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图里琛奉旨巡并州 元宵反诮语讥忠直第1/3段
听这一声,花厅前几十名翎顶辉煌的官员,从布政使、按察使到各司道,及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还有省城十几个缙绅耆宿一齐扫兴,面面相觑着停了箸站起身来,不知这个粘胶腻牙的过路钦差又要来寻什么晦气。诺敏向着首席稳坐的图里琛略点头致意,忙着起身离席,也是一脸张惶。图里琛这才领略到,田文镜在太原着实犯了众恶。他不动声色,端着酒杯沉吟,只见田文镜穿着鹭鸶补服,戴着白色涅玻璃顶子脚步匆匆进来。
“听说钦差图大人到了?”田文镜和诺敏相对一揖,二人目光一碰都闪了开去。田文镜扫视着众人问道:“在此地么?容下官叩请圣安!”图里琛这才看出,田文镜眼睛原来近视,自己身着黄马褂居中而坐他都看不清,莞尔一笑起身道:“我就是图里琛。”田文镜这才转过身来,跨前一步甩了马蹄袖双膝跪下,亢声说道:“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
钦差叩接钦差!这本来是实情,但确实是一句多余的话。众人见田文镜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强项模样,想笑又都不敢。一时偌大筵宴上寂无人声,只听远处衙外开锅稀粥似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是时漏下三更,已到正月十五子正时分了。图里琛也被田文镜弄得一愣,但他此时口含天宪手握重权,哪里将田文镜放在眼里?略一顿,冷冷说道:“圣躬安!钦差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了——你别忙起来,有奉旨问你的话!”
“臣恭聆圣谕!”
“奉旨问田文镜,”图里琛道,“田文镜乃京师蕞尔小吏,奉旨往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原系专差,并未奉有沿途采风,干预地方政务旨意,何故无事生非,妄奏山西巡抚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朕原是可欺之主么?”说罢便盯视田文镜。田文镜从容不迫,叩了头答道:“臣奉旨西行原是专差,但原在户部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旨意已记档缴皇史宬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乃是以户部司官身分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位份悬殊且无宿怨,正因主上非可欺之主,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洞鉴烛照!”
这个话大出人们预料,连诺敏也不禁愕然,顿时脸涨得通红,很想插一句问“你怎么不早说你是以户部司员身分查看的”?但现在图里琛是代天子问话,无论何人插口都是欺君,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沫,下死眼盯着这个无端来山西搅闹的刺头儿官,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往上窜。图里琛也大感意外,但此时也只能遵旨问话,因道:“今山西通省亏空弥补齐全,尔既查清,银账可相符?”
“分文不差!”
“既然分文不差,”图里琛背诵着雍正的原话,“尔无端污人名节,是诚何理?是诚何心?足证朕心许诺敏为天下第一抚臣鉴人不谬。若诺敏有一丝一微欺隐,朕亦无颜对天下抚臣矣!问尔田文镜,还有何言对朕?”诵罢目光咄咄,逼视着田文镜不语。
田文镜舔了舔嘴唇,雍正的这些话刁钻凶狠到如此地步,是他和邬思道都没有想到的,而袒护诺敏到这个份上,更使人始料所不及,如若再继续哓哓置辩,那就不是与诺敏质对,而是直接扫雍正的脸了。田文镜沉吟半晌,叩头答道:“臣愚昧。诺敏确系‘天下第一抚臣’,万岁问至此,臣还有何言可对?伏惟圣裁!”
“来!”图里琛目光灼灼,断喝一声,“革掉田文镜顶戴!”
“扎!”
两个亲兵答应一声,走上前去。田文镜却将手一摆,煞白着脸双手抖着拧下涅玻璃顶子上的旋钮,递了过去。
“田大人,”图里琛微微一笑,亲自上前双手搀起田文镜,“不要这么懊丧嘛。办砸了差使革职去顶子的论千论万,宦海沉浮平常事,挂冠可作伴梅人。来,且吃酒,我为大人压惊!”诺敏便忙着让人斟酒,双手捧来敬给田文镜,笑道:“文镜,到晋一月有余,殊失主人之道啊!想一想,不过噩梦一场,恍若昨日之事。这里图大人可作证,兄今遭圣上严旨切责并非兄弟进谗……料想文镜回京,朝廷必定还有恩旨的。”田文镜听着诺敏这些虚情假义的慰劝,也不言声,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向众人亮了杯底。径自扬长走到上首桌前跷足而坐,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图里琛见他如此胆气,刹那间心一动,闪过一个念头:“此人豪杰!”诺敏却高兴得醉了似的,背着手兜圈子,只是想笑又怕失态,众人都以为他在搜索枯肠作诗,却见他手一摆,说道:“把大爆竹放起来!放焰火!”
随着爆竹“砰砰”闷雷般一声接一声响起,十二箱焰火喷花吐霞泼雾流光,映得席面五彩缤纷。一轮浑圆的月亮,将银辉纱幕似的铺向大地,霭霭瑞光中坐着这群心思不一的官绅举觞劝饮,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须臾酒酣耳热,人们的话渐渐多起来。开始时议论古董、商彝周鼎、秦砖汉瓦胡扯乱谈,接着便有人说起音律,什么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说得唾味四溅。倒是首席一桌诺敏、田文镜和图里琛,一个无话谈,一个不想谈,一个不愿谈,各自把杯对月出神。
“三位大人怎么闷坐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县令趔趄着步儿上来,乜着眼一一给三人斟酒,一头说:“大高兴的日子……两位钦差——呃!怎么吃枯酒?我……我给你们讲个笑……笑话!”说着便盯田文镜。田文镜看时,是柏山县令潘桂,这次清理亏空,头一个就清到他头上,心知他必定是来挖苦嘲弄,一笑说道:“人都说攀高结贵,你倒两个字‘潘桂’(攀贵)就占全了。不过我如今已经不‘贵’了,有什么笑话只当闲听罢了。”潘桂借酒装疯,说道:“大人,我说……说的是个真事儿!嗯……我发科是康熙五十七年,从濮阳过,错过了宿头,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只好在一个土岗上胡乱睡下,不想就遇了鬼!”
说到这里,潘桂已经口齿伶俐不再结巴。满座的人听见这个老虎压班县令说鬼,都停了议论。只听潘虚情假义的慰劝,也不言声,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向众人亮了杯底。径自扬长走到上首桌前跷足而坐,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图里琛见他如此胆气,刹那间心一动,闪过一个念头:“此人豪杰!”诺敏却高兴得醉了似的,背着手兜圈子,只是想笑又怕失态,众人都以为他在搜索枯肠作诗,却见他手一摆,说道:“把大爆竹放起来!放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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