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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也想过,但叶落归根,叔还是离不开自个的老土。再者,青石岭有你,叔也放心。”刘喜财这次说的是大实话,一开始他也想在青石岭留下,想来想去,终还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组织上提了,要把青石岭定为最大的基地,由拾粮负责栽种。打内心里,他是相信拾粮的。
那层袅袅的紫气盘伏在青石岭已很久了,自打平阳川那场大火之后,这股紫气便顺风而来,在姊妹河上头飘荡了些许日子,然后便雾一般罩在青石岭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笼罩在一层薄烟下。有人说,那是平阳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着二梅飘到了青石岭上,要水二爷收魂哩。也有人说,水家二女子水二梅临死时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这魂,是跑来等三妹的。种种传言令早已颓败的青石岭越发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吴嫂夜夜被扰得睡不安分,半夜里她会冷不丁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凄清的炕上,她会猛然想起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短暂快乐的种药人。
日子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寂寞地过着,院里的两个人,水二爷,吴嫂,各自揣着浓浓的心事,终于熬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水二爷显然是不行了,春暖花开一岭的香气扑来时,他在吴嫂的搀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绿茵茵的大草滩上,眼里竟是一眼的空茫。“药呢,我的药呢?”他问吴嫂。吴嫂气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还有脸问,你是真糊涂哩还是装糊涂,我都让你气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吴嫂肚量大,没准,真就让水二爷给气死了。自打拾粮和英英赌气走了后,水二爷泻火的对象没了,时不时的,就把莫名的火发在吴嫂头上。吴嫂让他折腾得都不知道咋个活了,若不是舍不得丢下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药的水二爷顿然哑巴了,他在大草滩上独自坐了一天,后晌吴嫂出来搀他进院时,他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是拾粮,拾粮那无义种,他把药搬到了西沟。”
“谁都是无义种,就你一个有情有义的!”吴嫂气得真想把他丢在草滩上,让狼吃了才省心。没想,水二爷一把拽住他:“我的药,你把我的药找回来呀。”
此后,水二爷便天天站在岭上,单纯地发出一种声音:药,药啊——
药师刘喜财硬带着拾粮来到岭上的这天,水二爷套着那对已经变老的犏牛,脚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峡里四起的消息并没给青石岭带来一点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对这座孤岭没一点儿影响。水二爷完全地沦为一个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来的人,手中的犁头空一下实一下划过荒芜了的土地,而他自以为只要犁过去就能把满岭的中药犁出来。
药师刘喜财站在地埂上喊了几声,不见水二爷有一点反应。这时候身后响来悠悠一声:“他疯了,这段日子,快把牛折腾死了。”药师刘喜财回过首,就有一双凄凄的眼盯在自个脸上。
一看到这双眼,药师刘喜财就有点无地自容,可回避显然来不及,只好硬撑着问了句:“你……还好么?”
吴嫂没回答。事实上药师刘喜财跟拾粮往岭上走时,她的目光就盯在后面,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怼,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和思念。可真的见了面,她反而没词了。
拾粮无声地走开,走到离水二爷很近的地方停下来,阳光洒满的山岭上,这一对老牛和挥鞭呵斥着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气声中,药师刘喜财涨红着脸,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说:“我这趟来,是想问问你,你……能跟我走么?”
吴嫂绷着脸,半天,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哗一下就将满腔的泪水泄出来。
月光如水,带着几分清凉地洒到大地上。二道岘子的坟地里,坐着三个人。纸火已经燃尽,该说的话也全已说尽,三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座坟里,睡着他们各自的亲人,兴许人只有坐在坟头上时,那份亲情,才能从血液里流出来。阴阳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
解放的喜悦还没品尝够,一场突如其来的镇压风暴席卷了整个青风峡。有消息说,蒋家王朝覆灭后,国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图借残余势力颠覆我政权。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须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镇压运动。
镇压的对象是峡里残余的反动势力还有伪保长。
这天夜里,拾粮刚刚给牛添完草料回到窑里,院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先是很弱,接着便紧起来,拾粮以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来,打开院门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进门,扑通就给拾粮跪下了。“拾粮,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举动吓坏了拾粮,等问清原委,拾粮就怔呆了。
镇压团捆走了何大鹍和何树槐父子,说是要镇压。
拾粮匆匆穿好鞋,紧忙跟上大梅往东沟走,走到半沟时,脚步忽然犹豫了。我去能帮啥忙,人都抓走了,还咋个帮?
月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里刚升腾起点希望,又让拾粮的犹豫给砸没了。她抽咽着嗓子说:“算了,拾粮,我知道不该来这一趟的。”一句话,说得拾粮很羞愧很想找棵树一头撞死,望着大梅的身影无助地消失在暗夜里,心里,忽然就起了层恐怖。
这本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年份,开春几场透雨浇透了山里的沟沟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别热,地气蒸腾得能把人熏倒,若干年不长庄稼的西沟破天荒铺满了绿色,秋风一掠,这满眼的绿,就变成了西沟人脸上沉甸甸的笑。西沟人焦灼地等待着采药的日子里,拾粮家又添了喜事,几年不开怀的水英英再一次呕吐起来,她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乐开了花。
“我要当爷爷了,我要当爷爷了。”斩穴人来路逢人便说。
可是喜悦刚刚升腾了几天,药还没来得及采收,沟里人就让镇压两个字弄得热血沸腾无心顾及庄稼了。
镇压会选在东沟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个大涝池,后来何大鹍嫌涝池水脏,夏天沤臭秋天蚊蝇乱舞,对祖宗不敬,叫人给填了。此时,平展展的场子里黑压压积满了人,东西二沟的村民全让民兵集中起来,他们要在这里共同声讨伪保长何大鹍。
新**第一任县长顾九儿早早就来到台上,他是这场斗争的主角,他美丽可人的媳妇、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穿着干净素洁的一身青布衣裳,头发梳得短短的,精神气很足地跟在他身后。古浪县武装部长兼镇压团团长疙瘩五身着军服,腰里别着盒子枪,比谁都威风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东沟沉浸在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跃动中,新**给东沟带来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东西,比如沟里现在最有身份的称呼是同志,谁要失口唤出一声东家,不但听的人会吓得脸色发白,唤的人也会伸几下舌头。还有沟里天天有背着长枪穿着军衣的民兵来回走动,说是保卫家园,那些大户和有钱人每每见了民兵,都要远远地低下头,做出一副忏悔相。穷人们这次是真正抬起了头,沟里走路再也不怕谁说他穷了。
伪保长何大鹍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进了民兵,顾九儿和祁玉蓉就住在里面。民兵当时是冲进去抓叛徒何树杨的,叛徒何树杨早在马超的周旋下,回到了东沟,自由后的他并没乱走动,反比以前越发谨慎。何树杨没抓到,他的保长爹和反动哥哥倒被撵了出来,先是将就在何家祠堂里,后来又被民兵关押。东沟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组织,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东沟的管理大权,村里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后面,为新东沟奔波。总之,东沟变了,西沟也变了。有了新**就是不一样。
随着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声喊,早已武装好的民兵押着伪保长何大鹍走上台来,一同押上来的,还有东沟几个大户和疙瘩五他们从大鹰嘴下抓到的两个马家兵。这两个马家兵说来也真是荒唐,马超带着大部队逃离时,他们在东沟一带执行任务,没赶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两个人连滚带爬又逃回大鹰嘴。也很难想象,他们居然在大鹰嘴的山洞里藏了一年多,两个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里有枪还怕养不活自个?疙瘩五没枪都能把事儿闹大,他们还怕个啥?后来发现对土匪这个行当他们真是陌生得很,再说新政权一建立,土匪这碗饭吃起来就很难了。两个人只好白日里窝着,夜里偷偷溜出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惟一干过的大事就是摸进青石岭水二爷的大院,在厨房里偷了半筐山药还有一只死羯羊,还差点让吴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粮躲在人后头,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他怕这种场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来,幸好,大梅没被押到台上。爹爹来路先是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后来见民兵们将伪保长何大鹍的头摁得很低,要他低头认罪。秋末的毒阳正好晒在何大鹍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滚下来,有个年轻的民兵嫌何大鹍不老实,用枪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鹍一下,何大鹍扑通一声跪下了。来路看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退了出来。正好看见东沟那个寡妇躲在祠堂北边的大树下抹泪儿,来路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跟寡妇喧起了谎儿。
批斗会一直开到太阳落。要说,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开始也吃不准该不该枪毙何大鹍,上头还没这个政策,随便枪毙人是会犯错误的,顾九儿现在不跟过去,政治觉悟已相当高了。可是,这天夜里古浪县城发生的一起恶性事件让何家父子别无选择地面对了死亡。
这天夜里,有人放火烧了古浪县新**的院子,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压中侥幸漏网的两个大户,他们对新**怀恨在心。其中一个大户偏巧又跟何大鹍是亲戚,他是何树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县长顾九儿便接到上级指示,要严惩恶霸地主,防止他们反攻倒算。上级特别提到了何大鹍父子,说他们是国民党马家兵的帮凶,罪不可赦。
上级同时下达了处决何大鹍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顾九儿马上召开会议,他想把声势搞得更大一点,这样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斗会开得更为热闹,天还没透亮,四个女民兵便将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来,公公和男人挨斗,水大梅岂能逍遥法外?东西二沟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来,拾粮和来路是打药地里赶来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粮的心哗就黑成了一团。
县长顾九儿讲了一通话,大意是说要提高警惕,严防敌人反攻倒算。接着,就有东沟代表走上台,开始控诉伪保长何大鹍的血腥罪恶。有人说他几十年里欺压东沟人民,骑在东沟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有人说他靠剥削起家,榨干了东沟人的血。也有人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鹍曾踢过他一脚,再比如当长工时因为嘴馋,偷吃了他家一个核桃,结果给扣了一天的工钱等,但很快就让负责会场的民兵制止了。控诉得最有分量的要数老五糊的后人,他们流着眼泪,提起了几年前马家兵在西沟桥上演的那场灾难,一下就把场子里的群众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场子人的眼泪中,老五糊的后人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年马家兵抓人,正是伪保长何大鹍带着儿子何树槐一家一家挨着指门。
“打倒伪保长,打倒何大鹍!”县长顾九儿带头振臂高呼,场子里呼喊声响成一片。末了,又让西沟人接着揭发,连着走上去两个人,揭发得都不是太好,顾九儿站在台上点将了:“来路,来路,苦大仇深的来路哩?”
这天的来路哪还能走上台,场子里响起口号声时,他就吓得要尿裤子了。天呀,怕是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带着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干的。因为他要当西沟农会组长,老五糊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联想到老五糊把他两个娃先后嫁到了青石岭,不管嫁好嫁坏,总是挖了他两疙瘩心头肉,一生气,就带着马个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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