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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懂的,还有他们小两口的日子。不过水二爷算是想明白了,人各有命,不能强求,他们怎么过,那是他们的事,他再也不操那些闲心了,只要水家能发财,他就开心。
也该到他开心的时候了。三年啊,老天爷一分不少地把他的亏欠给补了回来,甚至,打冷中医手里拿的银子,比当初冯传五抢走的,还多出几倍。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这院里,各道四处都是银子,他水家的银子!
三年里相继发生了一些事,长工小伍子搬出了水家大院,他在西沟的小院子就挨着拾粮家,两孔窑,两间草房,比拾粮家多的,是一房水灵灵的媳妇,还有一个戆头戆脑的儿子。
拾粮也当了爹。
娃是捡的,来路捡的。斩穴人来路这辈子,像是专门跑来捡娃的,那些个比草还轻的生命,偏偏就能跳进他眼睛里。来路是东沟斩穴时捡的娃,东沟烧串子的媳妇跳了崖,烧串子逼的,不跳没法活。这烧钱包转生下的,没娶媳妇前还像个人,知道庄田地里受把苦,一娶了媳妇,人就懒得要烧着吃了。光懒也中,还赌。乱世年间,啥歪风都起,好好的一条沟,硬是给赌成个四不像。烧串子把家赌的,窟窿天窗,媳妇儿求他,不听,还打,一回打得比一回狠,好像打了媳妇,他的手气就能好起来,结果再去赌,还输。输到最后,实在没给的,就把媳妇儿输给了人家。
媳妇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孝顺公婆,庄田地里也是一把好手,偏偏就嫁了这么一个货,有啥办法呢?结果在那个晚上,就是被烧串子输给别人的那晚,跑出门,一头跳到了山崖下。
惨啊。公公婆婆看到一山的血,哪还有活的心思,几个人挡,没挡住,齐齐地,跟着媳妇儿跳了下去。一天里横下三具尸体,来路不斩穴都不行。刚把这三个埋掉,沟里又跑来人,来路呀,还得斩一口,烧串子,烧串子也跳了。
不斩!
来路真的没斩,不过,路过崖头时,他抱起了娃,烧串子跳崖前丢下的娃。狗日的还算有点人性,没把娃一块抱着跳下。娃的嘶嚎中,来路长叹一声:“老天爷,你是怜我来路哩还是恨我来路哩,咋把命苦的,尽往我来路怀里推?”
抱来时,娃刚三个月,猫似的,也没个名。来路找到水二爷:“二爷,你识字,懂的事也多,给娃,取个名吧?”
水二爷问了句:“丫头还是娃子?”
“丫头。”
水二爷脸上的激动没了,半天,恨恨地说:“抱走!”
狗狗扑过来:“凭啥抱走,没人养我养。”说着,一把夺过娃,真就像娘一样将娃搂在了怀里。狗狗自打天窗里掉馅饼的事落空后,性子变得越发烈了,成天跟水二爷过不去。水二爷念着那个损主意伤了她,也不计较,由着她闹。
几天后,水二爷听到院里还响着猫似的哭,气呼呼扑过来:“狗狗,抱草滩上养去,我水家,听不得这声音。”
“爹——”一声爹,把水二爷后面的话全给堵了回去。抱着娃出来的,是拾粮。“爹,你就留下她吧,好赖,是条命啊。”
水二爷眼里,哗地就让泪给模糊了,不是这可怜的娃给模糊的,是那声“爹”,拾粮终于叫他爹了,他改口了,把姨父叫成了爹,爹啊——
“留下,留下,爹没说不留,爹啥时说过不留。”水二爷边抹鼻子边说。
“爹,给娃,取个名。”
“取,取,爹这就取……”
唏嘘中,水二爷抬起头,本意是想看看天,结果一眼望着了鹏。好久,鹏都没出现了,这阵儿,它竟给飞了过来。鹏!他差点就脱口而道。转念一想,娃是个女娃,有点遗憾地说:“就叫月月吧……”
月月已经三岁了,嫩生生的个疼爱人。自打有了这娃,院里,就成了另番景致。平日里,都是吴嫂和狗狗轮番带着,一有闲,拾粮就凑过来,猛地抱起娃,拿糙黑的脸在娃嫩脸上来回蹭,蹭得娃哭喊成一片。狗狗心疼地扑过来,要抢,拾粮不给,对哄着叫娃喊爹,娃怯怯地扑闪着眼,不敢喊。狗狗故意说:“不喊,就不喊。”拾粮报复似地吓唬狗狗,狗狗却一把夺了娃,吊着个脸进了屋。这景儿,让英英无意中看见了,看见她就心里有想法,不是恨,也不是妒,而是,是什么呢,英英也说不清。不过自从有了月月,英英的夜晚,就越发不安,不安中还多了骚动。
真的是骚动。
日子就这样过着,三年间,青石岭的中药又扩展了许多,草滩上,先后多出几排子护栏,里面围的,一尽儿是药。这些药,其实当初就长在草滩上,只不过,人们不知道它是药。
这一天的午后,护栏外面走过来一双脚,这双脚,打水家大院走出,顺着草滩往下走了走,又掉转方向,好像很茫然,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像刻意要躲开什么,迷迷闪闪中,最后停在了护栏前。
这双脚是冯传五的,他奔护栏里的水英英而来。
水英英看见冯传五,笑着问:“司令,你到青石岭,快六年了吧?”
“六年,六年啊,一晃儿,快得很。”冯传五发着感慨。
“谁说不是哩,瞅瞅,你头上,都有了白发。”
冯传五讶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摸头发,猛又记起什么,手,快快地放了下来,原又按在枪上。这是冯传五的习惯性动作,自打查满儿中了尕大的冷枪,废了一条腿,驻守在青石岭的冯传五就变得小心翼翼,轻易,脚步不往外走。非要走出来时,也学曾子航他们,前有拴五子几个开道,后有兵娃们护着,两旁,还新添了几个抓来的壮丁。乱世年间,到处是冷枪,冯传五不得不防。就是这样,三年里,他还是先后遭遇了几场子袭击,一次是在西沟桥上,那次替他挨枪的是拴五子,打在了左肩膀上,虽说请来了冷中医,拾粮也动了不少脑筋,拴五子一条胳膊还是废了。胳膊是保下了,可抬不起来,吊在身上反而碍事。后来是在姊妹河边,奉命去缉拿尕大,结果中了疙瘩五的埋伏,若不是驻守在何家大院的兵娃们前来救援,那次,怕就做了姊妹河的鬼。打那以后,冯传五就成了缩头乌龟,久长地困在水家大院不敢出来,对水二爷一干人的行踪,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在身后冲他放冷枪,爱干啥干啥去。
就这,峡里还是接连响出风声,先是说尕大要在七月初七夜里取他的头,后又说黄羊放出话,要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冯传五的心,天天揪在一起,直后悔当初要来到青石岭。
“司令,你可真逗,跟我在一起,还怕?”水英英像是有意取笑冯传五,不过,她紧跟着道:“放心,在我水英英眼皮下,是没人敢冲你放冷枪的。”
冯传五尴尬地笑笑,手,想松,又不敢松。
这三年,幸亏有水英英陪他,要不,冯传五得闷死,不闷死也得愁死。有个女人陪,就是不一样啊,日子,过得快,也过得有滋味。这么想着,他涎着脸:“三小姐,啥时跟我去凉州城啊?”
冯传五现在还叫水英英三小姐,在他眼里,水英英还是以前的水英英,对她跟拾粮的婚姻,冯传五视而不见。
“你不是说战事快完了么,战事一完,就去。”
“真的?”
“谁骗你,不信拉倒。”水英英说着,冲冯传五非常明亮地笑了一下。
“信,信,三小姐的话,我冯某啥时疑惑过。”冯传五心里,真就半信半疑地涌上一层喜,仿佛,他已牵着水英英的手,正往甜蜜的那一刻走。
水英英脸上,也意外地泛起一层神秘的红潮。
远处,岭上,药地里的拾粮停下手里的活,恨恨地盯了护栏望。院里,狗狗不知啥时窜进马厩,抡起一根木棍,冲一匹新买来的骒马发狠:“骚,我让你发骚!”
月月的哭喊声惊来了水二爷:“狗狗,你个嫁不走的,比猪骂狗,你骂谁哩!”
天唰地暗下来,刚才还是湛蓝湛蓝的天,眨眼间就腾起几疙瘩红云,时令已到了降暴雨的时候,说话间,震耳的雷已劈响起来。
“回,快回,雨来了。”冯传五一把拉上水英英,就往院里走。水英英挣脱出手朝天看时,就见鹏正穿过云层,往下扑,仿佛,那锋利的嘴巴,随时要啄向她眼前的人。
暴雨倾盆而下。
暴风雨中,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42
日本鬼子投降了。
八年啊,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
峡里响起了炮仗声,青石岭上,更是热闹一片。水二爷听到消息的一刻,放开嗓子喊:“快宰羊,宰羊啊。”
热腾腾的羊肉端出来时,水二爷冲冯传五高声说:“司令,托你的福,青石岭总算是太平了。快,快吃羊肉!”冯传五神情尴尬,似乎,日本鬼子投降,对他来说是件坏事。水二爷又说又笑的时候,他沉默着,眼睛,时不时地瞄向水英英。水英英也是一言不发,看不出日本鬼子投降她有多高兴。羊肉吃过,水二爷冲来路说:“亲家,把酒炖上,今儿个,好好喝一场。”
热闹了没多少日子,峡里突然传来消息,国共翻脸了,这一回,是彻底翻。前方,自家人跟自家人干上了。
水二爷沮丧地倒在炕上,他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本来,他想战事一停,冯传五就会滚回他的凉州城去,青石岭自然就成了他水老二的,这一岭的药,一岭的银子,就再也没有人跟他抢。谁知,回到凉州城没几天的冯传五,再一次提着枪站在了青石岭上,而且,这一次的冯传五,脸上忽然就多了股霸气、凶气。
几乎在冯传五重新回到岭上的同一天,水二爷看着了尕大。
这一回,尕大没避,没躲,径直走到水二爷面前,抱拳道:“二爷,久违了。”
“疙瘩五?”水二爷大惊,尕大果然是疙瘩五!
“不,我是尕大。”
“羞死你先人,你个土匪家的,敢冒充尕大?”
疙瘩五嘿嘿笑笑:“二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儿个,我是专程来谢你的。”
“谢我啥?”水二爷警惕地瞅住疙瘩五。
“药。”
“药?”
疙瘩五朗声一笑:“不瞒二爷,你给冷中医的药,都是我们的。”
“咋个,冷家这怕事鬼,他也?”
“二爷,日本鬼子跑了,刮命党也快完了,天下,将是我们的。”
“尕大?”
“不,尕大就是受苦人,就是……”说着,疙瘩五一招手,山岭下,沟谷里,突然站出一个个影子,天呀,他们就像雨后冒出的蘑菇,一朵朵的,盛满了山野。水二爷惊讶地望见,小伍子这不怕死的,竟也在里面。他站在远处的药丛里,正冲二爷招手哩。
“哼,跟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公子跳假绳。”水二爷不服气地骂着。脑子里,怎么也把土匪后人疙瘩五跟“共”这个字联系不到一起。
疙瘩五并不介意,从被仇家远说服的那天起,他的生命,就已交给一项神圣的事业,同时,他也做好了应对各种目光的准备。此刻,他紧着要做的,就是说服水二爷。
“往后,青石岭的药,一棵也不能落入刮命党手中,等到收药时,我们会出现的。”
“哼,你就不怕冯传五的盒子枪?”水二爷有点冷笑地盯住这个他一辈子也不会看上的男人,他甚至在心里已嘲笑起冷中医来,怪不得你要躲哩,原来,你是跟这些人掺一起哩。
“怕他?他奔哒不了几天了,二爷,青石岭将是我们的。”
“哼!”水二爷恨恨地转身,他最恨的,就是人们垂涎他的青石岭。快进院门时,他打胸腔子里喝出一声:“我的,你们谁也休想!”
“爹,你说啥哩?”拾粮打院里走出来,他惦着岭上的药,这些天天气反常,他怕药地里生虫,正寻思着拿柏香跟艾蒿放火熏山哩。
“没说啥,我是说,这药,谁也甭想拿走。”水二爷一时有些语乱。
“放心,拿不走的,这药,这岭,谁也拿不走!”
拾粮是跟冯传五生气哩,冯传五一来,水英英脸上,马上不像了。他刚才在院里找柏香时,正撞上两个人说话哩。
青石岭再次陷入漩涡中。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回来的冯传五突然面目狰狞,他像一条蛇,经过了漫长的睡眠,终于醒了,一醒来,就变得穷凶极恶。他一改往日的懒散相,天天早起晚睡,白日里,带着兵,挂着枪,威风八面地巡逻在青石岭上,夜黑,又像狗一样窜在院里,目光,却始终瞅着水英英。
他知道,冲水英英下手的机会成熟了。这次到凉州城,司徒雪儿亲口告诉他,曾子航将要离开凉州,永远不再回来。至于去哪,他没问,懒得问。司徒雪儿还说:“真正的恶仗将要开始,共患,再也不能容忍了。”
冯传五还听到一个消息,司徒雪儿的靠山、西安城那个姓荣的,很可能要滚蛋,司徒雪儿在凉州城的日子,奔达不了几天了。比之司徒雪儿跟他说的那些,这个消息更令他振奋,也更让他雄心勃勃。想想这几年在司徒雪儿手里受的气,他恨不得掏出枪,提前结束掉这个女人。但是嘴上,他还是装得很驯服。
一回到青石岭,冯传五就把目光对准了水英英。这女人,弄来弄去,竟是耍他哩,玩他哩,是拿个纸画的馅饼给他充饥哩。
“哼,我就不信弄不到手!”
“集合!”冯传五没来由地就冲兵娃们吹响了哨子。
就在冯传五重新把垂涎的目光投向英英时,拾粮这边,也有了意外举动。这天,刚跟水英英转完大草滩的冯传五兴致勃勃回到院子里,这一天他的心情太美好了,谁能想得到,他居然就差点得逞。在水英英常追野兔的地方,他险些就扒掉水英英的裤子,那一刻真是美死了,虽说最终没把裤子扒掉,没把她赤条条放倒,是没人敢冲你放冷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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