

  符雅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大人准是准备了满篇‘小不忍则乱大谋’吧?可惜符雅一时冲动,把太子的火给浇熄了,要不然倒可领教领教程大人的本事呢。”

  “小姐这是挖苦程某吧?”程亦风道,“我那满篇仁义道德的,太子怎能听得进去?我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见人拿了剑在我面前晃悠,我肯定吓得把什么‘圣人言’都忘光了。”

  符雅道:“我知道呀——就是要大人把腹稿都忘了,才看出大人应变的本领嘛。”

  “这……”跟符小姐说话,自己是永远占不了上风的,程亦风想,做什么要占上风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交谈的对象,欣赏就好。

  马车停住了,车夫说已经到了程府。程亦风便和符雅道别,站在门前目送车子远去,才进去。

  门子打着灯笼引他朝内走,说,公孙先生已走啦。他点了点头,想:这胡道士的事,明日再商量不迟。

  走过游廊时,看到中庭天井里原本每年四月才开的牡丹竟然已经已经开花了。他不禁停下了脚步,痴痴地望着。

  门子道:“就是昨天才开的,好像是专为欢迎大人回来呢!”

  “我先前进门的时候倒没有发觉呢……”程亦风喃喃道:人心思愁苦的时候会把许多美好的东西都视而不见吧?牡丹……牡丹……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月光裁不得,苏合点难胜……一时间,固然吟咏牡丹的诗句都溜到了嘴边——他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做诗了吧?这就不免手痒了起来。想了“三月牡丹次第发”“静夜初见似月华”几句,但又觉得不够好,便一笑:算了,作诗这种事,怎能强求?兴致到了,作出好诗就是好诗——即使做不出诗,只要兴致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跟符雅的一番交谈才是他现在心情轻松的关键。

  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

  呵呵,这句诗倒不错,他叫门子先把灯拿到书房去,好把这一句写下来,以后敷衍成篇。

  花开了,并不是为了凋谢的。 本章节已阅读完毕(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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