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一第2/4段
“我当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犹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发誓再不随便接受别人的邀请。
长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继续道:“可我见过,亲眼所见,吴老儿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儿子被鬼怪勾了魂儿,请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药都没用,后来请了一位真人,一场法事下来,那小子活蹦乱跳。”
赵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了一会问道:“你说的真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灵济宫……”长衫男子发现周围酒客的神情不对,不明其意,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吴老儿胡同离这不远,自己打听去。”
赵瑛站起身,打量长衫男子一番,迈步离店。
“哎,赵老爷,账还没结……”伙计叫道。
掌柜冲伙计摆摆手,“常来的客人,记账就是了。”随后低头看账本。
长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刚才那人是谁?尽说些怪话。”
伙计道:“你不认识?怪不得,他是住在观音寺胡同的一个百户,叫赵瑛,他儿子……”伙计压低声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儿,请的也是灵济宫老道,可惜……”
长衫男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诚,没请来神仙,怨不得别人。”
掌柜咳了一声,“少说闲话,勿惹是非。”
伙计乖乖地闭嘴,长衫男子却不服气,“区区一个百户,还敢怎样?”
没人搭话,长衫男子觉得无趣,敲敲柜台,又要一壶酒,自斟自饮,很快将赵百户忘在了脑后。
三
赵瑛却记得长衫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离开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吴老儿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街上打闹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来者,赵瑛转身离开,不知不觉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脚步,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家里冷冷清清,再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沈老七一个人弓背扫院,动作缓慢,追不上被风吹起的落叶。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怀里捧着一个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头,匆匆离去,经过赵瑛时,微施一礼,脚步几乎没停。
等女子消失不见,赵瑛问:“什么人?”
沈老七这才发现老爷,拄着扫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哦,那个,是王嫂介绍来的,给各家洗衣缝补,奶奶看她可怜,时常给些活儿,来过几次了,老爷不知道吗?”
赵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从儿子没了之后,妻子比从前更加乐善好施,总以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谅解,再生一子。赵瑛对“谅解”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寻常的贫女。
“老七,跟我来。”赵瑛不愿多管闲事,只想着路上产生的那个念头。
沈老七轻轻放下扫帚,跟着老爷走向东厢。
屋子里蒙着一层灰尘,沈老七老眼昏花,没看出来,说:“老爷,我来沏茶。”
“不用。我有句话问你。”赵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尘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四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五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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