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白血 第4章第1/4段
大门“吱溜”一声被人轻轻推开,又马上被轻轻关上。凌鸿儒蓦然惊觉,轻轻问道:“谁?虹羽吗?”又只见里间门帘一动,冯串串那胖胖的身躯便出现在凌鸿儒面前。她总是那么红光满面的富态,即使在这饥饿困难的年月也是如此。也许,是由于她的老头子又被调到粮食局当局长的缘故吧。只是她那高音大嗓门,却比从前低了不少。她对鸿儒笑笑,放下手中提来的军用挎包,眼睛到处寻找着,似乎想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好掏出包里的东西似的。凌鸿儒对她笑笑,说:“冯,冯书记,有事吗?”冯串串也笑笑说:“哎哎,有事,不,没啥事儿。听说你病得不轻,来看看,嘿,来看看。”凌鸿儒说:“让冯书记费心了,真是不敢当。您看,家里……呃,虹羽不在家,开水也没能给倒一杯。您,自己……”冯串串说:“哎,我不渴。我来,是想跟你说件事儿。”凌鸿儒心里一沉,强笑着说:“您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别犯难为。这些年,我们家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心里有数,感激着呢。”冯串串舒了一口气,说:“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瞧着你们家在难处,愣给您添堵来了。那我就实话直说,今儿我是为食堂的事儿来的。早有人向上面反映让您干不合适,是我软硬扛着呢,这,我不说您也明白。这不,您一病,就有人插进腿来,是清查组邵组长他舅子。这个人是部队下来的,因公伤瞎了一只眼,牌子太硬,咱也扛不住,只好安排他接手了。我来拿食堂与财务室的几把钥匙的。反正您这身子骨以后怕也干不了食堂那份活了,您病好了,办事处再给安排一份文事儿。放心,这我也不犯政策。您这么多年,安分守纪大家都看见的不是?党的政策是给出路不能饿死一个人不是?何况您还拖着一个孩子。我这心里明白着呢,就凭这两条也不能不管你们父女。鸿儒你信得过你冯姐吗?”凌鸿儒听了她这番话,心里虽然惊多于喜,可也踏实多了。他在床上给冯串串双手抱拳揖一揖说:“冯姐,不、冯书记”冯串串插嘴拦着说:“别别,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还就爱听这个冯姐。这些年,也没人叫咱冯姐了,还怪想听的,让人听着透着热乎。丽青不在,你就代她叫几声吧。”凌鸿儒应着说:“哎,哎,冯姐,大恩不言谢,我会让孩子们一辈子都记着您的。再有,我想托您打听、打听一下丽青的消息。您看,我就不这样子也没法打听,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冯串串顿了顿,心里说:“不为知道了丽青的事,我还不来你们家呢,好歹一块挨过枪子儿的姐妹,我还能真相信她是啥‘特嫌’?都是邵志坚那杂种捣的鬼。不过,这事可不能直说。”冯串串笑笑说:“没事。审查,核实,呃,检讨。以后,以后就没事儿了。不过,我听说,她集中到清查办去了,不在工厂。您也别打听了,以后有事我会来告诉你们。不过,今天我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就连虹羽也不能说。这孩子心气儿太高,怕她憋不住,惹事。这是两斤油,五斤挂面,还有二十元钱,算我一点儿心意。”
凌鸿儒说:“这,这些东西,我们谢谢了。这钱,您千万拿回去,家里还有钱。”冯串串说:“你们父女俩一个调。虹羽也说家里有钱,楞是不肯要。”凌鸿儒说:“您,您在哪儿……”冯说:“上学的路上呗。那孩子,特倔。”凌鸿儒说:“那,那就更不能收了,她知道了会生气的,再说,我们也过意不去呃,千万……”冯串串说:“好好,以后再说。我
走了,有事叫虹羽去找我。”说着,她掀开挂着的床单,把带来的东西一齐放到虹羽的床头书桌上。然后把挎包折成长条捏在手中,开门走了。冯串串走后,凌鸿儒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冯串串今天为什么会大白天跑到自己家来,又送东西又送钱的。说话虽然慨然大义,却还是压低了嗓子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既然害怕什么就不该来,既然不害怕什么她就用不着避人耳目。嗨,这年头,人都不知道怎么了,神神秘秘惊惊乍乍的。
正想着,他又听见叩门声,并听见老刘爷那苍劲的嗓子在明知故问:“家里有人吗?凌老师,在吧?”他急忙说:“在,在,老刘叔,请进吧。”老刘爷一边推门一边说:“凌老师,我给您送午饭来了。”凌鸿儒急得只想下床来,无奈身体不争气,正折腾着,老刘爷一步跨进里间,见状拉下老脸,不高兴地说:“咋啦?跟我老叔见外是不是?嗯?给我老实靠着。给,乘热吃了它。”凌鸿儒接过一看,是一碗手工面片儿汤,里面放着两个煎鸡蛋,绿生生的葱花在油珠上面浮着。他默默地接过老人递过的筷子,在碗里来回划拉着,就是不往嘴里送。老刘爷坐在床边椅子上,掏出烟锅在椅子腿上使劲磕磕,凌鸿儒抬头看看老人,老人嘴一努,示意他乘热吃。然后,老人默默装上烟丝,背朝向他,自顾自地抽起烟来。那架势。如果他凌鸿儒不吃完这碗里的东西,老人就再也不会理他似的。凌鸿儒闷头往嘴里扒拉着,无滋无味地吞咽着,看看老人瘦得青筋显现的脖颈,大滴的泪珠滴在汤面碗里。听见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的声音,老人这才转过脸站起来,顺手拉下挂在钉子上的毛巾给他扔过去。叹口气说:“你呀,小时候,象个丫头;长大了,象个姑娘;这老大不小的了,倒象个老娘们了!”说得凌鸿儒不好意思的“哧哧”笑起来。老人磕磕烟锅,又装上一袋烟燃着,眯缝着老眼,看看鸿儒说:“让我说你什么好?病成这样,还硬挺着,看你小子能挺得过你爸?想当年咳,不说了怪瘆人的。鸿儒呀,听大伯的,凡事别死压在心上,怪沉的不是?日子久了,铜心铁骨也得压碎了,磨化了不是?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不是?你呀,比虹羽还不如。那小丫头柔韧着呢。我走了,明天中午我还来,你给我吃个十天半月再说。嗯?”
老人一摔门,走了。象是这屋里的人给了他什么气受似的。却给凌鸿儒留下了那么一股热气一股劲。他闭上眼,想想老人的话,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没有过不去的烂板桥。自己还年轻,四十刚出头,咋就尽往死路上想呢?嗨,真窝囊……。想着想着,他竟然睡着了。这是他几天以来睡的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
凌虹羽脚步轻快地向学校走着。“这倔老头,对我爸可真好。”她想:“小街上的邪乎人儿,见了他都跟见了猫的。也难怪,他身长八尺,腰阔三围(这都是古时尺寸),脸上一条刀疤由脑门向脸颊弯斜,连左眉稍也给刀疤隔得更向发际飞去,整个脸型英武刚毅,不怒自威,就象古代戏曲中描写的绿林好汉似的。”凌虹羽想起老刘爷一到五月就老敞着不扣的白大褂,一天到晚不离嘴的碧玉嘴小铜烟袋锅,还有他那总爱扎自己小手的络腮胡子,不禁“吃吃”地笑起来。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老刘爷总爱把自己用白大褂的两襟扎起来兜在他那宽厚的胸膛上,然后要自己叫几声甜甜脆脆的刘爷爷,不叫就抓着自己的小手往他那针尖儿似的胡子上扎。记得有一次,他把自己扎毛了,伸出两只小手死命揪住他下额上的长胡子不放,吓得他忙不迭地把自己放下地来,嘴里还连连叫自己“小姑奶奶,饶命,可惹不起这小姑奶奶了!”乐得老刘妈直打哈哈。凌虹羽想着,一个人直乐。有人说他闯过关东,当过胡子,他却说他是抗联军,老刘妈还拿出当年抗联的袖标给大家伙儿看过。管他当过什么,凌虹羽觉得他二老都是好人,觉得爸爸叫他老刘叔的刘爷爷特别喜欢爸跟自己,觉得刘爷爷拿爸当亲儿子似的,对自己则更象亲孙女儿。她想着,把手伸进书包,摸摸刘爷爷塞进去的纸包。纸包里是两个圆圆的东西一大一小,大的软软的,小的硬硬的。凌虹羽知道那是一个菜馅包子一个煮鸡蛋。自己第一天正式上学的时候,刘爷爷给自己新书包里放的点心就是这两样。他说这是大少爷最爱吃的。问他大少爷是谁,他却不说,嘿,这怪老头!凌虹羽想起他最不爱见最不喜欢搭理的两个人,不禁笑容渐渐消失。整条街上,他最不待见的就是凌虹羽的妈妈跟冯妈妈。尽管她俩都很尊敬他,他却从来不跟她俩说话。想想也真怪,一家人中,有他最疼最爱的,也有他最不爱搭理最讨厌的。虹羽总是老也想不明白,妈妈怎么得罪老刘爷了?从打她记事起,每次刘爷爷来她家,妈总是立刻放下手里的活给他倒茶敬烟,他却从来不给妈妈好脸色看。有一次他来虹羽家正巧碰上了冯妈妈,冯妈妈笑得蜜糖似地跟他打招呼,他却一摔门子,走人了。气得冯妈妈骂他老绝户头!是的,他二老无儿无女,也许,他就是因为这,特喜欢爸跟自己的吧?
“凌虹羽,哎,凌虹羽!”虹羽听见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只见班上好几个同学都在跟自己打招呼。吱吱喳喳的小胖子白梅说:“嗨,凌虹羽,这几天真想你。”大喜,兰兰也都说:“是呀,你不来上学,我们难题也没人问了。”白梅说:“哟,你们想她只是为了问作业哪?真没感情!”大喜说:“白梅,你的感情都长在脸上,看,肥嘟嘟的。哈……”兰兰说:“对呀,我们的白梅,胖得冒出感情的油光,真是光彩照人呀,哈哈……”白梅气得每人啐了一口说:“坏东西一对,不跟你们好了。”虹羽说“好啦,好啦,快走吧,要迟到了。”淑光安安静静地走到虹羽身边说:“你爸的病,好点了吗?”虹羽说:“好点了。你妈呢?”淑光低下头,小声说:“她是老病了,药也不接茬,病,老也好不了。”虹羽去她家看过她妈,病也不重,也不断,家里还有弟妹三个,全靠他继父当搬运工挣钱养活。所以,淑光回家要做很多家务活。从前,虹羽只是同情她,现在可理解得深多了。她走过去,紧靠淑光的肩膀,小声说:“别难过了,咱们好好读书,长大挣钱给爸、妈治病。”淑光点点头。低声说:“我是想,想读书的,可,我怕考不上中学。”虹羽说:“别这么想,你的成绩不是还好吗?再加把劲,嗯?”淑光又点点头。“可是,我妈说,不是成绩好就能读书的。”白梅也说:“我妈说,读书要有读书的命。”大喜说:“胡说,读书不靠成绩靠什么?什么命?小迷信。”兰兰说“我妈也说。现在读书要看成分。”虹羽说:“别瞎猜了,成绩还是主要的吧?不要成绩,还叫什么考中学,干脆叫送中学得了,你们说对吗?”几个小朋友一起哈哈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向校门走去。
走近校门,虹羽看见几个身高个大的男同学站在校门口向自己指指截截的,为首的是五年级的邵林。邵林13岁了,原本是虹羽的同班同学,五年级留了年级。他人长得牛高马大,学习成绩可不好,还老爱欺负小同学,是全校闻名的捣蛋大王。上学期大队委员们讨论他加入少先队的时候,虹羽是投反票的。她认为这样的同学不改正缺点,是不能戴上红领巾的,老师不是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加入少年儿童先锋队的同学应该是优秀少年。这样才能在同学中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她看见,邵林的脖子上居然带上了崭新的红领巾,胳膊上还带上了检查校风的值日员袖标。她问淑光:“他入了队吗?”淑光说:“嗯,上星期六加入的。那天还改选了大队委员。”说着,她向虹羽的左臂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算了,别惹他,进教室再说。”说完,拉着虹羽想从邵林身边走进学校大门。邵林满脸得意地故意挡在她们面前,大声说:“站住,还满乐乎的嘛。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服装整齐。”他挑剔地看了看虹羽,然后一惊一乍地说:“哎,哎,你们看,还带着三道杠呢!真不害臊!你给我摘下来吧!”说着,伸手就要摘下虹羽的臂章,虹羽抬手拦住他说:“你干什么?凭什么摘下来?”邵林笑着说:“凭什么?就凭你不是大队委员了!你也配带它。”说着,一把扯下虹羽的臂章,塞进军裤口袋。虹羽猝不及防,脸色立刻涨得通红。淑光推推她说:“虹羽,进去再说。”虹羽忍着气,正想进校门,邵林还是拦着,洋洋得意地说:“照我看,这红领巾你也不配带,给我摘下来。”白梅,大喜几个人说:“干什么?你没有权力,虹羽还是少先队员。”邵林说:“她迟早会被开除的,小特务羔子!”虹羽说:“你说什么?说清楚点!”邵林一手抓住虹羽的红领巾,一手指着虹羽的鼻子说:“说就说,你爸是反革命,你妈是特嫌犯,你们全家老几辈全是老反革命,你是双料小坏蛋崽子,还不该滚出少先队吗?哼,摘下来!”几个邵林的哥们也七嘴八舌地说:“对,小特务,王八羔子,摘下来,滚出少先队!”虹羽一下子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邵林乘机摘下她的红领巾,一边往裤袋里塞,一边说:“便宜你,哼,真该把你赶出学校,小坏种!”
这时,上课的预备钟声响了。那钟是用日本飞机扔下的臭炸弹壳作的,一根粗铁丝穿往它的两只眼,挂在学校操场右边的老槐树上。工友李伯伯拿小铁锤敲着它,声音清脆悠远。几年来,虹羽听着这钟声,是那么亲切悦耳!三下悠长的预备钟,仿佛在说:“上课了,上课了!”四下急促的上课钟,那是在说:“用心听课,好好学习!”她总是在预备钟声里快步走进课堂,坐上自己座位,拿出当堂课的课本。笔记本,检查那支大哥从北京买回来的精巧流利的自来水笔,做好一切上课准备。今天,那一下一下的预备钟声就象沉重的铁锤直接击在她的心上,应和着那一声声突兀而刻毒的咒骂声,一齐撞击着她充满自信自豪的自尊心。她的心爆裂似的狂跳着,全身血液冲上头顶。她猛地冲向邵林,左手一下扯出扎在他裤兜里的红领巾,右手抓住高出自己一头的邵林的前胸,沉沉地说:“臭乌龟哈……”兰兰说:“对呀,我们的白梅,胖得冒出感情的油光,真是光彩照人呀,哈哈……”白梅气得每人啐了一口说:“坏东西一对,不跟你们好了。”虹羽说“好啦,好啦,快走吧,要迟到了。”淑光安安静静地走到虹羽身边说:“你爸的病,好点了吗?”虹羽说:“好点了。你妈呢?”淑光低下头,小声说:“她是老病了,药也不接茬,病,老也好不了。”虹羽去她家看过她妈,病也不重,也不断,家里还有弟妹三个,全靠他继父当搬运工挣钱养活。所以,淑光回家要做很多家务活。从前,虹羽只是同情她,现在可理解得深多了。她走过去,紧靠淑光的肩膀,小声说:“别难过了,咱们好好读书,长大挣钱给爸、妈治病。”淑光点点头。低声说:“我是想,想读书的,可,我怕考不上中学。”虹羽说:“别这么想,你的成绩不是还好吗?再加把劲,嗯?”淑光又点点头。“可是,我妈说,不是成绩好就能读书的。”白梅也说:“我妈说,读书要有读书的命。”大喜说:“胡说,读书不靠成绩靠什么?什么命?小迷信。”兰兰说“我妈也说。现在读书要看成分。”虹羽说:“别瞎猜了,成绩还是主要的吧?不要成绩,还叫什么考中学,干脆叫送中学得了,你们说对吗?”几个小朋友一起哈哈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向校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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