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飘零客重返金陵地 聊官箴闲吟卖子诗第2/4段
一天欢喜扫空,凤姑和兰草儿还不知道为什么。回到馆舍店中,两个人服侍邬思道洗浴了,面对茕茕孤灯,守在沉思不语的邬思道身边,都是满肚子惊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知道。”邬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时辰方瞿然开目,瞳仁中流动着幽暗的光,说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爱你们,岂有今日?怡亲王原要叫你们唱《马前泼水》来着!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讲给你们,白教你们担心。只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世界虽大,我三尺难藏。雍正爷在位一日,我不能归隐——现在为后世计,恐怕还得多费一点心思。”
凤姑看了兰草儿一眼,她读过不少书,见底深些,思索着说道:“我们并没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们拖累了你?唉……”说着一阵伤心,竟自落泪。兰草儿心里也是一阵酸热,便也拭泪,说道:“既是怕,只有躲的,干吗还要和李卫扯连?”
“李卫现在有难处,我得帮他一把。”邬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说道:“我晓得李卫,虽少了点文采,聪明得自于天,又和宝亲王情谊过从得好。他是个人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必定为我在四爷(弘历)跟前周旋好话。这样,才能保我邬思道一世平安。”说罢,瞑目躺下,又道:“你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好好想想……你们歇去吧。”
兰草儿和凤姑从没见邬思道如此忧虑过,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得她们心神不安,但也不敢再扰邬思道,当下点起息香,两个人轮流打扇,竟在邬思道身边偎坐了一夜。
李卫的两江总督衙门设在明故宫废址西北,与西边的贡院约有二里之遥,再向东,便是巡抚衙门,江宁织造司也设在这里。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宁织造曹寅府,其实是行宫规格,壮丽巍峨观之令人肃然——途经此地时,邬思道专门敞开轿窗向外观看,只见织造司署衙虎头牌上已经换了苏姓——隋赫德抄曹家取而代之,苏阿林又抄隋赫德——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尔哈赤充为满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扬扬百年大族,一旦失势,子孙零替,不知风流云散何处,如今草树宫阙依旧,人事已非,邬思道也不免慨叹嗟讶。正想着,软轿已经落下,知已到了总督行辕衙门,便架起拐杖,艰难地哈腰出轿,但见总督衙门轩敞高大的三间倒厦正门紧闭,朱漆铜钉门上两个栲栳大的衔环铺首,狞恶地注目着空阔的广场,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钉子似的站着数百名戈什哈,个个叩刀挺立目不邪视。夏日骄阳下,大照壁前三丈余高的大铁旗杆上挂着李卫的帅旗,上头七个御书大字:
钦命两江总督李
帅旗似乎不甘寂寞地不时卷动一下。仪门这边却敞开着,偶尔有人进出,验牌放行也是一丝不苟。沿仪门一溜墙根,摆着上百乘官轿,大约因天热,轿夫衙役们耐不得在这里等候主人出来,都躲在远处玄武湖畔大柳树下吃茶歇凉摆龙门阵——官衙这边却阒无人声,甚是肃杀威严。两个家人都是开封人,哪里见过这种排场?搀着邬思道,傻子进城般呆看,却不知如何通报。正没做理会处,石狮子那边一个戈什哈厉声喊道:“干什么的?不许往前走!”
“我是河南来的,”邬思道看着渐渐走近的戈什哈,掏出名刺递上去,从容说道:“要见你们李制军。”那戈什哈表情严肃,接过名刺,又见上头写着:
年眷兄邬思道谨见李公卫
戈什哈颠来倒去看了半日,笑道:“世上还有姓鸟的,鸟还有耳朵!真少见!——咱们李大帅今个召见江苏县令以上主官议事,这会子和罗中丞在正厅议事。你改日再来吧。”邬思道不禁一笑:“李卫不识字,养了一群睁眼瞎!那是个‘鸟’字儿么?——他正会议,我就不搅他了,你进去告诉翠儿一声,我先见她。”
“翠儿?翠儿是谁?”
“翠儿就是李卫的婆娘!”
那戈什哈惊讶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邬思道,只见邬思道穿一件半旧不旧青灰色府绸袍,外套天青实地纱褂,白净面皮,五绺长髯剪修得十分整洁,一条半苍的发辫又粗又长垂在脑后,深邃的目光中闪着不容置疑的神气——这打扮,这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却又不贱,再猜不出是个什么身份。邬思道笑道:“你别犯嘀咕,只管进去禀你家主母。要不肯见,我自然就去了。”那戈什哈愣愣地点点头,满腹狐疑地去了。约摸一袋烟功夫,只见那戈什哈飞也似的跑出来,一出门扑翻身拜倒在地,叩头道:“宪太太请邬先生进去。这里是官地,她不便出迎,已经叫人去请李大帅。邬先生,请了您呐!”
“不是‘鸟先生’了吗?”邬思道呵呵大笑,掏出五两一块银子丢了去,又返身对自己两个从人道:“你们回去,告诉两个奶奶,晚间我未必回去了。若是这里住得,自然有人去接。”说罢,便跟那戈什哈飘然而去。穿过仪门,绕了议事厅迤逦向西折北,便是李卫内眷所居院落,已见李卫的妻子翠儿穿着蜜合色长裙,外罩月白纱衫,督帅着一群丫头老婆子守在门口迎候。见邬思道进来,蹲身福了两福,将手一让,说道:“已经着人唤他去了。先生,您请——梅香,取一盘子冰湃葡萄!”便毕恭毕敬跟着邬思道径进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发呆了。
邬思道含笑颔首,径坐了客位,拈一颗葡萄含在嘴里,不为吃,只取那凉意,看着正厅满架的书,因见翠儿还要行礼,笑着道:“罢了罢,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头,是诰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代之,苏阿林又抄隋赫德——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尔哈赤充为满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扬扬百年大族,一旦失势,子孙零替,不知风流云散何处,如今草树宫阙依旧,人事已非,邬思道也不免慨叹嗟讶。正想着,软轿已经落下,知已到了总督行辕衙门,便架起拐杖,艰难地哈腰出轿,但见总督衙门轩敞高大的三间倒厦正门紧闭,朱漆铜钉门上两个栲栳大的衔环铺首,狞恶地注目着空阔的广场,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钉子似的站着数百名戈什哈,个个叩刀挺立目不邪视。夏日骄阳下,大照壁前三丈余高的大铁旗杆上挂着李卫的帅旗,上头七个御书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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