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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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拨起第一个琴音,抬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补充道:“这么说并非为自己找台阶下,只是觉得,应当矫正一下荆公子的观点罢了。”

  手指贴着琴弦游走,蚕丝弦似是主动贴上来缠绕手指,那是师父曾经教过我的指法,许久未曾用过,但正如师父所说,虽然学的时候痛苦了点儿,却是件像骑马一样一旦会了就永远不会再忘记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与月色混为一体。师父曾说,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听到多么美妙的乐声,而应是眼前出现多么美妙的图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图景,自以为没什么空间再来锦上添花了,恍一抬头,却瞧见视野中出现绝不可能出现之人……再抬眼,却不见他身影。

  真是傻,本来就是没什么可想的一件事,除了幻觉,还能是什么呢?

  一曲毕,几瓣梨花随风飘落,三步开外的荆楚一脸复杂地看着我。视线相接之时,抬手鼓起掌来。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缓声道:“请容在下冒昧一问,君姑娘既是有这样的一双手,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来换一柄无用的黑铁?”

  若是寻常时候,我也没可能只因慕言喜欢铸缕便用双手去交换,可我,不是快死了嘛……这是特殊时期。

  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双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不让最初的计划功亏一篑,但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我边将桐木琴重新笼进布帛,边轻声道:“那不是什么无用的黑铁,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剑。偶尔,我也想让他开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来看着他:“颖川荆家一向重诺,想必荆公子已将铸缕准备好了吧?”

  但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的身后。我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差点将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离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树似积了层层细雪,饱满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而他一袭水蓝锦衣,立在梨树之下,像清月夜里来赴某位佳人的幽约,脸上却毫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那样我会开心?”

  他踏过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觉得,用你的双手换来铸缕剑,我会开心?”

  他是在生气,他一定是在生气。我不知道他会来,或者他会来得这么早,在最初的计划里,他是会被我感动,可现在这样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讽轻视,突然觉得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一一迅速流失,无力地退后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够养着你,能够保护你,可你太强大了,这些地方一点也用不着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让你开心也这么不容易。或许我逼得你太急,让你无论如何都只是讨厌我。你以前……”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开,皱眉看着我:“我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这样,君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你这样不自爱,又怎能要求别人来喜欢你?”

  我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觉得是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抬头深呼吸:“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勉强挣开,却被荆楚缓步挡住:“君姑娘留步,书信之中我们契约已定,铸缕剑也已备好,却不知姑娘打算何时履约呢?”

  事实上方才能挣开慕言,因他根本没怎么认真。而此时,被他握住手臂带到身后,那样大的力气,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荆楚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调子:“倒不知荆公子是凭什么觉得,令尊所铸的这把剑,够资格换君姑娘的一双手。”

  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

  他笑了一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情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嫩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疯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会。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

  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欢我呢?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欢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欢,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良久,缓声道:“你还是太小了。”

  这个夜晚就在这样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中结束。第二天我跑去问君玮,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太小了是什么意思,结果他看我半天:“其实我说,你还不算是个女人吧,顶多是个女孩,不,女孩都说不上,前面还要加个小字才符合实际情况。”

  他被我握紧拳头揍了一顿。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话的确是那个意思,他觉得我太小了,是觉得我不够妩媚成熟。

  怎样才算是妩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欢那样的姑娘,我会努力变得那样。这种为爱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莺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我是没有时间了。

  只要能够达到预定的目的,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一试。只是这一次,让慕言喜欢上我真是太难。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

  虽然被我那么一闹,害得慕言和荆家结下不小的梁子,可两天后的试剑会也没见他有不去参加的迹象。

  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不一定是为了那把剑,不该公仪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人比剑重要,试剑会需破铸剑炉的七星剑阵,正是剑客们各展所能之时,说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网罗之人。这才符合他一贯作风。

  白天慕言和公仪斐基本不在客栈,君玮帮我去颖川最大的一座青楼找来最红的清倌,说是教导我所谓妩媚女子的风情,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但却不失为一个速成的好办法。

  从小我就很会模仿,战果可见宋凝,可见慕容安。因要去代替一个人,不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样,更要自眉眼间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间描绘那人的风姿。君玮请来的这个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在心间。

  如何将万千言语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兰花指且轻且缓托起茶盏,又如何将团扇扇面似掩非掩挡在唇前。学了一天,几乎将她的每个姿态都成功复制下来,令君玮赞不绝口,我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直到这位花魁帮我画完一个精致又浓重的妆容,才猛然发现问题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头道:“今天一天白学了,你也勉强算个男人,有没发现那些姿态固然妩媚,风尘味却十足,慕言他一定一眼看出来我是打哪里学来,到时候八成要挨打……”

  君玮愤怒道:“什么叫我也勉强算个男人啊?”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点泄气,“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可既要妩媚又要端庄,这太有难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亲当年不是被称为整个卫宫最有仪态风姿的夫人吗?她的一举一动,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玮继续道:“你母亲如何对你父亲,你便如何对慕言,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这么多钱……”

  我想了想:“那你要负责帮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十分寡淡。王族亲情本就漠然,况且我自小不长在她身边。

  自从十六岁回到卫宫,与她见面也是屈指可数。印象中,母亲永远妆容精致。父王的夫人们能歌善舞者众,母亲却很不同,尤擅鉴酒。

  有一次父亲带来一坛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亲品鉴,我见过她执杯的模样,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灯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想起小时候师父不许我们下山看皮影戏,我和君玮干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鸟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啊,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一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门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灯花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身时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身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一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一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揩了揩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竟现出惊慌,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觉得,用你的双手换来铸缕剑,我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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