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2/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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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粮默默点头。

  蓝天下,这一对老少,恰若一对父子,更像一对师徒。他们的专注,令水二爷开心,又令水二爷不安。

  这天夜黑发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后。六月一进,地里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虽是将院里的老老少少全撵到了地里,但这些人毕竟在院里呆久了,对地里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里,心却留在院里,院里大小的事儿,还要他们经手,所以地里的活并不见干得快。为了两头不耽误,水二爷想出个法子,地里干到太阳落,回来,吃顿腰食,接着再干院里的。等一应事儿忙完,就过了半夜。再看院里,全都像吃了瞌睡虫一般,头还没搁枕头上,呼噜声便此起彼伏。

  全院里惟一精气神不倒的,怕就一个水二爷。白日里他下地,有时跟在曹药师屁股后头,有时,远远地跟众人拉开距离,看,看众人干活的景致也看这一岭的绿。回到院,里里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草料给了没,马厩的粪土起了没,羊圈的门关好没,这些,都是小事,一忽儿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两个地方去。一个,是三女英英的房间。这丫头有时让他进,有时不让。不让进的时候,定是她心堵的时候。水二爷知道她为啥堵,却不说,让她堵去,堵过这阵子,看她还堵?另一个,就是宝儿的新房。

  宝儿的新房虽说也在南院,却跟英英的房间隔着半堵墙。这是要给宝儿完婚时新添的,怕的还是英英。这丫头,你若不拿这半堵墙挡着,指不定给你闹出啥事儿,一把火烧了宝儿的新房也说不定。隔着这半堵墙,水二爷心里多少踏实些。当然,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叫眼官的蛮婆子从酸茨沟带来的一个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却不瞎,耳朵更是好使。墙里墙外稍有个动静,立马给你喊出一声:“天官在此,哪个敢胡来?!”手里,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长的一柄剑,剑上,还涂了狗血。

  有她护着宝儿,水二爷放心。

  水二爷每天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到宝儿屋门口站站。拾草抬进来,圆完房后,新房门上便吊了一把铜锁,钥匙水二爷掌握着,没他的话,谁也甭想进,也没人敢进。最先几天,拾草一天三顿,还由老婆婆喂点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医留下的中药。没想,这丫头一抬进水家大院,一跟宝儿的魂灵圆了房,脸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后,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叫眼官的蛮婆子说过,活人抬进来,能撑过头七是中喜,撑过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紧,算是她贪恋大院,但……叫眼官的蛮婆子没再往下说,水二爷心里却清清楚楚,撑过三七,就绝绝不能往下撑了,再撑,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几次跟老婆婆交待,掌握着些,能撑过二七就行。谁知眼下出了三七,这都抬进院二十五天了,拾草的气还不断,胸口摸上去,还热热的,脸上,竟还泛着红。水二爷又急又气,怀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脚,骂过几回后,又觉不像,老婆婆还是很听话的,也不像暗中给他使手脚的人。那么?

  这天水二爷多了个心眼,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半年多咽不下五谷的丫头能活过这么长时间,更不相信一顶花轿能把她的病抬掉。一应事儿做完后,他佯装入睡,躺了两袋烟的工夫,估摸着南院该有动静了,就轻手轻脚下炕,踮起脚跟往南院去。这时的院里要多静有多静,除了各屋里响出的鼾声,再就是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水二爷猫似地来到南院墙根下,南院静静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宝儿新房边上那间厢屋里。隐隐约约的,也打出一片断断续续的鼾。贴着墙根听了片刻,确实不见有啥反常。水二爷耐上性子等,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过去的多少岁月,他就是靠耐性赢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头骡子比脚上的功夫,骡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劲儿的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让他从一个头无片瓦脚无寸土的小长工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大牧场主,变成了一个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黑得拉不开幕,院里还是没一点异样。水二爷心想,定是自己多虑了,兴许,丫头拾草的阳寿还没尽,兴许,是宝儿贪恋这大院的荣华富贵,来了不想走,想多恋些时日。这么想着,就起身往回走。就在这一刻,一个黑影儿倏地闪进他的眼,黑影儿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墙下。水二爷当下一个激灵,猛从怀中掏出黑笤帚,冲黑影儿喊:“你是人还是鬼,有本事冲我来!”说着,就冲黑影儿扑去。黑影儿似乎早料到他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闪身不见了。水二爷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扑过去时,却见黑笤帚打着的,是一双绣花鞋。

  一双样子有点老做工却很考究的绣花鞋!

  一双鞋!明明是一个黑影儿,一笤帚下去,竟变成了一双鞋!

  水二爷不甘心,当下扯直了声音,把院里上下包括吴嫂在内的下人全吼了起来。“给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见鬼了!”

  但,搜了一宿,事实却让水二爷彻骨的沮丧。

  那个黑影儿真像是鬼一样的,院里院外寻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点疑惑,反倒让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仿佛,他水二爷在瞬间变成了鬼。

  18

  岭南,狼老鸦台。

  一老一少一句话不说。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了三天。自打水二爷半夜里闹过一场“虚惊”,这一老一少,仿佛失却了言语。忽然间,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么亲亲热热,也不再那么乐乐呵呵。活还是忙着,手从未停下,只是,彼此交流得少了,偶尔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开,一个害怕一个似的。有什么怕的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没有,真是没有。

  那个夜晚其实很平常,跟往常没甚两样。来自西沟的拾粮照旧没睡,睡不着,再苦再累,还是睡不着。躺在草棚里望天爷,望着望着,院里的脚步响起来,极轻,极隐蔽,但拾粮听得清楚。脚步绕过草棚,绕过马厩,往南院去了。拾粮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谁。不是他望见过,事实上,这院里很多事儿,他都不是望见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断的。这脚步,错不了,跟白日里伴随自己的脚步没甚两样。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去南院做什么?

  这个来自外乡的男人,这个身怀绝技的男人,为什么对南院那么着迷?拾粮想了会,翻个身,原又睡了。爹的话往往在这个时候起了关键作用。爹说:“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象的地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装不知道,知道了没好处。”爹不放心,又问:“记住了?”

  “记住了。”

  拾粮是真的记住了,要不然,那夜,他会在第一时间抓住黑影儿。

  不抓并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这么想时,他的目光又对在刘药师脸上。

  “粮——”

  一直低住头翻弄药的刘喜财突然发出一声唤,这一声吓着了拾粮。

  “叔——”拾粮回了一声。

  “问你个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尽管问。”

  拾粮嘴上说着,心,却扑扑直跳,生怕药师问出啥难答的事儿来。

  “你家草草,多大?”

  “十四,小我一岁。”

  “哦?”

  “几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对,是六月,老历六月。”

  “哦——”

  尔后,又是一片子默。药师刘喜财在前,拾粮在后,给甘草除杂草。甘草跟麻黄紧挨着,长的比麻黄高,也旺。站在地里,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儿。拾粮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当杂草拔了下来。手里拿着甘草,惶惶地等挨骂,却望见,喜财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来。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刘喜财突地扔了甘草,道:“粮,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烦,烦啊。”

  拾粮就背。

  “甘草,又叫甜草根、密草,为豆科植物甘草的根及根茎。多年生草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茎直立,稍带木质,小枝有棱角。羽状复叶互生,总状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钟形,五裂;花冠蝶形,紫红色或蓝紫色。荚果褐色,弯曲成镰刀状。花期6—7月,果期7—9月。”

  “春、秋季采挖,除去须根,晒干。根圆柱形,外皮松紧不一。表面红棕色或灰棕色,具纵皱纹、皮孔及细根痕。质坚实,断面略呈纤维性,黄白色。根茎表面有芽痕,断面有髓。气微,味甜而特殊。性平,味甘。”

  “药性,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调和诸药。用于脾胃虚弱,倦怠乏力,心悸气短,咳嗽痰多,缓解药物毒性。”

  正背着,药师刘喜财冷不丁问:“粮,你家草草,是生的还是抱养的?”

  拾粮瞬间脸色惨白,半天,嗫嚅道:“叔,咋问这个哩?”

  “叔也是胡问,乱问,你背,往下背。”

  拾粮却再也背不下去了。

  妹妹拾草是捡的。

  那是捡到哥哥拾羊的第五个年头,不,好像是第六年,拾粮都能记事儿了。那一年凉州城闹兵荒,不只兵荒,土匪也紧。隔三间五,就有人家被抢、被杀,更有驼队马队遭遇了土匪,连人带货,一古脑儿没了。青风峡,便常常逃来一些打土匪手里侥幸夺下命的男女。爹说,兵荒马乱的,你们可不敢往外跑。拾粮跟哥,便像两只翅膀还没长硬的小鸟,窝在家里,哪也不敢去。有天,爹披着一身的星星回到家,进门就喊:“羊,粮,看爹给你们带什么来了?”拾粮一喜,以为爹打东沟何家带来了好吃的,正要扑上去抢,就见爹怀里,多出个包袱,愣怔间,见爹小心翼翼打开,还没望清是啥,就听“哇”一声啼哭响出来。

  爹带来的不是啥好吃的,是妹妹拾草。

  爹说,他是在西沟口子捡的,包袱扔在路边草丛里,把他给绊了一跤。回过头一看,竟是个娃。“这年月,得条命可不容易啊,好事咋就全让我给碰上了。”爹的话语里,掩不住地溢出一股子喜悦。一听是妹妹,拾粮当下喜的,非要抱一抱。爹看着他的样儿,说:“粮,好好操心你妹妹,长大了,给你当媳妇。”

  就这句话,一下让他觉得妹妹重要起来,比啥都重要。

  哪知……

  拾粮甩甩头,将手里的甘草又栽地里。药师刘喜财说:“闲的,人挪活,草挪死,哪有断了根还能再活的?”

  拾粮一阵茫然。

  农历六月二十一,副官仇家远突然出现在水家大院。

  仇家远瘦了,黑了,目光,也了一宿,事实却让水二爷彻骨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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