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槐树屯阿哥尝果报 析案情手足惊相残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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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历一行人与水贼恶斗一日,天傍黑时船方靠岸,已是累饿得人人筋软骨酥。收拾了细软贡物登堤看时,一带凹地过去,果然有一座大镇,凹地上种着稻子,看样子是取土修堤留下来的,也许因为这个大坑,交通不便,才没在这里设渡口。远远望镇子,乌沉沉黑乎乎的,青白灰紫各色炊烟袅袅间倦鸟噪昏鸦翩跹。远处驿道上铎铃脆响,得得马蹄中不时传来车把式的吆喝声和甩鞭声,近处稻田里几个老农持着铁锹在入水涸田,不时互相答讪几句笑语。远处巷落里孩子们像是在捉迷藏,一阵阵传来叽叽嘎嘎的笑声……几个遇难不死的人,乍入人间香火之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柔和亲切之情。弘历欣慰地长出一口气,边走边说道:“我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今晚我们就住这镇上。也不必忙赶路,歇透了再走——秦凤梧,要不要你再卜一卦?”

  “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取笑了。《易》云‘再渎不告’么!”秦凤梧嘻嘻笑道,“焉有一日之内连遭凶险的事,我们爷们不是倒霉透了么?‘讼’卦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后头一句已经应了。王爷回京是要见皇上的,这里我又蒙了您的赦。这都是‘利见大人’,是么?”

  众人说道,沿稻田埂仄径过去,上了大路一箭之地,已是进镇。大约这里散集不久,牛马市上满地都是湿牲口粪,街上星星点点的“气死风”灯下,卖水煎包子的,卖馄饨水饺拉面削面饽饽馒头油烙馍馍一应汤饼的,勺锅碰撞,并有烧鸡卤肉牛羊肉汤锅,香气溢满街衢。这群拖泥带水衣衫不整的人经过,引来了各色各样的目光。他们也不理会,咽着口水徐步走着寻觅下处。最后在镇西偏北处寻着了一处百年老店“王记客栈”,歇脚住下,一应饮食住宿,汤水侍候周备,也不必细述。

  在索家镇歇息三日,弘历等人已经将养得精神完足。第四日头早,他们雇了走骡驮轿,特意又买一匹马给弘历坐骑,仍是行商模样,取道黄陵、留光、牛市屯,迤逦往东北行来。路过留光时,弘历想起王老五一家,特意打听“黄台”这个地方。乡人都说黄台这地方康熙五十六年过水,已经没了,王老五更是无从打听,弘历嗟叹不已,也就罢了。一路询问田文镜官缄为人,也是众口不一:有说清廉的,也有说苛暴的;有说爱民的,也有说残民的,竟和官场对田氏评价一样莫衷一是,问到后来弘历也懒得问了。此时已入五月,天气乍热,中午时分骄阳毒晒,豫北十多天没有落雨,大车道上浮士数寸,一踩一串白烟儿。弘历先在山东赈灾中过暑,最是畏热喜寒,驮轿里闷,马上又晒得受不得,便令中午辰时歇脚,过了未时再走,虽然起得早了些,倒觉路上安逸。秦凤梧名士风流,滑稽多智,一路吟诗说词,打诨说笑,打叠了百样殷勤讨弘历欢喜,因此也不觉寂寞。

  这日行至镇虎集,刚刚过了辰中。按刘统勋夜里算计,上午多赶些路,晚间便可趱行到滑县,与官府接头,就可以沿驿站直送保定——他实在被黄河遇险吓怕了,生恐这位执拗的王爷再遭不测。自己作为扈从臣子百身莫赎——偏是这天响晴无云,早已热了上来。那太阳未至当午,便把大地照得一片蜡白。道旁的早玉米、高粱和大豆红苕地热气蒸腾,远远望去,房、树像隔着水一样在气流中颤抖。庄稼的叶片都晒卷了,在逼人的暑气中耷拉下来,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又归寂静,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当。

  “你们听听,树上的蝉都懒得叫!”弘历虽当盛暑,衣冠一丝不乱,在马上一把接一把用手揩汗,对身边骑着骡子的刘统勋道:“往前四十里没有集镇,万一有人热倒了,连个救护处也寻不来。再说车夫骡子也怕受不了——延清,要走你先走,我是非要歇在这里了。”刘统勋张望一下四周的青纱帐,舔着嘴唇赔笑道:“奴才也热得受不得。到前头小村里先喝点水,寻个荫凉地吃饭打尖,咱们从容计议。奴才那是为了主子好!”秦凤梧见道边有块甘蔗田,稀里哗啦趟过去,嘣嘣撅了五六根又追上来,刷去蔗叶先递给弘历一根,一边继续刷叶子,一边笑道:“主子您吃根儿,梢儿留给奴才。”又递给刘统勋一根,自己撅断一根,把根儿又递给弘历,其余的都送到车上温家的,他龇牙咧嘴地倒啃着蔗梢,说笑道:“太闷了,说个笑话儿吧。北边人和南边人在中间遇上了,北边人吹嘘,‘我们那边冷,冷得紧!摸铁铁咬手,触石石沾皮。撒尿时一手拿根小棍,尿一出来就结冰,得随时敲着,不然就连人冻住了。舌头舔牙要先试试,不然就连牙冻一处了!’南边人也吹,‘我们那里热,热极了!太阳地里放几个老玉米,一会儿就熟,时辰长了就爆了玉米花儿。有一回我赶猪进城,一路都不敢停步,路上寻人家喝了一碗水,出来猪都烤熟了。’……”弘历听得哈哈大笑,接过刘统勋递上来的蔗根,一边嚼着,一边说道:“烤猪是没有的事,五额驸去吐鲁番,热时在石板上摊鸡蛋,一会儿就熟成煎饼了。”他指着道旁的玉米,笑道:“我出一联,谁对出有赏!——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刘统勋不长于此,一门心思想着合适的歇脚地,未及答话,秦凤梧已经对上,“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敏捷!”弘历笑道,怔着想想,吸着气道:“怎么总觉得你对得别扭呢?”车上传来三个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英英伸头道:“四爷,他少对了一个字!”弘历不禁扬鞭大笑,秦凤梧道:“那就必成‘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要再不下雨,我们这地下跑的也要变成烤猪了!”

  一语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哗笑,都觉得暑热好熬了许多。刘统勋在马上遥指前方,说道:“前头三岔路口那株老槐树好阴凉,我们先歇下来再说,可成?”

  “成!”弘历手搭凉棚看了看,果见前边路分两岔,一向东北,一向西北,岔道口一株硕大无朋的槐树,老桠虬根枝叶茂密,遮了足有一亩多地的大阴凉,确是歇脚的好地方。因一纵马奔过去,飞身下来,一手解着项上扣得紧崩崩的钮子,一手不停挥扇,仰脸看着浓密的树冠,待众人赶上来,笑道:“这树是刘秀手植一千六七百年的岁数了呢!你们看那块石碑。——可煞作怪的,这一路几十里连棵大树也没有!这个树底下要是摆个茶桌棋盘什么的,再有卖瓜果酒水的,还愁没生意?这里的人真怪!”一个骡夫打火点着旱烟猛吸一口,说道:“早先这里树多啦。田制台那时还没来河南,是个叫阿西喇布的什么黄子的在河南当巡抚。说这里土匪多,一把火烧净了,结果土匪也没了,那边娃娃河也干他娘的了。没有水,不光土匪不能过,好人也不行,这一带迁光了。田制台又叫栽树。说也怪,树有了,河里也有了水,只是不如先前大就是了。这一路过来的都是新迁户,黄河冲了家的,都安置了这里。说是新垦的地,其实都是过去的好地荒了,又垦出来罢了。嗨——官们的想头,咱死也不明白。”

  这一番对田文镜的评介仍是有褒有贬,弘历听得多了,只无所谓地一笑。刘统勋看那石碑,只写了“汉光武帝手植此槐”,落款却是“明弘治二年”。秦凤梧便急着问骡夫:“附近有客店没有,哪里能洗澡,有没有瓜田。”正乱着,古北道上过来一个小姑娘,只可十二三岁,短袖衫青布裤,赤脚穿着草鞋,手提着瓦罐沿指着道旁的玉米,笑道:“我出一联,谁对出有赏!——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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