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狂欢节日第4/4段
我和占彬坐在椅上聊天的时候，守本组长也进来了。他接着我们的话说：“读书不能勉强，它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我觉得世界上只应少数人读书或从事脑力劳动，大多数人应从事体力劳动。”
我们聊了一会儿，淑农占彬闻着麦圈有熟味儿，他赶紧起身过去将麦圈拨弄了出来，然后用棍穿着麦圈去了门口。几分钟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让我们品尝他烤熟的麦圈。守本组长让我自己单独吃一个，我看着黄橙橙、香喷喷的麦圈，食欲顿时大增，忍不住掰开品尝，我觉得它的口味一点不比欧蓓拉艺术烘焙坊的麦圈差。守本组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抹抹嘴唇上的麦圈屑说：“你以为只有面包店才会烤面包和麦圈吗？！我们一点不比他们差。”黄毛狗欢欢老实地蹲坐着看我吃麦圈，我掰了一块儿麦圈给它。突然外面传来锣鼓声，我和占彬赶紧奔了出去。
我们站在院落大门口，只见从街道北面过来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打头阵的是一黄一红两只狮子，我们快步走了过去。只见红杨兴文头扎红头巾，腰缠红布条，身穿宽松铬黄袄、青色裤，手举长杆绣球，绣球在杆头圈里不停晃动。彩布、染麻装扮成的狮子由两个人在里面支撑舞动。两只狮子后面紧跟着两面大鼓，每面大鼓两人抬一人敲，后面还有四个人碰着四对铜锣。红杨兴文手拿长杆绣球像统领武士一样，他一边踢打后退，一边引诱狮子起舞前进。两只狮子随着绣球的舞动和鼓点的快、慢、轻、重，忽而翘首仰视，忽而回头低顾，忽而回首匍伏，忽而摇头摆尾，千姿百态，妙趣横生，带领狂欢队伍缓慢前进。锣鼓后面是四个人抬着的长长的长方体状竹竿架，竹竿架四角挂着四个红纱灯，竹竿架四周横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对联，红纸黑字的对联尺幅不一样，内容也五花八门，诸如“良心做田耕不尽善为至宝用无穷”、“梅花开五福竹叶报三多”、“吟竹诗含翠画梅笔带香”、“谋猷归哲匠词赋引文雄”等等。
狂欢队伍每走到一个胡同口，都要停下来等着就近的村民过来挑选对联。竹竿架放到地上后，锣鼓喧天，狮舞人拥。珍明守芳看好了两副对联“安贫乐道不媚俗粗茶淡饭自清芬”和“春来千枝秀冬去万木苏”。抬竹架的凤收培樟将这两副对联拿下来递给了她，惠迪继军提着一桶糨糊，跟着她去了她家，他们要将这两副对联贴到街门和房门上。保管员静平选岳仔细地端详着各式对联，最后他看好了”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和“一生勤为本万代诚作基”这两副对联，抬竹架的瑜坡培金将对联拿给了他。马车夫佳久镜方一下子看好了三副对联“德高人长寿心宽福自来”、“云山起翰墨星斗焕文章”、“竹疏云作画梅瘦雪添神”。竹竿架下部的帆布上堆放着写好的对联卷轴，瑜坡培金将卷轴打开，把新的对联挂在竹竿上空缺的位置，等着大家挑选。
狂欢队伍过了几个胡同，终于走到饲养院大门口。守本组长也出来了，他挑选了一副对联“和牛马驴鸡狗猪做朋友对麦稻薯豆粱米下功夫”，淑农占彬看好了一副对联“幽林听鸟语深谷看云飞”，我也选中了一副对联“柳枝揉雨绿杏蕊闹春红”，我们拿着这三副对联走进饲养院，惠迪继军提着糨糊走在后面。对联贴好后，狂欢队伍又在锣鼓喧天中转入东面的街道。我们看着门上红彤彤的对联，我说：“对联的红色令人兴奋抓狂，对联的内容耐人联想寻味，对联的书法充满艺术情调。看到对联，我就知道摩西岛的严冬即将过去，春天为期不远了。”
今天晚上有化妆舞会，我去得较晚。我进去的时候，化妆舞会早就开始了。酒吧屋里舞乐悠扬，灯光很暗，围观的人群远超平时，一对舞伴翩翩起舞。参加化妆舞会的舞男舞女都在里面单间等着，一首舞曲完毕，就更换一对舞伴。舞男是谁容易看清，而舞女是谁则分辨不清，因她头上蒙着红方巾，上穿长短套袖对襟绣金红袄，下穿灿黄红裙。由于是公众场合的蒙面舞会，按照习俗，对舞女喝彩或感兴趣的人可以抚摸或者轻轻拍打她的臀部，舞女的臀部被拍摸得越多，说明她的身段越美或舞姿更优。这时，荣力友波正与一位蒙面女郎跳舞，围观者不时地伸手拍打舞女的屁股，“啪——啪——”声不时地传入我的耳朵。我平时一直有接近女人或抚摸女人的欲望，只是缺乏合适的机遇，趁着这个狂欢的机会，我也加入到拍摸的行列。于是，我不管舞女是结婚后丰满的少妇还是未婚青涩的少女，只要蒙面舞女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趁机摸上一把或者拍上一下。我真想将手在舞女的屁股上多放一会儿，可舞曲的旋律只允许蒙面舞女在我跟前一晃而过。在众人喧嚷和群情亢奋中，我感到有些孤单和失落，在酒吧呆了一个多小时就离开了。
回到201房间，我伏案沉思，心里感到美滋滋的，因为今晚我摸了这么多女人的屁股，在我人生尚属首次。回想以前我见了女人丰满性感的臀部，只能偷偷地老远欣赏。尽管今晚我摸了女人的屁股，但我仍感到惆怅，因为我与她们没有肌肤相亲和感情相系。今晚在遥远的中国，正是举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我的父亲、妹妹肯定想念着我，母亲肯定流着泪念叨着我，我也深深挂念着他们。更难忘怀的是白努丽，从1966年12月我乘飞机离开上海，至今一年多了，白努丽过了年就26岁了，穿着红袄绿裤、留着两条麻花辫的她仍像以前那样美丽吗？如果她精神不佳，肯定是因为我的缘故。假如当初我果断地与陶新如船长一起在韩国仁川港下船回国，我和白努丽早就团聚在一起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念之差，结局就是万里阻隔。
我泡了一杯绿茶，看着白汽袅娜腾移，我陷入了深思。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往往是有形的、局部的、表面的东西，而真正有价值的、整体的、无形的东西却隐藏在内部，比如说水、衣服、食物、房屋、日用品等都是我们一目了然的，而感情、思想、道德、品质、规律、疾病等深藏在内部，它们很难被察觉出来。感情于人类社会至关重要，人类文明的成果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感情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假如人类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的感情家园，人们会作如何感想呢？——男女不再吸引结合，孩子生了无人领养，老人无人照顾，邻居、同事、国家互不信任、纷争不断、冤冤相报，人类社会仿佛弱肉强食的野兽丛林。可见，感情是人类社会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情，人类文明的发展主要是靠感情维系着，而爱情又是感情中动力最强、影响最深的一种情感。有人声情并茂地催泪呐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我在青春期来临之前，我一直默默享受着家庭的亲情和温暖。待到我青春期来临之后，性爱经常搞得我魂不守舍、蠢蠢欲动，但我以顽强的毅力压服着它们，如此让我看上去还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但我不能否认，我早已陷入爱情的牢笼。在这举目无亲、无处为家的摩西岛，我深切地感受到感情的宝贵，我在睡眠中经常梦见家人和白努丽。人世间有一个“情”字，让人一世追随，为情而合，为情而生，为情而念，为情而死。“情”是人类社会的精髓，“情”这个字重于泰山。于是，我的心情愈发激动，嘴唇有些嗫嚅，眼眶已经湿润。我忍不住提笔，填词一阕：《十六字令四首》——
情，男女相见生感应。
爱凝聚，生命起新程。
情，其乐融融绕家庭。
亲血浓，世代令服膺。
情，时空有缘显真诚。
友人众，八面显威风。
情，生有精神死有灵。
绵无绝，维系天下平。
1月30日，扭秧歌、划旱船在杨柳大院举行，守本组长替我值班，我得以在201房间凭窗观看了热热闹闹的欢腾场面。晚上有蒙面舞会，我本想再去摸香臀、拍屁股，因心情孤独郁闷，就没去。接下来的比赛诸如双陆棋、唱歌、书法、摔跤、篮球，我只观看了书法比赛。书法比赛在小学美术室举行，上午是成人组毛笔书法比赛，下午是青少组毛笔书法和硬笔书法比赛。
成人组毛笔书法比赛只有五个人参加，在三位评审娴凤作原、静平选岳、琴善振勇的监督下，参加者绍城迎联、瑜坡培金、媛华杰克、荣力友波、芙文杰明分别在同样的书写纸上，用羊狼兼毫毛笔以三种字体楷书、行书、草书书写了同样的内容“人以正为贵体以健为贵富以仁为贵穷以志为贵家以和为贵邻以亲为贵友以诚为贵情以真为贵”。参赛者书写的时候，我及观赛者红杨兴武、姬库富昌、青木作和等屏气静声，站得远远地观看。十五幅书法字写完后，参赛者松了一口气，三位评审者依据笔画字形、字体结构、章体架构、美观效果、艺术旨趣五个方面开始评比打分。绍城迎联的楷书评了最高分8分，芙文杰明的行书评了最高分7分，荣力友波的草书评了最高分9分。总分评比是绍城迎联得了22分，成为第一名。评委、观众及我纷纷鼓掌，向他祝贺。
绍城迎联一改一个月来失去亲人的悲哀面孔，谈笑风生地与大家交流书法体会。他说：“摩西岛是个移民之岛。自古以来，民族众多，宗教众多，语言众多。很久以前，东泊镇葡萄牙语盛行，西泊镇西班牙语盛行，鸭嘴镇荷兰语盛行，虎崖镇英语盛行，荆夼镇斯瓦西里语流行，但亚洲最早传来的汉语根深蒂固，其他外来语很难撼动汉语的统治地位。摩西岛能选择汉语、汉字作为第一语言、第一文字，很有先见之明。”不知为什么，他故意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汉字书法是一种独特的审美现象，是方寸间的造化，是灵动的意象，是无声的舞蹈；它在黑与白、点与线的千变万化中，在抽象的汉字书写中创造出一片生机盎然的艺术天地。”
老书法家娴凤作原也说：“在书法领域，有所谓‘字如其人’的说法，汉字经过书写将人的形与神、对自然、社会、生命的思考乃至个人的性情、志趣、气韵都融入到书法作品中来，这是汉字优秀于其他文字的一个神奇功能。”
美术室里只有少数人在窃窃交谈，大部分人在欣赏桌面上的十五幅书法作品。只见绍城迎联的楷书作品笔直字方、工整端严、颇富力度。芙文杰明的行书风格分明易识、俊逸活泛、舒朗练达。荣力友波的草书作品简约流畅、意气风发、若雾出岫。我心里暗想，自己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他们能写出如此一番妙字，这令我对他们刮目相看，我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写出如此漂亮的一幅好字呢？我转脸时，听到瑜坡培金对媛华杰克说：“楷书字如站，行书字像走，草书字似跑。”我听了，感到很有道理，但是我仍不解——汉字书写怎么能有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呢？于是，我向绍城迎联请教道：“迎联村长，为什么汉字书写能形成一门容量海涵的艺术呢？”
绍城迎联略思片刻，然后说：“文字书写形成艺术离不开人性、毛笔、汉字这三个富于变化的要素。概括地说，书法就是富于变化的人性通过富于变化的毛笔在纸上留下富于变化的汉字印迹。其他文字不具备汉字富于变化的功能，硬笔也不具备毛笔富于变化的功能，悟性低下或不谙艺术门道的人也不能将复杂的人性通过书法展现艺术之美。毛笔、汉字是现成可用的，书写者需要勤学苦练、累积精进才能达到书法艺术的自然、大美、至善境界。中国古代历史有十二位书法名家钟张羲献、颜欧柳赵、苏黄米蔡，其中颜真卿对我的书法影响很大，我也学习临摹日本著名书法家空海法师及摩西岛著名书法家绛川圆了的书法作品。”我、青木作和及其他人听了，莫不点头叹服。
下午，我去参观了青少组的书写比赛。由于我去得较晚，书写比赛已经结束了，参加比赛者大都回家了，只有媛华杰克、贞联文智、贞联文礼、敏广吉俊四个人在美术室，他们盯着桌面上摆放整齐的参赛作品品头论足、欣赏涉玩。我进去后问道：“杰克教师，比赛结果怎么样？”
杰克兴奋地说：“芫金玉筱在女子发型比美中没有获得第一名，却在青少组硬笔书写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你瞧，她用钢笔写的正楷字多美啊！”
我低头细看，发现参加硬笔书写的五份作品中，芫金玉筱的钢笔正楷字确实很秀丽洒气，一张写着几百个汉字的白纸上，一个个蝇头小楷汉字，笔画错落有致，结构舒爽匀称，形象娟秀婀娜，宛如淑女出浴一般。贞联文智的钢笔正楷字写得也不错，但较芫金玉筱的字略逊一筹。惠迪继军、芬光青威、绸文利炳的钢笔正楷字明显不如元金玉筱和贞联文智。我看完后，向杰克教师问道：“家庭遗传和环境熏陶对一个人的书法影响是不是很大？”
“影响当然大了。你看芫金玉筱和贞联文礼的父亲都是书法爱好者，他们的子女书法也较好。假如你父亲是书法家，他会从小教着你练习书法，你今天也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好字来给大家看看。”杰克教师望着我说，“牟勉，你看，贞联文礼的楷书毛笔书法获得了第一名。”
我和大家一起低头俯视着桌面上摆放的五幅楷书毛笔书法作品，只几秒钟的功夫，我就体察出贞联文礼的楷书毛笔书法与花仁育容、瑾武显青、敏广吉俊、红久瑞刚四个人相比，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贞联文礼的毛笔楷书端庄严谨，谐洽遒健，瘦劲挺秀。我忍不住惊叹，赞赏他说：“贞联文礼，你只是一个中学生，书法水平就如此精进，如果你勤学不辍，将来势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的青少组书法比赛两个第一名差点都被你们兄弟俩获得了。”兄弟俩听了，脸色霎时变红。
2月5日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杨柳村在打谷场举行了戏春牛活动。我本想与梨柯英蕈父子俩一起去观看，结果他们俩已于昨天下午不辞而别了。
这天晚上，我坐在201房间感慨万千，十五天的狂欢节总算过去了，很快就会迎来春光明媚、景色宜人的春天。在狂欢节期间，我首先感激守本组长，他不欺侮我这个外地人，经常愿意替我值班，让我有机会亲自体验狂欢节的气氛，他还宴请我到他家里做客，让我体验了一次难得的家庭温暖。我在大街上至少三次看到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而被人架到家里，其中一次就有喝醉了的治安组巡逻员新垣结峰。狂欢节第八天、第九天和最后一天，是最热闹的三天，狂欢的气氛弥漫整个村庄，人们不管富裕和贫穷，也不管疾病与健康，忘掉了身份和性别，也忘掉了寒冷和辛劳，只剩下娱乐和欢笑。我想，如果普罗大众的人生能有三次心灵最释放的时刻，第一次应是刚刚出生时的啼哭，第二次应是浑然忘我时的狂欢，第三次应是无声无息时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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