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白血 第3章第1/4段
凌少洋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已经两个夜晚了,他穿好衣下床开亮电灯,尽管只是25瓦的灯泡,这间10.5平方米的小房间还是给照得一览无余。这是一间典型的60年代单身干部宿舍,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全是公家的。墙角放着两个方凳,方凳上放一口小皮箱,这就是凌少洋的全部家当。
他擦根火柴,点燃香烟,走到窗前向外面看了看。天,黑沉沉,连星星也看不见。“这鬼地方,一到三、四、五月就下雨,白天不下晚上下,晚上要是不下,那白天总要给你来上一阵子,真讨厌透了。哪象咱们家乡,一年四季干干爽爽,炒花生米随便放哪都不会受潮发疲的。不过这里最大的好处是,有鱼有虾每天都有吃的,还不用花钱去买。鱼米之乡嘛这点儿优越条件是有的。他吸了一口香烟,发现并没有燃着,香烟也受了潮。“呸,讨厌!”凌少洋走到床前去拿枕头下的火柴,顺便看了看放在床头小柜上的闹钟,3点整,嗯,已经是5月14号了。
凌少洋从江左政法学院分配到这江南小县城医院办公室已经近两年了。因为政工干部缺乏,江左政法学院增办了政工干部速成班,两年结业分配。凌少洋1岁毕业来到这里,当上医院办公室政工专干。今年二十岁不到,入了党又当上办公室专管政工的付主任。前几天县委刘书记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鬼,前途无量啊!”
“是的,我一定好好干。我可不想在这小小的医院办公室干得太久。我年轻,又是大学生,咳,前途无量。对,我会当院党高官、县委委员;县高官、省委委员;说不定,还能当上省高官,中央委员呢!年轻,就是本钱。”他想着,又吸了一口香烟,这受了潮的香烟又灭了。他打开窗户,将半截香烟和当烟灰缸用的小药瓶扔出窗外,他本来就不太会抽烟,没瘾。初入社会,他烟、酒都不会。这两年为了工作之便,他有时也烟、酒都来一点儿。不过近来他可不敢在这10.5平方米的小屋里留下半点抽烟的证据,那是因为刘英常常会不告而至的缘故。想到刘英,凌少洋精神一振,尽管这两个夜晚都没睡好,他却立刻神采奕奕,倦意全飞。
刘英,是县委刘书记的小女儿,一年前,从省卫校毕业,分配来医院担任内科主治医生。她相貌娇好,身材俏丽,而且业务技术好,工作认真负责,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医生,好姑娘。只是个性强,待人十分冷傲,尤其是对仰慕她的异性更是不假词色,拒之千里。只说毕业分配吧,她原本分配在省城一个郊区医院的。可她一声令下,说要回家乡,弄得她那书记老爸又是写信又是电话,末了还亲自跑了趟省城,才将她办回县来。这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同班同学小单对少洋透露的。他还说:“这位姑奶奶,谁娶了她,可够他受的。”所以,尽管在一个医院工作,也有几分傲气的凌少洋却不愿、也不敢向她献殷勤。他自己相貌英俊,身材修长,而且有才干,工作得心应手。还不时在县报、省报上发表一些小块文章,是这个县小有名气的“才子”,很受上级领导器重。他可不愿弄上一位姑奶奶来折磨自己。再说,男子汉何患无妻呢?妻子一定要是温柔、贤慧的女孩才行。当然,人材也是一流那就更好不过了。
后来,嗨,后来……凌少洋把自己和衣抛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无甜蜜的回忆起被小单称之为“找死”的经过:那是在有名的蓟江分洪工程中,县里选派了一百名优秀青年干部,带领全县万名民工去参加这一治理大泽湖区分洪水道的七县大会战。他和她,还有小单都榜上有名。在那次艰苦的考验之中,这位姑奶奶可吃够了苦头,用小单的话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就没有一件不是对她的“特殊考验”。开始去时,人多事杂,重点在工程上。生活上嘛,一切凑合,干部都住工棚,跟男、女民工一样。湖区泥地潮,被子不几天就跟洗了没晒似的,弄得刘英天天晒被子。民工们笑她每天“开排到汉口”,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少洋看不过,给弄了个医务室,还给她和两名护士各弄了块门板,几块土砖垫上,这才平息了“开排”之说。吃大锅煮出来的饭菜,有油、盐的时候还能对付。可油盐全是计划供应,再加工地大,人多得跟蚂蚁似的。有时供应跟不上趟,有时又超了计划,就只好用开水煮着吃。别的不说,单说那白水煮鱼汤,老远就能闻着那股腥味儿。可她也真倔犟,吐了又喝,喝了又吐,再吐她再喝,直到把她那份菜全折腾完了,也算她吃过饭了。几天下来,小脸儿尖得象把锥子。少洋怕她顶不住,想方设法托人弄了点盐给她,还将小单弄来的一瓶腌辣椒也悄悄放进她跟两个护士连住带工作的工棚里。气得小单骂他吃里扒外,太不够哥们。至于小单说的最后那一个“撒”字是怎么解决的。他凌少洋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决没有男子汉们那样的方便洒脱,少不了受“憋”的时候。
最“考验”的就是公安局田局长儿子田沅恶作剧的那次“肚子疼”事件,差点气得那位小姑奶奶从工地跑回县里去。田沅,十七岁高中毕业后在家闲得发慌,跟他爸闹着要上工程“锻炼锻炼”,理由是他爸今后给他弄个好工作时也好说话一点儿。再能弄一张奖状什么的就更够“份儿”了。临来时他爸将他托给小单。因为小单跟少洋是本县工地实际上的指挥长跟付指挥长(真的指挥长们是不会长住工地的,他们只是兼职。)那小子也没吃什么苦。不过是送送文件,打打通知什么的,比少洋跟小单可舒服多了。那一天,他逛到医务所,想找姑娘们扯扯闲话、开开心。哪知,三个人正忙着,一万民工三名医务人员,忙得团团转。刘英嫌他碍事,说了他几句,还把他给轰了出来。那小子怀恨在心,思谋了半夜。第二天到医务室装肚子疼,满地打滚,满头大汗,那样子痛得可真邪乎!刘英见是急腹症,马上跟两位护士一起把他抬到检查台上,解开他的军裤进行叩诊检查:肝、脾、盲肠。“再往下”病人哼哼着说。刘英那双医生的也是大姑娘的柔若无骨的手按到了膀胱,盆腔处。“再,再往下……啊,疼死我啦!”刘英硬着头皮又按到腹股沟,腹股动脉处,“再,再往下,哎哟!”刘英的脸“腾”的红到脖子根,双手迟迟不往下伸。“病人”突然停止呻吟,嘻嘻地笑起来说:“嘻,摸呀,你往下摸呀!害怕了是怎么着?少见多怪。”刘英气得双手颤抖,嘴唇哆嗦,半晌才说:“流氓!”那小子满不在乎的跳下台子,边扣裤子边说:“我流氓?一个大姑娘家,解开人家裤子,乱摸人家少男的下身,我不说你调戏少男算客气。”刘英忍无可忍,“啪”的一声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打得那小子发昏二十四,跳起来说:“喝,你敢打我?老子,老子开了你!”刘英抄起手术剪就迎向田沅挥向她的拳头。正在这时,少洋跟报信的青年民工一齐冲进了医务室,制止了这场事端。事后,刘英气得直哭,收拾衣物要回县医院。少洋跟小单再三苦留她不住,只好冷冷地说:“是你有错吗?你没错就用不着逃走。你走吧,反正咱们人多,也不在乎你一个。回去叫你爸派一位男医生来吧。”小单又加了一句:“我早说了,牡马就是上不了阵。平时厉害得跟观音菩萨似的,也就这点道行。”听了这几句,刘英反倒放下背包不走了。
当天下午,小单亲自把田沅遣送回县,路上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满不在乎地说:“气气她呗,又傲又冲的臭丫头,不就他爸是书记吗?我可不怕她,我又不是真的耍流氓。只是想治治她。咳,单哥们,那手哇,神了!摸到哪儿哪舒服,幸亏咱爷们铁石心肠,要不,这回我可就栽了。”小单说:“臭小子,还说你不流氓?!蛋黄还没收上去呢!小心我送你上公安局。”第二天,小单还真的带回一位男医生“协助”刘英工作,还带回了田沅那几句话。少洋学给她听了(后
半截当然留了下来),她半晌也没说话。不过,后来民工们普遍反应刘医生的态度可比原来好多了。再后来,工程胜利完成,刘英、小单、少洋自己,三个人都入了党,受到县委的嘉奖。庆功大会上,刘英向少洋意味深长地一洒秋波,就使他不能自拔了。小单说他“找死!”他却说:“不见得。”小单说:“等着瞧。”他说:“瞧好儿吧。”他豁出去了,人无完人嘛,基本大方向还是好的。再加上县委刘书记有意无意透出点儿“知道内情”的神情,他更是不敢再有其他想法了。再后来,他尝到了恋爱的甜蜜,又平步青云的当上办公室付主任,就更是对刘英一心一意,百依百顺。他懂得了“提携”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想到这里,凌少洋精神亢奋,容光焕发。他想,该写信告诉爸、妈了,他们一定会支持我的。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写起家信来。“女人厉害点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能爱我体贴我愿意嫁给我就行。再说,她长得可真漂亮,别人都说我跟她是全县最般配最理想的一对。理想,理想的老婆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他想。
李丽青一觉醒来只觉得胸口又酸又麻,她知道是自己的双手老喜欢放在胸口上睡觉的缘故。她不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了,也不想睁开眼睛,她知道睁开眼也都看不见。她闭着眼细细地感受那种又酸又麻的痛苦。她似乎喜欢这尚能忍受的痛苦给自己带来隐隐的回忆:
在家里,只要丈夫在身边,每晚总是他在自己入睡后轻轻把自己的手给拿下来的。虹羽长大一点,知道了自己这个毛病,每当她父亲不在家时,总会在睡前提醒一句:“妈,老师说,睡觉时双手不能放在胸前,那会做恶梦的。”一想到他们父女俩,李丽青的心里,苦辣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然,也有甜,不是那种蜜蜜的甜,而是淡淡的却能长久的品味的甜。
父女俩的个性、习惯出奇的相象,别的不说,单是那一股书呆子气就如出一辙。两个人都是见了书不要命的德行。用丈夫的话说,闲下来如果没有书看,那眼睛就不知道往哪儿放。看见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说尽好话也要借来,平常爷儿俩可都是最不轻易求告人的。看起书来都是不吃不喝不睡觉。尤其是虹羽,小小年纪,把能弄到手的书都看完了,连她爸的《诗经》、《乐府》、《古文观止》也拿出来硬啃。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不懂的地方对照爸爸的《说文解字》、甚至《词海》、《词诠》。星期天就更热闹了,父女俩又看又念又说又讲,“研究”的全是诗、词、歌、赋。特别是近两年鸿儒回了家,父女俩更是每天有问有答百议不烦。老的说得手舞足蹈、精神焕发;小的听得眉飞色舞,如痴如醉。上下几千年,古今数百代,无所不谈,什么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什么天问:路漫漫其修远兮;什么兼葭苍苍,在水一方;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长天共秋水一色;更有什么点点、滴滴、凄凄、惨惨、戚戚。唉,我现在可真是惨惨戚戚了!真不相信十来岁的孩子真能懂那么多。嗨,懂那么多有什么用?女人就是命苦。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鸿儒拿来一本什么书,说是一个叫莎翁的外国人写的,他说:“软弱呀──你的名字叫女人!不对,该是倒过来的吧?反正意思都一样。如果,我不是女人的话,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李丽青侧了侧身子,尽力使自己在这监狱的硬木板窄床上睡得舒服一些。她还得小心地轻一点儿,以免惊动同监房的三个女政治犯。监狱、监房、看守、同监犯人,嘿,这一切真象做梦,真象作恶梦啊!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尽管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何以会给送到这阴暗潮湿、白天也要靠灯泡照明(这里经常停电)的地方来的,但她坚信自己罪不致此,问题终究还是会搞清楚的。不就是给了那无耻的家伙一记耳光吗?那可是他自找。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只好等待他们‘提审’了。但是,只为那一记耳光就能把自己扇到这里来吗?李丽青心里不禁升起一点疑虑:这里可是专政机关!是讲法律,重证据的地方。而且,将我和政治犯关在一起,为什么?她努力回忆起昨天早上到中午所发生的那一幕,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说过什么够得上“政治犯”的条件的话。
昨天清晨,她从家里出来,心情沉重,但却觉得很踏实。丈夫的披肝沥胆,掏心置腹,使她愧悔莫名,也清醒明白了许多。他的真情挚爱,给她平添了很大一股力量。看似文弱的丈夫,却能给她这样坚实的安全感是她所料不及的。她竟然只用了往常一半时间便走到离工厂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她看见路旁暗处有一点红火一燃一灭,继而又飘来几缕香烟味。“原来是有人站在路边吸烟。”她想:“一定是哪位上早班等着进厂的工人师傅。”她一边走着,一边想,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李丽青,喂,小李,过来。”她听见吸烟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并听出那人正是驻厂工作组邵组长邵疤拉(厂里的工人私下这样叫他)。因为他的脸上不知道怎么被光荣地弄了一道斜口子,使他本来端正的脸型显得有些歪,因而眼也有点斜。总之,让人看上去虽然威严正派,总觉得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李丽青一听是他,就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邵组长?”“跟我走,我们到工作组办公室个别谈谈。”邵组长一脸严肃地说。她知道工作组办公室不在工厂里配最理想的一对。理想,理想的老婆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他想。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段进行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