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克绍箕裘(十)第3/4段
又言便是山西杨悦那边,送信时也会告知不让她奔波回蜀了。
杨恬这才作罢。
杨慎启程时,沈瑞夫妇俩带着孩子在渡口相送。
杨慎此时还不忘郑重叮嘱沈瑞道:“恒云,为人臣者,还当尽力劝谏才是。”
“‘今皇天所付之中国在陛下,祖宗所传之位器在陛下,两宫之孝养在陛下,臣民之覆庇在陛下,奈之何其不重且慎也。’”他道,“我折子里这般写,心里也是这般想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不慎之重之。”
“恒云,我见你为山东、河南所做,皆是为百姓谋福、为大明谋万万年,甚至不惧得罪宗藩权贵,毫不惜身。然我不知为何此次你不肯上书劝谏。”
“难道不正当多多劝谏皇上,对这万千黎民、万年社稷慎重以待吗?”
沈瑞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苦笑不已。
杨慎并不逼着他承诺什么,转而又道:“父亲此番丁忧,内阁还不知怎样变化,王阁老他肚量……”却终还是隐去肚量太小这句。
杨慎到底是李东阳的弟子,对于王华百般打压李东阳门人,打压功臣杨一清,他很是不平。
只是提醒般道:“王阁老未必事事谋划皆为你好,父亲不在朝中,你在外任上,只怕也不如从前便宜。”
沈瑞叹了口气,心里也是明白,就比如边关马市这事,师公并不会因为他沈瑞而放弃借马市打压杨一清。
此一番杨廷和丁忧,内阁又空出个位置来,又有南征诸多功臣待封赏,又要削掉那些有通藩嫌疑之人,朝中还指不上怎么变化。
杨慎似看出他的踌躇,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皇上召你,你便回京吧。在皇上身边,皇上信你,你做事总会少些掣制。”
“在皇上身边,还是要尽力劝谏才是……”他这般说着,便又把话绕回来了。
沈瑞郑重作揖,表示必当将大兄重重告诫牢记心中。
双方就此作别。
沈瑞看着那船渐渐远去,杨慎立于船头,坚毅挺拔,如松如柏。
回想着方才杨慎劝他的那些话,想起历史上那杨慎所经历的种种,一时感慨万千。
江水滔滔,孤帆远影,沈瑞忍不住低吟起杨慎那首千古名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旁杨恬美目含泪,本自伤感离别,忽闻此词,不由怔愣,她知丈夫文章颇好但诗文实在平平,不想今日竟能吟出如此佳作。
她复述一遍,只觉得回味无穷,忍不住反复吟诵咀嚼。
沈瑞却醒过神来,不由尴尬,连忙道:“非是我所作,乃是大兄……”
呃,这首也不是他大舅哥先前写的,是历史上的杨慎因“大礼议”受廷杖,夺官谪戍云南后,才得此篇。
望着妻子带着困惑的双眼,他一时竟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好在说话间,乳母已抱了小杰哥过来,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扎着双手啊啊的叫着,要父母来抱,一下子吸引了杨恬全部的注意力。
“杰”是寿哥知道沈瑞得子后赐下的名字。
虽族中早有七房旁支的哥儿占了此字,但皇上赐名,旁人也只能让道改名。虽先前沈琦沈琴已帮他办妥,此番回松江沈瑞还特地到那族人家中致歉。
小杰哥被养得白胖壮实,相貌生得更像母亲一些,性子倒是半点不像,最是活泼好动。
沈瑞怕杨恬抱他不住,连忙接过来。这小子咯咯的笑,一会儿揪揪他爹的头发,一会儿揪揪他爹的耳朵,就没一刻消停时候。
而那个智计百出文武双全的沈传胪,在儿子面前,却变得只会傻傻的笑,笨拙的怎样也避不开那双捣乱的小胖手。
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方才一直恍惚于历史和现实间的沈瑞,这一刻,一颗心忽的彻底安宁了下来。
*
九月初一这日,沈家再开祠堂。
各房房长、族老,部分族人齐聚宗祠,乌压压的一片。
在外为官的,如沈瑛、沈溧、沈全、沈玳等都尽量告假回来,经商求学的,如沈涟、沈渔、沈玥、沈琛、沈宝、沈环、沈椿等亦赶了回来。
虽则盛大郑重,但满堂皆是沈家人,并未邀请外人观礼。
此次开祠堂有几宗事,主要是为了推选新族长——沈琦表示将阖家陪同小桦哥一起走,故此辞去族长之位。
此外便是将小楠哥、小杰哥上族谱,将小栋哥开除族谱。
又有,三房决定房内再次分宗。
沈琦带领众人为祖宗供上三牲祭礼,上香叩拜,而后在公厅落座。
作揖一圈,沈琦往中堂站定,循例先讲了沈氏家史,而后语带呜咽,讲了自家要陪儿子同走的决定。
沈琦这些年作为族长秉公处事,族人皆信服,晓得他这一家子的不容易,因此也都表示理解并送上祝福。
至于继任族长人选,族中不少人想过沈理,但随着逆藩覆灭,小公子并其手下谋士在河南落网,张鏊也在其中,那盗印一事也大白于天下,沈理未到半百,要说起复也并不难,只恐族长也当不长久。
宗房沈珺此番立功,虽要守孝三年,但之后必有前程,也不会留在松江。
故此族人私下已是商议过,此时一致推选先前在族中作为监管、处事严谨的八房沈流为族长。而记录账簿经管人,仍选六房沈琪。
先前总管族产的是沈涟,如今三房要再度分宗,沈涟一房准备舍了松江田宅举家迁去山东,这总管便也要换人。
这几年沈涟帮着沈瑞忙山东、河南事宜,族产这边本也是在沈渔之后做过粮长的宗房庶支沈淮帮忙打理,如今便全权交托给他。
又有五房庶支沈珈,读书未成,做生意倒有些天分,便跟着沈淮做个帮手。
之后便是请出族谱。
开除小栋哥时,坐着的沈珹和站在他身后的沈?面上一点儿表情都无。
一旁沈珺眼中含泪,似是对自己没能救回侄儿深怀歉疚,但到底真实是怎样,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只厢房女眷那边发出一阵呜咽,乃是珹大奶奶。
少一时,沈瑞出去厢房,抱了小杰哥进得公厅,身后跟着已是小小少年小楠哥。
沈涌的目光一直黏在小楠哥身上,下意识的就唤了一声。
自从那日沈涌亲眼见到琼哥儿被杀,便即病倒了,病榻之上每每想起旧事,不由追悔莫及。
听闻何氏母子归来,他曾遣人去请,想见一见小楠哥,却被何氏拒绝了。
因此小楠哥并不认得他,听闻有人喊自己名字,知这堂上坐的都是长辈,便十分知礼的一揖。
沈涌登时便红了眼眶,再想说什么,却被身边沈涟一声轻咳止住了。
想起过去种种,自家总想搞个平衡,让两个儿子都好,可到头来,哪个也没得了好去,都是凄惨殒命。
这么知书达理的好孙儿,却是自己亲手推出去的……一时间不由老泪纵横。
写罢族谱,便是三房分宗。
三房湖大老爷夫妇人品低劣,原就为族人所厌恶,沈涌也因为沈玲的事为族人所不喜,房头又先有沈珠、后有沈琼,坑害族人不浅,对于他们分宗,族人皆道应该,莫拖累了三老爷沈浩、四老爷沈涟两个好人才是。
如同上次分家一样,沈浩、沈涟两人皆表示只要能分宗,愿意舍了松江田宅一切产业。此番沈浩也是准备跟着四弟北上的。
沈涌心下惭愧,哪里肯要弟弟们的东西,且他自己也有家业,这些年被湖大老爷拖累得不行,如今儿子也没了,他也不太想在松江呆了,当即便爽快应下分宗。
湖大老爷这些年沉湎酒色,中风过一次,虽养回来了些,胳膊腿还是不大便利,说话也含混不清。
这次被抬来宗祠,听到二弟竟拒绝了老三老四交出田宅产业,气得险些又中风过去,吹胡子瞪眼睛,却是口齿不灵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厢房里湖大太太嗷的一嗓子就冲出来,站在厅门就破口大骂,句句都是老二老三老四对不起他家,合该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家才是,弟弟们必须养着供着他们才行。
不知怎么的还想起沈珠来,腆着脸说她那“有状元之才”的儿子如何如何优秀,硬说沈珠是被族里害了,族里也对不起他家。
若非最初是沈珠露富引来宁藩匪寇的觊觎,沈家岂会接连遭这劫难!
族人皆是愤怒之极,纷纷呵斥痛骂于她。
湖大太太被这声浪所慑,这才有些怕了,讪讪闭了嘴。
沈流辈分在那里,才不惯着他们夫妇,喝问湖大太太道:“小桦哥也流放三千里,琦哥儿一家子肯去陪着。你们同样做父母的,要是真疼孩子,不若送你去陪珠哥儿罢!”
湖大太太当时就蔫了,又语无伦次找起借口来。
沈流断喝道:“再要胡言乱语,牵累族中,便将你送去家庙好好修修口德!”说着叫众执事弟子将这泼妇叉出去,这边拍板决定三房分宗,从此几兄弟各不相干。
诸事已了,沈理站起身来,向四周一揖,朗声道:“这十年来,沈家两场浩劫,皆因子孙不肖而起,教训惨痛。”
在座不少人是经过这两场浩劫的,不免心有余悸,有了刚才湖大太太闹这一出,越发觉得此言在理,便齐齐点头称是。
沈理又道:“昔《颜氏家训》有云,‘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
“而今,我沈氏也当有这样一部家训,依颜氏诸条、依大明律法、我沈氏族规写就,以教导子孙后世,不求出人头地、闻达于天下,但求懂得礼义廉耻,谨守国法家规,能尽忠尽孝、尽仁尽义!”
族人纷纷击掌应诺:“正当如此!”
*
这一日,停灵七七已满,沈家宗房四房出大殡。
但见白幡素服连片,压地银山一般涌出沈家坊。
这一路上松江府知府、通判、同知、推官都设了路祭棚,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设路祭桌、茶桌不等。
莫说松江官场上有名有姓的尽数到齐,就是镇江府、杭州府等地也有人赶来。
沈家如今数位高官,平素是巴结都巴结不上的,难得都回了松江,哪个不想来结个善缘。
此外,沈瑞带兵协助这几府清剿了逆藩余党,到底出殡的是沈瑞生身父亲,也有不少不知沈家父子关系内里详情的人是来表达感谢之意的。
这两日京中又有消息传来,王华王阁老以老病为由致仕了。
这是摆明了给他儿子让路。
待宁逆被押解到南京献俘后,朝廷论功行赏,王守仁凭借平叛大功,又有王华如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段进行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