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督署堂李卫设祖饯 驿馆店大员互攻讦第2/4段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来举杯过顶,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声后,杯底都翻亮过来相验。
“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卫待众人都坐下,脸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历不知他捣什么鬼,诧异地看了尹继善一眼,尹继善忙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李公要处置人。”弘历细看时,果见一桌桌官员呆坐如木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位总督发作。
许久,李卫才长透了一口气,踱到一张桌前,对一位中年官员笑道:“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仓直隶州令的吧?”弘历打量那陈世倌,只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戴着磲顶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方方的国字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八字髭须下,下须微微翘起,透着精明和倔强。弘历一见便起好感,却见陈世倌从容起身答道:“大人记的不错,有什么训诲,请示下!”
“哪里!”李卫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学。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岁的人,就中了进士。你选的墨卷我书房里有,还有你的《梅院诗抄》,虽说不大懂的,听人说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职谬承大人金奖,那都是雕虫小技耳!”
“客气了。”李卫淡淡说道,“你人品也好,没有伸手贪墨,也没听你那里有冤案。我去太仓,那里的人都说你是好人。你别小看了这个考语,这年头官场里能让人说人‘好人’的也是难得的。你修的那个太仓书院,我看比嵩山书院还要强些。走到你衙门里,听不见板子和算盘响,琴声、棋声、吟诗声倒是有的。读书人都说你是贤令。照我看,你是个‘雅官’。”
陈世倌淡淡一笑,说道:“不贪是本分,修书院是昌明圣学,也是读书人本分。我按本性做官为人。别人说我什么,也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李卫倏地勃然变色,“江南省七十二州县,还有浙江五十多个州县,都已经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偏偏你就顶着?你凭的什么?你那里不归我管,或者是你蔑视我李卫,或者还有别的缘故么?嗯?!”
满屋里人听他夸奖陈世倌,原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料李卫突然翻脸,连珠炮价质问起他,声色俱厉丝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惊。陈世倌同桌的几个官员感同身受,都蓦地出了一身汗。陈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向李卫一拱手说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太仓地方官绅与佃户历来不合,我前任里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夺佃,或逼死佃户,或杀戮东家业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情形传到我们那里,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案子出了十几起。制台,业主是朝廷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绥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们。他们为佃户挟迫,本来就一肚皮的无名,我们再挤他们和佃户一处出差纳粮,斯文扫地,绅宦气短,不是助长痞恶顽钝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绅士与刁民同流合污。一遇水旱欠收,那祸就不可测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为人,也服气你做事干练的。只不知为什么我冒犯了您,今日当着王爷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为什么无端给我难堪?”他说着,已是满面泪光,哽咽说道:“我为自己难过,更为你难过,我还为太仓百姓担忧……”
李卫起先脸上还带着讥讽的冷笑,渐渐沉静,变得愈来愈苍白,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只死盯着面前这个陈世倌,头目眩晕,雷击了一样僵立不动。满庭文武屏息吞声,像古庙一样沉寂,半晌,李卫叹息一声,忽然对陈世倌一个长揖到地,低着头不肯抬起,说道:“是李卫处事左了,我当众给你赔礼道歉!”
“大人,这,这如何当得起?”
“我终究不读书的过,”李卫哽咽嗓子道,“你当得起。你不原谅我,我拜到席终!”
陈世倌泪如泉涌,双手搀起李卫身躯,说道:“既如此说,我勉从宪命就是。我也有不是,早已瞧出大人不满,应该早些把话说透。读书人性傲,弄到这田地,不全怪大人。何况您统管两省军民二政,又负责稽查天下匪盗,偶有不留心处,岂能以暇掩瑜?”
“好,两个都是国家瑰宝。”弘历诧异而好奇而震惊,至此又感动又欣慰,起身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下来,满面春风说道:“一个折节下士,一个循礼不悖,好!我来和你们共饮一杯合息酒!”说着为二人各倾一杯,自己也斟满了,三杯酒琥珀似的,晃晃一碰,已是各自干了。李卫已是恢复了常态,嘻嘻一笑,竟上去拍拍陈世倌肩头操一口安徽话,说道:“娘希匹的李卫小瞧了读书人。你大有出息,贼娘好好地搞!”
众人不禁哄然鼓掌大笑。李卫笑道:“雍正二年李绂参我一本,说我不读书不学无术,而且违旨看戏。我回奏万岁,不读书是有的,看戏是因为不读书又想懂史,所以天下督抚不许演堂会看戏,唯独我是‘奉旨观剧’,今儿是我家筵,借官家一席之地,叫戏子人来唱一句!”他顺手扯了陈世倌往上席走,连声道:“开戏开戏!——你来,和我坐一处说话!”
须臾,两厢笙簧齐鸣弦管应和。六个妙龄女子,一色汉装,荷绿长裙曳地,银红比甲醒神,随着节拍从屏风后冉冉而出。灯下看美人绰约掩映,消魂容光令人神往。弘历久羁在外,事务丛繁,烦恼郁塞至此一洗而尽,听那歌伎唱时,却是:
红樱悬翠葆,渐金铃枝深,瑶阶花少。万颗燕支赠旧情,争奈弄珠人老!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几度相思,红豆都销,碧丝空袅……
“好,这是王沂孙的《三姝媚》了!”弘历按节而拍,细细品评,大赞道:“这曲子谱得也好,堪称绝调。”
“我终归是个俗人,听不懂。”李卫笑着呷了一口茶,望着摇曳婆娑的舞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叹道:“没办法。”“有办法的。”范时捷笑着对弘历挤挤眼,“四爷就在跟前,四爷给你做个主,翠儿不依也得依!”弘历听得入神,恍惚问道:“你们挤眉弄眼的,是怎么回事?”
毛孝先笑道:“这是李大人的情孽。先头选戏班子,有个叫豆官的小生,很投制台的缘,声色俱厉丝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惊。陈世倌同桌的几个官员感同身受,都蓦地出了一身汗。陈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向李卫一拱手说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太仓地方官绅与佃户历来不合,我前任里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夺佃,或逼死佃户,或杀戮东家业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情形传到我们那里,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案子出了十几起。制台,业主是朝廷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绥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们。他们为佃户挟迫,本来就一肚皮的无名,我们再挤他们和佃户一处出差纳粮,斯文扫地,绅宦气短,不是助长痞恶顽钝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绅士与刁民同流合污。一遇水旱欠收,那祸就不可测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为人,也服气你做事干练的。只不知为什么我冒犯了您,今日当着王爷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为什么无端给我难堪?”他说着,已是满面泪光,哽咽说道:“我为自己难过,更为你难过,我还为太仓百姓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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