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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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路是在太阳影儿落时来到野魂沟的,按斩穴的规矩,寡妇的坟须得太阳落定后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个鬼魂不答应,破迟了,他男人又急。来路点上烟,等太阳完全落下。这时候,他脑子里冒出些事儿,大都跟这野魂沟的坟有关。细算起来,这野魂沟的坟,多半是他斩的,除过天荒年间,来不及斩,死了人一古脑儿就往里捞。平常,还是很讲究的。来路清清楚楚记得,东沟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斩了二尺,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当年五麻子给他缝皮袄,硬是把一张羔子皮换成了老羊皮,来路跟他理论,他竟然打了来路。那一巴掌,来路现在还痛。左边崖底下张十二的坟,他往西斩了二寸,这穴,就有点歪。也是张十二欠他的。年轻时候,来路看上西沟的桃桃,想娶进门做个伴,话都说好了,没想让张十二插了一杠子,愣是把一桩好事儿给搅了,害得来路打了一辈子光棍,到现在还没尝过女人是个啥味。亏啊!不给你斩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冲张十二躺着的方向瞪了一眼,还不解气,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后人,没一个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来稳稳当当的,谁知让何家的骡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裆里,嘿嘿,废了。来路又往东瞅,这东边的坟,他做的手脚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样命苦的穷人。惟一他没放过的,就是二婶的男人毛六。为这事,来路后悔了半辈子,有时真想偷着把毛六的坟挖开,重新斩一次。可那时,怪不着来路呀。一个坡上住着,他在坡顶,毛六在坡下,本来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说,来路家的廊檐水淌下来,进了他家院,冲得他家不安宁,非要来路搬到坡下。哟嘿嘿,我家哪有个廊檐水啊,就那两孔破窑,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窑里,能淌外头?为这事,毛六跟他闹了半辈子,闹得二婶那么好的关系,都僵了。后来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婶。毛六的话就更毒:“才好哩,这才报应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听听,这叫人话么?话说完没几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窑里背煤,一炮点哑,二番跑去点时,哑炮轰然响了,把自个炸飞了。斩穴的时候,来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动点儿手脚?想想毛六,这手脚得动。想想二婶,又觉不该。矛盾来矛盾去,就那么稍稍动了动,穴壁上留了个疙瘩,外人轻易看不出,但来路心里清楚。这以后,他便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二婶家有个不安宁,还好,几年下来,相安无事,来路放心了,心想一个疙瘩兴许管不了用。正高兴着,二婶突然唤:“腰痛。”来路起先没在意,一般说,穴里动手脚,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儿女上,二婶家没儿女,这报应就谈不上。谁知过了两年后,二婶的腰突然弯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个锅!

  妈哟哟,这事儿,真不是随便做的!

  来路悔得肠子都青了。

  太阳终于完全地没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黄昏泄来,染得整个山岭血淋淋的红,来路想,是时候了,这天色叫老来福,是对亡人的一种安慰,意思是这人老运好,亡运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来路甚至想,要是自个落气后赶上这么好的天色,该多好。啥福也不如老来福,啥运也不如亡时运。来路提起了锨,冲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远了,土主爷爷闭眼了——”

  三道子黄香点起来,三张黄表纸烧起来,一块大红被面挂起来。

  来路虔诚地冲自己挖下的那锨湿土磕了个头。

  地是湿地,土是松土,十月里斩穴一点不费事,来路边挖土边朝四下看。黄昏里的野魂沟格外有景致,那些藏在乱草中七起八伏的坟古堆,简直就像一个个跳出来跟他喧谎的人,这些人活着时不拿他来路当人看,现在睡下了,缓下了,才知道,他来路是个人物,这人惹不得,都想讨他的好。来路嘿嘿笑笑,有点恶作剧地说:“我把你些睡不着觉的,吃了亏才明白,迟了。”

  晚霞渐渐退去,夜幕徐徐拉开,站在穴里的来路早已专心致志。斩穴比不得干闲杂,一旦斩破地皮,斩穴人就得凝住神儿,锨随心动,一锨也不能挖错地方。老寡妇的坟是老坟,她男人就在边上缓着,这阵儿,怕是蹲坟头上睁眼望哩。来路更不敢分神。都说,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厉害着哩,这东西二沟,没谁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凶,是怕他那双眼,那双眼据说能把人心里的小九九小算盘都给望见。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让一场病给害没了,都说他是聪明死的,来路不信,人能聪明死?

  来路斩了一阵,穴到半人深时,停下,身子往穴中线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虽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视线,但,照山那个方向,却印在心里,就是闭上眼也不会看错。这穴,还有一个讲究,得顺着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斩,俗语说得好,前有照山,后有靠山,中间再有个南墙弯弯,这穴,就是好风水了。但,穴又不能斩得太正,斩太正,于事主家好,于斩穴人,不好。来路这阵儿,就是想避开正向,让穴尽量跟中轴线岔开一点儿,但又不能差得太离谱。这是老寡妇的穴,换上别人,来路才不这么细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来,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妇不行,老寡妇是个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个还在肚子里的娃给拉扯成个人,容易么?凭这,他就要给老寡妇斩口好穴!

  刚定好向,正要下锨,坟地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路起先没在意,以为是风,过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真,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穴里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斩偏了,没在正向上,跳出来吓唬我?来路忙说:“当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斩到正向上,我娃,啥运也就没了,你还是给我娃留条后路吧。”说完,打怀里掏出张黄表纸,点燃,一阵风袭来,扑地将他手里的黄表纸卷走。夜越发的黑,黑得人看不见天在哪,山在哪,来路侧耳细听,那声音没了,真没了。看来还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张表纸就打发了,也没多聪明么。正这么想着,猛一抬头,一个高高的黑影儿立在坟上,清清楚楚,吓得他妈呀一声,扔了锨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脚底下都是松土,使不上劲。来路再次把目光投过去,天呀,斩了一辈子穴,哪有让人家堵到穴里的?他扑通一声跪下,掏出黄表纸,通说起来。“乱鬼乱神的走开,我来路活了一辈子,没坑过人,没害过人,没沾过谁便宜,就算在穴上动点小心思,也是图的一口气,至于他家发生啥事儿,跟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不通说还好,一通说,黑影儿直直地打穴沿上跳下来,扑向他。

  来路吓个半死。

  穴上跳下的,不是鬼,也不是神。等来路摸着是个活生生的人时,穴里响出一个声音:“叔,是我。”

  何树杨是在太阳落定西天出现一派血红时离开庙儿沟的,本来,他想连夜穿过青风峡,过姊妹河,越横山,往八盘磨去。他们的根据地在八盘磨,可据他得到的情报,宪兵队已经掌握了八盘磨,他必须赶在天明前通知留守的人,迅速撤离八盘磨。谁知刚到峡里,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好你个洪老七,敢跟我玩这手!何树杨心想,一定是中了庙儿沟财主洪老七的计,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然暗中跟宪兵队勾结。何树杨加速脚步,想借着峡里密密麻麻的树躲开宪兵队的追杀。同时,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对时势的怕。

  形势是在两天前突然恶化的,本来,青风团吊死侯团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怀疑是他们干的。但,有人将这事捅到了西安,西安方面一听凉州如此乱,立刻下令,全力围剿青风团,将**斩草除根!

  这下,冯传五立功的机会到了,调集起方方面面的人马,全力开进古浪县,开始缉拿青风团。就在昨天晚上,老黄让人告密,全家抓了进去。

  何树杨冒着极大的危险跑到庙儿沟通知黄牛他们,黄牛他们不死心,非要做洪老七的工作,说只要财主洪老七支持,整个庙儿沟就能发动起来。

  谁知冯传五的人这么快就闻到气味。

  何树杨左转右拐,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赶在天黑尽前甩掉了尾巴,但心里,却墨黑墨黑。突然而起的剿杀风声令他刚刚兴奋起的神经再次陷入灰暗,经历了几番曲折,他对前面的路越发困惑,越发看不清方向。况且,他加入青风团,是背着副官仇家远的,如果让他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何树杨越过姊妹河,快到西沟口子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要见一次仇家远,至少,要听听他的口风。这时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何树杨想,莫不如趁此机会偷偷去趟家里,跟哥哥何树槐见一面。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他还活着,还在青风峡。谁知刚踩到桥上,就有人冲他扑来。

  这个夜晚,东沟少爷何树杨再一次经历了生死大逃离,所幸的是,扑向他的并不是宪兵队,而是第二天跑到他家报信的锅匠,只是夜太黑,何树杨没看清罢了。何树杨一气跑进野魂沟,心想这地方乱坟堆积,好藏身。再者,宪兵队的人也不见得敢跟来。

  东沟少爷何树杨在老寡妇的穴里窝了一夜,斩穴人来路等他把话说完,心才安定下来。不过,这一夜他也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宪兵队冒出个不怕死的,跑这乱坟堆里抓人。直等到天上透出亮,来路探出身,四下巴望一阵,见野魂沟静静的,不像何家少爷说的那么夸张,这才说:“你走吧,趁天还未大亮,赶紧跑。”

  26

  太阳刚照到青石岭上,水家大院便迎来两个稀罕客人。一进院,何大鹍就冲管家老橛头吼:“老橛头,你家的贵客哩,我要见他。”

  老橛头一看何东家脸色不好,跟在身后的大姑爷何树槐更是黑青着脸,知道这两个人清时八早地赶来绝没好事,故意干笑了几声,带几分做作地说:“我说早起咋喜鹊叫呢,原来今儿个要来贵客啊。”

  “去,少拿你那张马脸日弄人,我找你家二爷的贵客,仇家远!”

  “我在这里。”副官仇家远正在树荫下打拳,听见嚷,走了出来。

  东沟财主何大鹍并没像上次见到仇家远时那样抱拳施礼,上次是碍着县长孔杰玺和白会长的面,他才委屈自己。这次,就不一样了,对这个比他小一辈的年轻人,何大鹍现在心里充满了恨,这仇恨甚至蔓延到平阳川仇达诚身上。“他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这是昨天晚上他骂过的话。

  他瞅住穿着雪白衬衣的仇家远,足足瞅了有几分钟,才说:“仇大副官果然非同凡响,做出的事真是让我何某佩服。”

  “我做什么了?”副官仇家远强迫自己镇定,很有礼貌地先向何家父子施了礼。

  “做什么了?你问得我倒不好回答。仇副官呀,你一条小计,就挖走了我何家三年的粮食,这倒也罢了,怪我何某是老朽,脑子不够用。不过,你拿我家老二玩我,也太狠点了吧。”

  一听老二,仇家远脸色猛地一暗:“何东家,进屋里说话,院里人多嘴杂,不好讲。”

  “不!我何某明人不做暗事,今儿个我就是要当着这一院人的面,跟你问个明白,我家老二,到底犯了哪门子王法?”

  “何东家,不,何大伯,快进屋,快请。”

&e,都僵了。后来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婶。毛六的话就更毒:“才好哩,这才报应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听听,这叫人话么?话说完没几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窑里背煤,一炮点哑,二番跑去点时,哑炮轰然响了,把自个炸飞了。斩穴的时候,来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动点儿手脚?想想毛六,这手脚得动。想想二婶,又觉不该。矛盾来矛盾去,就那么稍稍动了动,穴壁上留了个疙瘩,外人轻易看不出,但来路心里清楚。这以后,他便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二婶家有个不安宁,还好,几年下来,相安无事,来路放心了,心想一个疙瘩兴许管不了用。正高兴着,二婶突然唤:“腰痛。”来路起先没在意,一般说,穴里动手脚,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儿女上,二婶家没儿女,这报应就谈不上。谁知过了两年后,二婶的腰突然弯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个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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