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大十字 第11章第2/4段
傍晚,给淑光穿上特为她赶制出来的新棉衣棉裤,入殓在大队杨支书说是为他老娘准备下的薄板棺材里,被抬出牛力的家,停放在屋前的两条长板凳上,只是牛力这混蛋一直说是没找到,迟迟不肯露面。
冬季日短,眼看天色黑尽,又累又饿的知青们失去了耐心,重又鼓噪起来,哭喊吵骂声一阵高过一阵。憋红了眼的余木生发疯似的冲出屋去对愤怒的知青们说:“兄弟姐妹们,牛力这杂种整死了人,还躲着连出来为死者披麻带孝都不肯,我们能让张淑光就这样象狗一样偷偷埋掉吗?”“不!不能!”“那好,现在我主张把张淑光抬进屋去,一把火烧了牛力的狗窝!也算是为死者讨回一点公道!大家同意吗?”“同意!烧狗窝!火葬!火葬!火葬张淑光!”怒吼声中,几十个男知青冲上来,几十条嗓子发声大吼,几十条臂膀便把张淑光的棺材抬进屋放在床上,然后,知青们哭着吼着一人添一把棉梗柴,顷刻间便填满整间正房。几个知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几瓶煤油浇上,一根火柴便点燃熊熊大火。
公社杨书记没有阻拦,他知道无法阻拦。看着虹羽一个人喊破喉咙也拦不住红了眼的知青们激烈的行动,他心里甚至冒出丝丝快意。因为他知道这件使他头疼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烧了这栋破房子和死人,知青们便没有任何理由再闹下去,他甚至闻到了家里香香的年夜饭气味。“牛力,你这杂种!三十初一成了没窝儿的狗,你狗日的哭吧!活该。”杨正凯默默地想着,眼见得熊熊大火吞没了那付薄板棺材,烧穿了房顶,一股火头冲出屋顶一丈多高,然后迅速向两边房脊燃去。他四周看看,幸好牛力的家是孤零零的,离最近老队长家也还远着呢,四周又没树木连着,少了许多麻烦。他看着知青们安静下来,全体默默地站着饮泣,眼里映闪着亮亮的火光,脸上流淌着一条条亮亮的泪水,心中也不觉恻然。他想了想,让李三宝和老队长带人抬来队里上工地用的大铁锅,搬来几块大土砖砌了一口简易灶,然后把午饭的鸡肉猪肉,豆腐白菜一古脑儿倒了进去熬热了,又抬来从中午蒸到现在的大甑热饭,极力劝大家一定要吃饭。说人是铁饭是钢,大家整天整夜的都不吃不喝,张淑光如果有灵有知也会于心不安的。说完,杨书记自己首先拿碗盛上饭带头吃起来。边吃还边说:“大家都来吃!来呀!哎哎,这就对了。大家饿坏了,我这当书记的怎么向你们爹娘交待呀?对,对,好,多吃些。这才对咧。”
虹羽当晚是被人抬着回去的。等她病好,已经是正月十五元霄节了。小顺子觉得姐姐病好了也跟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少了,声音沉沉的,脸上从不带笑。这不,今天他特意挖空一个大桔子做的小桔灯,点了烛头送到姐面前,姐也没笑呢。
病好以后,虹羽到底也没去教队上那些孩子们和大姑娘小媳妇儿识字,而是每天坚持去大田干个黑汗水流。她说这样她自己心里也舒坦些,虾叔也就随她。闲下来时,她总怔怔地一个人发愣,顺子叫她吃饭也得叫上好几声,还得拉拉她的衣角,她才能回过神来。有时她也想看看书,只是那书上的字老像野马似的一群群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一个字也进不了她那似空非空的脑袋。有大半年,她在大白天睁着眼也能看见那熔着淑光魂灵的烈火炽焰交织而成的血红大十字。
那晚火起之时,虹羽痴痴地站在燃烧的屋前,眼见那火燃着了正房的满室柴薪,火舌顶穿房顶,冲向夜空,然后左右横窜,舔燃厚厚的稻草房脊,于是,恰恰形成一个巨大的血红的火的大十字。虹羽的四肢抖抖发冷,心却被烈火烤得熔熔欲化。哦,溶化掉的原来是她心上那层冰壳。冰壳溶化后,她的心并不曾因此感觉热起来,反而更加变得又冷又硬。虹羽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成了一座坟,这坟里不仅装着许多死去的魂灵,还装着她自己童年的天真,少年的幻想,还有青春的梦。她仿佛看见柔柔弱弱的淑光被火焰冲托得冉冉升起,被风卷了去,耳边只留下她临终那句“我会保佑你的,嘻嘻,我会保佑你的!”哦,可怜的好人,你连自己的生命也不能保住,早早儿无奈地化为飞灰,你那随风而逝的灵魂还能够保佑别的什么人吗?!恍惚中,虹羽觉得自己的心坟上长了草,长了刺,那草刺飞快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充塞,霎时间便填满整个胸腔。她只觉得胸口闷胀,绞疼难忍。只听她猛然大叫一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射向烈火,身体便重重地倒下去不省人事。
病好以后,虹羽觉自己的心坟重又罩上一层厚厚的冰壳,虽然已经不觉得锐锐地刺疼,却是沉沉地坠得慌。她明白,任是春暖夏炎,这心坟上的冰壳怕是难得化解,难得轻松了。日子一长,虹羽察觉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这个原本乐呵呵的家庭沉沉地乐不起来了。她知道喜奶奶的眼神里透着疼爱;玉兰婶儿的眼神总也忧忧虑虑的;虾叔的脸上明写着焦急与无奈;就连小小的顺子也眼怯怯地不敢缠着自己给他讲故事听了,虹羽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日渐骨立形销的缘故。她不想这样,可是,她一干起活来总是不顾命地干,吃起饭来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她也常想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有次喜奶奶看了她拼命挤出来的笑脸,反倒心疼得掉下几滴老泪。之后,喜奶奶让全队人都不要在虹羽面前提起那件事儿,免得虹羽心里更难受。
大病不死的凌虹羽跟被撤了大队医生的玲俐,成了莫逆之交,两人常常在虹羽的小屋里轻声小气地说些什么。玲俐总说是来借书还书的,说的全是关于书的内容的话。十多年后,玲俐在改革大潮中,险遭灭顶之灾也是虹羽救了她,因为玲俐救了她两条命呢。这是后话,下部书中自有交待。
这一天,玲俐脚步悠悠地又来找虹羽,虹羽一看就知道她准是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要告诉自己了。玲俐一向是个木壳热水瓶,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有虹羽能读懂得她的眼神和体形语言。果然,玲俐告诉虹羽三件喜事:第一件,虹羽一下子收到三封信,她给她带来了。第二件,她后天结婚,男方就是下定决心跟她一起修地球的原公社广播员徐小根同志,今天好不容易才领到结婚证呢!想请虹羽后日去她家喝杯喜酒,吃个便饭,问虹羽敢不敢去?她家可是富农。虹羽说:“有什么不敢?去。”玲俐的大眼睛闪了闪,拍拍虹羽手说:“还有一件事,我拿不准是不是喜事,这也是人不报应天报应吧!说了你可不准又难过。”虹羽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说吧。”玲俐顿了顿说:“牛力这该死的杂种真的疯了。我早听人说过,只是不信,也没敢对你说。昨天下晚我和小根收了工赶往他家去住,今早好就近去领结婚证。路过金牌十队,见那畜牲狗似的卷在乱草窝里,哭得泪水鼻涕一大把的,嘴里乱叫着淑光,好人,回来吧。见了我和小根就自打嘴巴叩头求饶说:‘我不是人,知青爷爷饶我狗命吧,我叩头,我带孝!嘻嘻嘻嘻我又没老婆了!知青爷爷,知青爷爷,饶我狗命吧!’虹羽,虹羽!你,呃,你说这不是天报应吗?”虹羽脸儿白白的,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流泪。玲俐走后,虹羽傻傻地坐了半夜才想起看信。妈来信总是先诉她自己的苦,末了还说城里形势又紧了,听说这一回搞大清洗,就是要把城里的二十一种人,老老小小连家带口都搬到乡下去呢!也不知道她自己这把老骨头能否躲得过去?眼下倒没什么动静,只是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的,真不如死了倒好。又问虹羽能不能回去帮她找邵林他爸说说好话,兴许会有用。虹羽冷冷地想着:这种事,找谁也白找,哪处黄土不埋人呢?让我为这去求人,犯得着吗?再说,让我巴巴地去求人说好话,我也不会呀!虹羽摇摇头,出口长气,又拿起二哥的信拆了看着。二哥怕有两年多没来信了吧?这封信倒是厚厚长长的。原来信里还夹着伍块钱呢!信上说他给大哥的于师长连去三封信,这才收到于师长的回信。原来这姓于的又升官了,现任海州大军区的政委兼司令,二哥的信是转了几处才收到的。于政委回信很短,只说他在虹羽小的时候就喜欢她,由于失去联系不知道虹羽下放这么多年还没上去,今年秋季征兵一准派人来东港公社招她。二哥让虹羽做好准备,常打听着。二哥信上还说了许许多多她当兵去的好处,将来如何如何,全家人会因此如何如何,最后还让虹羽千万得按照他写的地址赶紧给于政委写封感谢信去,因为秋季征兵最迟半个月就开始,再不写就来不及了,让虹羽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虹羽看得心烦烦地把信扔到一边。她不想当兵,更不想求人。因为她怕看见黄军装,更怕看到那些穿着黄军装的活生生的人!这会让她想起大哥,想起林大伯、赵大哥、山根哥以及那些死于海啸的大哥哥们!何况又要去求人!“求人,求人,我干嘛要去求人?喜奶奶说过的,哪块土上不活人呢?我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我干嘛要巴巴地写信去感谢那什么政委?我又没求他帮我!哼,再说……”虹羽现在想起那位于师长那张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的胖脸,总觉得这种人不见得就那么可靠可信: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怔地一个人发愣,顺子叫她吃饭也得叫上好几声,还得拉拉她的衣角,她才能回过神来。有时她也想看看书,只是那书上的字老像野马似的一群群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一个字也进不了她那似空非空的脑袋。有大半年,她在大白天睁着眼也能看见那熔着淑光魂灵的烈火炽焰交织而成的血红大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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