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1/4段
老人家酒红色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边请我们进屋，边脱去皮手套，手套已经磨破了七八个指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塑膜已经划出了个大大的豁口，保护双手的作用早已不存在了，然而他还继续套着，也许是舍不得丢，所以就用自己的手来保护手套了，——假如反过来，用他手上那层黑得发亮的肉皮去保护手套的话，也许更合用。
“来来来，我们屋头坐。你可从来没到过我家呀！嗯，你哥到过一次，那时候他还小，你更小了，大概……七八岁吧！这一晃眼，你们都成大人了，能干大事了，好，好得很！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大概三岁了，对，应该是三岁。我还记得？哈哈……不，不是我记性好，我记性很差嘞！是因为我见到你嘞时候吧，你，还不会走路，你是四岁才会走路的嘛，而你四岁那年是跟你爷爷奶奶在的，所以我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三岁。你肯定记不得，来来来，坐，别客气，算来我们也是老熟人啦，哈哈，多少还沾点亲呢，你家小奶奶还是我堂妹子哦，对吧？算来我们是亲戚，嘿嘿！嗯，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初啊，哦，也就是你三岁那年，哦，我说起以前那些事你不会不高兴吧？嗯嗯，长大了，毕竟是长大了，想得开。那时候，你长得很好看，我们整个工地上的人，没有不喜欢你的。当时我们那个老板，大家都加他老洪，胡子拉碴的一个大胖子，一米八左右，特别有钱，人也是不错，可惜没有儿子，一个都没有，据说只有一个六岁嘞姑娘。嘿嘿，老洪很喜欢你哦，所以很想把你收过去做儿子，因为他没儿子嘛。这个你肯定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有人给你讲过吧！当时……你们抽烟吗？不抽？嗯，不抽也好，也好！当时，你爸，你妈，你二耶（我们这里称“叔叔”为“耶耶”），还有我，我们院子也还有好几个，当时都在老洪手底下做活路。老洪每天都要抱着你出去玩，给你买酸奶吃，买香蕉，你最喜欢吃香蕉嘛！你爸妈……我们实话实说哈，你爸妈不怎个管你，因为老洪抱着你，给你买东西吃，嘿，他们的开支就减少了，而且他们还因为这个能多捞点钱，当时我们的工钱是一天五六块这样子，那时候的工钱可不比现在，你爸妈干得少，只能得两三块，一天花掉一两块，也就没么子钱了。后头，老洪终于开口了，要把你拿去做儿子，给你爸妈三百块钱，三百哦！那可不少了，相当于现在的七八万吧！那时候的钱比现在值钱，不过当时的人命可没现在金贵。”
“我晓得，”这老家伙提起了我久压在心头的往事，我心里沉闷了起来，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他讲讲当年的事情，所以没有打断他，“他们同意了，”从我五岁至今，快二十年了，我从未叫过“爸爸”和“妈妈”，所以这两个称呼对我而言实在过于陌生，因此我只好以“他们”代替。
“是嘞！他们肯定同意啊，唉，你也不要怪他们……”
“我没有怪过他们！”我说，语气莫名地激烈了起来，我想控制住，不过还是多少流露了出来。
“对，对。你可以怪他们，可是，也不应该怪他们。当时，你妈得了病，是什么……什么，我讲不清楚。”
“肝硬化腹水。”
“哦哦哦，对，好像是这个名字。没钱医，你爸又喝酒喝得厉害。当时是想把你卖给老洪，拿那三百块钱来给你妈妈医病，而且他们当时想的是，老洪家恁个有钱，你要是做了他儿子，将来一定比跟着老爹老妈日子好过，对吧？肯定好过！也许你现在已经是大富翁了，百八十万的住大楼里，开豪车，身边一大堆一大堆的美女围着，嘿嘿！可是，跟着老爹老妈，不是冻着就是饿着，穿的破破烂烂，住嘞像……不像样，做了老洪家儿子那可了不得了！他们是这样商量的。所以，你爸妈很爽快就答应了，而且想着等将来了再认你。你已经卖给老洪了，你爸妈钱已经拿到手了，老洪抱着你走远了。可是，你二耶气疯了，你爸妈做这件事到底心头过不去，所以没让他晓得。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马从我嘞木马下面拖出了那把大斧子，嘿，那把大斧子就是从我嘞木马下头拉出来嘞，不然我会记得恁个清楚？你二耶扛起大斧子，飞叉叉就赶老洪后头追去，硬是用斧子横在老洪脖子上，把你抢了回来。你二耶当时特别恨你爸妈，所以没把你交给他们，直接把你带回了家，给你爷爷奶奶喂养。回家一年之后，你就会走路了。我之所以记得恁个清楚你哪年会走路嘞，是因为你走路走得太晚，很多人都摇脑壳，觉得你长大以后可能不会走路了，啧啧……唉！我也只见过一个四岁了才会走路嘞娃娃，所以记得清楚。就在你会走路嘞第二年，你爸妈回家，你妈就不在人世了，再过一年……你爸也喝酒喝死了……唉！八字命哦！”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虽然内心波澜起伏，但我早已学会不露声色，我不要任何人看出我心头在滴血，所以每当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无论对方的语气里充满了些微的嘲笑还是更多的可怜，我都会报之以微笑，即便实在笑不出来，我也不致会把内心深处的苦痛表现出来。这仿佛是一种天赋，命运给你的东西，不就是天赋吗？
命运！只要命运哈出一口冷气，就能埋葬所有的幸福。而我想做的，就是向它哈出一口暖气，我要解冻自己。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被他们卖给了那个叫“老洪”的人，如果交易没有中断，如果交易成功了，那么，那三百块钱或许能够医好母亲的病，那么，她也许能够，而且想着等将来了再认你。你已经卖给老洪了，你爸妈钱已经拿到手了，老洪抱着你走远了。可是，你二耶气疯了，你爸妈做这件事到底心头过不去，所以没让他晓得。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马从我嘞木马下面拖出了那把大斧子，嘿，那把大斧子就是从我嘞木马下头拉出来嘞，不然我会记得恁个清楚？你二耶扛起大斧子，飞叉叉就赶老洪后头追去，硬是用斧子横在老洪脖子上，把你抢了回来。你二耶当时特别恨你爸妈，所以没把你交给他们，直接把你带回了家，给你爷爷奶奶喂养。回家一年之后，你就会走路了。我之所以记得恁个清楚你哪年会走路嘞，是因为你走路走得太晚，很多人都摇脑壳，觉得你长大以后可能不会走路了，啧啧……唉！我也只见过一个四岁了才会走路嘞娃娃，所以记得清楚。就在你会走路嘞第二年，你爸妈回家，你妈就不在人世了，再过一年……你爸也喝酒喝死了……唉！八字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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