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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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路上不了台,就得拾粮上。一场子人的张望中,拾粮缓缓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动,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到了台上。面对着打小就当短工的东家,面对着水大梅两口子,拾粮内心翻滚。台上台下一时气氛有些紧,顾九儿更是不敢正视拾粮,他后悔刚才一激动,点了拾粮的名,他要是忽然说出句什么过分话,可咋个收场?他拼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让她控制局面。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当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枪上,目光,始终盯住台下。

  谁也没想到,意外真就发生了。拾粮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坚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对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鹍:“你呀,你要是当年对青石岭稍稍好点,我也好站出来替你说句话!”说完,腾地转过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会被什么拖住。就这,身后还是响来软软一声:“拾粮啊,不能……”

  随后,何家父子连同两个马家兵被五花大绑着,押到村街上游行,直把太阳走没了,才被押到西沟桥上。

  怎么又是西沟桥呢?偏激的顾九儿,固执的顾九儿,你就不能选个别的地儿?这西沟桥,要是再掉下去几个人,往后还让人咋个走?

  顾九儿显然没想到这层,他把最终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儿选在西沟桥,也是颇动了一番脑子的。他要拿伪保长的人头,祭奠那些农会骨干的冤魂。

  这一天的东西二沟特别沉静。说不清为什么,人们的脚步全都止在了离西沟桥很远的地儿。拾粮跟来路早早就回来了,一进屋,来路就病倒了,**声不断。拾粮倒是没病,但英英横躺在炕上,一句话不说,只是使劲流眼泪,拾粮的心也就让英英的泪水给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经不在了,大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活?

  据后来听到的消息,说是何家父子挨了枪子后,身子在桥上弹了几弹,然后,仰面朝天落在了河里。

  怎么会是仰面朝天呢,老五糊他们可都是一头栽进河里的啊!

  59

  这一年的药收得相当不容易,时不时的,就要停下来,收到后来,拾粮都有点灰心得不想收了。

  这时候的拾粮,能慢慢理解水二爷了。

  更为不利的是,沟里有消息传出,说他买牛置地是个错,大错,至于错在哪,没人说得出。但一个显显的变化是,西沟那些帮他收药的人,一个个变得跟他冷了,远了。

  选择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拾粮将脚步送到了青石岭。水英英一开始也要来,临出门时,步子又怯了,她想见到爹,又怕见到爹。临完,她跟拾粮说:“你去吧,他要是问起我来,就说我走路不方便。”说完,捂着眼睛进去了。

  吴嫂孤独地立在院门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看见拾粮,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来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草滩深处。

  水二爷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尤其听到亲家何大鹍和女婿何树槐吃了枪子后,两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点儿神。

  “爹——”拾粮叫了一声。这一声他叫得多少有些艰难,他没想到,水二爷会老得这么快。上次跟喜财叔来时,都没觉得他老,这才多长工夫,他就老得没样子了。

  水二爷没动弹。拾粮连喊几声,他都没动弹。拾粮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对了,正愁着,吴嫂走了进来,冲他说:“想说啥话,对着他耳朵说,远了他听不见,耳朵聋了呢。”

  “你才聋了呢!”水二爷意想不到地骂出了一句。

  “爹——”拾粮兴奋地凑过身子,跟水二爷贴得很近。这一刻,拾粮多么想扑上去,扑到水二爷怀里。

  “滚回你的西沟去!”

  拾粮一肚子的话让水二爷骂了回去,滚烫的心也让水二爷骂冰凉了。

  水二爷原又闭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没了声音。拾粮干吭了一阵,知道吭下去也是闲的,郁郁地走出来,跟吴嫂进了她的屋。

  吴嫂一时也不知该说啥,半天,老话重提地问:“娃们呢,好着哩吧?”

  “好着哩。”

  “你爹哩,好着哩吧?”

  “好着哩。”

  “狗狗,还那样儿?”

  “还那样儿。”

  “英英呢,她咋没来?”

  “她……来不了。”

  然后就没了话。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里长草。秋雾慢慢打岭上浮下来,罩住了院子。

  “他们,来过院里了。”良久,吴嫂又说。

  “谁?”拾粮陡然一惊。

  “镇压团的,顾九儿没来,打发别人来了。”

  “咋个说?”

  “啥也没说,来了四下转转,又到岭上看了看,走了。”

  这就怪了。拾粮心里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们要到岭上来,但心里又存着侥幸,这下,不敢侥幸了。

  “他呢,他咋说?”

  这个“他”,是私底下喧谎时他跟吴嫂对水二爷的称呼。多少年来,都这样,习惯了。

  “除了骂人,还能咋说?他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现在怕不是骂人的时候。”拾粮开始担心。

  “我也这么劝哩,可压根听不进去,不劝还好,一劝,提谁骂谁,好像满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辈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难改。”拾粮说。

  “可光骂能顶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顶用。”拾粮忽然站起身,面朝着窗户说:“该来的迟早得来,该死的,谁也救不下。”

  就这一句话,吴嫂猛然觉得,拾粮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夜,拾粮没回西沟,就睡在了水家大院,还跟水二爷睡在了一个炕上。令吴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爷居然没发出惯常的吼声,没撵走拾粮。第二天拾粮要走时,吴嫂战战兢兢地问:“昨黑,喧了啥?”

  “啥也没喧!”

  回到西沟,拾粮跟英英说:“我想搬到岭上去住。”水英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扶着日渐笨重的身子走出院外,冲着青石岭的方向默默出神。

  把院子里零乱的东西收拾好后,拾粮将英英扶进来安顿好,转身来到狗狗院里。同样的话他又跟狗狗说了一遍,狗狗听了,恨恨地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说这些!”

  “不说就不说,我是问,娃们呢?”拾粮蓦地上了气。

  “谁的娃,你的,还是她的?”狗狗显然也上了火,说出的话就跟枪子一样。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唤作牛牛的跑来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开:“找你亲妈要去!”一句话吓得牛牛哇一声哭了起来。拾粮一把抱过牛牛:“看你这人,冲娃使啥脾气哩?”

  “我就这脾气,嫌了你去呀,她脾气好,你去呀!”

  拾粮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个院里,感觉比刚才进来时还冷清,走进厨房看了看,灭炉子上顶个破锅,一看就是水开了没人管,把火溢灭了。爹定是又到二婶家蹭饭去了,蹭了一辈子,还没蹭便宜。拾粮气恨恨跑到坡上,刚要骂句难听的,就见沟里突然多出几个影子,细一看,是镇压团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粮把话咽在了肚里,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给他蹭来个妈,也算是件幸事。

  响声是半夜里发出的。来路啥时来的,拾粮不知道,黑饭吃过他就倒炕上睡着了。稀里糊涂,就给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来,就听院里一片响,很细,很艰难。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好像有人。拾粮一个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里来。朦胧的夜色下,果然有个黑影儿在动。拾粮定睛一看,妈呀,有人倒在他家院里。

  等搀进窑里,拾粮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东沟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会在这个拉满雾的夜里爬进他家!

  来路率先奔了进来,一眼望见了何树杨。“你……你……你咋来了?”

  紧跟着,英英挺着大肚子也来了,看清是何树杨,怔在了那里。

  “叔,救我……”

  何树杨的声音很弱。血从他脸上,身上流下来,红在了来路家的窑里。来路指住何树杨:“你给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将来路搡出去,跟拾粮说:“还傻站着做啥,快救人啊。”

  何树杨认出了水英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拾粮僵着,从看清何树杨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现在,来路和水英英都没喊醒他。

  “还愣着做啥,快救人啊,难道你还嫌死的人少么?”水英英又喊了一声。

  拾粮仍旧没动。水英英的喊声一点没影响到他,他像是陷在艰难中。半天,他忽地掉转身,去另间窑里拿东西。来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扑过去拦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晓得?快撵他走,快撵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恶恶地顶撞了一句来路,顶得来路没了话。

  拾粮轻轻推开爹,这个时候他已没了选择,除了救人,他没选择。一个人倒在他家的窑里,他能不救?

  拾粮拿着棉花沾着草药水给何树杨擦洗身子的时候,来路出出进进,没头苍蝇般在院里乱转。罩满厚雾的夜色没法裹住他的惊慌,他被自己给搞慌了,彻底慌了。他甚至考虑着要不要马上赶到东沟,找疙瘩五他们报信。但儿子拾粮的坚定和沉默却又像一把手,狠劲儿地把他往回里拽,他难得快要愁死了,咋个办,咋个办么?

  就在这时候,水英英说话了:“你也不用那么怕,出了事,我担着,我担不住,还有拾粮,就算吃枪子,也轮不到你头上。”

  来路的老脸让儿媳妇说红了,红得没法再红。

  “你看你,说啥话么,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说着,又下意识地转起磨磨来。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厨房熬粥了。

  何树杨伤得并不是特别重,按拾粮的判断,身上的伤都是荆棘刮的,也有石块蹭破的,最重的伤在腿上。他一来路早早就回来了,一进屋,来路就病倒了,**声不断。拾粮倒是没病,但英英横躺在炕上,一句话不说,只是使劲流眼泪,拾粮的心也就让英英的泪水给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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