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孤弱女羁押归京师 守陵督客旅逢异人第4/4段
“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贾士芳端详着曾静,“舅母收养了你,想逼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伯父想吞你家产,赶你出来,几乎逼你自杀。你婶母和你死去的母亲要好,不忍曾家绝后,出私房钱资助你外逃山东,投奔东海去找吕留良。你在山东进学为秀才,吕留良死,你又返回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我说的可有一字之谬?”
曾静先还怔怔地听,听到后来,两腿一软坐回凳上,已是面如死灰。喃喃说道:“你不是人,你是鬼……圣人不云六合之外,我不能信你的——你一定在哪里打听过我曾静的惨史……”贾士芳笑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是圣人不以鬼神说教,不是圣人不懂得。天下亿万庙堂,若没有灵响,谁肯信他?”说着一转脸,对着旁桌看得目瞪口呆的一个军官,又道:“这位兄弟,我总没有打听过他的‘惨史’吧?——他也是七岁丧母,继母不良,调唆他父亲把他逐出家门,流落湖广、江南,又辗转到河南陕西,遇贵人收留,从军打仗,积功到五品——你是不是?”
“是!”那军官已被贾士芳说得满脸泪痕,竟忘了身份,一挺身答道:“您真是活神仙!我叫霍英,是四川人,真服了您呐!请先生指明,我爹还活着么?”贾士芳随口答道:“你出走三年父亲就病死了,你继母带你继母弟另嫁。你不要哭,这是孽缘,你也不要报仇,你继母嫁到这家苦受折磨,几乎天天挨打,冥冥报应,有人已经替你出气了。”说着转脸又问曾静:“你可服气?你的磨难还在后边,若肯入我道门,为我弟子,我以五行颠倒大法为你除去霾云,颠簸红尘,否则有一日你终归悔恨莫及的!”曾静目光如醉,盯着幽幽的灯火,喃喃说道:“恐怕你这点左道旁门还收伏不了我。君子知命……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范时绎眼见自己的人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道士渐渐迷惑,一个个竟跃跃欲试想请他推算造命,正要起身带人下楼,身边的蔡怀玺突然大声叫道:“那位仙长,肯屈驾过来给我这一桌观观气色么?”贾士芳仰面咕咕又牛饮一碗,笑着从容一点头,隔桌子过来,一边走一边对那群军校一一指点。
“存心善些儿。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了,不晓得警惕么?”
“你家门山向不利,偏西南了,向南正过来,你母亲的病就不治自愈了……”
“良善人,公门里头好修行。你自己福薄,可以见儿子孙子身登龙门。”
“天道福善祸淫,祖德原本不薄,都给你折尽了。你养的那几个小厮,总有一天夺了你命去……”
……一路说着,贾士芳款步踱过来,站在钱蕴斗身后立定了,却一时不言语,盯着众人嗟讶一叹,仿佛不胜感慨。范时绎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道:“《道藏》万卷浩如烟海,不在口舌之间,你不安分,挟技入世,淆乱视听,已经犯了天威。你不收敛,恐怕祸到无门。”
“我学成道家三昧,奉师命出龙虎山济世,济世也是修道。”贾士芳满不在乎,笑嘻嘻说道,“这酒楼上三十一人,你们尽有相识不相识的,于我却没有秘密。我不违天行事,天也无奈我何。你看——”他说着手指成兰花状一弹,满楼五六支蜡烛突然同时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团。人们被他突然露这一手惊呆了,竟谁也说不出话,漆黑中听贾士芳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太黑了吧?今天十月二十六,这时候不该有月亮。我借来一片清光,为诸位佐酒。”
众人惊怔间,外边浓重的云已经散为莲花云,透明的,粉色的莲瓣中略带迟疑地闪出一轮明月,银色的清辉从南边一溜亮窗洒落进来,满楼都是融融宜人的月光。
“这是‘小道’能办的?”贾士芳满意地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范时绎,格格笑道,“这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是一会人物,天意是天意,我勉尽人事而已。”范时绎按捺住心头的惊慌,悄悄用手按住了剑柄,闷哼一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吧?我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史籍,何事不知?颠倒五行阴阳,你晓得前明徐鸿儒?你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设!”贾士芳将手一摆,已又是灯明月暗,竟向范明绎一躬致谢,“你的话和我师父的话一样,是正理,所以我不驳你,但我确不是白莲教。乃是江西龙虎山娄真人关门弟子,专门出山了却俗缘。我不悖理违法,从善行济世,你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这位先生,方才你叫我,来为你推休咎的么?”他把脸转向了钱蕴斗。
钱蕴斗和蔡怀玺都被他方才的幻术弄得五神迷乱。钱蕴斗这时想到是自己失态,招这道士来的,因点头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楼上多一半都是钦犯。这一番解往京师,吉凶如何?”
甘凤池曾静石江那一桌客人,原也纳闷这一群男女客人,突如其来坐得满楼皆是,却又互不言语各自闷头吃饭,至此才明白,原来是朝廷解往京师伏罪领刑的待决钦犯!
[1]
旧时客栈为方便客人题诗,专门设的白漆木板,用过可以用水洗净。
本章节已阅读完毕(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