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umble Inn第4/4段
“那你为什么不moveout?”
谁说我不想呢,刚搬进Funny不到一个月,就发现她非常难相处,实在忍受不了,我已经在别处找好了房子,准备提前通知她的那天,我坐在客厅等她回来,透过窗子看到她走到了门前,却半天没开门进来,我以为她没带钥匙。开门出去发现她一身酒味,站在墙边,缓慢地、温柔地抚摸着墙壁上二战时期留下的弹孔,我走近一些,听到她对那个弹孔说,‘Areyoustillinpain?’(你还疼吗?)”
如果我还在德国,绝对不会把这个故事告诉Soeren,他成长得太顺遂太幸福,他也太活泼太明朗太关不住事,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能明白“Areyoustillinpain?”这句话里的深层意味和不可提及。这是Funny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愿意在暗处对弹孔述说的自己飘摇的一生。我不希望他去问她,怜悯她、安慰她、试图让周边人改变对她的态度,于是社区、教堂的人们都成为开导者和劝慰者,那会让Funny劳累不堪。她是个老妖精,就该在自己的世界里霸道横行。
可是在中国重逢的这一个月,我对Soeren建立了曾经两年都没有建立起来的信任,我看到他细腻的心思、敏锐的洞察力,我觉得他什么都明白,可以被托付信赖。
Soeren听完思忖了片刻,笑着摇摇头,说:“我以前觉得你是Warmduscher。”(德语:用温水淋浴的人,意为软弱的人。)
“现在不是了吗?”我虽然这样问,心里却在感叹原来这一次的重逢不但改变了我心目中他的样子,也改变了他心目中我的样子。
他轻轻地摇着头,仿佛摇了很久,突然问:“你和我回汉堡吗?”
我快速地摇了摇头:“不行。长沙不是我最爱的地方,却是我最爱生活的地方,我爱的人们都在这里。再说易续现在这样,我能去哪呢?”
“那个照片有用吗?你跟wyer说了吗?”他突然问:“还有envelope里面的东西。”
他指的是那天相框里发现的易续的妈妈藏起来的照片和他前一天从保险柜里找到的房产证。
市律师并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也没给我拿原件给他的指示。我还是安慰Soeren:“有用,律师说很重要。”
“很可惜呀!”他说,“我还想帮助他,可是我走了。如果我不走,还有第三个东西。”
“什么第三个东西?”
“Allergutendingesinddrei。”他煞有介事地说。
德国人相信,好事成三。找到装信封的房产证算一件,相框后的照片算一件,他认为还应该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应该被发现。可是我们把那个家都翻遍了,哪还有第三件出现的可能?
“第三个东西不是那些酒吗?”我调侃道。
他做恍然大悟状:“啊,对啊!”
“我们还会相见吗?”他又问,这一次他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着期待。他的瞳孔本来是浅褐色,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显得特别深,眼白长又白,像绵长的白沙滩上突出了两块大礁石。
汉堡那个城市,我到现在都谈不上留恋。对我而言,那是地点也是时间,我一直知道我会离开。我会远离那地点,也许五年十年;我会截段那时间,也许直到我生命的终止,都不会再回去。当地点和时间都被抛弃,回忆便成了唯一能珍藏的东西。我记忆力不行,等我们老了,我想让易续一件一件讲给我听。所以我详详细细地、尽我所能地告知易续我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所有的事。只要易续在,就此跟汉堡、跟德国永别,大概都不会觉得有多遗憾。我甚至在还没有去德国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
“你问我最喜欢的词是什么,我想,在汉堡我真的有最喜欢的词。”我说。
“是什么?”
“再见。”
“Bye?”
“中文的‘再见’、英语的‘seeyou’、德国的‘wiedersehen’。这三个词都有双重含义——告别和重逢。我想跟汉堡道别,想再次见到长沙。这里有我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我越来越发现,我的世界其实没那么大,小得就那么几个人,我想回来跟他们长相厮守。将来,如果易续想出国,我就陪他出国,如果他只想待在长沙,我就不走出这个城市。他走我走,他留我留。所以,我们能不能再见,要看你们俩的缘分,如果你跟易续有缘,那我们就能相见。”
“缘分?”
我刚准备给他翻译,他马上说:“可是,我觉得你爱他,他不爱你。”
“为什么?”
“他四句话还是五句话你就去了汉堡,你写了许多话,他都不回答你。”
我身旁街灯的灯光落在湿润的睫毛上,形成了一圈光晕,舍不得伸手破坏它,美的东西就该长久。
我说:“他不是不爱我,是不能时时刻刻只顾着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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