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处暑(2)第1/3段
皇帝心头蹦跶了下才想起这方砚台就是上回让她在西墙根儿当砖顶的那一块。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她竟还看清了这方砚的质地?皇帝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长了一颗怎样的脑袋?一国之君龙颜大怒要是照着正常人的思维,应该吓得筛糠,吓得连站都站不稳她倒好,照旧能分出闲心来,关心这种和性命不相干的东西。
当然,想起当日对她的处处刁难,皇帝还是有点愧疚的。不过旧事就不必重提了吧他东拉西扯,引开了她的注意一面拿狼毫蘸满了墨,一面道:“你知道这方龙尾砚?”
嘤鸣说知道,“奴才在家时也读书习字师傅和我们讲笔墨纸砚的由来说到砚台首推便是金星龙尾。”她边磨墨边道“李后主曾为它写过诗,说他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这种歙砚下墨快发墨细,怪道那天能浇奴才一脑袋果然好砚,名不虚传!”
皇帝被她说得耳根子发烫,又不好和她理论,只有把一股郁气发散到手腕,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敬慎不败。
“你觉得朕的飞白写得如何?”
嘤鸣看了看,由衷地点头,“依奴才之见笔锋遒健有法,运笔有气吞山河之势,万岁爷御笔,自然是好字!”
皇帝提着笔,偏过头冲她一哂,“那你知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嘤鸣琢磨了下道:“君子立身立言,不可不慎。身不慎则身败,言不慎则言惑,行不慎则行妄,德不慎则德毁。万岁爷要奴才安分守己,修身重德,然后横扫群雄,立于不败之地,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又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了,前半段明明理解得很好,为什么到了后半段非得拐出去十万八千里?
“里头有横扫群雄什么事儿?朕让你敬慎,是让你老老实实做人,不是让你找人打架!“
嘤鸣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呢,有时候不是得藏拙吗。话又说回来,宫里用这个词儿不大适合她,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一旦招惹了她,她半夜里都会醒过来琢磨一下,该怎么收拾这个人。她的心可大可小,光吃亏不反击的不是大度,是没有报复的能力。敬慎是应该的,但后面那两个字,意境改一改更好。
当然她心里想的那些,不可能告诉他,便笑道:“万岁爷多虑了,奴才是诗礼人家出身,不兴找人打架的。”说罢重新又仔细审视手下的砚台,啧啧称叹着,“真好啊,质地紧密,下墨又多……”多得从头顶上一路浇灌下来,能流到腰上去。
皇帝愈发心虚,有点写不下去了,于是拿笔管指了指,“朕把这个赏你,你别说了成吗?”
这也算告饶了吧,嘤鸣笑了笑,放下墨锭把那几个字举起来,转身就着天光看。字是真的好,帝王的手笔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少了那种排奡纵横的开阔,要论格局,世上无人能和他相比。
她背对着他,两手高抬抻着纸,阔大的袖子落到了肘弯,露出两截藕节子似的小臂。皇帝对那双臂膀可说记忆犹新,她进宫第二天在太后宫里捣鼓茶道时他就看见了,当时不觉得怎么样,过后竟念念不忘……偷着再看一眼,实在是没什么可挑拣的,缎子一样的头发,杨柳一样的细腰……慈宁宫那头的诏书,不知拟得怎么样了。
她忽又转回身来,吓得皇帝赶忙收回了视线。她欢欢喜喜向他蹲安,说谢万岁爷赏,“奴才家正厅里还供着先头老皇爷的御笔呢,如今奴才又得了万岁爷的,咱们家两辈子都承主子隆恩,实在太荣耀了。奴才回头就找人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日日焚香祝祷,一定谨记主子教诲。”
看她脸上笑着,不管她是真高兴还是装的,皇帝瞧在眼里,心里很熨帖。
谁不喜欢自己被姑娘崇拜,尤其那姑娘还是自己中意的。皇帝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之余,十分大方地叫了声三庆,“打发人拿下去裱起来,回头再送到头所去。”
三庆“嗻”了一声,从嘤姑娘手里接过来,呵着腰复退了出去。
嘤鸣觉得这呆霸王,其实也并不像她以前想象的那样又坏又狠。
一个人离你很遥远时,你对这个人的好恶,都得通过身边的人领会,别人说他好他就是好的,说他坏,那他自然十恶不赦。当初她一年两回看望深知,深知那么厌恶这皇宫,厌恶宫里的每一个人,她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罪恶的,自己被逼着进宫也是人生最灰败的一笔。如今走近那些主子们,才发现他们也有生动完整的人生。也许他们对权力的运筹帷幄令人恐惧,但权力之外总还有三分人味儿,不足以令她恨之入骨。
她刚才还想,内务府这个处那个处的,究竟哪里能替她裱这幅字。没想到皇帝很体人意儿,叫底下人去办了,倒省了她的手脚。她笑着又蹲了蹲身,“谢万岁爷咱们家两辈子都承主子隆恩,实在太荣耀了。奴才回头就找人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日日焚香祝祷,一定谨记主子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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