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3/4段
“我不!”水英英恨恨道,说完,眼里忽然就有了湿。那湿晶晶莹莹的,滚出来,竟是女儿家的泪。
仇家远笑了笑,笑水英英的霸道脾气,也笑她的傻劲儿。不回去,难道要我带着你?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心里这么说着,手,却大哥哥似的伸过来,替水英英抹去那几滴晶莹。“听话,回去啊。”他的口气几乎是在哄她了,以前多少个日子,他就这么哄她,水英英似乎也乐意让他哄,这个小丫头,在别人眼里永远是凶蛮霸道的,偏是在他这里变得这么柔软。仇家远抹掉水英英的泪,手习惯性地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水英英受到鼓舞似的把头抵过来,偎他胸前。
仇家远心里,忽然就有层感动。说真话,他很感激英英,没有英英,他是筹不到钱的。路上他已想好,等把药材的事办完,一定回家跟爹说清楚,要把英英的钱一分不少还给她,另外,他已下定决心,要把父亲跟大哥都拉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再也不能让他们昏昏欲睡。有了他们的支持,自己才能干得更有劲。
“家远哥,以后,不许跟我提钱。”水英英仰起脸,带着几分不满地道。
“英英,别说孩子话,这么多的钱,我咋能不还?”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
水英英耳际再次飞出一团红,娇羞地垂下脸,两手下意识地绞一起。
仇家远没任何反应,带点生硬地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爹要急死了。”
“仇家远,你——”
水英英气得脸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间没了。但她强抑住心头的怒怨,换了一副笑脸又道:“家远哥,这么多的钱,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远最怕水英英问这个,他支吾了两声,瞅着远处的黑风谷说:“英英,我要去黑风谷,那儿有人等着我。”
一听仇家远又在拿话支她,水英英来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远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不行,英英,我不能带你去。”
“谁要你带,我自个没长腿?”水英英边说边跳上马,等了半天仇家远不上来,一紧缰绳,自个先朝黑风谷去了。
仇家远遇到了难题,按计划,他要先到黑风谷找一个叫黑三的联络员,黑三是党组织在凉州最早发展的地下联络员。仇家远没见过这个人,但听同志们说,黑三是个很有血性的汉子,以前曾在凉州城北门外雀儿架下摆过药摊,卖些膏药或者虎骨啥的,跟驮帮和马帮都有来往。后来瞅上了北门皮货铺五皮匠的丫头,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头拐跑了。现在两口子在老家黑风谷种着十几亩地,养着十几头牛,日子过得很自在。收购药材的事就由黑三负责,仇家远只需把银两交给黑三,接下来怎么做,就全听黑三吩咐。
仇家远撵上水英英,心里犹豫着,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讲。按纪律,他是绝对不能跟英英提药材的事的,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英英如此任性,真不知能不能隐瞒过去。
事情是在黑风谷跟黑三接上头后发生意外的。两个人赶到接头地点时,已是上午的九点多钟,日头已高高悬了起来,黑风谷看上去一派诡秘。仇家远找个借口让水英英停下来,这中间他们拌了几次嘴,都是因水英英想听亲昵话,仇家远偏是不说,水英英便横使性子。她大骂仇家远是个王八蛋,骗她偷了爹的银子却不告诉她拿银子做啥。仇家远骗她说是想背着爹做生意,赚一笔钱去外面求学。水英英说:“念的书多,肚里蛆多,我看你还是啥书也不念了,乖乖回平阳川跟你爹做生意。”仇家远说:“这可不行,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中途反悔人家会小看我的。”水英英知道他说假话,却又没法揭穿他,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好,这回做完,你就安分点,把凉州城的事辞了,回平阳川。”仇家远扣扣头,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沟沟里的一只鸟啊,跟她爹一样,就知道让他回平阳川。外面惊涛骇浪,外面天翻地覆,他们却口口声声,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仇家远不想跟水英英讲这些,也没时间讲,他装作听话地说:“好,做完这次,我啥也不做了,回家开铺子去。”水英英信以为真,甜甜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还以为自个的话在家远哥心里起作用了,正要开心地凑过去,替他择下头发上的一棵草,猛听得身边一阵疾动,一只野兔打马蹄边的洞穴中钻出来,惶惶地看了她一眼,惊惶而去。水英英忍不住就想撵,仇家远一把拽住她:“你就不能安分点?!”
这话惹恼了水英英,本来水英英就不高兴,她冒着回去被爹毒揍一顿的危险,给他偷了银两,原指望着能换得他的一顿夸奖或几句暖心话,谁知他一路装傻,想听的一句也不说,这阵,竟怪她不安分。
“你安分,你安分竟跟西安城的女学生偷着好。”
“英英!”仇家远惊讶地瞪住水英英,想不到她竟说这样的话。当下脸红得就跟拿火铲烫了一下。
“我就说,偏说,你不偷着好咋个全平阳川的人都知道?”水英英像是较了劲,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冒出来。原来她是在计较这个!
关于仇家二公子跟西安城女学生的新鲜事,平阳川的确有传闻,水英英也是在去看二姐时听说的。当时她就气得把怀里的侄子扔到炕上,饭也不吃就要回,是二姐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的。
仇家远知道这事不便解释,从英英脸上,他再次意识到什么,这个大英英七岁的青年才俊虽说对男女之间的情感已有体会,但眼下是什么时候,岂能谈这些儿女私情?当下,他默了声,牵着马缰忧郁地往前走,脑子里,却意外地浮上另一张面孔,一张比水英英成熟、漂亮却又暗藏着忧郁和伤感的脸。他摇了摇头,努力将这张面孔从眼前驱走。回首时却见水英英僵在原地,一副狠了劲儿跟他作对的样子。
这一天的仇家远真是费足了劲,跟水英英认识少说也有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副难缠劲。这丫头要是撒起疯来,真是令凉州城的教书先生仇家远难以招架,她似乎专挑仇家远的痛处软处捅,仇家远怕啥她便囔啥,后来竟将仇家远的父亲也就是二姐的公公仇达诚也扯了出来,骂仇达诚是骗子,大骗子,骗了她家的牦牛肉,还骗去她家一个姐姐。气得仇家远真想抽她一个嘴巴,又一想她帮了这大的忙,忍了。可水英英的脾气,他算是领教了,尤其眼里那两团火,真让他发怵。
仇家远好说歹说,算是把水英英给哄开心了,为了让水英英不再闹,他答应下次回来送她一件礼物,凉州城马家绸缎庄的丝巾,江南货。水英英嘴上说不稀罕,心里,却已在渴望他下次回来的日子。两人说闹着往前走了一阵,就见阴森森的沟谷里,豁然冒出一个小村庄。
接头地点在姊妹河拐弯的地儿,姊妹河像一条长长的脐带,联系着上下游几百里的村庄还有山川。但凡河两岸的人家,憨实中又透着那么一股韧性。往前追寻,多少次风暴,都是因这河而起。多少次灾难,也是因这河而起。风暴过后,这河又是那么的平静,滋润着两岸,养育着这一带的子民。有人说,这河有魂哩,也有人说,这河有冤哩。眼下,这河又在静静地等候着,等候着一场全新的、更大的风暴。
河的对岸,有一座小庙,娘娘庙,是人们求神送子的。仇家远让水英英候在半山腰处,自个背了褡裢,往沟谷去。水英英到底还是带着孩子气,她毕竟才十七,心阴得快也晴得快,刚才还噘着嘴,这阵,却提了心喊:“小心啊,踩空可不得了。”
仇家远的影子渐渐被山崖隐去,候在山腰的水英英提心吊胆了一会,忽然就想,这个人,真的会喜欢我,咋就感觉不出那份喜欢呢?
这天的水英英没等到仇家远,说好的两个时辰过去后,山谷里仍是寂静一片,听不到半点声响,就连鸟儿的鸣叫也好像没了。水英英好不心急,又等了片刻,不敢再等了,将马拴在半山腰,自个摸索着往下走。山路相当崎岖,黑风谷不比大草滩,每走一步都冒着摔下去的危险。水英英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甭看她平日气势凌人,但那是在自家草滩,一离开青石岭,她的柔弱立马显了出来。她后悔刚才留在了山腰处,没跟仇家远一道去。
往下走了一阵,隐隐能看到沟谷了,黑风谷千回万转,巍峨险峻,姊妹河湍急而下,浪花飞溅。除了裸露的礁石,还有一棵棵粗大的树,水英英瞅不见一个人影。她的脚步停下来,目光有些茫然。家远哥会不会撇下她,一个人跑了?这个想法一出,她的身子立刻被激怒了。一定是这样,怪不得他问死也不肯说出真相,怪不得一路上他一句知心话也不说,原来……一定是他跟西安城的女学生说好了,骗了她的钱远走高飞。好啊,仇家远,仇拉毛,你竟敢欺负我!
水英英恨恨掉转身,一边骂着仇家远的绰号,一边气急败坏往回走。这时候她已认定,仇家远是耍了她,这个大坏蛋,奸商家的,他耍了她!
日头西斜的时候,水英英牵马站在了大嗓门家院门前。山路真是难走,水英英小心了再小心,下山时还是重重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有些恶毒,水英英脸被划破了,开了几道口子,血这阵还在流。衣裳也划开几道口,黑风谷的荆棘远比青风峡密,而且草丛里长满刺,水英英算是领教了黑风谷的凶险。她正欲喊门,就听里面爆发出一片恶骂:“狗娘养的,不长眼睛的,谁把我晒的葱花打翻了!”
骂声是一女人发出的,嗓门真是大。水英英也像是让骂声吓着了,傻在院门前,不知该不该喊门。女人紧跟着发出第二声:“天爷,我把你个死着剩下的,竟敢偷吃我的鸡蛋,看我不打死你!”院里紧跟着响出一片狼嗥。挨打的好像是一男孩子,嘶喊声叫得极为夸张。水英英听到一半,忍不住扑哧笑了,这家人真是有意思,听声音就像是在杀仗。她没敲门,径直推门进去,就看见一女人骑在一小男童身上,正在发了狠地掐他的屁股,一只手里,竟还拿着一只布鞋底,一定是刚才在纳鞋底。小男童也够怪,身子被娘骑着,嘴里发出死一般的喊,两只手却死死抱着一只山雀,生怕不小心山雀飞走了。娘俩身边,一个更小的女娃爬在地上,两手抓泥,往嘴里填。
水英英正想发出声音,告诉当娘的女儿吃泥了,就听房上响出一声:“大嗓门,来人了,还骑着马。”
抬头望去,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站房上,两手卷成个望远镜,正调皮地看着她。水英英笑笑,房顶上的男孩长得极为俊气,两手取下来后,一张清新悦目的脸便出现。水英英哦了一声,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清亮透明的男孩儿。当下,心里涌上一份喜欢,冲他说:“我能进来不?”
房顶上的男孩清脆地笑了两声,冲骑在弟弟身上的娘喊:“大嗓门,来人了。”说完,冲水英英一笑,又卷起手,看远处去了。
叫大嗓门的女人这才住手,起身迎住水英英,满脸困惑地问:“哪达来的,我咋没见过你?”
水英英捋捋头发,道:“我是青风峡那边来的。”
“青风峡?”显然,叫大嗓门的女人并没去过青风峡,兴许她还不知道青风峡在啥地方。不过,水英英狼狈至极的样子,惹得她发出了笑。
地上的小家伙爬起来,趁大嗓门跟水英英说话的空,瞅准她大腿美美咬了一口,抱着他的山雀跑了。大嗓门发出一声喊,碍着水英英面,没追。小家伙也就五岁过一点,他咬人的动作还有跑的利索劲,猛然间让水英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小家伙从她身边滑过去的一瞬,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进来吧。”
大嗓门拍拍身上的土,把水英英往院里招呼。看到身后的枣红马,大嗓门惊了一下:“哇,你哪来的马,好威风啊!”水英英矜持地道:“我家的。”
“你家?”大嗓门不相信地盯住水英英,眼前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眉宇间却有股男儿的锐气,一看穿着,更是跟平常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当下,起了一层疑,盯紧她问:“你是哪来的,到我家做啥子?”
水英英忙说:“我也不知晓,是有人让我来找你的。”
“看这话说的,你自个的事自个不知晓,谁个信哩?毛蛋,下房了,到沟里看看,你爹咋还不回来?”说着,一把提溜起地上爬的孩子,扯开衣襟,就把**往孩子嘴里塞。水英英忙喊:“她嘴里有土,这样吃不得的。”
“土?”大嗓门抬起眼,目光在水英英脸上狐疑地来回扫了几扫,道:“土里生土里长的,没土咋个长大?”
水英英见她把肥硕的奶头塞进孩子满是泥污的嘴里,自个却像没事人似的,就对这个女人有点看法了。这当儿,就听房上的毛蛋喊:“大嗓门,我爹不会回来,我都一个多时辰没瞅到沟里有人了。”
“瞎说,不回来他还让水冲走不成?”
“真的,沟里啥也看不见,不信你上房来。”毛蛋又说。
“爱回来不回来,回来也指望不住。”大嗓门说着,将吃了一半奶的孩子塞给水英英,接过马缰,拴马去了。孩子刚吃到好处,猛把奶头抽走,哇一声叫开了。小腿儿乱蹬,两手乱抓,水英英手忙脚乱,差点将孩子掉地下。这家的人,个个都是大嗓门,怀里的孩子也就一岁多点,叫起来,跟马驹一样。
黑饭时间,还不见男人回来,大嗓门来气了,骂骂咧咧出了院,往沟谷里去。没多时,她又扯着声音骂回来:“害人鬼家的,满嘴里没一句实话,庙上哪有个人,哄鬼哩,不定又到哪里折腾去了。”
一听庙,水英英心紧了一下。仇家远下山时,跟水英英交待过,如果等不到他,就到村庄里找这个叫大嗓门的女人。难道大嗓门的男人,正是跟仇家远要做生意的黑三?当下扑出去,跟大嗓门细问。不问还好,一问,把大嗓门的气给抖上来了。原来,大嗓门正是凉州城北门皮匠的丫头,早上她男人说要去庙上,眼看十五到了,庙里要供娘娘,男人黑三说得抓紧把庙收拾一下。大嗓门信以为真,哪知她刚才到庙上,庙里静静的,压根就不像是去过人。死男人,跑哪野去了?
“你男人没跟你提生意的事?”水英英紧着问。
“生意?贩骡子还是贩马?我家那个猪头脑子,还配做生意?”大嗓门的骂越发响亮,边骂边呵斥房上的毛蛋:“下房啊,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气死?!”
毛蛋跳下房,冲水英英扮个鬼脸:“让人骗了吧,他们压根就没去过庙上。”
水英英追着毛蛋,要问个究竟,毛蛋跑屋里拿了样东西,风一样飘走了。
直到天黑,水英英才确信,仇家远压根就没跟她说实话。这次,她让仇家远彻底耍了,骗了。
5
水家二女婿、平阳川仁义河的仇大公子仇家宽怒冲冲来到青石岭,要跟自己的岳丈水二爷讲理。
水二爷也真能做得出,那天他轰走二女子二梅和三朵子,居然把仇家的三匹马给扣下了。据仇家宽讲,三朵子跟二梅被轰出水家大院,一路步行回去,这长的路,两人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阳映红平阳川时,才一瘸一拐到了家。一进门,二梅就瘫地上了,两只脚肿得跟发面一样,血渗了一鞋底。
“肿死才好,我让她吃里爬外。”水二爷一点不在意女婿的态度,相反,他认为二梅是罪有应得。
“谁吃里爬外了,他们干的事,跟二梅有啥关系?”仇家宽心里疼着二梅,跟岳父说话的口气,也就不那么友好。
“没关系?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的银两还有一个人一匹走马不见了,你倒为一双脚找上门来?”
“可二梅也是你女儿呀,你就不怕她半路上让狼吃了?”
“吃了干净!”
正争吵着,院里人嚷嚷,三小姐水英英回来了!
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还未落尽的夕阳正泼墨似的把余晖泼洒下来,水家大院被映得通红。
“回来了,真回来了?”水二爷猛打椅子上弹起,撇下二女婿,惊乍乍就往南院跑。刚进了门,就看见水英英拿着一把藏刀,气恨恨地挑自己的马靴。
“靴子,靴子,你挑靴子做啥么?”水二爷连叫带喊,扑过去,想夺过英英手里的藏刀。
“我爱挑,你少管!”英英一把推开自己的爹,一刀子下去,一双漂亮的靴子就给戳破了。
“哎哟哟,先人,这靴子可是我打凉州城买来的!”水二爷抢过靴子,一看上面开了几个洞,心疼得要哭。再一看女儿的脸,心烂了,碎了,翻过了。
女儿水英英满脸是泪,哭得跟死了娘一样伤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爷这才想起不该为一双靴子犯急,真是老糊涂了,天天盼,夜夜盼,盼着她回来。现在女儿就在眼前,自个竟心疼起靴子来。
“你少问!”水英英扭过脸,抽搐着肩膀说。
“嗯?你个狼吃的,偷了我的银两,我还没骂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谁偷了,你看见了,抓住了?”一听爹提银两,水英英猛地起身,横下个脸,一副背着牛头不认赃的样子。也难怪,她心里正拿刀绞呢,哪还有心思听爹唠叨他的银两。
水二爷一看架势,知道女儿准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来就躲自个屋里?不受委屈她能把两只眼睛哭成个明蛋蛋?狗娘养的仇家远,我饶不了你!水二爷压下心里的火,声音颤颤地问:“娃,你没啥事吧,你可把爹吓死了……”
水英英猛就号啕大哭,爹这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疼处,眼里的泪噗噗的,嘴上,却仍然较着劲说:“我死了你才高兴哩。”
“胡说!”水二爷一梗脖子,感觉自个的泪也要下来。不过,一扫院里前前后后涌进来的人,当下便收起脸上的表情,装出一副当爹的威严来,问:“贼哩,拐了你偷了我银两的贼哩?”
“死了!”
水英英恶狠狠抛出一句,没等水二爷再问,一把将他搡出门:“你走,走呀,都走开!”
良久,水二爷呆愣在门外,脑子里使足了劲还是转不过弯。这世道,理咋都跑儿女们身上去了,自个做牛做马,替她们**了心,竟连问一句话的权力都没。这么大的丫头,不明不白跑出去这多天,回来,竟连一句好话都没。正生着闷气,管家老橛头走过来,悄悄说:“东家,仇家二公子骗了三小姐银子,反把小姐一个人丢在了半路上。”
“有这等事?”水二爷当下惊跳了起来,一双眼红得骇人。
等管家老橛头把打听来的消息说给他,水二爷的愤怒便像草原上腾起的烈火,要把整个院子烧着。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没完!
他三步两步,奔回了上院:“仇家宽,把你家那个王八羔子交出来!”
仇家宽这边还正纳闷哩,弟弟家远一去无影踪,仇家上下也是一派焦急,已经派人四处打听。好在,仇家远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头念书,失踪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还能稳当点。这阵一听水英英回来了,自个弟弟却没了消息,心,立刻紧起来。可是,没容他把话问出口,老岳父的嘴巴就到了。
这一巴掌,搧得狠呐,仇家宽捂着脸,傻傻地立在那里。
关于仇家远如何把自己抛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说,二姐夫仇家宽被父亲用同样的手段轰出水家大院的第二个后晌,父女俩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脸愁闷,浑身上下没一点儿精神。这件事对她打击太重,两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谁要劝她吃五谷她就拿那把藏刀吓唬,弄得院里上下没一个人敢跟她搭话。水二爷更是愁眉不展,女儿是回来了,可回来的女儿不像他原先的女儿。水二爷尽管是个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要紧的土财主,但在三个女儿身上,他还是很有点人性的。好话说了一大堆,见女儿不听劝,水二爷叹了一声:“你这个娃呀,死脑筋,比你爹还糊涂。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个二梅亏就吃够了,吃大了,你还瞎栽着脑袋往里碰。那个仇家远,压根就不是个东西!”
水英英还是不说话,任凭爹咋个说,她就是不回应一句。水二爷说乏了,说困了,说得不想说了。腾地站起来,眉毛一挑,往院子里去。走了几步,又踅回身,道:“你再这么下去,爹只有一个法子,跳河!”
水二爷的表情真实极了,一点没吓唬女儿的意思。女儿英英尽管干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两天不吃不喝来,那事儿就不是个事儿,望着女儿两天里迅速憔悴下去的脸,还有让泪洗刷了无数遍的眼睛,心里,比丢了全部银两还痛,还难受。他可就剩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个这么作孽下去,他这个老命,活着还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这才抬起头,很是伤感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爹”,一下就把水二爷的心叫软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儿英英的气了。
女儿英英的气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气,不能不生。当日,水二爷便打发院里他最为赏识的伙计拴五子,骑着快马去了平阳川。水二爷交待给拴五子一个任务,要他无论如何打听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还有,要他切切实实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产党?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紧锣密鼓操办起来。仇家二公子带上银两撇下英英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爷,二公子是个危险人物,这危险不只是偷走了女儿英英的心,关键是,他很可能给水家带来更大的灾难。身居深山老沟的水二爷尽管一辈子与牛羊为伴,对时事,却有他独到的看法。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他在西安城还有凉州城都有很谈得来的朋友,有些,还是眼下国民**面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产党”三个字的利害了,那可是个陷阱,一脚踩进去,可就没了回头路……
老五糊再次被召进水家大院,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遇。吃完喝完,水二爷问:“老五糊,那件事,你给留点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问:“啥事?”
“你个老鬼,是不是看我抬举你了,尾巴又夹不住了?”
老五糊呵呵一笑,他知道水二爷叫他来的目的,水二爷是急着想给三女子英英寻婆家哩,只是这婆家,跟别的婆家不一样,得答应倒插门。
老五糊捻捻胡子,慢悠悠道:“难啊二爷,这峡里我都打听过了,想上门的,你看不上眼,能看上眼的,不想上门。”
“峡外呢,我又没说非要在峡里找?”水二爷情急地问。
“峡外嘛……”老五糊慢吞吞的,一副被事情难住的样子。
“五糊,你可不能起贪心,说好的,找到合适人家,先给你一石豆。事情成了,再加一石。”
“二爷……”
“就这么着,实在不成,我另找媒人!”
“二爷你别,生啥气嘛,明儿个我就到峡外。”五糊一听水二爷要另找媒人,口气立马变了,脸上也堆出一层笑。
“你个老鬼,一辈子就知道个贪!”
说完英英的事,话题又转到另一件事上,也是件大事,这件事离不开拾粮。
一提拾粮,水二爷的口气突然温和起来。
这些日子,水二爷明里暗里观察着拾粮,这娃,甭看人老实,心,细着哩。尤其是他在院里默无声息干活的那个扎实法,着实让水二爷喜欢。水二爷平生最痛恨那些做事浮皮潦草的人,院里有两个长工,就是因小事做不细让他撵走的。还有,这娃,心里有娘老子!
那天,水二爷到草滩上转了一圈,看了一转白牦牛,又到羊圈那边看了看,牛羊的安静让他烦乱的心渐渐稳下来,二道岘子那边茁壮而起的罂粟,更让他心里泛起一股子山风般的快意。进了院,还是止不住对未来日月的美好向往,脚步轻轻松松到后院,想看看三月里新添的那些个小牛犊长得咋样。无意间却瞅见,一向干活不知偷懒的拾粮圪蹴在牛圈外的草棚边,手捧着个馍发愣。水二爷到了跟前,拾粮竟然没察觉,那目光,像是被远处一根绳子牢牢牵住了般,空荡荡的,没个实落。
水二爷呔了一声,吓得拾粮一个激灵,手里的馍腾地落地下。拾粮二次捧起馍时,水二爷发现,那馍,这娃只捧着,没吃。细一问,才知这天是斩穴人来路的生日,拾粮念着爹,吃不下。
“老五糊啊,来路这日子……”水二爷想到这,感觉心被什么堵住了。
“苦。”五糊爷说。
“我知道苦。”水二爷似乎对这答案很不满,就隔着一峡口,谁苦谁不苦他难道不晓?他是想让老五糊顺着他的话头把事情往着落处说。
“能帮就帮一把吧,二爷,对了亲,就成一家人了。”五糊爷喝口茶,忽然拿一种平等的口气说。
“你这叫说话哩还是放屁哩,我说了不帮么?”水二爷被老五糊的口气激怒,他见不得给鼻子就蹬脸的那种人,今儿的五糊也真有点过,正着处不着,不着处硬要挖上三勺,明显,他是借英英的事替来路一家讨要好处。水二爷尽管心疼来路一家,但他容不得别人操纵自个。
“五糊,我可把你当个人哩,你要是再这么悠一句晃一句,这话,没喧的!”
“二爷,哪……哪呀,我不敢,不敢。”老五糊一看水二爷来了气,赶忙赔上笑脸。
“谅你也不敢!”水二爷恨恨道,“你个老狗,心里有几个道道,当我不知?说,你想咋的!”
五糊爷哟嘿嘿了一声,就把水二爷要听的一五一十给道了出来。
6
水二爷心里还有一个惦挂——丫头拾草的病。
这事原本是个秘密,大秘密。一年前五糊爷头一次以媒人的身份被召到水家大院时,水二爷的命蛋蛋宝儿刚刚过了一周年的祭日。宝儿是得痨病死的,后来又说是吸食了大烟,有了瘾,原指望二道岘子茁壮的罂粟能为水家带来好运,至少能让他的宝儿在世上留得时间长一点。没想世道是个不讲理的家伙,老天爷更是混蛋得要死,啥人不能收他偏收啥人。水家大院的命蛋蛋宝儿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大院担负起传递香火的,却又没法揭穿他,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好,这回做完,你就安分点,把凉州城的事辞了,回平阳川。”仇家远扣扣头,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沟沟里的一只鸟啊,跟她爹一样,就知道让他回平阳川。外面惊涛骇浪,外面天翻地覆,他们却口口声声,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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