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刑部三兄弟投缘。第3/3段
波澜也并不自今日始。早在康熙三年(1664)他首次会试落榜时就写有牢愁满腹的《出都咏怀》,其一云:“朝辞长安门,莫问长安道。遥望黄金台,伤心生蔓草。骏骨不复收,好士久已少。慷慨归故山,诗书足相讨。独惜风与尘,一来一回老”,末二句深厚动人,然也只是士子博功名不得的常态表现。可他名登纶阁后积郁也并未见少,反而连聊以**的“慷慨”也消磨了。作于康熙十年(1671)的《与黄继武书》是一篇不大为人留意的文章,对于我们认知蛟门浮游宦途的复杂心境却关系匪轻,请引大略如下:
仆起自田间,由诸生取科第,不过五六年,在寻常之人,亦自谓足矣,不知士君子立身行道,不见于朝廷,则施于郡邑。二者既已坐失,乃低眉屏气,自逃于清闲旷散之地,以为可以养廉而用拙,岂意重有不然者!……自去年五月,仓皇北走,寄食友朋,忽忽一载,忧愁已深……昨家书来云,大水之后,米贵薪断……仆家有老亲,年八十余矣,妻孥嗷嗷,日营糜粥,穷阴积雨,莫能炊烟。览书欲泪,不可告人。仆固何为?致令不能养父母,蓄妻子,已不得为人,又何论其他?仆素性豪荡,喜酒好客,不耐冷寂,自来京师,百事拂逆,意绪枯槁。男女饮食,人之至情,今一切痛割,举目荒凉,谁为亲溺?每独坐沉思,宵眠不寐,涕不能止,用是日习懒慢,学废名隳,对人欲睡……
如此凄怆的文字倘或见之遗民老辈,已足移人心魂,何况出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贵”之手?更何况出自“豪情逸致,一往骀宕”的汪蛟门之手?揭橥他的这一侧面,即能明了他何以屡屡发出这样的哀音:
鸿雁东南来,肃肃双飞翼。所慕在稻梁,江湖深莫测。十月被严霜,劬劳竟无食。哀鸣徒嗷嗷,中野少安息。四顾思翱翔,何求不可得。
——《咏怀诗四首》其一
舍人长饥救无策,寸廪一月米一石。大官半岁仓未开,十口嘈嘈急朝夕。糟糠养贤古所叹,今已不及厮养役。日忘斗筲始饱饭,只恐遂作沟中瘠。……
——《贷米》
寻常惊早起,未晓入宫门。趋走心成疾,悲凉泪自吞。连朝方稳睡,襥被觉奇温。始信闲中好,微官不足论。
——《病起四首》其三
看历忽惊三十过,茫茫人事岂堪思。纵为七十今将半,况复飞腾未可知[4]。学道最难心如石,长贫容易鬓先丝。与君共是萧条者,冰雪蓬门我倍之。
——《除夕和升六韵三首》其二
有人或会问,这些文字有多大诚实度?作为士阶层“怀才不遇”母题的泛滥话语,它又有多少认识价值和意义可言?
人本来就是一个极端复杂的统一体。毋宁说,汪懋麟的“白昼人”一面与“黑夜人”一面都是真诚的,只不过世人常常关注前者而忽略掉至关重要的后者罢了。就汪蛟门而言,他有对皇权感恩戴德、如恐不及的一面,也有与友朋高呼饮醉、不可一世的一面,甚至还有“沉眠周柳”的“十忆十索”之类香奁婉缛的一面,这些都非假象,然而哪一面是他真精神所在?是“心魂相守”之处?单看以上作品中投注的情感力度与深度,不是应该有明确答案么?
而认知这些“俗套”篇章之价值意义则需联系汪氏的身份与所处时世来谈。诚然,他所歌咏的“饥”、“贫”、“辛苦”、“郁懑”在诗史上不但不鲜见,且是带有普遍性的话题。然而,汪蛟门既是以“新贵”身份见证康熙一朝由贫苦变乱走向安定繁荣局面者,又是高举“神韵”大纛、成为盛世诗坛代言人的渔洋山人之入室高足,他的嗟贫叹卑便不仅是在实践上悖离了乃师的诗学精神那么简单,而是以一己的心灵体认给“盛世”的金色上重重地擦了一抹黑漆,这不是使貌似统一的“和平”色系看起来有些班驳而刺眼了么?讲典远谐则的乃师一路青云,康熙四十二年才因“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而罢官,而讲抒情尽兴的弟子则连“微官”亦作不长久,险些陪入性命,这绝非偶然事,而是与性格、认识及其辐射成的诗学祈向均有莫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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