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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达诚一生为商,原本也想让仇家远跟哥哥仇家宽一样,子承父业,一门心思地跟着他做生意。谁知家门不幸,老二仇家远生性偏狂,桀骜不驯,西安城书读一半,居然瞒着家里,到了陆军长手下,还一直跟家里说,他在西安一家师范当老师。半年前,仇家远又不声不响到凉州师范做起了教师,等仇达诚知道时,生米已成熟饭。教书倒也罢了,仇达诚心想,仇家三辈子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要是仇家远真能把书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愿。谁知上个月古浪县长、他的妹夫孔杰玺找到他,悄悄说:“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陆军长来往密切,很有可能还参加了共产党,老二的身份,神秘着呢。”仇达诚起初不信,认为妹夫孔杰玺纯属胡言。据他所知,共产党在西北一带还是个很新鲜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听说,咋就把这帽子戴他儿子头上了呢?
妹夫孔杰玺犹豫半天,才将西安城拦截药物的事说了,原来那药物正是仇家远他们弄的,当然是以凉州城另一家商号的名义秘密收购的,负责运送药物的马帮二帮主蓝青云目前已被证实是共产党。孔杰玺还说,马帮打凉州城一出发,消息就秘密飞到了西安,所以蓝青云到西安,等于是送死。
妹夫孔杰玺说完这话,很是焦虑地叹了口气:“哥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头已经发话,要严查速办,好在凉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这回……”
“混账!”父亲仇达诚暴跳如雷,当下就要大儿子家宽赶往凉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来。妹夫孔杰玺见状,悄声说:“人我已经安顿在别处,眼下,家里家外还不能张扬,等事态平息了,再让他回来。”
“混账,混账呀,这个家,怕是要毁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闯北的仇达诚,当然知道参加共产党是什么后果。他在西安城那些个日子,时不时地听说有共产分子被当局押出城门处决。原想自己身居大漠边塞,天高地远,既可免受战乱之苦,又不为什么国共之争而牵扯进是非里。哪知,自己家里,竟就养出一个共产党!
仇家远从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阳川家中,父亲尚在火头上。仇达诚质问他参加共产党的事,仇家远矢口否认,说自己早就是西安陆军长的人,西安陆军长跟共产党势不两立,还一再要求严查共产党的组织,切不可让共产党渗透到凉州一带,他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仇达诚见他言之凿凿,也就信了,况且儿子仇家远加入国民党,跟着陆军长干,这事众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杰玺搞错了。不过仇达诚并没放过儿子。仇家远竟然背着他,将凉州城仁字号的柜银动用,还骗大掌柜吴茂,说是他点了头的。
“我多时点了头,啊!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敢打我的旗号虚骗冒领。我仇家的生意,向来以诚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乱飞不说,竟敢,竟敢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骂完,立刻唤来管家,将仇家远捆了,锁在厢房里。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话软话的求情,仇家远怕是还捆在厢房里。
人虽说放了出来,但钱,爹一分不给。“你倒有脸说出来,上次拿走的银票,我还没跟你要哩,你个败家子,木头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这儿显然是没戏可唱,仇家远又把心思动到哥哥家宽头上。哥哥仇家宽眼下虽说还没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县城的义字号还有平阳川的善、德二号都归他管,应该说跟他转挪一些银洋还是有希望的。谁知家宽听完他的话,惊乍乍跳起来:“我说兄弟,你咋还执迷不悟,银子哥是舍得,可哥舍不得你的命!”说完,骑马去了古浪县城。仇家远万般无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浑身的劲换不来一个好办法,最后,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你去青石岭一趟,跟我娘家爹说说?”
就这样,仇家远硬着头皮来到了青石岭。
仇家远刚刚被管家老橛头安顿到后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脚步便到了。原来,二公子仇家远离开平阳川自己的家时,并没跟仇达诚说实话。仇达诚跟青石岭的亲家水二爷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见不惯水二爷山沟沟里小财主那副嘴脸,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着做白牦牛的生意,水二爷暗中将青石岭以外的牦牛肉混杂到白牦牛肉中,想赚昧心钱,被精明老到的仇达诚给发现。生意非但没做成,反把两家的关系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从中周旋,怕是仇水两家来往的路就断了。二公子仇家远骗爹说:“眼下待在家里不安全,我还是回姑父给我找的地方吧。”仇达诚自然乐意,又怕他再动歪脑子,把自个最放心的伙计三朵子打发出来,叮嘱道:“一路盯紧点,他要是敢乱跑,就拿绳子捆。”谁知三朵子早让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个人合着跟仇达诚演了一场戏。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远撵出来,爹对小叔子家远的态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远前脚上路,她便找借口跟公公说要来青石岭一趟。公公虽然对娘家爹水二爷有看法,对她,却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请求,公公很少反对。
二梅这趟来,是帮小叔子仇家远的。
二公子仇家远选在黑饭吃过夜幕初合的时分来到水二爷的上房,上房里没别人,每天这个时候,都是水二爷捧着烟枪过烟瘾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爷爱抽两口,这点跟他两个亲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岭种大烟发烟财的时候,仇达诚几乎要天天诅咒水家,言辞之尖利恶毒,也只有仇达诚说得出口。不过仇家远倒不认为抽大烟种大烟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欢青石岭被大烟涂染出来的那一派绚丽景色,满沟满洼的罂粟花一开,整个青石岭便包裹在浓浓的芳香中,那花儿,嫩、艳、绚烂无比,把天地一下衬托得跟仙境一样。真是美啊!仇家远忍不住要发出赞叹。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他为青石岭陶醉时,发了横财的水二爷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无际的景色给弄没了。
“水家姨父——”
仇家远按乡俗怯怯地叫了一声。
“咕嘟”一声,水二爷咽下一个水泡,没抬眼,手伸进烟盒里,又捏了一个烟嘟儿,往烟枪里放。
“姨父——”仇家远又叫了一声。
水二爷就恼了:“叫魂哩,叫魄哩,没吃饱还是没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点钱……”仇家远鼓足勇气,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钱?”水二爷的脸上有了颜色,赤红。就在仇家远满含着希望冲他望时,他突然话锋一转,恶恶地说:“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个奸商家的,还有脸跑这儿提钱!”
仇家远被水二爷呛了个满面红,但事情急迫,他还是厚着脸皮说:“姨父,您先甭生气,听我把话说明。”
“说你个脚后跟!去,我没工夫听!”
水二爷跟仇家远一高一低地吵闹着,二梅跟英英走了进来,两人刚吃过饭,到后院找家远,家远不在,心想八成是来了爹这儿。刚进门,就听爹扯直了声音骂:“你仇家不是势大得很么,不是有你们的仁义河么,咋个,也跑来跟我哭穷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声。
“去,没你说话的份。”水二爷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远红着脸,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呛,性子上来了,走过去站家远边上。“家远哥,你跟爹提钱做啥?”
仇家远吞吞吐吐,不敢正视水英英。
“说呀,提钱做啥?”水英英不高兴了,家远的事她一点不知道,她从来不关心家远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这跟她无关,她心里,家远就是她想着念着的人,这人在凉州城教书,又是平阳川有名的阔少,咋个会缺钱哩?
“英英!”见妹妹不明就里死问乱问,二梅赶忙制止。英英却突地转向父亲:“不就借个钱么,你发那么大脾气给谁看,谁家没个不方便的时候?”
“你——?”
水二爷啪地扔了烟枪,怒瞪住女儿英英,气得说不出话。
二梅赶忙赔着笑脸劝:“爹,你就少生点气,家远也是有事急用钱,又不是不还你。”
“家远,家远,叫得比你亲爹还亲。我还当你是跑来看我的,原来是串通好跑来坑我的!”水二爷将烟枪在桌上猛地一磕,冲二梅翻了几下白眼。
“爹!”二梅让爹这一说,顿时臊红了脸,抬高声音道:“谁都是坑你的,这世上就你一个人清白。”
“就是嘛,把钱看得比啥都重,家远哥这么远的来,连个好脸子也不给,人家欠你金了还是欠你银了?”英英接话道。
“你个白眼狼,少替他说话!”
“就说!”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来。吵着吵着,目光就回到了家远脸上。姐姐二梅看见了那目光,心里暗暗担忧,嘴上,却还在帮家远说话。
这一天的水家,算是热闹了一阵子,水二爷在两个女儿的围攻下,险些无词。不过,他心里正得很,任凭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钱,我是一个子儿没有!水英英气坏了,气疯了,爹这样做,太驳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远:“家远哥,走,不跟他借,让他搂着钱睡觉去。”
“哼!”水二爷在后面重重哼了一声。
仇家远碰了钉子,心情沉重,筹不到钱,药商那儿就不给货,陆军长交给他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他再也无心思听英英说什么。水英英倒是激动得很,一连说了好些爹的坏话,可惜仇家远仍旧闷着脸,没一点响应,水英英忽就来了气:“钱,钱,钱,你干吗要跟他提钱!”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钱的,也烦他们提钱。她跟仇家远好久没见过面了,她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说说心里话。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家远说,可惜,管家老橛头不让她说,老橛头奉命将水英英连拖带拽带到了南院。
仇家远走出屋子,来到后院的空场子。此时夜幕已经很浓,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气里也飘着一股股殷实味儿。这味儿跟平阳川他家的味儿不同,却又是那么的相同。一嗅见这味儿,仇家远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进行了多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沉睡在黑夜里?他的耳畔响起陆军长那忧国忧民的声音:“如果这些家底殷实的财主不能发动起来,革命的道路将会异常艰难。”
过了好长时间,院里各屋都已安静,风把白日的喧嚣早已吹得干净。仇家远寻思着自己也该进屋睡觉了,正欲转身,院里突然响出一阵碎响,随着一阵出踏出踏的脚步声,仇家远看见一个黑影儿朝他移来。水家大院占地相当大,跟水二爷住的上院比起来,后院简直能称得上空旷。单是脚下的这个空场子,就比他家的祖宅还大。仇家远警觉地竖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儿望去。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但凡在黑夜里听见声响,都会不由自主变得警惕。等黑影儿快到身前时,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
黑影儿吓得憷一下,手里提着的锨腾地掉地上。
等两个人互相看清对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旋即也放松。
“我叫拾粮。”黑影儿说。
“拾粮?”仇家远疑惑地盯住面前这个瘦小的男孩,跟着问:“我咋没听过?”
“回……回……”拾粮一时想不起该把这个陌生人称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话,我是院里新来的长工。”
长工?
3
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黎明时,位于青石岭山脚下的这座豪宅陷入了混乱。
惊叫是院主人水二爷发出的。水二爷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实,一直担心三女英英会不会偷偷溜到后院去,半夜里他起来过一趟,脚步子像猫似的往后院那边去,他已想好,要是让他抓到啥把柄,他会跟仇家没完。还好,他站在后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听了一阵,后院静静的,一点儿异常也没。细一看,那间小客房安静得就像庙一般,心里这才有了着落。往回走时,就听得内心里发出一阵阵窃笑,跟我借钱,你爹都没打我手里借到过一分,就凭你?这么想着,目光越过院里几棵树,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显出几分死寂。死寂就好,吃里爬外的东西,养你这么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着外人了。想到这儿,水二爷暗暗下了个决心,是该紧着跟她张罗婚事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让人拐走。
这三女,可是他留着养老的呀。
水二爷早就打定主意,要给三小姐水英英招个上门女婿,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过几次,可惜眼下峡里峡外还没哪一个后生让他看中眼。
天刚蒙蒙儿亮,水二爷便醒来了。醒来的头一件事,便是上账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账房看一趟,是水二爷这辈子铁定了的功课。水家的账房跟一般财主家不同,一般财主家比如平阳川仇家还有东沟何家,账房就在东家睡的屋里,也有单独拿一间房当账房的,但至少跟东家睡的屋有道门,这样照管起钱财来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账房在地窖里,这是水二爷别出心裁的主意。建这座院子时,水二爷悄悄从上院一棵树下挖了个坑道,挖进去很深,然后在地下建了一间房。这房,就是专门用来藏水家银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将原来那条通道改了,将进出账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连起来。这样,他进出账房的时候,院里人只当他是进那屋拿东西,他也确确实实每次都从那屋里拿出件破东西。
这个早晨,水二爷往杂物房去的时候,心是澎湃着的,想一想里面堆满的银两,还有稀儿怪儿值钱的玩意,他就没法不激动。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呀。想想当初,他从万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撵出来,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风峡,那是多么的可怜。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岭的大财主,家财万贯,哟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爷这么激动着,掏出一把铜钥匙,朝院里四下望了望,没人。也真是,这大早的,天还没亮透,咋个会有人?他哧地一笑,为自己的小诡计得意了一下,这长的日子,院里上下,竟然没一个人知道这杂物房的秘密。谁都知道他水二爷的银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晓得在哪放。门吱吜一声,开了。进门的一瞬,他的目光还是不放心地朝院里扫了一下,确信自己眼里没看到啥,这才放放心心往里走。等他拿起顶门杠子朝里顶门时,那一声惊叫便响了出来。
水家的地窖大开着!
天呀,地窖大开着!
水二爷喊了一声,忙就捂了嘴。他是吓坏了,吓得乱了方寸。后来他怪自己,这事,咋能乱喊哩?
可等他慌慌张张钻进地窖,沿着长长的地道跑进账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
“贼,贼,贼啊——”
水二爷跌跌撞撞,跑出了账房,跑出了杂物房,门都没顾上锁,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顶了。
“天老爷啊,贼,贼,贼偷了我的银子啊——”
等管家老橛头带人跑到上院时,水二爷已捶胸顿足,瘫地上拉不起来了。
水家进了贼,而且径直溜进账房,拿走了水二爷不少银两!
“银两,银两,我的命呀——”水二爷近乎哭起了丧。
管家老橛头带人就要往杂物房扑,水二爷腾地打地上站起:“老橛头,你个糊涂鬼,贼还能在里面么?”没等老橛头转身,他一个闪身扑过去,牢牢地锁上了杂物房。
贼的确不在里面,贼早跑了!
跟贼一同跑掉的,还有两个人。仇家二公子仇家远,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们从惊吓和忙乱中稳下神,细一琢磨,全都笑了。
笑了。
当下,水二爷就将二女子二梅叫来,喝问道:“说,是不是你定下的计?!”
“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爷一把打开管家老橛头递过来的烟枪,怒冲冲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确信账房里进的是家贼后,水二爷第一个就想到二梅。账房的通道还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过,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气缓不过,双腿一蹬扔下这个世界走了,就抓着二梅的手,跟她把账房的事说了,没想……
“仇家的,你要气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气。她相信这事是妹妹英英所为,但昨儿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时起来偷钱,啥时又跟仇家远跑了,她一点不知晓。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让爹给问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晓那个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说完窖口的事时,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说哪天她不把他养老送终,家里挣的钱,她一个子儿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这些钱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钱确确实实是英英拿走的,这一点压根不用怀疑。天大亮后还不见英英面,跑后院又找不见仇家远,水二梅心里,啥都清楚了。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
“找呀,还愣着做甚,就是把青风峡挖三尺,也要把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给我抓回来!”见管家老橛头愣在屋里,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叫嚣道。
这一天,水家大院乱了个说不成。天黑以后,派出去找人的人一个个回来,全都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脸色,就知道连个人毛也没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银两,跟她相爱的人私奔了!
水二爷轰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个日子,英英和仇家远还是没有消息。水二爷大病一场,差点背过气去。管家老橛头连夜打东沟请来冷中医,两副药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过,心,却狠狠地让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随后,一句死头子话说下去:“不准找,不准打听,是死是活由她!”见众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几个银子么,让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尽头!”院里人也是让这话给吓住了,真就没人再敢去找。漫长的五天过去了,气愤中的水二爷像是一下老了五年。这天后晌,他无比沮丧地走进后院,空荡荡的场子里,没一点生气。他望着突然灰蒙下来的天空发了会呆,然后就往马厩去。这些日子,他连自己的走马都懒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头白牦牛换来的呀,要是走马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这么想着,脚步已到了后院马厩前。盖得相当气派的马厩里,来自西沟的长工拾粮正默无声息地提着个水桶发呆。水二爷张开鼻子闻了闻,感觉怪怪的,平日里一走进后院就能闻到的那股马粪味儿,居然不见了。使劲嗅了几口,还是没闻到。当下,他就火火地说:“谁把味儿赶跑了?”
他的喝骂吓醒了拾粮。十五岁的长工拾粮一见是东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爷喝住他,问:“你叫啥?”
拾粮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爷话,我叫拾粮。”
“拾粮,多达来的?”
“达”是青风峡一带的土话,意思跟哪里,啥时差不多。一听水二爷这么问,拾粮赶忙弓下腰答:“二爷,我来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爷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来。看,咋个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沟来路家的吧?”
“嗯。”
“来路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爷说着,走过去,手抚住十五岁的拾粮,像是动了啥感情。抚着抚着,又问:“味儿是你赶跑的?”
“味儿?”拾粮让他问得一怵一怵,心想东家不会是患了啥病吧。
“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水二爷败兴地叹了一声。
其实,水二爷挺喜欢那味儿的,马粪味儿,离开它水二爷就觉日子里少了什么。不过,这些话,他是不打算说给拾粮听的,他听不懂,听了也不明白。人世间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过这娃还算细心,还算能吃苦,瞅瞅这马厩,让他务弄的,干净。像个过日子的。
也许是失了银两,也许是一连几天看不到英英,这天的水二爷显得孤独,显得忧伤。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粮硬给拉到了上房里,一路,还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唤。到了上房,却又不知拉他来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丢了银两的夜晚,莫名其妙就问:“那黑里,你看见啥了?”
这话把拾粮吓了一跳。
拾粮的心猛地一紧,身子由不住一阵哆嗦,慌乱中垂下头,避开水二爷目光。
那黑里,拾粮确实看见过英英。半夜里他起来喂马,往马厩走时,忽然有个黑影儿窜入后院,拾粮刚要叫,嘴就让捂上了。水英英吓唬他:“敢乱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松开拾粮,让他到后院门口守着,要是来人,就冲院里咳嗽几声。拾粮战战兢兢守在院门口,心里直纳闷,三小姐这是咋了,神出鬼没的?疑惑间就见三小姐潜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工夫,两个人贼手贼脚溜出来,背着个大包袱,往院门口跑。跑了没几步,又踅回身子,阴狠狠说:“快去替我偷匹马,小心别弄出声音。”
那晚,拾粮使出了自己的绝技,衣裳脱下来,裹马蹄上,还给马嘴上戴上料袋。枣红马兴许跟女主人有感应,走得格外乖。拾粮提心吊胆将马牵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门外,水英英一把夺过马缰,威胁道:“敢把这事儿说给我爹,回来打烂你的嘴!”说完,纵身跃马,紧紧贴着心上人的背,嗖一声,不见了。
院里上下四处找贼时,拾粮吓得缩在马厩里,不敢出来。管家老橛头每次见到他,总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会,那意思,分明是在怀疑他!
水二爷的目光还望着拾粮,那目光,忽儿像刀,要把他的皮划破,忽儿,又成了一股子山风,抚得他浑身痒痒的。拾粮死死地咬着嘴唇,他已发誓,绝不把那晚的真实情况道出来。水二爷望了一会,像是看透了拾粮心思,又像是,自个压根就没指望他能说啥。这个后晌的水二爷显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后他败兴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颓丧的口气道:“算了,我咋跟你问这个呢。”
4
银两的确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简直开心死了,能从爹手里偷得银两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没想她给做成了,做得还相当痛快。出了院,上了马,水英英吃吃笑个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远一阵恐慌,问:“你笑个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远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样藏银两的……”
仇家远不敢怠慢,双腿一夹,策马奔驰起来。水英英呀了一声,双手抱住仇家远,心里,仍在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滩空旷而寂寥,枣红马山风一旦驮了它的主人,那兴奋劲,是能把整个大草滩踩在蹄下的。夜风呼啸,嗖嗖掠过耳际,两个年轻人心里涌着别样的快乐,乘着山风鹰一样离开大草滩。水英英一开始并没想太多,她只是觉得好玩。爹像个守财奴一样守着他的银子,把它看得比自个的宝贝丫头还贵重,令她心里很不舒服。老早就想着下一次手,让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偷了银两做啥。这下好,既出了爹的丑,又帮了心上人的忙。枣红马山风掠过大草滩拐向青风峡方向时,水英英喊了一声:“家远哥,你要去哪里?”
仇家远一上马,心情就激荡起来,驮在马背上褡裢里的银两立刻让他心血沸腾,他似乎忘记了身后的水英英,脑子里全是药材的事。听见水英英喊,他说了一句:“你甭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眼见着山风往峡谷里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远会去平阳川,等过了姊妹河,她就下马,她才不要跟着去呢。钱是给他了,不过她得问清楚,拿这些钱到底做甚?谁知仇家远压根不给她问话的机会,拼命地摧着马,往夜的深处奔。水英英喊了几声,见仇家远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紧他,由了他去。
一阵莫名的颤栗袭上来,袭遍全身。水英英接连打出几个颤,颤得心儿都要乱了,脸更是红成一片。黑夜里,那脸红起来别有一番味儿,羞答答的,却又溢满了幸福。是的,幸福。这个词是很少涌进水英英心里的,她心里常常被一些怪诞的东西塞满,以至于没有时间来品味幸福这个东西。可这阵儿,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脸红成一个颜色,也羞成一个颜色。她往松里抱了抱,却又极快的,舍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劲儿抱住了前面的人儿……
汪洋——
整个人都汪洋成一片——
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
仇家远心里,想的却是另档子事。
天亮时分,他们出了青风峡。晨光中,青风峡显出少女一样的娇羞,晨雾裹着她朦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娇洁的面庞,一切看上去那么青翠,那么透明,却又蒙蒙地遮去了什么。仇家远喝住马,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脸赧然,欲醒欲醉的样子。马上的感觉太好了,她都不想醒来。两个人跳下马,环视了一眼四周,水英英问:“这是哪呀?”仇家远道:“马上到黑风谷了。”
“黑风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点头晕,一时辨不清方向,再说,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出过青风峡哩。
仇家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经过一夜的奔波,心里头那份拿到银子的激动慢慢平静下去,涌上来的,是投身战斗的渴望。是的,战斗,年轻的仇家远从被陆军长选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视为一名斗士。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满了艰辛。这么想着,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点遗憾地说:“英英,你回去吧,钱我拿走了,等办完这事,我回去跟爹要。”
这话甚是意外!水英英压根就没想到仇家远会说出这样的话,愕了几愕,见仇家远不像是说玩话,心一黑,失声叫道:“仇家远,谁让你还钱了?”
仇家远似乎没注意到水英英的变化,更没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胸,其实那不是胸,是她的心在跳。他太执迷于自己的理想了,一想到马上就能拿到药材,马上就能为前方的将士送去最需要的东西,心澎湃得跟激荡的山风一样,哪还能顾得上水英英心里那层儿想法。
“sp;“回……回……”拾粮一时想不起该把这个陌生人称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话,我是院里新来的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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