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灵道石鱼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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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天意也不瞧他,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乐之扬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正要溜出大门,不想膝弯里一痛,左腿忽地失去知觉。他跪倒在地,回头看去,只见指甲大小一块干土,击中了他膝后的要穴。

  张天意坐在那儿,脸色蜡黄透青,衣衫惨白如纸,两眼似闭非闭,面上似笑非笑,那一股子诡谲劲儿,直追城隍庙里的无常老鬼。乐之扬不敢妄动,半蹲半跪,大汗淋漓,这跪地等死的感受,真比任何刑罚还要难受。

  这么一坐一跪,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乐之扬见他不动,胆子又大了起来,双手着地,正想爬出,忽听身后笑道:“小畜生,你若能爬出大门,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乐之扬回头看去,张天意张开两眼,冲他龇牙冷笑。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坐回地上。

  张天意看了看屋顶,忽地说道:“小畜生,我这一身伤势,全是拜你所赐,你可知罪吗?”

  乐之扬定一定神,勉强笑道:“张先生福大命大,小小一点儿伤算什么?”张天意扫他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乐之扬笑道:“怕也说不上,张先生是东岛的大高手,我是秦淮河的小混混。你杀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脏了你的贵手,辱没了你的身份。如果不杀我呢,我一定到处给你宣扬,说你心胸广大、慈悲为怀!”

  张天意见他死到临头,还敢胡扯歪论,不由笑道:“小畜生,你可打错算盘了,慈悲为怀四字,跟张某人从来无缘!”乐之扬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既然这样,要杀便杀,又何必多话?”

  张天意冷哼一声,暗想这小子三番五次地欺骗自己,若不将他一寸寸剐了,实在难消心头之恨。不过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先哄一哄他,办完了那件事,再来寻他的晦气。想到这儿,他笑道:“小畜生,我有一件事,你办得好,我饶你不死,连你体内的神针一并取出。办得不好,哼,你自己明白!”

  乐之扬本当必死,忽见一线生机,便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张天意沉吟一下,取出灵道石鱼。他和石鱼旷别多年,此时捧在手里,不由心怀激荡,连连咳嗽,热血咕嘟嘟涌了上来。他不愿示弱于人,强自咽下血水,涩声说道,“这鱼鳞上写的真是乐谱吗?”乐之扬道:“似乎是的!”张天意怒道:“什么叫似乎?”

  “龟兹汉谱我也没见过。”乐之扬边想边说,“非得把石鱼上的文字译成中华正音,吹奏一遍,才能确定。”

  张天意盯着乐之扬,心中不胜狐疑:“这小子诡谲多诈,明说是翻译乐谱,难保不是拖延时间?秋涛被我摆脱,一定脸上无光,这当儿必然到处搜寻。方才比斗脚力,我已尽力而为,而今重伤无力,如果和她遇上,不但性命不保,石鱼也会落在她手里……”他想来想去,心中十分矛盾。乐之扬见他脸色变幻,也是心惊肉跳,唯恐他念头一转,改变了主意。

  张天意想了一会儿,忽道:“好,小畜生,你来翻译乐谱,限你一刻钟译完,超过一分钟剁一根指头,剁完双手,再是双脚,手脚剁完,再取你的脑袋!”乐之扬脸色发白,强笑道:“你怎么计算时辰?”

  张天意“哼”了一声,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沙漏,说道:“沙子流尽是半刻钟!”乐之扬忍不住叫嚷,“沙子流快了呢?”张天意冷冷道:“算你倒霉!”乐之扬嘟囔道:“这不公平……”张天意怒哼一声,一手丢出石鱼,一手转过沙漏,金色的沙粒如飞下落。

  乐之扬吓了一跳,慌忙抓起石鱼,极力辨认上面的文字。他记性过人,曲调过耳能吹,乐谱过目不忘,龟兹汉谱尽管别扭,朱微说了一遍,他已铭记在心。龟兹七调对应中华宫商七调,翻译并不困难,难的是石鱼不似纸张,上下左右一目了然,鱼身上满是文字,从何处开始,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看了一会儿,乐之扬的目光落在两只鱼眼上面,心想,石鱼有头有尾,灵道人刻写乐谱,也必然是先头后尾,鱼头上除了鱼眼,别处并无文字,那么这乐谱的第一个字符,应该是从鱼眼开始。只不过,鱼有两只眼睛,是从左眼开始,还是从右眼开始,左眼刻了一个“沙”字,应是“沙识”的首字,右眼刻着一个“鸡”字,应是“鸡识”的首字。二者之中,必选其一。

  乐之扬额上见汗,抬头看去,短短工夫,沙子流逝了四分之一,可是他还没有翻译出一个字。那沙粒去势如箭,箭箭射在他的心上。乐之扬定了定神,忽又有了主意:暂且不管左眼右眼,先将左面的乐谱译出,再译右面的乐谱,而后拼接起来,看哪个更为流畅优美。

  岁即取下空碧,在地上译出中华正音。石鱼上鳞甲紧密,文字甚多,可是一通百通,乐之扬译出左眼乐谱,沙漏才过一半,译出右眼乐谱,沙子尚未流尽。乐之扬松了一口气,心中默审曲调,但觉无论是“沙识”为首,还是“鸡识”为先,这首曲调都不太对头,若以“沙识”为首,不过节奏古怪,但以“鸡识”为先,衔接之处根本不通。若以谱曲者的水准而论,前者不过品味奇怪,后者根本是乱谱一气,完全不合音乐的乐理。

  正犹豫,张天意忽道:“时间到了!”乐之扬应声跳起,叫道:“我译出来了!”张天意眯眼瞧他,冷冷说道:“好哇,吹来听听!”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扫了一眼地上的谱子,长吸一口气,先以“沙识”为首,吹起那一支曲子。

  曲子十分难吹,好几处的调子忽松忽紧,重复万端,乐之扬一口气无法吹尽,连换了几次气,方才断断续续地吹完。更有的地方十分别扭,一不留神,宫调吹成了变宫,徵调吹成了变徵。乐之扬吹出这样的曲子,真是又羞又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边吹,一边偷看张天意的脸色。那人端然静坐,脸色阴沉难看。等到乐之扬吹完,张天意沉默半晌,忽地问道:“完了么?”乐之扬道:“完了!”

  “放屁!”张天意龇牙冷笑,“这是什么破曲子?又难听,又没用,要么你翻译错了,要么又在撒谎骗人。哼,乖乖把手伸过来,我先剁光你的手指!”

  乐之扬苦着脸道:“剁光了手指,就吹不了笛了。”张天意见他还敢讨价还价,心里怒气更盛:“那又怎样?我叫三声,你不过来,我自己来取!”

  乐之扬心生绝望,暗暗问候了一遍灵道人的列祖列宗,嘴里说道:“张先生别急,这曲子有两种吹法,方才是第一种,下面是第二种……”

  张天意怒道:“少放屁,过来受刑……”乐之扬叹道:“张先生,一支曲子又花不了多少工夫,唉,这支曲子再没用,你砍我脑袋好了!”

  张天意见他自信满满,心里暗暗生疑: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莫非刚才故意藏私?如他所说,砍掉十指,再也无法吹笛,故而不妨听一听,看他还耍什么把戏。想到这儿,冷冷说道:“也罢,这一次再不行,我要你的命!”

  乐之扬掌心冒汗,心中全无自信,下一支曲子比前一支更坏,不过吹上一遍,总能拖延一会儿时间,但愿上天庇佑,小公主和老太婆及时赶来。

  他咬了咬牙,横起笛子,本想胡乱吹上一曲,但想如果按谱吹来,万不得已,还可让张天意逐字对照,以示没有作假,如果乱吹一气,那时可就百口莫辩了。

  无奈之下,只好按谱吹奏。前后两支曲子大部相同,只是后半支曲子放到了前面,顺序一变,调子衔接均起变化,高调变成了低调,低调一升为高调,似有某种力量将笛声死死困住,叫人无法随心所欲。乐之扬笛技不凡,可也吹得面红耳赤,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

  张天意听得连连皱眉,一团怒气在胸中激荡,暗暗紧握剑柄,只等乐之扬吹完,就给他来个一剑穿心。

  曲子吹到一半,张天意忽觉心中烦恶,浑身气血受了笛声的牵引,纵横乱窜,不受驾驭。他吃了一惊,慌忙运功压住血气,正要喝令罢吹,庙中忽地响起了嗡嗡之声。张天意掉头四顾,不见有人,凝神细听,却发现那声音来自石鱼。

  张天意心生狂喜:不出所料,石鱼中果然暗藏玄机,开启玄机的钥匙正是石鱼上的乐谱。意想至此,他放弃了打断乐之扬的念头。可那笛声潮水一般灌入耳朵,直叫他血气翻腾,之前所受的内伤均被一一勾起,五脏六腑**剧痛,如在油锅里煎熬。

  这感觉不胜古怪,张天意左右为难,一方面害怕打断笛声,破解不了石鱼之谜,但若任由笛声吹响,又势必让他气血大乱、伤上加伤。可是,灵道人的武功**太大,张天意苦练多年,武功放在东岛,不过一二流之间,想要再进一步,竟是难如登天,若能得到灵道武学,没准儿可以突破桎梏,达到一个全新境界。

  嗡鸣声越来越急,石鱼应和笛声,一会儿原地打转,一会儿摇头摆尾。张天意来不及欢喜,但觉笛声越吹越高,仿佛一把刀子,在“手少阴心经”内反复剜动。张天意眼冒金星、喉头发甜,情知耽搁下去必定不可收拾,正想发令喝止,可一张嘴,忽地发现出不了声,想要动手,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曲子吹到了尾声,石鱼的变化乐之扬全都看在眼里,心中诧异之余,又觉无比焦急。他口中吹着曲子,目光不时扫向庙门,庙外绿树成荫、天光正好,可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乐之扬心里明白,石鱼之谜一破,自己再无用处。想到这儿,转眼瞥去,只见张天意两眼闭合,脸上透出一股黑气,一股血水沿着口角渗出,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到了这个地步,乐之扬别无他法,吹了两个花腔,草草结束曲子。笛声一停,石鱼也停止了颤动,庙里死寂无声,静得叫人心悸。

  过了一会儿,张天意也不出声,乐之扬心下奇怪,忍不住叫道:“张先生!”叫声响彻庙堂,可是无人回应,张天意端坐不动,脸色由黑变白,透出一股可怕的死灰。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长吸一口气,一步步挪向庙门,一边后退,一边盯着前方的大敌。可是直到退出庙门,张天意也是默不作声。

  乐之扬心中狂喜,一出庙门,转身就跑,跑了一里多路,方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张天意并未追来。回想刚才的情形,他的心里不胜疑惑:张天意心狠手辣,万无一声不吭、放他离开的道理,回想他的神色,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无暇理会乐之扬的去留。

  乐之扬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抗不过心中的好奇,蹑手蹑脚地返回小庙。到了庙门,探头一看,庙里一切如故,庙前的大树上传来乌鸦的叫声,嘶哑阴沉,叫人胆战心惊。

  “张先生!”乐之扬叫了一声,张天意依然不应。少年胆气大壮,跨入门中,用脚尖踢了踢石鱼。张天意还是不理,乐之扬忽有所悟,抽出玉笛,点中他的肩头,张天意晃了一晃,忽地歪倒在地。

  乐之扬不由倒退两步,心中一阵糊涂。他伸手摸去,张天意肌肤冰冷,气息全无——这个煞星,居然无声无息地死了。

  乐之扬又吃惊,又迷惑,将尸首翻看一阵,并未发现致命的伤口。他想了想,转眼看去,灵道石鱼搁在地上,木呆呆全无生气。想起之前的异象,乐之扬横起空碧,吹起石鱼上的曲子。不一会儿,石鱼又颤鸣起来,直到笛声停下,方才回复平静。

  乐之扬拿起石鱼,百思不解,但他少年心性,望着屋檐下的大缸,忽然异想天开:“常言说如鱼得水,若是放在水里,吹起笛子,石鱼会不会也如真鱼一样游动起来?”想着一阵激动,走出庙外,将石鱼放入缸里。

  石鱼入水便沉,躺在水底一动不动。乐之扬吹起笛子,石鱼应声颤动起来,在水里摇头摆尾,就如活了一般。曲子吹到一半,乐之扬惊奇地发现,石鱼的鳞甲一片片剥落,下面的石层也生出裂纹。他呆了呆,恍惚明白,自己无意之中,找到了开启石鱼的法门,登时心跳加快,吹完一遍,又吹一遍。石鱼反复振荡,外壳层层剥离,不多一会儿,石质去尽,露出银亮本色。乐之扬来不及细看,便听嘁哩喀喳一阵急响,银鱼四分五裂,弹出一个长长的匣子。

  这机关精巧绝伦,乐之扬瞧得发呆,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石鱼分为两层,第一层为石质外壳,第二层是精钢机关。外壳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人为炼制的膏结之物,若不入水,坚硬如石,入水之后,慢慢变得松软,这时笛声奏响,引发精钢机关,机关自行弹开,把木匣吐了出来。

  这些变化,乐之扬均能参透,可是笛声如何引动机关,却是一个大大的谜团。他想了想,拿起匣子细看,匣子的质地为石蜡,七寸长、一寸宽,匣口封闭,以防渗水。

  打开匣子,里面躺了一卷帛书,绢帛轻软,文字细密,开篇就见十个大字:“囊括天地之宝,希夷微妙之道!”正是赵世雄所说,灵道人坐化时的遗偈。

  其后是篇名,一色蝇头小楷,写着《妙乐灵飞经》,下方正文写道: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武帝以为灵感;二瑟分置,鼓宫宫动,庄周视为神异……”

  乐之扬出身音乐世家,这两个典故均听义父乐韶凤说过。前一个说的是,汉武帝时,洛阳未央宫前殿的铜钟无故自鸣,汉武帝问东方朔,东方朔认为,钟为铜所铸,铜从山中来,所以铜为山之子,山为铜之母,母子相互感应,远方必有山崩。果然三日以后传来消息,南郡发生了山崩,垮塌二十余里,声闻数以百里。第二个典故出自《庄子·徐无鬼》,说的是两张瑟分开放置,拨弄其中一张瑟的宫弦,另一张瑟的宫弦也会随之颤动,拨弄一张瑟上的角弦,另一张瑟上的角弦也会颤动。为了印证这个道理,北宋《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还做过实验,将一个纸人放在一张琴的宫弦上,拨弄另外一张琴的宫弦,纸人应声跃起,屡试不爽。

  乐韶凤说到这两个典故,告诉乐之扬,这种现象叫做“应声”(按,即现在的共振)。但凡铜钟,必有所属音域,好比编钟,按照大小轻重,分属不同的音阶。山峦垮塌发出巨响,这响声恰与铜钟的音域重合,所以山崩远在南郡,却振动了洛阳的铜钟。琴瑟上音域相同的弦互相呼应,也是同样的道理。这道理并不限于铜钟和琴瑟,任何乐器,只要音域相合,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应声”。只不过,这“应声”为乐门之理,灵道人在此提及,又是什么意思?

  乐之扬一头雾水,接着读了下去:“……石鱼为鱼,得水泽而存活,石鱼竽也,得管吹而应声……”

  灵道人造出石鱼,并非随心所欲,而是一语双关,暗喻了两层深意:一是鱼虾之鱼,二是谐音之竽。竽是一种管状乐器,石鱼之内所设的机关,应是一种形似竽管的乐器,按照石鱼身上的曲调,用竽、箫、笛子等管乐吹奏,就会引发石鱼的“应声”,从而触动机关,吐出木匣。也亏得是乐之扬,换了朱微,用古琴弹奏,不能产生应声,也无法触发这一个机关。

  再看帛书,后面写道:“此鱼机括繁复,费我十年之功,破解机关,大约有三难,一为龟兹汉谱,不识者不可开,二为管乐之吹,鱼内机关非管乐不可开启,三为沉鱼入水,鱼外之石为我炼丹所得,坚若精钢,无水不解。若以蛮力破鱼,触动机关,丹火喷出,焚烧蜡盒,毁坏经卷。但若能经历三关,获此经文者,当为贫道千古知音,现以《妙乐灵飞经》四章相赠,望君行善积福,切勿恃强凌弱。”

  后面还有一行小注:“龟兹汉谱名为《伤心引》,此曲有三忌,五脏受伤者忌,身怀六甲者忌,老弱癔病者忌,以上三者听之,小则振动五脏,大则致人死亡。”

  乐之扬看了张天意一眼,真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这一代高手,竟是被《伤心引》活活吹死的。这死法实在窝囊,但他杀人太多,又似该有此报,要不然,为何受了沉重内伤,偏偏又遇上了这一支催命的曲子?

  乐之扬一路看下,帛书上果有四章文字,依次是《灵曲》、《灵舞》、《灵感》、《灵飞》。

  《灵曲》一章,满目宫商角羽、黄钟大吕,看上去竟是一篇乐;乐之扬本当必死,忽见一线生机,便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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