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二 繁枝(一)第2/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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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的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珑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宽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将它变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面对着沿墙而立的那排书柜。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是见过祖母的。

  她记不清祖母的脸相了,却记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穿着盘扣简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过,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走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立蕙偶尔听那奶奶开口说话,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客家口音。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里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将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平地而起: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这个问号在她刚满十一岁的初夏从天而降——立蕙在南宁西郊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其中两个大点儿的男孩上前拉住她。他们嬉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他们的手臂,却被他们扯紧了脑后的小辫,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哄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还不肯放开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子,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了身子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级台阶上的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锦芯那时已是南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如果不是周末,已经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了。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文革”后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拿下初中组第一名,同时获化学竞赛二等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召开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那时还不叫获奖感言,又到电台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的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再谈到她的种种旧事,都有了点对证传奇的意思了。连大人们提起她来,表情也相当复杂。

  立蕙没想到,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也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来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不会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的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图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的饱满。早年这大概是她的弱项,如今时尚一变,它又成了最时尚的样式。

  店门前高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一双圆黑的大眼显得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刚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么不堪!她拘谨得并拢了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对自己的专注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非常抱团,一起早起压腿练功,下午一起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坐车去四处演出,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重点中学南宁二中去了。她哪里有过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立蕙的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的酱油的姿态,竟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有点回不过神来,待走上台阶再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小道上的锦芯小跑起来。十岁的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吗?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看上去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气,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业余爱好裁剪车缝,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常有同事朋友送来的布料堆在家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上,排着队等她帮着缝制成衣。母亲身上总是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总是收得很妥帖,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个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么意思?立蕙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么!”母亲说着,侧过身子来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了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爸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姐?”母亲问:“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好好看噢,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又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

  立蕙家住在一里一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用厨房和卫生间要走出门,走到走廊的对面去。那是20世纪70年代这里最流行的户型。长长的走廊是公用的,邻里们出出入入烧饭做菜洗衣刷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就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那里出去有个小小的阳台。他们住在五楼,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再远处是实验田,种满稻子和甘蔗之类,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还能看到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子,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了身子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级台阶上的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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