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申家店伙计戏老板 雷雨夜府台杀道台第1/3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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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已立过了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接连几场大雨都是旋下旋停。晴时,依旧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大驿道上的浮土像热锅里刚炒出的面,一脚踏上去便起白烟儿,焦热滚烫,灼得人心里发紧。德州府衙坐落在城北运河岸边,离衙一箭之地便是码头,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午后未末时分,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行人。靠码头东边申家老店里,店老板和三四个伙计袒胸露腹地坐在门面里吃茶打扇摆龙门阵:

  “哎,你们听说没有?”一个伙计一手挥扇,另一手搓着瘦骨嶙峋的前胸,把一条条黑腻腻的汗灰捏在手里摆弄着,口中说道:“德祥老店分汤,兄弟三个昨个打了一仗。老二老三合手臭揍了马老大一顿,嘻嘻……我去瞧时,已经热闹过了,三兄弟赤条条的,浑身血葫芦一样,三个婆娘各搀着自己当家的对骂,一锅老汤都翻泼到院里。哎呀呀你没见,老二家媳妇那对大白**、老三家娘儿裤子扯到大腿根儿……”说着,似乎犯了馋虫般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一直半躺在竹凉椅上闭目摇扇的申老板听得扑哧一笑,说道:“小路子,你很该上去拉拉架,就便儿把鼻子凑到大腿根闻闻香……”小路子打趣道:“罢罢,我可不敢沾惹,瘦得鸡精价,搁得住她折腾?倒是申老板压上去,肉山叠肉山,才压出味道呢!再不然就是咱们郝二哥,一身横肉丝儿,满是横劲,准保打发那三个女人眉开眼笑浑身舒坦!”

  坐在门口晾风的郝二哥用扇子拍了小路子脑门一下笑道:“上回你妈来看你,我看她长得就可人意儿。怎么样,认个爹吧?”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申老板笑得浑身肉打颤儿,半晌才坐起身来,用手抚着厚得叠起的肚皮,叹道:“那是一锅正德老汤,传了一百多年了,儿孙不争气,说翻就翻了个干净。咱们德州扒鸡,老德祥马家的是数一数二的正宗——房子失火端了老汤逃,是扒鸡行的老规矩。为分家砸了老汤锅,真真是败家子。瞧吧,他们还要打官司,热闹还有看的呢!”

  几个人听了便不言声。德州扒鸡驰名天下,不但山东,就是保定、河南达官贵人请客筵宴,也常用驿道快马传送,每年秋季还要贡进皇宫御用一千只。鸡好吃全凭一锅汤,那卤汤锅都是十几代传下来的,做鸡续水从不停火。做鸡人家分家,不重浮财,就看重那锅卤汤。如今老德祥家竟为分汤不均砸了汤锅,连开旅店的申老板也不免皱眉惋惜。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汤锅已经翻他娘的了,还打屁的官司!论起来他们老马家也红火够了,就靠前头祖上挣的,这辈子也吃用不了——放聪明点和和气气分了浮财房产,各自安生重新支起汤锅,过几年仍旧生发起了。咱们刘太尊是什么好官?巴不得满府里都打官司,一笊篱捞完德州烧鸡还不甘心呢!”说着吩咐小路子,“把后院井里冰的西瓜取一个,今儿这天热得邪门,这时候也没有客人来投宿,正好吃西瓜解暑。”小路子喜得一跳老高,一溜烟儿去了。

  几个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满口满肚皮淌瓜水、贴瓜子儿。正自得意,后院侧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四方脸小眼睛,面皮倒也白净。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梳得一丝不乱,随便搭在肩上。大热天儿还穿着件靛青葛纱袍,腰间系一条玄色带子,显得精干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左颊上一颗铜钱大的黑痣上长着猪鬃似的一绺长毛,让人怎么瞧怎么不舒服。申老板见他出来,呵呵笑着起身,打着瓜嗝,让道:“是瑞二爷!狗伸舌头的时辰,屋里多凉快呐!您穿这么齐整要出门?来来来……吃瓜吃瓜……井水冰了的,森凉,又沙又甜,吃一块再去!”

  “不用了。”瑞二爷阴沉沉一笑,说道,“我们贺老爷顷刻要去府台衙门拜客,这左近有没有杠房?我去觅一乘凉轿。”正说着,侧门那边一个人一探身叫道:“瑞二!贺老爷墨使完了,你顺便买两锭回来。”瑞二回身大声道:“省得了!曹瑞家的,告诉老爷,这店里有冰凉的瓜,老爷要用,叫他们送进去一个!”

  申老板和几个店伙计不禁面面相觑:府台衙门一抬脚就到,还用得着觅轿?这个姓贺的客人带着瑞二、曹瑞两个长随,在店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从来都是独出独归。说是“做生意”却不和生意人往来应酬。住的是偏东小院,一天二钱银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瑞二执炊做饭,说句寒碜话,还比不上进京应试的一班穷孝廉,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老爷”,要堂皇打轿去府台衙门“拜客”!瑞二见众人瞠目望着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爷是济南粮储道,奉了岳抚台宪命来德州查亏空的。如今差使已经办完,这几日就要回省。你们侍候得好,自然有赏的。”

  “哎哟!”申老板惊得从躺椅上跳起身来,略一怔,两眼已笑得弥勒佛似的眯成一条缝,“简慢了您呐!没成想我这小店里住了这么大个贵人,怪不得前日夜里梦见我爹骂我瞎眼,我这眼竟长到屁股上了——轿子有,出门隔两三家就是杠房。这么热的天儿,您二爷也不必走动——郝二的,愣什么,还不赶紧去给贺老爷觅轿?”说着亲手拂了座椅请瑞二坐,一边穿褂子,一边吆喝着小路子:“还不赶紧再去取两个瓜,这里再切一个,给贺大人送进去一个!”

  众人忙乱着,有的觅轿,有的取瓜,还有两个小伙计拾掇方才吃过的瓜皮,赶苍蝇抹桌子扫地,申老板没话找话地和瑞二攀谈套近乎。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乘四人抬竹轿已在店门口落下。瑞二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进去回禀贺道台,东侧门一响,曹瑞在前,后头果然见贺道台一身官服,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补服,蓝色涅玻璃顶子在阳光下烁烁生光,摇着四方步徐徐出来。众人眼里都是一亮,早都长跪在地,申老板口中喃喃说道:“道台大老爷恕罪,在我这小店住了这么多日子,没有好生侍候您老人家,连个安也没过去请。您老大人肚量大……”

  “没什么,都起来吧。”贺道台温和地说道,“我没说,你不知道,有什么可‘罪’的?就是怕人扰,我才不肯说,相安无事各得用得着觅轿?这个姓贺的客人带着瑞二、曹瑞两个长随,在店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从来都是独出独归。说是“做生意”却不和生意人往来应酬。住的是偏东小院,一天二钱银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瑞二执炊做饭,说句寒碜话,还比不上进京应试的一班穷孝廉,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老爷”,要堂皇打轿去府台衙门“拜客”!瑞二见众人瞠目望着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爷是济南粮储道,奉了岳抚台宪命来德州查亏空的。如今差使已经办完,这几日就要回省。你们侍候得好,自然有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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