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4/4段
这个下午,水二爷的脚步焦急地在院门外踱来踱去,目光,瞅着草滩深处。他在急拴五子。狗日的拴五子,按说也该来了呀。院里的情况一阵一个样,忽地说刘药师不疼了,不呱喊了,忽地又跑出来,说刘药师疼得要死了,喘不过气,两只手死死抓住拾粮脖子,要把拾粮往死里掐。
终于,马蹄声从草滩深处响过来,一阵疾风后,拴五子骑马到了跟前,竟是一个人!一问,说是冷中医去了平阳川,今儿赶不回来。
药师刘喜财差点让毒蘑菇要掉命的事引得水家大院一场大乱。当种药人全部收了工,另一位药师赶去看同伴时,刘喜财的病已厉害得不成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子朝外翻。那景儿,让人看一眼就觉是不行了,活不到半夜。水家能喂的药都给喂了,症状却不见一点好,这当儿,就听有人喊了一句:“快给喂大烟!”水二爷一听,头发腾地竖起来。“哪个不吃人饭的喊的?”一句话,吓得院里全静下来。种药人兴许不知道,自打宝儿死了后,大烟两个字,院里是很少提的,更别说喂。姓曹的药师一看,嚷着让水二爷往外送人。水二爷一脸怒躁地说:“这黑的夜,往哪送,沟里就一个冷中医,他不在,送给谁?”
“那就往平阳川送啊——”
“你也吃错五谷了呀,平阳川离这多远,能送我不送?!”
嚷来嚷去,一院的人还是没个主意,这当儿,就见斩穴人来路摸黑出了院,神神秘秘,往青石岭东边的帽儿山去了。
“来路,来路你个狗日,往哪去?”水二爷这阵子是急晕了头,见谁骂谁。来路没理水二爷,自顾自地走了。
这一夜,药师刘喜财疼得背过去好几次气,人,看上去真是不行了。一夜未睡的水二爷匍匐在祖先牌位下,替刘药师烧香祈祷。姓曹的药师吓得面无血色,一整夜叫喊个不停。
斩穴人来路匆匆忙忙走进院子时,谁也没有在意,等人们闻见屋里奇特的花香时,来路跟儿子拾粮已将药师刘喜财放到了地下。一直在院里侍候东家水二爷的吴嫂忽然喊出了声:“西沟的,你手里拿的啥?”
斩穴人来路没有言喘,示意儿子拾粮掰开药师刘喜财的嘴,就在他将手里那支叫不上名的野花揉碎往刘喜财嘴里喂时,吴嫂已将水二爷喊了过来。水二爷一看来路又要给药师喂东西,气得一脚冲他屁股踢过去。“来路你个短命的,不想活了!”来路还是没言喘,趁水二爷发火的空,用力捏住刘喜财鼻子,从拾粮手中要过一碗水,不容分说就给灌了下去。
奇迹是在半个时辰后发生的,药师刘喜财忽闪忽闪睁开眼时,人们才发现,斩穴人来路的两条裤腿烂了,是让荆棘划破的,血从裤腿里渗出来,渗了一鞋。水二爷只顾着看刘喜财了,反把来路给扔到了脑后。
第二天后晌,冷中医才让一匹快马打平阳川驮来,路上,他不停地跟拴五子说:“迟了,迟了半年了,就是把马挣死,也是闲的,人是救不下,顶多,我去了能帮着收下尸。”结果一进院,忽然听说药师醒了,吐了两大盆绿水,正拼命吃五谷哩。冷中医惊叫道:“有这等事?我瞧瞧,快让我瞧瞧——”
冷中医一开始坚决不承认药师是吃了狗尿苔,这玩意要是真吃下去,能撑过两天?等他在两盆绿水里翻腾半天,就把自己给否定了。“天意,毒菇毒不死种药人,真是天意。”他这样解嘲道。等水二爷把来路喂下野花的事说出来,他一脸惊讶地盯住来路:“你哪采的花?”
“断魂谷。”来路羞羞答答道。
“天,断魂谷你也敢去!”
斩穴人来路冒死上断魂谷采药救下药师刘喜财,直把水二爷感动得说不出话。当下,便让管家老橛头拿出一些碎银,非要来路收下。来路结巴着,说啥也不收。僵持间,已经能下地的刘药师走过来说:“二爷,你就甭给他银子了,一个能把命豁出去的人,怕是不稀罕你那些碎银。”
“那,叫我给他啥?总不能给他一匹走马?”水二爷有点不乐,话里带着嘲笑说。
药师刘喜财没说啥,望了一眼来路,转身往院里去。走了几步,又停下,目光来回在来路脸上扫了几扫,道:“那个娃,是你的?”
来路知道他是在问拾粮,“嗯”了一声。
药师刘喜财想了想,目光挪水二爷脸上:“这娃中,明儿个,让他跟着我。”
水二爷刚要说不行,就听来路扑通一声,给药师下了跪。药师刘喜财没望来路,又对着水二爷说:“这娃我收定了,明儿个,让他跟着我。”
药师刘喜财连说两遍,水二爷就知道这事不可逆转。让拾粮去种药,这是水二爷压根就没有过的想法,这些日子他还琢磨,怎么把来路打发回去呢,现在倒好,老的没撵走,小的又让药师看上了。水二爷气恨恨地从药师刘喜财身上收回目光,见来路还跪着,心里陡然就又多出几分气:“你个贱鬼,见谁也是你爹,跪,跪,跪死你。”
骂归骂,第二天,长工拾粮还是被管家老橛头带出了马厩,亲手交给了药师刘喜财。
药师刘喜财天天领着拾粮,两个人就像一对犏牛,形影不离。水二爷再想接近刘喜财,就有点难。每每看见刘喜财手把手教拾粮种药,他的心就又疼又气,可没办法,纵是他有多大本事,也还不敢冲药师发脾气,只能忍着性子,跟在姓曹的药师后头。但刘药师跟拾粮亲近的样儿,时时扰乱着他的心,一趟药种下来,该学的没学下几样,该记下的,反倒忘了个干净!
11
副官仇家远的步子频频出现在姊妹河畔,这事引起三小姐水英英的注意。英英本来打定主意不再理仇家远的,黑风谷那件事,还搁在她心里,怎么也忘不掉。穿着军装回来的仇家远到现在也对她没个解释,更让她心中不快。原来她还想,抽个时间问问他,黑风谷丢下她是怎么回事,半个多月没音没信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啥时成西安陆军长副官的?所有这些,在她心里都是谜,她有必要解开。后来见仇家远老是躲着她,脸上的笑没了,说话间的那份亲热劲没了,有时候,还故意跟她端个副官的架子,三小姐水英英的心就受不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在谁的眼里轻过薄过,一个平阳川的仇二公子,就敢对她冷眉冷眼,真让她气愤不过。
“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看谁狠过谁?!”
三小姐水英英无意中听说仇家远跟疙瘩五私下有来往,忽然就多出一个心眼,她要在这事上给仇家远一点难堪。
这事说来也巧得很,那天她去找爹,想跟爹公开要些银两,去一趟平阳川。她想二姐了。要论姊妹间的亲热,英英跟二姐要比大姐亲一点,很多话她能跟二姐说,却没法跟大姐张口。大姐嫁到何家,好像性格也跟了何家,瘟不啦叽,说话做事总没个痛快劲,隔空儿,还要拿话教训一顿英英,英英不喜欢她那个古板劲,倒觉得跟二姐说话轻松。仇家远穿着军装回到水家,原想平阳川怎么也得来人,把事情往清楚里说一下,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二姐的影。英英心里就有了气,也有了解不开的疙瘩,总觉这事有点别扭,或者说,这事藏着蹊跷。英英决计亲自去一趟平阳川,把仇家远身上的谜解开。
那天她刚到门口,就听爹跟老橛头说:“给我把那贼盯紧点,看他还有啥动静。”水英英心里一扑腾,还以为爹在说她。细一听,才知说的是仇副官。爹说:“我咋左瞅右瞅他不像个好人,你瞅瞅他那个样,整天游手好闲,哪像个跑来种药的。”管家老橛头接话道:“你还说哩,前儿个我看见他朝南岭去,跟了几步,你猜他咋说?他说再要是敢跟他,就提携我到西安城当探子长。哼,他以为我不知道探子长是做啥的?这种人,一看就贼眉鼠眼,靠不住。”
“谁靠他了?我是让你操心点他跟疙瘩五的事,要真是跟疙瘩五有来往,我就得找孔杰玺。这种人,不敢留。”
“对,不能留。”
爹的话忽然让水英英想起那个遭人丢弃的午后,恍惚中记起,仇家远带着她往黑风谷去时,好像提过这个疙瘩五。对,提过。当时两人都在马上,英英还拿西安城女学生的事跟仇家远没完,谁知仇家远冷不丁地说:“往后,可不敢再提啥子女学生,这话要是让疙瘩五他们听见,了不得。”
那天英英没跟爹要银两,掂着步子轻轻走开了。关于仇副官和疙瘩五,却牢牢钻进了她心里。
英英决计跟踪仇家远,这个人越来越像个谜团,把她本来不乱的心给扰乱了。机会终于在这一天出现,英英是在仇家远出门不久后打草滩另一条路上摸到姊妹河边的,为了不让仇家远发现,她连马也未骑。一路上英英想了好多,其中就想到她对他的好,她对他的那份思念。想来想去,才发现,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姓仇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这事令她懊恼不已,也徒添出几分伤心,感觉自己一直晴朗着的天,忽然就让仇家远给抹阴抹黑了。
哼!英英气得跺了几下脚。
那天,她刚到大鹰嘴后面,就见河谷里映出三个人,三个人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说着什么。
姊妹河在大鹰嘴这儿接连拐了几个弯,拐出几个类似于穴洞的可怕地儿。仇家远跟疙瘩五他们站着的地方,平日是很少来人的,就算土匪杀人,也不会选这么麻烦的地方。从草滩骑着马是直接到不了河谷的,得把马先拴在几丈高的沟崖上,人再攀附着灌木打青石崖上一步步下来。费这大的劲到河谷,可见他们谈的绝不是啥好事儿,水英英尽管听不着,但从三个人的神秘劲上,还是感觉到这事非同小可。
水英英心里惊了几惊,脑子里再次闪出黑风谷的一些事儿。据大嗓门后来说,男人黑三跟仇家远定是让土匪掠走了,遭了仇家的暗算也说不定。“仇家?”水英英当时这么傻傻地问了句,问得大嗓门很不高兴,扯上嗓门喊:“你在青石岭呆傻了,呆成山沟沟里的一只麻雀了,这沟里沟外的事,你不晓得!”
沟里沟外到底有啥事儿?水英英不得不多出个心眼,悄悄摸下去,摸到一半,她就怕了,往下去的路实在是太险,水英英几次险些摔下去,她怕被仇家远他们发现,只好攀着石崖又爬了上来。
站在石崖上,水英英眼里就多了层迷茫。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开始想水家大院之外的一些事儿。
太阳将整个青石岭照得暖烘烘一片时,英英起身离开了大鹰嘴,沿原路往回走。这时候的英英看上去有点沉闷,这个青石岭上骄横惯了的女娃子很少有这种脸色,也很难见她在某件突然而至的事前冷静下来。可见,这些日子,她心里还是有东西的。
水英英决定将这一幕暂时藏在心里,跟谁也不提。她不是替仇家远遮拦,没必要,如果仇家远真跟疙瘩五串通起来,打她水家的主意,她是不会放过他的。但她也怕自己冤枉了他。这么想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竟仍是舍不下他的。
该死!她骂了一句自己,脚步飞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种药的热情燃烧着青石岭,狼老鸦台很快种完,种药人换到了水家大地。
这也是一块肥地,清明前刚种了豌豆的,苗都绿了,曹药师说这地种豆给糟蹋了,豆能赚几个钱,除了牲口吃,怕是卖不来钱的,要是种了药,那就不一样。水二爷经不住诱惑,犹豫一番,还是点头让人把豆犁了,按曹药师的吩咐,种药。
这一天,县长孔杰玺悄悄派人给水二爷捎来一封信,信中说,眼下战事混乱,各路人马纷纷涌进西北,想在西北一带找自己的落脚点,也就是战后的退路。孔杰玺提醒水二爷,青石岭虽然离古浪县城远,但它是风水宝地,一定会有人打它的主意,要水二爷眼擦亮点,心放明点,战乱年间,可别让人乘虚而入。
这封信扰乱了水二爷的心,水二爷满腔的热情顿然消退一半,他倒并不是害怕有人打水家大院和青石岭的主意,他是怕战乱。
水二爷这一生,是经历过战乱的,战乱年间的种种恐慌和不安,仍然像噩梦一样潜伏在他脑海里。也就在这天后晌,斩穴人来路突然提出,要回西沟去。水二爷劝了一阵,劝不住,骂:“来路你个短命的,说了不让你种,你偏种,种了这才一半,你又要跑,真拿你没办法。”骂完,还是让管家老橛头给了些钱,还有够吃一月的粮食,打发走了。水二爷本想提几句拾草的事,又一想,这阵子种药忙,顾不上,索性等药种完,挑个日子娶过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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