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删除第4/4段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章节错误?快速报错

  一九八三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寒流,就在人们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骤然而至。

  头天晚上,村人还处于清凉略嫌风寒的适宜天气里。傍晚时候,天上飘落下如牛毛般细密的雨丝,算是山村迎来的第一场冬雨。谁知到了夜里,却一下子就刮起了风。初时,风力尚小,只闻屋外树枝摇晃出的声响。就像蚕儿啃食桑叶的声音,轻柔爽脆,满院里“唰唰”地一片声响。

  渐渐地,蚕儿声变成牛哞,轻柔变得粗野,爽脆变得暴烈。遍野里一片轰响,似有震天的擂鼓声滚过院落屋檐,无数的旌旗狂飘怒卷出撕巾裂帛般的风吼。侧耳听去,总有一种激昂的声调统领着万千声响,从北山顶上倾泻下来,发冲天之怒,携雷霆之威。一如山洪爆发,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漫过山野,滑过林梢,淹没院落,一路咆哮着奔向山口,涌出山外,去肆意践踏山外大片的田地和村庄。

  各家各户的窗棂门扇“吱吱呀呀”地磕碰着,发出痛苦的声音。圈里的猪仔也不安生地跟着哼叫,引得大人们不放心地一趟又一趟起床查看。

  伴随而来的,便是愈加凝重的冷气寒意。原本盖着薄被子感觉正好时宜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抱紧了肩膀,缩成一个个肉团。凡是夫妻合床睡觉的,就往对方温暖的身子上挤靠。最后,便紧紧搂抱在一起,使原本两个单独的肉团合二为一,成为一个特大的肉团了。因了这样地挤靠温暖,便有不少夫妻被挤出了光火儿,暖出了星火儿。他们顾不得屋外肆虐的冷风和屋内渐寒的冷气,骑马坠镫,扬鞭逍遥一回。

  酸杏便是这群扬鞭逍遥队伍中的一员。只是他的付出,要比别人大了许多。

  他本是跟女人通腿合盖一床被子的。听见户外风声渐紧,屋里又寒意愈浓,本待下床搜寻出厚点儿的棉被盖到身上。刚一翻身坐起,顿感寒凉异常。他又重新躺下,抱紧了女人的腿脚取暖,并把自己的臭脚丫子使劲儿地贴在了女人温热的怀里。

  女人嘀咕道,下去寻床被子呀。

  酸杏回道,这么将就些吧,也快天亮了呢。

  俩人都没了睡意,侧耳听着屋外的风声树响,静候着天光来临。谁知,离天亮尚早,而俩人久已不再有这样的肌肤之亲了,特别是在叶儿离婚后的日子里。于是,酸杏先有了反应。被女人紧紧夹在腿间的裆根儿渐渐发热增大,麻痒的裆间传出一股久违了的冲动,惹得他手脚不老实起来,不停地磨蹭揉搓着女人业已粗糙的老皮。

  女人低声道,老实点儿吧。都这么大岁数哩,还敢张狂啥儿吔。

  酸杏“嘿嘿”地笑道,能张狂,说明咱还不老嘛。要是到了扶上马也纂不住缰绳的时辰,就离入土不远了呢。

  女人不再吭声,任凭他把磨蹭揉捏的范围不断扩大着。酸杏又掉转过身子,爬到女人一头,把略感清冷的身子紧紧抱在同样粗糙的怀里。男人的胸怀还是那么宽厚,那么温热。一如二十多年前那个新婚之夜的感觉,安全又有依靠,为自己撑起了一片明净天空。在这样的天空下,俩人相互搀扶着,跨过了一道道沟坎,趟过了一条条河岔,走过了一段段凸凹不平的山路。就这么一直走到了今天,还将一步步相互搀扶着走下去。

  女人的默许和配合,更加刺激了酸杏。他开始动作起来。他如饥饿了的娃崽儿,把头深深埋进女人胸间,轮番吸允着早已松弛干瘪了的两个奶头。他把手捂住女人的门户,轻轻地抚摸着,挠痒着。女人也顺应着他的暗示,习惯性地把渐粗渐大的男根儿握在手里,轻柔地揉搓着。虽是没有了早年间的柔韧粘滑,只有干燥的体温盈满掌心,也已让俩人感到心满意足了。俩人渐渐粗重的气息喷进被子里,潮热的气息亦如温暖的春日。

  酸杏腾出手来,朝手心里吐了些唾液,再把它抹到女人门户上。又将自己的男根儿润湿,便附身而上。他紧紧搂住女人日渐干瘪的身子,把终于勉强挺起的男根儿探到女人门户上,轻轻地研磨着,试探着轻轻推进。停歇了半刻,又轻轻地抽送。直到渐渐润滑,不再有干涩之痛,他才放心地大胆妄为起来,张狂多时,挣命良久。此时,他粗重的气喘也如耙田耕地的老牛,声响如雷,床摇地动。在最后时刻,酸杏集中起所有心念,调集起周身气力,挖掘出体内每一角隅里残存的能量。直感到头皮发炸,手脚抽筋,眼冒金花,堪堪难以完成最后地冲刺。待拼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残留于体内那点儿体液挤出体外,人也便如萎缩了的男根儿,立时瘫软在了自己女人身上。好像虚脱了一般,只管长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歇息了半晌儿,女人抚摸着男人日渐瘦削的脊背,疼爱地嫌道,都这么大岁数哩,还要逞能拼这样的力气,不要老命了么。

  酸杏也是轻抚着身下女人粗糙的皮肤,遗憾地回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年岁不饶人哦。要是搁在早年间,一晚儿上两回马的时候都有呢,哪会像现今儿这么费事巴力呀。

  女人说道,别这样讲哦,也是咱的心气不好。要是叶儿能安安稳稳地再过上好日子,咱也就不再这么愁苦哩,身子骨也就硬朗了呢。

  一提到叶儿的事,俩人又都不由自主地各自叹了口气。

  女人又道,也不知凤儿给提说得咋样哩。我就是担心,人家京儿一个疤麻没一点儿的滑顺娃崽儿,怎会同意再娶叶儿呀。咱是不是又在攀高枝瞎折腾呀。

  酸杏的声音显得空洞而又飘浮。他说,我也不知哩,就看叶儿的造化咧。该着跟谁是两口子,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咱再咋样折腾,也是强求不来呢。儿女自有儿女的福,走到哪步算哪步,随她去吧。

  俩人又唏嘘了好一阵子。直到天光大亮,冷风刹住了脚,户外的风声已被早起的村人弄出的响动所代替,女人才爬起身来,穿衣下床。

  她对酸杏道,你还是再躺一会儿,狠狠地睡上一会儿回笼觉。我去做饭呀。等饭好哩,我再叫你起床。说罢,她又把堆放在床头上的杂乱衣服一股脑儿地盖到他身上。

  酸杏点点头,翻身朝里,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酸杏醒来时,有刺眼的日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射到了干净的屋地上。堂屋外的锅屋里,传出隐隐地说话声。似乎有自己女人的声调,却始终听不出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酸杏估摸着,现在的时间大概也有八、九点钟样子了,知道女人心疼自己,夜里又使过了力气,没有提早叫醒他,让他多睡一会儿的。他赶紧爬起身,穿衣下床,走到户外寒冷却明净的天光里。

  因了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屋外景物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附着在枝条上的枯叶,都随夜里的寒风吹落殆尽。仅剩了稀稀落落的叶片,依然顽强地守候在枝桠间,在明显寒冷了的山风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地面上铺满了一层散乱的枯叶,在潮湿的地面上翻滚了一夜,又被人无意地踩踏一通,便脏兮兮地躺在那里,色彩尽失,妩媚顿消。把平日里深深遮掩起来的丑陋一面,无可奈何地暴露在天光人眼里。

  酸杏听出了在锅屋里与自己女人说话的是木琴。他甚感惊讶,不明白木琴怎会不请自来,一大早就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这是酸杏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又悄悄地退回到堂屋里,细听着俩人热切地谈话,心里急急地猜测着木琴前来的意图。是国庆或是人民有了啥事么,叫她必须亲自前来讲说。但听到俩人说话时语气的热切劲儿,似乎没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他的眼前一亮,会不会是木琴为京儿和叶儿的事,专程来的呢。也许京儿的意见征得了全家人的同意,便让木琴亲自出马,确保更大的胜算。也许是木琴觉得两家结下的疙瘩太大,必须自己前来方能解开,重归于好,以保证俩娃崽儿亲事的圆满成功。

  酸杏忽惊忽喜地瞎想着。就听自己女人说道,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得去叫醒他呢。

  木琴说道,不急的,就让大叔再睡会儿吧。

  酸杏女人推开锅屋门,边走边回道,也早到该起床的时辰哩,太阳都升起八杆子高了呢。

  酸杏女人推开堂屋门,见酸杏站在屋地上。正琢磨着什么。她刚要出声叫他,被酸杏摆摆手制止住了。

  酸杏悄声问道,木琴咋到咱家呀,有啥急事么。

  女人也立即悄声回道,不知吔。都来大半个时辰哩,也不让叫醒你,也没说啥事呢。

  酸杏沉思片刻,说,你少说话,等听听她要说啥事,咱再打算哦。

  说罢,酸杏立即大声问道,是他嫂子来了么,快进屋呀。昨夜风寒,料想今儿没啥事,就睡了个懒觉。反倒把你给关在门外一早晨哩,该死呢。一边说着,一边系着衣服扣子,跨出了堂屋门。

  木琴也闻声出了锅屋。她笑道,是呀,京儿爷俩也是赖在床上不起来,现今儿可能连饭还没吃呢。

  酸杏忙把木琴让进屋里。酸杏女人麻利地给倒上了一杯白开水,又赶忙退出了屋子。屋里就剩了酸杏和木琴俩人。

  木琴说,大叔,一大早跑了来,就惊你的好睡呢。

  酸杏忙道,年纪大了,还有啥好睡哦。要不是碍着这场风寒,我早就起床哩。不在屋里院外转悠上三圈五圈的,胳膊腿脚就一天不舒坦。

  木琴不再跟他兜圈子,单刀直入地直奔主题。她说,大叔,我今儿来,是跟你请教来的。让你给琢磨琢磨,替我拿个主意,看这事能不能办成,怎样才能办好。

  酸杏还以为木琴是来提说娃崽儿的亲事,心下窃喜。他嘴上却谦虚地道,呵呵,我能给你拿啥好主意吔。原先咱在一起工作的时候,都是你帮我拿主意的。你的主意中肯又实际,办起来又有效,还没有能难倒咱的事呢。

  木琴说,还不是你掌舵掌得稳呀。办起事来又不死板教条,随机应变。连公社里的那些人精儿们,也不敢小瞧了咱。

  说到这里,俩人又回想起当年跑公社创办学校、卫生所及大闹中学的事。一幕幕的场景立时拥到眼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俩人又就着这些旧事说笑了一阵子,气氛异常热烈友好,心情也异常轻松愉快。酸杏还吹嘘道,我还没忍心拿出赖皮法使呢。要是都使出来,那个杨校长可怜巴巴地就要下跪了呢。

  木琴道,这次过来,也是跟你商量个大事体。你一定得替我细琢磨,拿个稳主意哦。见酸杏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木琴便把修路的打算讲了。同时,她详细地摆出修路的原因、理由、规模,以及村里所具备的优势和面临的劣势和困难。

  酸杏一下子沉默了。他没有料到木琴是为这件事来找自己的。同时,他也吃惊木琴的胃口这么大,竟要把窄窄弯弯的羊肠小道修成四米宽的笔直大路。对小小的杏花村而言,不说这样的工程如何浩大,就是这想法本身,也足以让酸杏瞠目咂舌了。酸杏何尝不知这修路的重要性。早在自己当道的时候,他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把道路修成走车的大路,方便了村人不说,仅是交公粮的时候,也不会整日为牛车行驶的安全问题担惊受怕了。但是,掐指粗略算来,所需的人力、费用等各种各样的难题和困难,让他最终又彻底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酸杏沉思着,认真掂量着其中的厉害所在。就如自己依然在干着村支书,仍在责无旁贷地履行着支书的职责。他问木琴,这可是个大工程哦,不是修田埂垒塘坝那么简单。这人员呀,用工呀,资金呀,雷管炸药车辆什么的,不考虑周全了再动手,恐怕就要半途而废呢。与其弄到那般地步,对上对下交代不了,反不如趁早罢手。

  木琴心中一阵儿激动。她没想到,酸杏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推脱或责怪的意思,更没有袖手旁观,等着看自己的热闹。他是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替公家打算,就连丁点儿的私人恩怨也未涉及。这让木琴大喜过望。木琴赶忙把与凤儿在路上考虑的比较成熟的想法和盘端出来,让酸杏进一步帮自己谋划。

  酸杏听罢,半晌儿不言语,而是猛劲儿地吸着辛辣的旱烟袋。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烟草味儿,呛得木琴不停地勉强压抑着小声咳嗽。

  过了一大会儿,酸杏将烟袋锅重重地磕在屁股下的杌子腿上,说道,要我看,这修路是个大好事,也是长远的事。早晚都要搞,那就晚搞不如早搞。再拖下去,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哩。真要动手的话,首要的是先弄到钱,才能买来雷管炸药啥儿的。没有这些,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玩不转呢。跟上级要求点儿,恐怕也无济于事。公社的钱更是僧多粥少,撒芝麻盐似的全公社哈撒一圈,留给咱村的还能剩多点儿吔。只能靠咱村人自愿集资了。可这集资要小心呢,村人都穷哦。现今儿,靠着上边政策好,总算吃饱了饭穿暖了衣服,口袋里却空瘪呢。除了今年你领着卖了点儿杏果,收了点儿钱,哪儿还有进钱的门路呀。这集资的事,一定要办稳妥喽。搞不好,修不成路不说,怕还要闹出乱子呢。

  木琴赶忙回道,我想先在村人中摸摸底,看看有多少同意的,再举动。这集资,也不能白白地集,由大队打欠条。一旦路通了,进钱的路顺了,大队要连本带息偿还呢。

  酸杏重重地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一定得跟村人讲清楚哦,别让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这条路子还可以趟趟试试。

  这个大事,得到了俩人的认可。似乎仍然是俩人在搭班子研究大队的事体,全然忘记了身为村支书的木琴在与这个已是平头百姓的酸杏探讨村中大事。

  直待木琴欢天喜地地走了,酸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是被木琴赶下台面的普通村人了,不与她为敌也就罢了,咋还要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替她琢磨公事呀。他后悔起来,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道,真是白日撞见鬼哩,老糊涂了呢。看来,婆娘说得不差吔,自己还真是有官瘾呢。都下台这么多时日了,竟还挂念着大队的事。一见木琴来提说,就摸不着南天门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念的是哪一捆经,唱的是哪一出戏呀。同时,他也暗地佩服木琴的心计。因了管理杏林的事,让他酸杏给闹了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这回算是长了见识,知道了自己的厉害,便先来试探他的主意。一旦做通了他的工作,其他人也就都好摆弄了。

  酸杏懊悔了半天。又想,这修路的事的确是件大好事,是为村子前途着想,为娃崽儿们的今后前程着想,也算不得自己多管闲事。帮着木琴参谋琢磨,应该是他酸杏份内的事。谁叫他还是杏花村的一份子呢。这么想下来,心里的懊恼才算平息了,而肚子里却又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他一叠声地喊女人快点儿端饭,快到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呐。

  当天晚上,木琴就召集了村干部们开会。她把设想讲了,就是利用今冬农闲季节,展开修路工程。她让每个人都轮流发言,按着这样的设想,谈自己的意见。好的要谈,坏的更要谈,甚至连反对意见也一并讲出来。看看这想法能不能行得通,怎样才能行得通。在此之前,除了茂林和凤儿知晓这事外,村干部们也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但都不具体,更想不到木琴会有这么大的打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们还没有思想准备,发言也就显得格外谨慎小心。都闭紧了平日里惯于能说会道的嘴巴,净想听别人讲些什么,再把握好自己表态的分寸。

  凤儿是完全拥护木琴的主张的,便首先发言。她摆说修路的种种好处及有利条件,坚决同意木琴的意见。但是,毕竟凤儿才进了班子不多久,年龄最小,说话的份量不足,又没有树立起一定的威望来,所谓人微言轻。她的话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会场上依旧是死水一潭,干部们还在仔细地掂量着其中的轻重厉害。

  茂林早已知晓木琴的想法。还是在上次木琴与凤儿到公社开会回来后,木琴就曾单独找他,交换了意见,想听他的想法。当时,茂林觉得这事责任重大,顾虑颇多,便没有直接表态,说等他考虑考虑再讲。见凤儿说完了,又没有谁人挑头儿讲话,木琴也一直拿眼神瞥他,茂林便无奈地发了言。他的话,代表了在场的大部分人意见。归拢起来,就是三条:一是修路是对的,也必须把路好好修整了。不的话,村里产出的东西运不出去,等于白忙乎啦。二是修个什么样的路。要是按照木琴的想法,能修成一条四米宽的大路来,那敢情倒好。但是,尽着全村的家当,困难重重,难题多多,关于资金、劳力、技术、设备等等。因而,大修不如小修,保证完成任务握有胜算不说,还能对上对下有个好交代。万一大修完不成任务,弄个半拉子工程放下了,再想拾掇起来,可就难上加难了。三是资金怎样筹集。公社能给多少还是未知数,肯定多不了哪儿去。剩余的,就得自己想法子。这可不是娃崽儿们滋尿窝,想咋滋就咋滋,不好想呢。

  茂林刚讲完,振富也急急地表态。他基本同意木琴的设想,但也有茂林关于资金筹集的顾虑。他的理由极为简单,就是村人还穷得叮当乱响。今年杏果收入的那点儿小钱,全被人们掖藏起来,稀罕得比自家的婆娘娃崽儿还要揪心上紧。想向村人借钱,恐怕还不如跟他们借婆娘使用痛快呐。因而,好事要做好,就得考虑周全。别弄到最后落了埋怨,留下骂名,好心可就得不到好报了呢。

  振富的话,越发把大多数人的心态表明了。那就是,明着支持木琴的主张,实则釜底抽薪,暗里支持了茂林的意见。他的话,引来一片嗡嗡地讨论争辩声。一部分人赞同木琴的设想,另一部分人则坚定地站到了茂林振富们一边,狗咬狗地撕咬不清。直到深夜,也没有弄出个明了的结果。

  木琴只得宣布散会。散会前,木琴叫村干部们都到自己所负责的各家各户里,去征求意见,看看村人都有怎样的看法。待把村人的意见收集起来后,再做打算。众人一窝蜂儿地散去。只有凤儿陪着木琴坐在屋里,发了一阵子呆。

  凤儿理解木琴的心思,心急如煎,却又无可奈何。凤儿道,杏花村的男人都太功利哩,做啥事总想着请功摆好。一旦有个不好,就赶紧缩头摆清自家,生怕自己沾上了腥气。

  木琴没说话。她愣怔了半晌儿,才说道,回家睡去吧,等听听村人的意见再说。

  凤儿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见公婆的屋里亮着煤油灯,就知道俩人还没有睡觉。她隔着门轻声问道,娘,还没睡么。屋里立时传出酸杏的声腔,说正等你呢,快进屋来。

  凤儿推开虚掩着的门,果见公婆和国庆坐在八仙桌旁。金叶已经在床上睡熟了。

  凤儿问道,有事呀。

  婆婆回道,还不是你爹,真是当官当上瘾了呢。不该自己操心的事,瞎操心。不该自己过问的事,也跟着瞎凑热闹。这不,搅得一家人睡不成觉,非得等你回来,问问会上定的结果。

  酸杏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女人的话。他直接问凤儿道,今晚,会上都是咋定的。

  凤儿便把会上的过程学给公公听。末了,她问酸杏的想法。

  酸杏说道,你今晚上的表态对哩,就是要与木琴紧紧地抱成一团。甭看那些个人都是男爷们,做起事来,个个怵头耷脑的。走起路来,比女人迈的步子都要小。我细细思量了一整天,总算想明白了。虽说木琴这次的步子迈大哩,可这迈步的方向没错。虽有风险,做事要是不担风险,还能做成啥事吔。我原先就是顾虑这儿顾虑那儿的,到头来还不是没搞成啥大事么。你年轻,得好好跟着木琴学,使劲儿朝前闯。闯出来了,就是一片天地。闯不出来,就得跟我似的窝屈在自家小院里,成了半个废人咧。你放心,有多大的劲儿,就使多大的劲儿,别留着力气。我在后面给你撑腰呐,看谁敢小瞧了咱老贺家人。等你的翅膀历练硬哩,以后在村里当家作主也是说不定的。

  凤儿没想到,今晚公爹会一反常态,说出一大堆支持激励自己的话语,心里大为感动。她当即表态道,爹你放心,咱村里除了你和木琴嫂子,还没有谁能放在我眼里呐。比起山外那些人,这儿的村人就跟娃崽儿般小心眼小做派,不像有大出息的样儿。

  说得国庆大为不满,他堵凤儿道,没出息你还嫁过来干啥儿。要是后悔了,就再回去嘛,谁人稀罕哩。

  回到西院,国庆一个劲儿地提醒凤儿,说甭听咱爹的,他是没过够当官的瘾,才有意把你拉扯上,圆他的心思呐。咱可不能跟木琴学。见天儿不管家不顾业地穷忙活,受累不讨好。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办呢。咱娘早就盼着抱孙子哩,你的肚皮咋还不鼓起来呀。

  凤儿瞪他道,滚,想生娃崽儿,就找别人生去。我哪有闲工夫陪你生娃儿吔。

  国庆不识好歹地上前按住凤儿道,你不给生,叫谁生去。今晚儿就把种子给种上,看你的地里能不能钻出芽苗来。说罢,翻身骑到凤儿肚子上。上头刚要忙活,下头还没到位,就叫凤儿用力挺肚侧身,把他掀翻在床上,还差点儿滚落到床下。

  国庆恨恨地道,你咋这么心狠,还让我今晚儿睡得着觉不。

  凤儿笑道,你去找爹娘告状嘛,就说我见天儿熬你的鹰,还不让你种娃儿种子,看他们咋讲。说罢,翻身朝向里墙,不再搭理国庆,更不叫国庆近身,而是仔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国庆磨蹭了大半天,见无缝可钻,只得闷着气,先行睡下了。

  关于修路的种种信息渐渐汇总起来,有喜有忧。让木琴像患了感冒得了风寒似的,忽冷忽热。她的心情时而激奋一阵子,又时而愁闷一阵子。引得茂生直担心她是不是脑壳儿出了啥问题。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吃饭的时辰,木琴吃着吃着,便莫名其妙地端着饭碗举着筷子不动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某处不眨眼皮。茂生用筷子狠狠地戳戳桌面,“嘭嘭”的响声立时惊醒了木琴。她慌乱地回过神儿来,赶紧吃饭。吃着吃着,又开始愣怔发呆。

  茂生真的害怕了,觉得木琴与往常简直判若两人。肯定是整日琢磨事体,把脑子累坏了。他跑去找国庆,把木琴的反常举动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紧张地问国庆,崽儿他娘是不是要犯疯病哦。

  国庆看他认真的劲儿,笑得喘不动气来。他说,哥,你甭担惊哦。凤儿也跟嫂子似的,犯了同一个病症,见天儿愣怔出神呢。白天还好些。夜里正睡着觉,就扑棱一下坐起来,吓死个人。

  茂生赶忙附和道,对哩,对哩,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呢。要不要带她俩去市里,找姚大夫给把把脉呀。

  国庆越发嬉笑不止,说不用哦,我就会把这样的脉呢。她俩是叫修路的事体愁癔症了。等路修好了,癔病也就好了呢。

  茂生当然信不过国庆的本事,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回到家里,他愈发仔细观察着木琴的言行举止变化。要是再加重了,就下定决心带木琴去找姚大夫。他还想到,要是木琴不去,他就把她绑上,扛到市里去。为此,他还偷偷准备好了绑人的麻绳。

  木琴的癔病不仅传染给了凤儿,茂林振富们也是如此,甚至连酸杏也是坐卧不安。只是相比较起来,各人表现出的程度不同罢了。木琴和凤儿的重些,茂林振富们的轻些,而酸杏则居两者之间。

  县里已经回信了。通过匡算,就杏花村现有资源条件,所需资金大概不会少于四、五万。这还是最保守的粗略估计,具体数字要在实际勘测后才能定下来。在村人眼里,四、五万块钱是一个巨大的数额。把这些钱白白扔到路上,简直是不敢想像的事情。

  村人的意见也陆续反馈上来。基本态势是,三分之一的人拥护,三分之一的人反对。剩余的三分之一则意见含糊,模棱两可,等待观望。在家族门户上,宋姓人家一半拥护一半反对,贺姓人家绝大多数人拥护极少数人犹豫观望,李姓人家有一半人等待观望。其余的,便是拥护和反对基本对半平分。这让木琴愈发为难,定也不是,不定也不是。反应到村班子中,也是三分天下。木琴凤儿们坚持修路,茂林等几个人坚决反对。只有振富一个人保持中立,说修也行,就是千万别弄出事端来;不大修也罢,小打小闹地修整一下,待日后再好好地修,方才稳妥,此为上策。这样的局面,与上次开会时没有什么两样。似乎村人的意见,更加有力地验证和支持了班子成员的意见分歧。

  距离立冬仅剩下几天的时间了。若是再不抓紧把修路方案确定下来,及早做好修路的前期筹备工作,赶在小雪前把工程铺展开,恐怕今冬的空余时间就要白白浪费了。到那时,就算全村人都热烈拥护修路,也已经错过动工的大好时机了。

  木琴急如火燎眉毛,坐卧不安。她知道,若要绝大多数村人同意,必须把李姓人家的工作做通。而关键的关键,就是振富必须想通了才行。只要李姓人家加入进来,那些支持茂林的宋姓人家就会跟风赞同。如何能让振富拐过这个弯子,是件挺伤脑筋的事。她曾几次找振富做工作,都让他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来。振富说,我是支持修路哩。村人不赞同,神仙也没法儿。咱总不能硬往人家屁兜里去掏钱抢钱吧。

  木琴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征得公社领导们的同意,由上而下地做工作。想来振富再怎样会算计,也不敢违迕了领导的旨意。于是,她先到公社,找到正为安排布置冬季农业生产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沈书记,把自己的打算和面临的种种困难汇报了。

  沈书记一听,大喜过望。他说,我正愁着怎样搞个规模大点儿的工程呐,没想到杏花村竟会有这样大胆的设想。就这样搞,还必须一定要搞响,搞出些名堂来。

  沈书记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前些天在县里开会时,北山公社被杜县长点了名。嫌冬季农业生产动作慢眼界低规模小,跟娃崽儿滋尿窝似的,东面滋一个水坑塘坝,西面滋一条河叉沟渠,没一件能摆上台面的。会议一散,有人就当面称呼沈书记为滋尿书记,还恶意地邀请他到自己直辖的地面上给滋两下,多弄出一些工程来。气得沈书记直骂娘。回到公社后,沈书记把公社大小官员骂了个遍,又都把他们撵到各村去重新规划,重新发动冬季生产。他发狠道,谁要是搞不出个名堂来,就蹲在下面别回来了。

  木琴一听有门儿,忙把资金短缺的难题摆出来,想请公社给想想办法。

  沈书记立时沉下脸来。他牙痛似的哼哼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还叫钱愁得吃饭没味儿,睡觉不香呐。全公社大小干部见天儿张着嘴巴等我给喂饭呢,你也来抢饭吃,不是要割我的肉,放我的血嘛。不行,绝对不行。活儿必须干好,钱却一分也没有,自己想办法去。说罢,他便拉出一副赶叫花子出门的架势,就要起身送客了。

  木琴当然知道,在老虎嘴里是讨不到一丁点儿便宜的。所谓欲擒故纵,先让他撒急了,再提说村里的事务,省得让他嫌自己拿村里的屁事打扰他。一句“我是当全公社的书记,还是给你当村里的书记哦”,便会把她堵得死死的。见他要硬赶自己出门,木琴赶忙把在村中集资的办法和当前的局面讲了,意思是叫他出面统一村干部们的思想。

  沈书记果然不高兴地说道,闹了半天,你是想叫我给你干帮工哦,胆子也太大了些吧。我一个堂堂的公社书记,还要替你处理起家务事了。要是各村都你这样来找我,我不得被你们零割碎敲了么。亏你想得出来呢。

  木琴陪笑道,哪敢呀。这集资可是个大事情,不敢强迫的,只能自觉自愿。要是公社没有个态度,老百姓心里没底儿呀。

  沈书记嘟囔道,甭跟我讲说大道理,我的道理比你还硬呐。要是人人都像你,我不得见天儿跟老百姓套近乎通思想哦,那还要你们干啥。这种屁事,我不管。就叫老杨去吓唬他们吧。这些尖头怪儿们要是个明白人,就让他还顶着米粒大的乌纱帽。想不明白的,就把他们的尖头削平喽,看还敢龇牙咧嘴地弄景儿吧。还有哦,工程得赶快上马。过几天,我就专去查看。要是到时还不见动静,我要拿你试问呢。

  木琴连忙称是,说我尽力呢。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杨贤德接到沈书记的旨意后,不敢怠慢,亲自到了杏花村。他现场召集村干部们,开了个紧急会。桌子敲得震山响,把茂林振富们训了个七开六透气。村干部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怵头缩脑地呆坐在屋角里,噤若寒蝉。杨贤德当场给每个人分了工,一人负责一部分村人的工作。做不通的,就腾地方,让有能力的人来干。杨贤德是组织委员,专门管这些个小神小鬼的,谁会犯傻,跟他犯犟。于是,这场强逼硬压的会议立时见效。村干部们再不敢有怨言牢骚,立马窜蹦在自己所负责的人家院落间。套近乎拉感情,软缠硬磨地求村人同意修路。还要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藏掖在旮旮旯旯里的杏果钱摸出来,扔到大路上。

  待绝大多数村人同意集资修路后,木琴叫振富起草了份集资同意书。注明是大队跟个人暂借的钱,写明借钱的利息,等日后由大队连本带息一同偿还。并且,又在每份同意书上加盖了大队公章和个人手印。这样办理,让村人有了主心骨,不怕大队日后翻脸不认账。剩下几户坚决不买账的人家,木琴使出强硬手段。谁家不同意,就不准其参加集体组织的任何生产活动,包括杏林管理和杏果收购等。这些人家不怕集体的其他活动。反正自己摆弄自家的田地,自己吃自家田里长出的粮食,饿不死人,更冻不死人。他们单怕村里不帮着自家管理林子和收购杏果,断了日后进钱的财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只得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心里却是老大地不舒服。

  酸枣婆娘在跟酸枣大干了几架后,也是无奈地眼睁睁看着他眉开眼笑地揣上掖在粮囤里的票子,出门去交集资。她嘴里依然恨道,等修路修出人命来,看你木琴还敢这么张狂吧。

  她的话,恰被路过的四季和兰香两口子听到了。他俩也是掏出了杏钱心里老大不舒服的主儿。听到酸枣婆娘站在自家院子里出声咒骂,就觉得很出气。

  他俩是去给振书过六十大寿的。本来,按照山里人习俗,这做寿的事应该赶在春节期间过的。但是,上年春节前,家中发生了一系列事体,叫振书提不起一丁点儿兴致。孙子秋分当兵走人,弄得一家人忙乱了一个节前。一家老少牵肠挂肚地陪送秋分,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更为严重的是,二儿子四喜赌气不辞而别,远走他乡。对振书来说,不啻当头一棒。振书被打得晕头转向,就连过年的心思也没有了,整日蔫头耷脑心灰意冷的。好在有金莲不住地劝讲,说二哥的出走也是命中注定有这一劫,由不得人的。将来回转之时,必是巧遇机缘,时来运转,定成大器的。一直以来,振书对金莲的话深信不疑。她的劝说,让自己堪堪恢复了些元气,并渐渐地放宽了心空儿,情绪也慢慢稳定好转起来。因而,振书决定,还是要过六十大寿的。一来借此冲冲晦气,二来也把未过的寿辰补回来。要是还赶在春节过,那就不是六十大寿,而是成了六十一岁的狗尾巴寿了。

  赶往老家的路上,兰香嘀咕道,木琴也太张狂哩,咋就敢把大伙儿积攒的这点钱统统掏腾出来,白白扔到大路上呢。也不怕日后还不上帐,叫村人把她给生吞活剥喽。

  四季也说,我看着也玄乎。这路修不修的,也不打紧儿。咱不是照样见天儿进山出山的,也没被困死在山旮旯里么。她真要是把咱的血汗钱白白扔到路上收不回来,我头一个蹲她家里要钱呢。没有钱,我就把她家的院落给卖了,也得还咱呀。

  俩人这么说着,径直进到了老家的宅院。

  院子里很是热闹。锅屋里热气腾腾,不时地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这一天,被振书特意安排在星期天,上学的娃崽子们也都回到了家。四喜家的仨闺女、四季家的冬至和四方家的一双儿女,正在屋里院外窜蹦笑闹着。夏至在技术小组里太忙,早晨临走时跟兰香说好了,等中午上寿时一准儿赶回来。这时,出嫁到北山村的四季大丫头春儿,也早已携着丈夫郭仁来到老家帮忙。郭仁的到来,越发引得一群娃崽子疯上了天。他们扯住姐夫,掏兜摸包地要这儿要那儿。还没脸没腚地跟他厮混打闹,完全一副亲姐夫与小舅子的无赖做派。

  振书赶忙驱散了这帮疯崽子,把郭仁让进屋里,说,甭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山野娃子,见不得好眉好脸呢。

  堂屋里打扫得板板正正的。原本凌乱的家什被收拾得规规整整,桌凳也擦抹得干干净净。正堂的北墙上挂了一大幅寿联,是一整张大红的对子纸。上面用粗大的毛笔写就一个规整的大“寿”字。两边配上了一幅对联,上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下联是“寿比南山不老松”。全是振书的亲笔手迹。

  娃崽子们全被赶到院子里玩耍,女人们都在锅屋里忙着炒菜做饭,屋里便只有几个男爷们坐着吸烟喝茶闲聊。在讲说了一些年景的话题后,几人便自然而然地说到了村里集资修路的事情上。

  四季把酸枣婆娘咒骂的事学说了,又把自己跟兰香讲的话重复了一遍,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不满情绪。

  四方道,这修路本是件好事,只是太性急哩。穿衣吃饭量家当,有多少东西招待多少客,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没有钱,却硬要办,不是自家找难看么。

  郭仁道,听我婶子沈玉花讲,这个木琴可是有大本事的女人呢,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露的。想必她有了把握。要不的话,她怎会不知天高地厚地瞎指挥呀。

  四方跟着附和道,也是呢。没有金刚钻,哪敢去揽瓷器活儿呀。

  四季不屑地道,屁儿哩。她要是真有了底气,咋还要惊动公社领导来替她撑腰哦。要不是看在振富叔情面上,谁也甭想掏走我的一分钱呢。

  这时,金莲进到了屋子。她才从家里赶来。锅屋里的脏乱活,她是不屑动手的。她就像客儿一样,径直坐到堂屋门口边。听到几个人在议论修路的事,她冷不丁地插话道,木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呢。这条大路本是很规矩地从村口祖林坟地前经过的,因为路窄人少车少,祖林还能吸纳南山送来的气脉。特别是大南河在祖林前绕了个大弯子,在地理上叫玉带缠身,是个大好的格局。要是把现今儿的路拓宽了,走的人多,行的车多,就把这条玉带硬生生给拦腰截断了。南面的气脉过不来,这祖林的吉穴也就破了,村里肯定要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体来。人心散了,日子也就过不安宁咧。到那时,不管谁人再有多大本事,也都挽救不回来呢。

  振书吃惊道,真的么,有这样厉害呀。

  金莲绷紧了面皮,露出一丝惯常的神秘笑意。她说,你也是通晓阴阳地理的人,咋就会看不出来呢。

  振书顿时羞红了脸面。好在他的皮肤被风吹日晒得黑红一片,旁人都没有察觉到。振书赶紧问道,那你说咋办。总不能因了修路,就把全村的脉气给糟蹋了吧。

  金莲慢声细语地道,要么就不能动土修路,要么就把大路也拐个大弯子,跟南河靠齐。这样更好呢,叫做双带绕身。非但冲撞不了祖林气脉,还会增加聚气的力量,对咱村愈发好上加好了。

  她的话,令在场的人立时茅塞顿开。都齐声赞道,这就是坏事变好事哩。真要是这样的话,掏出的钱也就不冤枉了呢。

  郭仁敬佩地大加称赞金莲的神威,他说,三婶子真是神儿呀,要不咋会有那么多的人来敬拜呢。俺村的人都把你当神人讲呢。

  金莲没回声。她依旧端坐在门口边,神色淡然,不知是高兴还是不屑于接受这样露骨地夸赞。

  振书担忧地说,这可是个大问题。要是大队动了工,哪还会顾及到祖宗坟地呀。只要是修路方便,哪怕把老祖林给推平喽,也是说不定的呀。

  四季和四方也跟着担忧起来,觉得老李家所以能有今天的场面,完全是托赖祖林供出来的。要是真的因修路把林地脉气给断了,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简直不堪设想了。

  四方略微紧张地说道,咱得跟木琴那些村干部讲明这个理儿,叫他们在定路线的时辰,把老林给让出来,千万不敢胡来呢。

  四季接道,你都想到天宫上哩。村干部会听你的么。他们都听木琴一个人的。叫他们往东去,就不敢往西瞥一眼呢。要我看,干脆发动村人去跟木琴讲。人多了,法不责众,又众怒难犯。她就得好生寻思寻思,或许这路线也就得改改哩。

  振书一拍大腿道,好法子呢,就这样办哩。看木琴还敢不管不顾地把全村人都给得罪死呀。

  这样的商议结果,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稳妥。刚刚泛起的焦虑也一扫而光,心情重新轻松了起来,气氛重又欢快热烈了。这时,夏至也从外面赶了回来。接着,热热的菜肴被悉数端了上来。吃长寿面,敬长寿酒,席面热闹异常。

  吃过午饭,郭仁就想告辞回去的。桂花却蹲坐在墙角里开了腔儿。她也不避讳,守着一家人的面,问郭仁道,前些日子,我托春儿和你给等儿说媒的事咋样了。原先依靠着酸枣家的去说媒,三等两等就是不见个动静。急得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二叔这个死鬼撇下一大家子人,自己一个儿出去厮混,弄得我有操不完的心呀。说罢,她又撩起衣襟,擦抹眼角上溢出的泪花。

  桂花的话音一落,屋里的人全都失了好心情。四喜出门已经大半年了。开始的时候,他曾经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说是到了青岛的崂山,之后便音信皆无,不知又游荡到哪里去了。今天的席面上,独独少了他。众人只顾了议论改路线的事,竟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明显地冷落了桂花。一家老少一时不知说些啥好了。

  郭仁赶忙接茬道,二婶,别心焦哦。我正托我婶子沈玉花说着呐,想来一定能说成的。

  等儿也不害羞,马上插嘴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急哦。我自己去找婆家,不会赖在家里不走的。

  桂花拉下脸骂道,死妮子,就选你能哩。甭想着在咱村找婆家哦,想找也得到山外福囤里去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呢,早有人跟我讲了。要是不听大人话,就撕烂你的嘴丫子打折你的腿脚,看还敢犟吧。

  等儿立时撅起嘴巴出了屋子,进到锅屋里生闷气去了。

  娘俩的言来语去,弄得一家人心里都挺不舒服的。振书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其他人也都像焦渴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喝茶。屋里热烈的气氛顿时沉落下来。

  夏至圆场道,都慢些讲么。这么大个事情,咋能说啥就是啥呢。以后慢慢权衡好了,再说也不迟呀。说罢,自己溜出了屋子,到院外去了。

  夏至满村子里寻人民。

  他先跑到上午技术小组未完成的工地上找,公章和柱儿都说没见。他又跑到酸杏家去问。酸杏女人说,人民和他爹去了镇上,给叶儿修屋去了。她家的屋顶一直漏雨,想必是前些日子刮大风时把屋瓦刮毁了。

  夏至闷闷地踱到京儿的屋子里,把二婶桂花催促姐姐春儿两口子给等儿找婆家的事讲了,说,人民要够戗呢。二婶好像知道了俩人的事。看情形,是一百个不同意。

  京儿问道,那咋办。人民和等儿都热了盆了,见天儿黏糊在一块。要是活生生拆散了,又会是一出悲剧呢。

  夏至道,我也不知道,这不是立马来给他通风报信,叫他赶快想法子嘛。估计等儿也会跟他讲的。我也就是跟着瞎操心撒急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京儿也跟着急,说待天黑了,咱把洋行和人民都叫了来,一块帮着出出主意,兴许能想出好法子来。

  夜里,俩人果然把洋行和人民叫了来,闭紧了大门和堂屋门,拉出一副研究对策的架势。任凭柱儿和公章在门外怎样砸门,就是不开。最后,还是惊动了茂生。他出来说,是不是不在屋里呀,过会儿再来吧。柱儿和公章相互嘀咕道,真就奇了怪哩,明明见着人民和夏至了这里来了,转眼就不见了。

  就在京儿等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撮合人民和等儿的事时,不远处的振富家里,振书和振富也在头对着头地讲说着改路线的问题。

  振书撂下饭碗后,径直跑到了振富家。振富刚要吃饭,见振书来了,就硬拉他一起喝上几杯。振书也不谦让,坐下与振富边喝酒边拉扯修路对祖林的伤害问题。

  振书说,咱老弟兄俩也不是外人,我拿你可是当亲兄弟待的。看来,这修路的事,是定下不会改的了。可这路线得仔细掂量好喽。千万别弄出岔子,害了全村人呢。接着,他就把金莲上午讲的那些道理细细地跟振富学说了一遍,并时不时地插上一些自己的独特见解。最后的结论是,这路修修也行,但路线一定要谨慎地确定,绝不敢动了全村祖林的根脉儿。

  经过振书一番阴阳风水地势气脉的解说,振富也觉得,这是个大事情,来不得半点儿马虎。他担心道,现今儿路线已经定哩,就在祖林边上经过。要是再改路线的话,还得重新测量估算。用工多不说,资金也是个大问题。现今儿,村里集的那点儿钱,仅够今冬动工买雷管炸药的费用,余下的缺口还不知有多大。要是再把路绕个大弯子,恐怕行不通呀。

  振书说,这修路本就是个长远之计。一旦修成了,恐怕十年二十年的都不会变了呢。咱祖祖辈辈安稳地生活在这儿,全赖了祖林气脉供着。特别是咱老李家门户的坟茔地界,在祖林里是上九等的。随便摸出一个,也得打上**分呢。要不,咱李姓人家的门户能有这么大,人气能这么旺,日子能高出村人一等么。困难只在一时,影响的可是今后几辈子人的事呢。宁可这路咱不叫修,祖林的气脉也不敢破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振富直点头,说,是哩,是哩,祖林的脉气是破不得的。可这路线已经定下了,还上报了公社,咋能说改就改了呢。别说咱改不了,就是木琴想改,也恐怕不好向上级交代呢。

  振书胸有成竹地道,不怕吔,咱发动群众嘛。只要村人都一致要求改路线,不改的话就坚决不出工,也不让修,别说木琴,就算公社的人也拿咱没办法呢。这就叫众怒难犯,谁人也没有办法。再说了,这路是咱自己修给自己人走的,想咋修就咋修。就算修到山尖尖上去,又碍着别人啥事嘛。

  京儿问道,那咋办。人民和等儿都热了盆了,见天儿黏糊在一块。要是活生生拆散了,又会是一出悲剧呢。

  夏至道,我也不知道,这不是立马来给他通风报信,叫他赶快想法子嘛。估计等儿也会跟他讲的。我也就是跟着瞎操心撒急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京儿也跟着急,说待天黑了,咱把洋行和人民都叫了来,一块帮着出出主意,兴许能想出好法子来。

  夜里,俩人果然把洋行和人民叫了来,闭紧了大门和堂屋门,拉出一副研究对策的架势。任凭柱儿和公章在门外怎样砸门,就是不开。最后,还是惊动了茂生。他出来说,是不是不在屋里呀,过会儿再来吧。柱儿和公章相互嘀咕道,真就奇了怪哩,明明见着人民和夏至了这里来了,转眼就不见了。

  就在京儿等人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撮合人民和等儿的事时,不远处的振富家里,振书和振富也在头对着头地讲说着改路线的问题。

  振书撂下饭碗后,径直跑到了振富家。振富刚要吃饭,见振书来了,就硬拉他一起喝上几杯。振书也不谦让,坐下与振富边喝酒边拉扯修路对祖林的伤害问题。

  振书说,咱老弟兄俩也不是外人,我拿你可是当亲兄弟待的。看来,这修路的事,是定下不会改的了。可这路线得仔细掂量好喽。千万别弄出岔子,害了全村人呢。接着,他就把金莲上午讲的那些道理细细地跟振富学说了一遍,并时不时地插上一些自己的独特见解。最后的结论是,这路修修也行,但路线一定要谨慎地确定,绝不敢动了全村祖林的根脉儿。

  经过振书一番阴阳风水地势气脉的解说,振富也觉得,这是个大事情,来不得半点儿马虎。他担心道,现今儿路线已经定哩,就在祖林边上经过。要是再改路线的话,还得重新测量估算。用工多不说,资金也是个大问题。现今儿,村里集的那点儿钱,仅够今冬动工买雷管炸药的费用,余下的缺口还不知有多大。要是再把路绕个大弯子,恐怕行不通呀。

  振书说,这修路本就是个长远之计。一旦修成了,恐怕十年二十年的都不会变了呢。咱祖祖辈辈安稳地生活在这儿,全赖了祖林气脉供着。特别是咱老李家门户的坟茔地界,在祖林里是上九等的。随便摸出一个,也得打上**分呢。要不,咱李姓人家的门户能有这么大,人气能这么旺,日子能高出村人一等么。困难只在一时,影响的可是今后几辈子人的事呢。宁可这路咱不叫修,祖林的气脉也不敢破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振富直点头,说,是哩,是哩,祖林的脉气是破不得的。可这路线已经定下了,还上报了公社,咋能说改就改了呢。别说咱改不了,就是木琴想改,也恐怕不好向上级交代呢。

  振书胸有成竹地道,不怕吔,咱发动群众嘛。只要村人都一致要求改路线,不改的话就坚决不出工,也不让修,别说木琴,就算公社的人也拿咱没办法呢。这就叫众怒难犯,谁人也没有办法。再说了,这路是咱自己修给自己人走的,想咋修就咋修。就算修到山尖尖上去,又碍着别人啥事嘛。

  振富道,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我不好明着讲的。你去试试吧。要是大多数村人都听,这事还能成。要是响应的人寥寥,这事只得罢手。

  振书点头答应下来,说,你是村干部,当然不好明着去讲的。只要你心里赞同,我心里也就有了底嘞。反正我是小老百姓,不会有啥影响的。真要出了事体,谁也拿我没法子。顶多说我思想有问题罢了,还能咋样呀。

  嘴上虽是这么讲,心下却在骂道,这个老狐狸精,道行越来越深哩。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好事露面子的事揽足占全哩。万一有个不好,就一推二六五,静等自家的好儿呢。

  骂归骂,气归气,振书不敢有丝毫地犹豫。他出了振富的家门,立即投身到了修改路线的秘密串联活动中。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特别是涉及家门气运攸关的大事上,他绝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如日中天的家门气脉遭到人为破坏或损伤。

  开工的日子定在了农历十月初十,离小雪还有九天的时间。

  在此之前,所有筹备工作初步就绪。所以说初步,是因为有一些准备工作显得非常匆忙,甚至可以说是勉强凑合的。

  首先,这启动资金就不到位。

  木琴通过公社,把县里的技术员请了来,对整个工程进行了实地测量和预算。要想完成这个工程,彻底畅通杏花村与镇子之间的通道,大约需要搬运五万立方土石。在保证村中各种生产生活不受影响的前提下,仅仅靠冬日农闲时间动手,就杏花村现有人力资源,恐怕没有个三年左右时间是完不成的。况且,本地的山体均为花岗岩石构成。甭看坡面上密林丛生,土质肥沃,其实只有两三尺厚的浮土,下面全是坚硬的山石。若是不动用雷管炸药,就休想撼动了它。尽管公社沈书记一口答应说,只要你木琴能够尽快把这个工程上马,需要多少雷管炸药都成。甚或其他必需物品,公社也会尽量满足供应的。但是,公社是个清水衙门,属于铁公鸡似的主儿。钱一分也没有,毛儿是一根也拔不去。所有的钱款,全由村子自己想办法来解决。虽说村里惊官动府地搞了些集资,但穷得叮当乱响的村人哪会有多少积蓄,不过是仰赖今年的买杏款而已。即使这样,也仅仅集了不到一万块钱,要想再多一丁点儿都没有。这还跟榨油一般硬生生地榨出来的。

  再者,人手不齐,人心也不齐。这是木琴万万没有料到的。

  按当初预想,有了启动资金,先行开山引路,人就不会闲着。只要把人引上了路,其他困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但是,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过于乐观了。从村干部们的反应中,木琴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危险信号。那就是人心不足,难以形成合力。

  除了凤儿坚定地站在了木琴一边,尽心尽意地跑上跑下忙活。其他干部或多或少都有为难发愁情绪。虽然也围着木琴的指挥棒转圈,被动应付的思想暴露无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木琴叫振富到公社去联系雷管炸药等物品,振富来回跑了好几趟,就是联系不好。最后,还是叫茂林跑去一趟联系成的。茂林也不见得多么主动积极。叫他尽快把杏林管理的事情搞定了,好到时腾出人手上工地。他就是不着急,依旧按部就班地带着一群人东一榔头西一耙子地干活,不着急不冒烟。直到要动手修路了,终是没有把林子里的事体弄完,留下个小尾巴搁在那里。其他村队干部多数也不急,拨拉一下挪动一个窝儿。一不拨拉了,就蹲在那儿等靠。也有心急的,却是仅凭了一腔热情,在一些大事难题上派不上用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由此可以想见,村人对修路的事情,也不会提起多大精神头儿的。

  鉴于这种局面和状态,木琴很是担忧。她就去找沈书记,要求把工期再往后挪挪。反正整个工程的摊子太大,不是一个冬天就能完成的。先把村人的思想统一好了,把前期工作准备充足了,再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沈书记一听就火了。他瞪着眼珠子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说,我都把你村工程当成全公社的重头戏上报县里了,还跟杜县长拍了胸脯子打了包票。你竟要打我的嘴巴么,门儿都没有。小雪之前,工程必须上马。耽误了工期,我不仅要拿你试问,还要把你村的班子连锅端了。训得木琴抬不起头,睁不得眼,又委屈得喘不匀气,说不出话。

  沈书记看见木琴难受的样子,心下也有些软了。虽然是吹胡子瞪眼的架势,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他说,实在不行,一定得赶在大雪前哦,再不准往后拖了。最后,为了安抚木琴,沈书记还破天荒地咬牙跺脚大开金口,从紧张得捉襟见肘的公社财政里拨出了五千块钱,用于工程的启动资金。他说,这也就是你杏花村,你木琴哦。换了别村别人,那是青天白日做梦娶媳妇,想都不要想呢。

  沈书记的恩威并施,让木琴没有了一丁点儿退路。她也是咬牙跺脚地思忖道,既是这样了,晚干不如早干。早早上马,人们没有了退路,人心也就安定了。

  回到村里后,木琴召开了头头脑脑们的紧急会议。她把公社态度数说了一通,特别是把公社拨款的事有意夸大了一番。叫干部们都明白,这个工程已不是杏花村自家的事了,而是涉及到了全公社的头等大事。谁也没了退路,只能上马大干特干了。会议气氛很是沉闷,很少有人插话发言。大多的时候,只有木琴一个人在讲,一个人在分工布置任务。这次会议,成为木琴执政以来的头一次“一言堂”会议。

  会后,众人怀揣着各自心思,都默不着声地散去了。木琴突然觉得很累,心神疲惫。似乎体内的气力在一点一点地外泄,原本充盈的心胸渐渐要干瘪下来。她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支撑,没有了依靠,甚至连说话的**都没有了。

  闷闷地回到家里时,茂生已经上床睡下了。他打着低微均匀的鼾声,一起一顿,一轻一重,一急一缓。声音浑厚,而尾音却又细若游丝,安稳香甜。

  木琴不想惊醒茂生。她知道,茂生一天到晚为家里家外无穷无尽的琐碎事奔波劳顿,已经够疲乏的了。她静静地坐在杌子上,端详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听着粗糙的鼻孔里发出类似乐音般的鼾声,心下竟然羡慕起来。这是她在二十几年来俩人共同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感受。细想起来,她又不知自己羡慕男人的哪一方面。若论活路劳累,茂生几乎是一个人挣命地收拾着一家五口人的田地,她基本插不上手,搭不上力。京儿又一心扑在了林子里,大部分时间耗在了杏林管理上。茂生的体力支出,要远远大于家里任何人。论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没有哪样不是茂生亲自操持的。包括了一家人的午饭和晚饭,甚至连院落里的扫扫抹抹也是他一人干得多,其他人干得少。今晚,木琴却异常地羡慕起他来。觉得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清净最幸福的人。有滋有味地看护着自家小日子,吃得舒心,干得舒心,睡得更是舒心。也有烦劳气闷的时候,雷霆般光火发作一通儿,便立马气消闷散。依旧热切地奔自己的小日月,任凭院外风起云涌骤雨滂沱,与己毫无干连。

  或许自己羡慕的,正是茂生这种与世无争的心态吧,她想。

  这时,西院里传出一阵阵嬉笑打闹的声响,又是京儿几个崽子在闲扯打聊。这种只有年轻人集聚起来才能有的热闹气氛,把木琴引出了屋子。她站在院墙根下,静听了一会儿。也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些啥儿,但气氛依旧热烈,不时地参杂着肆无忌惮的笑声。她也想到西院里去掺合一下,以缓解内心的郁闷。刚移动了几步,又止住了脚步。她知道,无论是年龄,还是现有身份,她都不适合去掺合。若是去了,只能让娃崽们败兴,自己也觉无趣。悄悄地躲在旁边偷听,反倒能感受几分年轻人独有的青春和活力。

  正这么愣愣出神的时候,冷不丁儿传来屋门响动的声音,是茂生起来小解。茂生疑惑地问木琴,你咋在冷地里站着,不怕风寒呀。木琴笑笑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茂生解完,见木琴还是站在清冷的院子里,就担心她的病症又开始犯了。他说,夜也深哩,赶紧屋里睡去吧。说着,上前扯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拉进了温暖的屋子。

  木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情发生的突然性和不可逆转的气势,大大出乎木琴的意料。木琴被夹在了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身不由己地被抛起在风口浪尖上,措手不及,又束手无策,

  在此之前,木琴已经得到了一些零星的警示信息。

  洋行曾对木琴说,我听到点儿风声,好像有些人不老实,要在工程上弄景儿。具体是啥景儿,我也弄不清。你要注意呢。当时,木琴还取笑洋行道,小小年纪,前怕狼后怕虎的,还能干事不。洋行回道,千万别太大意吔,我得好好替你侦查侦查再讲。因为工期比预想的提前了一些日子,洋行的侦查结果就一直没有出来。夏至也曾跟京儿提说过,好像有人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可能要给大队出难题,叫京儿给木琴提提醒儿,别到时弄出事体来,又要节外生枝。京儿也没当回事。在吃饭的时辰,他轻描淡写地跟木琴提了一下,并嘲笑夏至是怕上工地吃苦受累呐。木琴回道,恐怕是你怕吃苦吧。这事也就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开工前一天晚上,酸枣慌慌地来到木琴家。当时,木琴不在家,还呆在大队办公室里,跟村干部们紧张地商量着工程的事。家里只有茂生一人,在捣鼓着明天上工所用的家什。酸枣边与茂生闲扯,边等候木琴回来。等了大半天,不见木琴的影子,他就跟茂生讲了自己隐约听到的一些对开工不利的信息。

  他说,我咋听说明儿开工,有人要弄事体呢。这几天,晚生娘窜里窜外的,跟一些人家跑得很近。说是什么祖林路线的,好像不想叫修路呢。我想问个明白,她就一直背着我,死也不说,怕我给张扬出去了。

  茂生很是惊讶。他说,明儿就开工哩,谁还能阻得住哦。再说,这修路是个好事。旧社会里,地主老财们都把修路当成行善积德的事来做。咱为自己修路,咋还会有人阻拦呀。

  酸枣也说不出明天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他能肯定,一定会有事发生的,就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他嘱咐茂生,一定要叫木琴警醒些。自己夜里再盘问盘问婆娘。一旦得了实信,就立马过来告知。说罢,他急急地回了自家院落。

  待木琴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三更天了。

  夜里的会议开得很不顺利。原本都定好了的路线,又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这路线要重新规划,不的话,就要影响到全村祖林坟茔地的气脉。当时,木琴很是惊讶,问咋啦。茂林说,村里有不少人在讲,说咱村的祖林是块福地,才保着全村老少十几辈人平平安安地过日月。现今儿确定的路线,正好把福地变成了凶地,都怕这么修路要修出灾祸来呢。凤儿大惑不解,问道,咱不修路的时辰,不也是见天儿从坟茔地边走么,咋就没有破坏了祖林。现今儿要修了,就会破了呢。振富接道,是这儿,原先的路窄,人少车少,不会截断气脉。一旦把路拓宽了,人多车多,便会把气脉给压断了。接着,他就把振书讲说的那一套理论原样搬了出来。说得参加会议的人顿时不安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嗡嗡”成一片。

  木琴颇感意外,说为了确定路线,咱也不是开过一次会哩,咋当时不提出来。现今儿路线也确定好了,规划搞出来了,还上报了公社,明儿就要开工。现在又提说路线的事,早就晚了三春了。我看,就按原计划不变。咱搞的不是娃崽儿们戏耍,想咋样就咋样。这是搞大工程,得按科学施工办理,听不得迷信传言的。要是像振富叔讲的那样,把路线绕成个大圈子,得花费多少的人工和财力哦。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不是脱裤子放屁,没事找事么。

  木琴“乒乒乓乓”地一顿磕碰,把在场的人说憋了气。人们不再出头反对,只是闷闷地吸烟,更不答话。振富也是老大没趣。他叨咕道,我也就是说说,没啥哩,没啥哩。这种境况,让木琴心里极不舒服。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头,但又一时琢磨不透。

  茂生一直没睡,等着木琴。见到她回来,就把酸枣来过的事讲了,让木琴多加小心,别弄出啥事体来。木琴顿时警觉了起来。想到今晚的会议变故,又联想到洋行和夏至的话,觉得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一点儿也不简单。没有风声,肯定翻不起浪花来。她想找酸枣细谈谈,但深更半夜的,只好忍住了。她又想,还会有啥事嘛,夜里都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全安排妥当了,大小干部们也都分了工,制定了标准和责任制。虽说有人对路线存有不同意见,但也没听他们说啥意外的事情。既是安排妥当的事,又是牵动公社涉及全村人的大事,不是谁人想阻拦,就能阻拦得了的。明天就按既定方案实施,看看能有啥样的事情闹出来。这么想着,她也就安心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一家人早早地起了床。匆匆地吃过早饭,木琴便赶到村南路口上。按照商定的计划,整个工程就从村路口的祖林边开始动工,沿着原有路基拓宽,逐渐向山外铺展伸延。

  其时,野外正刮着凛凛寒风。四野的枯草被吹得低伏抖动着,发出“沙沙”地轻响。山峦间漫起一阵又一阵风穿丛林生发出的隐隐涛声,忽而近了,忽而又远远遁去。这时,天空铁青一片,有乌蒙蒙的稠云匀匀地涂抹在山峦上空。空气阴冷潮湿,像有雨的样子,却又不见得一时半刻就能下下来。

  那条带子般弯弯曲曲飘出山外的小路,静静地卧在山脚下。路中间被行人踩踏得光秃秃一片,现出灰白色的土石真面目。路两旁却拥挤着厚密杂乱的枯草,泛着灰暗色调。于是,这条山路就如一条灰白色镶嵌着暗色边牙的绸带,在山中寒风的吹拂下,翻卷着,扭曲着,飘荡在大山腹地。又一路招摇渐远,向山外的世界流窜而去。

  小路起点靠西山的坡脚上,簇拥着大小不等高矮不一的坟丘,掩没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中。随了山内漫起的阵阵寒风吹摇,似隐似现。这便是全村人的祖林坟茔地。

  据说,勘查下这块坟场的,是一位来自南方的风水先生。当时,这位先生是为了探勘北方风水宝地,再动用挑沟填坑镇符等等卑劣手段,将其毁掉。以便把北方山水孕育出的钟灵毓秀们的胎气,统统赶往南方。这样,北方便出不得官宦大家名人雅士,而南方的精英才俊人物辈出,世代承传。当时,这位先生为了追寻一股龙脉,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杏花村。因了劳累饥饿,筋疲力尽,昏倒在村口上,被李家先人救起,接入家中悉心照顾。待痊愈后,这位先生为报答村人的救命之恩,就给指点了这块坟地。他曾说,这虽不是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却也称得上一块福地。使用后,可保村里一辈辈人安安稳稳地度日。出有衣蔽体,入有饭果腹,更保村人子嗣不绝,繁衍生息不止。不管世间怎样天翻地覆动荡不安,也不会触到村人半根毫毛。他还预言到,几百年后,此地当出息一批能人来。虽有动荡,却非坏事。何况,那已是数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管它作甚。村人当然听信了先生的话,觉得只要不发生东海那样的灭顶水灾,又能平平安安地过日月,不愁吃不愁穿,到哪儿去寻这样的好事吔。就悉数按照他的指点,盘下了这块林地。

  时至今日,全村的先人就统统被安置在这片坡脚下,年年岁岁接受后人的祭奠跪拜。之后,杏花村后人们的最后归宿,也将是这里。一些年纪大的人,则日夜惦记着这块荒凉凌乱的山坡。

  那里早已集聚了一部分人,都拿着镐锨锤钎及土筐推车之类的工具。人们或坐或蹲或站,在轻松地闲聊笑闹着,一派平静安然的景象。

  木琴的到来,似乎破坏了众人谈笑的氛围。人们都有意识地收敛了些肆无忌惮的张扬架势和夸张嘴脸,变得节制而又乖顺。这就是山里人惯有的脾性。毕竟,木琴是执掌一方的官。所谓官尊民卑,这种千百年来浸润于骨子里而不能剔除的观念,早已经根深蒂固。有些人主动跟木琴打着招呼,并趋前探问一些修路方面的细节。一切都显得安然无事,决没有一丁点儿闹事的迹象。

  事发后,木琴才明白,这些人都是拥护自己修路主张的人。而且,他们积极响应大队的号召,早早来到工地上,当然不会显露出事发前的什么征兆。但是,正是这种无意识中显露出的假象,让木琴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木琴的被动局势和尴尬境地。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即将开始的工地上依然是这些人,还不到原定人数的三分之一。

  这时,洋行急匆匆地跑来,拎在手中的篮子里装满了鞭炮。他放下篮子,把木琴扯到一边,焦急地道,我爹夜里感冒发烧,来不了了。叫我先把鞭炮送来,怕耽误了开工的时辰。说罢,他又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递给木琴,说,这是盛雷管炸药仓库的钥匙,也叫我捎给你。

  木琴很是愕然,说昨晚还好好的,咋就着风寒了呢。

  洋行的脸色也是不好看,他担心道,我也纳闷呐。看样子不像是感冒,可就是躺在床上,到现今儿还未起呢。嫂子,我咋看今儿好像不对头哦。

  木琴没吱声,但心里也是犯嘀咕。要是往常,振富是会计,还与茂青共同掌管着工地仓库的钥匙,是应该早来的。但是,振富竟然莫名其妙地病了,茂青到现在也不见个影子。茂林昨晚散会时就请了假,说是要带雪娥到公社医院去瞧病,雪娥身子不舒服已经有些日子了,早看了早赶回来。木琴当然要准假。她还关心地询问道,雪娥得了啥病症,咋一直没听说哦。茂林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是啥样的病症状况,只是说一瞧完就回来,不会耽搁了工程的。现在想来,恐怕都是事出有因的。要不的话,咋会这样巧合呢。几个主要人物都不能及时赶到工程现场,这不得不叫人费思量。更为重要的是,上工的人数少得可怜,仅仅来了三分之一还不到,那些人呢。

  正焦急间,凤儿一溜小跑地来到木琴跟前。她把木琴扯到旁边说,有人正在村里鼓动一些人不来上工呐。还宣扬说,要是不改路线的话,就坚决不叫动工。

  木琴心下吃惊,也验证了刚才洋行的担惊。她知道,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弄景儿呢。通过昨晚振富讲说的话语,就可以明白是谁了。而且,现场的这些人当中,李姓的人家没几个,就更验证了这一点。木琴明白,自己正面临着一场真正危机,是自己来到杏花村十几年来第一次与村人面对面硬碰硬地较量。所有的遮掩都已撕破。这是一场**裸地对抗,输赢难定,胜败难料。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顺应那些人的无理要求,把尚未动手的工程暂停下来,重新规划设计,就此遭受的损失也是巨大的。一方面,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威望将严重受挫。如此下去,不仅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恐怕今后真就会出现令出不行、令禁不止的局面了。到那时,杏花村将会面临一种怎样的混乱局面,木琴不敢想象。另一方面,大队将因此遭受重大损失。如若把工程随意地绕个大圈子,加大了现有工程量不说,下面河川里全村最好的几百亩良田将被占用殆尽。这个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更是不可挽回的。另一条路就是,坚决按照原定计划施工。这种违背村人意愿的做法,也是极其危险的。试想,村人对祖林的重视程度,就跟对待自己性命一般。宁可自己露宿荒野,也不敢动用祖林里的一锨土。要是木琴一意孤行,势必遭到更多村人的反对。不仅修路计划要落空,恐怕还会引发更大的骚乱。

  木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掂量着,权衡着。身后的人们似乎也知晓了事情原委,都在眼巴巴地盯看着她。这是一个让木琴近乎窒息了的时刻。原本热闹的路口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得吓人,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儿。足足一顿饭的工夫,让木琴感觉到了时间的残酷无情。你想叫时间过得慢一些,好留出更多的空闲来分析决断。时间却在飞快地溜走,甚或溜走的步子比往日更加快了。

  木琴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她走到茂生跟前时,竟出人意料地顺手拿过他手中的旱烟袋,不假思索地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立时,她被辛辣的旱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紫红,泪花溅出了眼窝。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费力地呕着,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呕出来。茂生吓呆了,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众人也都诧异地望着木琴,眼里现出同情又迷茫的神情。

  凤儿上前夺下烟袋,说道,嫂子,你这是做啥吔,咋能自己糟蹋自己呢。甭管那些人怎样找茬弄景儿,咱还是干咱的,看他们能咋样。

  木琴已经停止了恶心呕吐。她蹲了半晌儿,终于站起身子,对洋行等几个年轻人说道,把鞭炮点响,咱这就开工。还是按原来设计的方案施工,有啥乱子,我一个人担了,没有你们一点儿事呀。

  洋行大声地应道,好哩,咱这就点鞭开工,看谁敢来阻拦。

  说罢,洋行带着几个年轻人,把篮子里的十支鞭炮全都拿出来,就着路边树枝,长长地挂起了一排。凤儿跟身边的人要了只煤油打火机,递给木琴,说,嫂子,这鞭就由你先来点,俺们都跟着点,看看响儿不。

  木琴接过打火机,颤巍巍地点燃了第一支鞭炮。随着一声沉闷的鞭响,立时又引带起其他的鞭响。霎时,村南路口上响起了一阵阵沉闷的鞭炮声。腾起一股股浓烟,在清冷阴湿的空气中升起,泛着浓烈的灰硝味儿。漫过村落,漫向阴冷不安的四野,一直飘向空旷的远方,于一片深远渺茫处隐隐消散。

  木琴大力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吆喝着身边的人们说,咱杏花村修路工程正式施工了。大家伙儿就按分工抓紧干吧,时间不等人哦。

  于是,村南路口上立时传来钎镐与山石激烈碰撞的声响,在阴湿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刺耳惊人。

  临近中午散工的时辰,公社小通信员骑了辆破自行车急匆匆地赶来,通知木琴立马赶往公社开会。木琴问是啥内容。通信员说,可能是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会议。

  木琴不敢怠慢。她放下铁锨,对凤儿交代了一番工地上的事。叫她先顶着,茂林一过晌儿就能回来。下午的活计,由他俩人负责。木琴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灰,就马不停蹄地向公社赶去。

  因了离家近,中午的时候,干活的人都回到自家吃午饭。只留下了京儿和洋行几个年轻崽子,看护着工地。

  此时,天仍然阴着。空气中的水气愈加浓湿,像要滴下水珠来。冷风还在“嗖嗖”地刮着,丝丝的寒气直往裤脚袖筒衣领子里灌。京儿们躲在路边低洼的地方,在地上升起一堆火来,怀揣着手,缩着脖子,堪堪躲避着四下里侵来的风寒。他们一边烘烤着火,一边议论着今儿开工的不利局面。

  京儿说,也不知这路能不能修得成。看今儿的架势,要够戗呢。

  柱儿埋怨道,夏至早就看出事体不好,叫你跟大娘讲的。你还取笑他胆小怕累。这不,真就出事哩。

  京儿回道,他今儿就没有来呢。说他胆小怕累,还冤屈了么。不仅他,连公章也躲在家里不敢朝面呢。

  洋行气道,他们的老子都没来,他俩能敢来么。又说道,咋修不成的,咱不是正在修么。

  柱儿小心地堵他道,虽是在修,就这几个毛人,几把锨镐,啥时能修完吔。

  洋行垂下眼皮,没有吭声。

  人民一直没有说话。他围着火堆转圈烘烤着身子,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加着有些潮湿的树枝。弄得周围浓烟翻滚,呛得围坐四周的几个人直咳嗽。

  洋行心烦意乱地嫌道,求求你安稳些吧。让火自己慢慢着不就行了么,越捣鼓越不爱冒火呢。

  人民不再捅鼓火堆,却又坐不住,就在路边上溜达。远远看见茂林和雪娥结伴走来,人民像遇见救星一般,急急地迎上去。他兴奋地说道,茂林哥,嫂子,你俩可回哩。快点帮着木琴嫂子想想办法吧,这样下去可咋行哦。

  茂林瞥一眼锨镐推车陈横一地的工地,问道,咋啦,不是已经开工了么。

  人民就把上午的情况讲说了一遍。这时,又有几个崽子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帮着人民把事情经过讲说得愈加详细。只有洋行依旧蹲坐在火堆旁没动身。

  茂林故作惊讶地道,这哪成哦。我在路上遇见木琴,她也没说啥,就是让我下午领着人继续干呢。等我回家吃了饭,就立马过来,看谁人敢阻拦工程。说罢,拽着雪娥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几个崽子又回到火堆旁。就就听洋行道,跟他讲又有啥用。要是他真的想帮木琴嫂子,咋非要赶在今儿第一天开工的日子去瞧病呀。恐怕他心里也一样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

  洋行的话。让几个涉世不深的崽子恍然大悟。都觉得洋行的话有道理,会不会茂林也是站在反对人一边的,并就此展开了狗咬狗般地争论。

  人民说,不仅是茂林了,你们老李家也没来几个呢,其他人都是反对修路的嘞。

  洋行嘲笑道,你爹也没来呢,是不是也反对修路哦。

  人民辩解道,不会的,我爹一直赞同修路,还一再地给我嫂子打气,咋会反对呀。

  洋行伸了个懒腰,说,那咋没见他的影子呐。

  人民的脸顿时红了。他不再搭腔,而是转身朝村子里一溜儿小跑而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进自家院子,就见嫂子凤儿正与爹酸杏商量着什么。

  人民进门就问酸杏道,爹,你咋没去出工哦。村里有人在讲说你呢。

  酸杏没理人民,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依旧与风儿商量着工程上的事情。

  娘见人民回来了,便把他扯进了锅屋,催他赶快吃饭,说,饿了吧。人民说,村人都不去工地,我爹也不去,我嫂子和木琴嫂子干着急没办法,这不是在拆自家的台嘛。

  酸杏女人回道,可不敢这样讲你爹。他原本想去的,见村里有人鼓动村人不出工,就做几家人的工作去哩。也是刚刚回来,饭还没吃呢。

  人民大感意外,说,爹现今儿还能做谁人的工作,还有哪家愿听爹的。

  酸杏女人说,我也不知呢,想是去做咱门里人的工作吧。这些人还是愿意听你爹的。

  人民心下有了底儿。他大口大口地扒拉完饭,撂下饭碗就往工地上奔。他不愿跟爹照面。很长时间以来,酸杏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犟,越来越古怪。不管人民是好心还是歪心,冷不丁儿地就会被他熊上一顿。见了人民,酸杏就从没有个好脸色。

  谁也没有料到,下午的工地上会上演这么一出闹剧。

  村人吃过午饭后,又都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工地。比起上午来,下午到工地的人明显地多了。包括贺姓家的大部分、宋姓家的一部分和李姓家的小部分,合起来,也占了全村劳力的一半左右。

  这时,酸杏也扛着一把铁锨来了。他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酸杏的到来,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是,仍然没有见到茂林的影子。这让京儿们大感意外。

  凤儿跟酸杏打了声招呼,说,爹来哩。酸杏点点头,回道,来哩,来哩。说罢,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蹲了下来,静候着开工干活。

  因为茂林和振富都没有到场,这开工的哨子便临时由凤儿吹了。哨子一响,村人立即投入到劳动中。工地上顿时响起了钎镐声和吆喝声,场面也立时热闹起来。

  刚刚干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村里就涌出一群人来。走在前面的是振书和四季爷俩,后面跟着男女老少几十口子人。有人还挎着篮子,扛着桌子。一行人呼呼啦啦地来到村口,径直穿过工地,进到旁边的祖林里。他们开始安放桌子,摆放供品,点燃烧纸,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立时,坟茔地里就有缕缕青烟冒了起来,在潮湿凝重的空气里漫漶着,又缕缕流荡于凌乱荒凉的大小坟丘间。

  这时,就有女人扯直了嗓门儿干嚎起来,还一边数说着,是酸枣婆娘。她的嗓门儿响,嚎声亮,数说的声音清楚地钻进了在场人的耳朵里。她说,可怜的老祖宗哎,你在阴间里好好睁开你的大眼看着哦,都是谁人要挖你的命脉扒你的命门儿哟。你老儿为下的后代都变成了白眼狼,不想叫你老儿安静也就罢了,还要搅得全村人不得安宁呢。这些吃天刀的贼人哟,就得叫老天爷打响雷劈了下天火烧了,才能保得住村人平安无事呀。

  她的声音刚落,立即引来一片叫骂声,说看谁敢动祖林周遭一锨土,咱就跟他拼命呀。咱是为了全村人死的,是为集体利益死的。**都讲哩,这么死,是重于泰山呢。

  工地上的人停止了手中活计,全都愣愣地呆看着,像看一出从天而降的戏剧。酸枣婆娘的话重重击打在村人心坎上,弄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关于修路与祖林之间的厉害冲突,村人大都知道一些。具体的也都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这路线若要不更改,就要破坏了祖林风水,就会给村人以及村人的后代带来不敢想像的灾祸。上午前来施工的人们,大多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便义无反顾地来了。下午赶来的人,多数是些等待观望的中间派。见上午已经开工,也没有人敢怎样,再加上酸杏一上午的劝说,也就随大流儿地来了。眼见得现今儿的阵势,再加上祖林里传出诅咒叫骂的声音,心下先自惶愧。他们一个个都停住了手脚,有了后悔退却的意思。

  正这么愣怔的时辰,金莲也来到了祖林边上。她穿着齐整整的衣服,梳着油光光的头,手里拿着条雪白的毛巾,招招摇摇地进了祖林。她对公爹振书说,咱得给先人磕头赔情呀,别叫先人们怪罪哩。

  振书立即明白了金莲的意思。他招呼着随来的人群退出祖林,来到坡下工地上,带头跪下磕头作揖。一行人也都随着他跪在了工地上,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好像刚刚铺展开的工地成了一大拜祭道场。

  工地上的人都在看着凤儿。因为她是工地上的负责人。她不说话,谁也没打谱动身干活。

  凤儿冷眼旁观着振书们的举动。见他们已经彻底地撕下了脸皮,摆出了一副无赖相儿,火气也被激起了。她高声喊道,继续干活呀,有啥事我顶着呢,天塌不下来。说罢,她率先抡起尖镐,在下跪的人身边干了起来。溅飞的石粒土末便落在了跪着的人身上。

  京儿几个崽子紧随其后,**跪着的人群里。他们有意抡圆了镐锨,溅起更多的石粒土末,全落到了跪拜着的人们头脸衣服上。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有人就破口大骂,有人就要上前抢夺铁锨钎镐。酸枣婆娘还窜到凤儿跟前,用指尖点着凤儿的鼻子,大骂她不识好歹未安好心。这时,人群已经大乱。京儿和洋行几个崽子在与人推搡着,争夺着,并有了拳来脚去的意思。眼见一场混战就要发生。

  凤儿真是急了。她伸手把婶娘的手指一巴掌打开,说,你老儿趁早回去,这儿没有你啥事吔。再要这么瞎搅合,丢脸丢腚的是你呢。

  酸枣婆娘没想到身为亲侄媳妇的凤儿,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自己下不来台面。她顺势躺倒在地上,边打滚边哭喊道,了不得呀,亲侄媳妇都敢打婶娘哟,这是啥世道吔。我也没脸活了,就让她打死我好哩。叫罢,她又匍匐到凤儿跟前,一把扯住凤儿的一只脚脖子,死死抱定不撒手。她的撒泼模样和尖声喊叫,越发加剧了工地上瞪眼攥拳的双方之间贴身冲突。工地上终于出现了对骂、撕扯、扭打的场面,拜祭道场又演变成群殴战场。

  先是几个崽子跟拜祭的人对打,其他人本是远远地站着围观看热闹的。一见到自家娃崽儿跟人打了起来,而且还是人少势弱,寡不敌众,堪堪就要吃亏,他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的。于是,不管是亲娘老子,还是亲戚门里的,均撸胳膊挽袖子地一齐上了阵,加入了一场稀里糊涂的群殴团战。工地上立时乱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人跟谁人是一伙儿的。到处传出叫骂怒吼的声音。

  洋行想是打红了眼。他抡圆了锨把,在人群中四处游走。吓得两派人在忙活对手的同时,还得时时留神,不要叫洋行的铁锨把招呼到自家身上。于是,洋行的铁锨把轮到哪里,哪里就会闪出一块大大的空场。铁锨把的触及范围不断移动,撕扯叫骂的人群也便不时地移动躲闪着,从东挪到西,又从南挪到北。洋行又一时兴起,奔到祖林里,将供桌掀翻了个个儿。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供品滚落了一地,汤汤水水的也洒了一地。京儿和人民见洋行动了真格的,自然不会怠慢。他俩又拿出当年到县城教训姚金方的帮凶架势,紧随其后,将掀翻了的桌子抬起来,对着山石狠狠摔去,把振书家的饭桌子摔了个四仰八叉。仅剩了一条腿还连在破损的桌面上,但也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半残废。

  谁也没有注意到,酸杏是啥时站到了祖林与工地之间的高埂上。更没有注意,他手里啥时攥着本是凤儿的上工哨子。他把哨子含进嘴里,使劲儿吹了几下,又厉声怒喝道,够哩,还都要你们的狗脸狗腚吧。就连吃屎的娃崽儿,也比你们强百倍呢。

  人们听到了急促地哨子声和久违了的呵斥声,都不自觉地停住了手脚。此时,酸杏脸色紫黑,两只通红的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一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架势。

  见场面暂时静了下来,酸杏立即跟上道,都是多少辈子人相亲相守了几百年,才有了今儿的村子和老少乡亲。咋一句话不和,就动锨动镐的。老祖宗就在咱跟前的地下手拉手脸对脸地看着呐,不知道羞臊脸红么。本来,今儿这个事体由不着我来讲。可老天爷的眼睛不瞎呀,大路众人踩,向情向不着理呢。你们寻思寻思,只说修路截断了气脉,谁又见着气脉是啥样的了。原先咱一直走这条路,车碾脚踩了几百年,咋就没踩断了气脉,碾绝了儿孙呐。现今儿,想修条进钱财的大道,就会把全村人送进绝路咧,简直是胡说八道,青天白日地哄鬼呢。再讲了,真要把这路线拐到南大河边,大家伙儿都睁开眼睛看看,得占用多少上好的良田,是几百亩旱涝保收的肥地吔。咱全村人能年年吃上饱饭,要不指靠着这点儿田地,恐怕早就喝西北风去哩。真要把它给毁了,就等于毁了咱村的命根子呀。大家伙儿都拍着胸脯子问问自己,是荒坡里死去的先人重要,还是活着的后人娃崽儿们的命要紧。

  这一席话,说得不少人低下了头,全都一声不吭。毕竟酸杏在村人中有着几十年的威望,所谓虎老威风在。在村人心目中,酸杏仍然是一条血性十足的汉子,是一个响当当的角色。因而,酸杏的出场,不得不让村人私下里仔细琢磨琢磨。

  坐在地上的酸枣婆娘本就见不得兄嫂张扬,见酸杏出来搅局,气冲丹田。她拍着巴掌,指桑骂槐地叫骂起来,说道,谁的裤腰没掖好哦,又冒出个管闲事的来。早先该管的时辰,不知藏掖在哪儿咧。轮不到管的时候,竟又冒出来。是闻着啥香味儿,想沾花护草了吧。

  这句话太损了,损得一些老实人都不敢往耳朵里装。酸杏脸色“嗖”地变了颜色。他重又瞪起红眼珠子,厉声喝道,二弟,你不快把自家婆娘弄屋里去,还在这儿丢人现眼么。再不走,我就要喊人教训她哩。

  这婆娘刚要再说些什么,被酸枣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对准了婆娘的嘴巴就是狠狠一巴掌,硬生生地把尚未出口的话给打回了肚子里。打罢,酸枣也不说话,更不待婆娘做出反应,像平日扛麻袋般,哈腰拾起婆娘,扛在了自己肩头上。任凭婆娘怎样地挣扎叫骂,他不理不睬,大步地扛回了村子。

  酸枣婆娘一离开,工地上彻底地安静下来。人们都看到了今天的闹场,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酸杏的话入情入理,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赞同。谁还会傻到继续闹事,叫人家像扛麻袋一般地给扛进村里。再者说,就今天的这个架势,几个小崽子横眉竖目跃跃欲试的样子,一些大人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自家娃崽儿们的安危。谁想再出头,恐怕都不会落下啥好儿来。于是,气势汹汹前来闹事的人不待别人招呼,一个个没脸没腚地灰溜溜散了。振书一家人更是灰头土脸地拾掇起地上的破桌破碗,不声不响地走了。空留下身后一地的笑料和话柄。

  这时,阴了一整天的空中,开始飘落下毛毛细雨。雨丝若轻飘的牛毛,无声无息地从阴冷的空中散落,钻进同样泛着阴冷湿气的山环坡地里,钻进人们略显单薄的衣服里。人们重又开始了劳动。没有了初时的喧哗热闹,只有到处响起的钎锤与石粒磨擦碰撞之声。渐渐地,雨丝里竟然夹带着片片雪花,从灰蒙蒙的云层里簌簌飘下。一旦接触到衣襟地皮,便化为细小的水珠,立即浸入,不见了影踪,只留下一小滩深色的水迹。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没有了雨丝,仅剩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飞舞飘摇。落在衣襟地皮上,便不再溶化,而是慢慢积攒着,覆盖着,堆积着。于是,人们的头顶上、衣服上渐渐现出灰白的颜色,随着身体的挪移抖动,簌簌地剥落一层。不一会儿,又会有新的一层灰白色慢慢附着了上去。

  远处的崇山峻岭已隐隐躲进了雪花罩起的帘布背后,山头坡脚上覆上了一层愈来愈清晰的白白雪迹。就像一位位华发丛生的沧桑老人,站立在漫天垂白的天日里,静静等候着漫长冬季毅然决然地缓缓走来。

  一九八三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飘然降临了。

  天已经擦黑。茂生也已做好了晚饭,放进锅里温热着。他和京儿等木琴回来吃饭。

  在下午的工地上,平日老实憨厚的茂生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混战。他当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打出手,而是看到京儿身陷被挨打的危险境地,就挺身而出,如老母鸡看护鸡仔般转悠在京儿的周围。明着是劝架,实则保护着京儿不要被人打了。尤是这样,他的身上手脚上无意中也被挨上了几下不长眼的拳脚。他的衣服前襟,还被洋行抡圆了的铁锨把扯了个大口子。耷拉下来的衣襟像面小旗似的呼扇在胸前。

  回到家里,他手忙脚乱地做好饭,就坐在锅灶旁笨手笨脚地缝补着衣襟。他要赶在木琴回家前,尽快把破损的衣服缝补好。要是叫木琴见到了,肯定要被指责一番的。木琴最见不得掐架骂人的无赖相儿。她的脾性,茂生是最熟悉不过了。

  虽是有茂生在身边看护着,因了太过逞能疯狂,京儿的身上也落下了几处伤痕。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瘀肿。好在这次打架不是他一个人的冲动行为,而是为了围护大局,围护公众利益不受侵犯。因而,打架的理由充足,又能站得住脚,京儿便不怕木琴说些什么。再者,身上的瘀伤都在肩头后背的。不脱下了衣服,谁也不会发现。木琴总不会逼迫自己脱光了衣服来检查吧。所以,京儿不担心自己,反而替爹担心。他一个劲儿地催爹,快点儿把衣前襟缝补好。

  天完全黑了下来,依然没见木琴的身影。茂生坐不住了。他叫京儿去路上迎迎,说雪大路滑,别出了啥意外。京儿刚出门,正好遇见前来借睡的人民和玩耍的洋行。仨人就结伴上了路。

  人民也像京儿一样,身上几处都落下了伤痕。脸面上还被人给挠出了一道血印子,虽不明显,但也叫人犯猜疑。反而是洋行,举动最疯狂,打架的名声最响亮,身上却是安然无恙,没有碰到一根毫毛。边走边互相询问起来,洋行就洋洋得意,嘲笑他俩人不会打架。人民气道,是哩,你把锨把抡圆喽,不管好人孬人一齐招呼,谁人近得了身呀。京儿也说,你都把我爹的衣襟撕裂了,得叫你赔呢。洋行就咧嘴嬉笑,说,四季哥被我打得满地乱跑。酸枣婶子原本要死抱住凤儿嫂子不撒手的,叫我抡着锨把一悠儿,吓得撒手抱头不敢动弹呢。说得仨人笑成一团。

  京儿道,也不知夏至咋看咱们。把他爹都打了,他肯定要记恨呢。

  人民回道,不会呀,这场架也不是对着哪个人来的。谁摊上谁倒霉呗。再说,今儿夏至和公章都没露面,想是叫大人给禁起来了。回头把工地上的事讲给他俩听,想来不会怪罪咱的。

  洋行撇嘴道,怪罪了又能咋样。我爹还不想叫我上工地呢,只是没敢说出口罢了。我不也照样上工干活,照样抡锨打架么。

  此时,天空中依然飘着雪花。与傍晚时相比,小了许多,也细碎了许多。路边的沟畔枯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而路面上却没有。雪花落上去,立即被湿漉漉的路面半融化了,并在地上积存着一层半透明的雪水。走在上面,异常地暄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地,滚一身污水。

  仨人边说边小心地走着。过了工地,又走了一小段路程,才见木琴深一脚浅一脚滑滑擦擦地走来。她的身后,还跟着背包挎篮的叶儿。

  木琴拿着叶儿的手电筒走在前面,叶儿一手挎篮子一手搀着木琴的胳膊,紧贴在她的身旁。在手电筒的余光反衬下,明显见到木琴身上滚满了雪水,并有污泥和枯草叶片粘在衣襟上。想是木琴在路上摔了不止一个跟头。

  远远见到京儿仨人,木琴就急急地喊叫,说你们快点儿过来呀,帮叶儿拿东西。

  仨人几步窜过来。洋行就去搀扶木琴。人民见状,犹豫了一下,马上去搀扶木琴的另一只胳膊。京儿落在后面,等到了跟前,木琴的身边已是一左一右地站着洋行和人民,自己插不上手了。木琴喘着粗气道,快帮叶儿拿东西,这一路可把她累毁了。京儿就有点儿不知所措。伸手也不是,不伸手更不是,他愣怔了一下。叶儿赶忙说道,不用哦,也就到家了呢。洋行挤眉弄眼地对京儿道,咋还不快点儿呢,你想让叶儿也来几个大跟头哦。京儿的脸红了。好在手电筒的光线只对准了前方路面,旁人都没有发觉。京儿一声不响地接过叶儿手里的篮子,还要拿她肩上的大背包。叶儿回道,不用哦,我能背的。人民说,甭逞能呀,路面这样滑,要是摔着了,谁人疼你呀。叶儿不再坚持,把背包递给了京儿,自己滑滑擦擦地跟在了木琴身后。京儿背着包,拎着篮子,自己走不快,只得跟在了叶儿身后。

  人民扭头问叶儿,你咋这样晚还回来呢,又是大雪天的。

  叶儿没吱声。木琴接道,是我开完会在医院门口遇上的。叶儿见我一个人上路,又是雨又是雪的,怕不安全,就请假陪我一起回来了。

  洋行不怀好意地道,还是叶儿会心疼人哦。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敢叫嫂子遭罪呢。

  木琴当然知道洋行的意思,就笑骂他鬼心眼儿一肚子。

  木琴问起工地上的事咋样了。洋行赶快接道,好着咧,下午上工的人比上午多多了,也热闹多了,一切都很顺利呢。

  京儿和人民见洋行这么讲,都不开口,只在心里偷乐。

  走到工地上时,木琴还拿手电筒四下里照了照,见工程进度虽然未达到自己预想的程度,想是上工人数太少的缘故,但毕竟已经铺展开了。

  到了村里,人民回头对京儿道,你把叶儿直接送回去吧。我就不回家了,等你回来睡觉哦。说罢,他接过木琴手中的手电筒递给叶儿,就和洋行扶着木琴朝院落里走去。

  这时,茂生早已经缝补好了衣襟,正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候着。见仨人来了,他赶忙打开大门,说,咋不早点儿回呀,天都大黑哩,路又这样滑。

  木琴边解说会议散晚了,边到堂屋里去换干净衣服。进到锅屋的时候,京儿已经回来了。他一边跟洋行和人民瞎聊,一边急三火四地吃晚饭。木琴也和茂生坐下吃饭。刚吃到了一半,凤儿一头拱进来。见到木琴的第一句话就是,嫂子,你可回哩。京儿立马放下碗筷,说吃饱了,便扯着洋行和人民急匆匆地回了西院。

  不待木琴吃完饭,凤儿就把下午工地上的事讲说了一遍,说,要不是我爹给震唬了一下,还不知要出多大乱子呢。

  木琴半晌没说话。她早有心理准备。上午工地上的安然无事是暂时的,不会就这么风平浪静的。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就会出事,而且还动了真格的,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一股愤慨之气直冲木琴的脑门儿。她的愤慨既来自于工地上的闹事群殴,也来自于振书金莲等人的胡搅蛮缠,更来自于振富的装病和茂林的耍滑,以及大小村干部们的事不关己。关键时刻,只让尚还稚嫩的凤儿在前面当炮灰冲锋陷阵,还是已经下台的酸杏出来收拾残局,他们却躲在背后瞧热闹。这叫木琴忍无可忍了。

  木琴说,你这就去下个通知,叫所有干部们都到大队办公室开个紧急会议。不管是患病的,还是瞧病的,一律不准请假缺席。要是有下不了床的,咱就到他床边开去,只要他乐意就行。

  凤儿一阵风地出了屋子,下通知去了。

  夜里的会议,完全被木琴近乎失控了的愤慨情绪所左右。

  会议的发言权只属于木琴一人拥有,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儿了。整个办公室里,一直回荡着木琴激愤的声音。训斥上一阵子,又分析上一阵子,再训斥上一阵子,没完没了。茂林振富及大大小小的村官们都闭紧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吸着浓烈的旱烟袋,一声不敢吭。他们从未见过木琴发这样大的火气,横眉竖目,眼珠子睁圆,脸色阴郁,脸面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活脱脱一副下午工地上酸杏那种要吃人肉喝人血的凶狠模样。在桌子上那盏煤油灯昏暗的光影里,木琴指手画脚,身影忽明忽暗,就像阴曹地府里审鬼的判官。

  木琴所以要摆出这样一副架势,除了想给这些滑头们一点儿颜色看看,震慑一下他们的气焰外,更为主要的是,她预料到了将会由此引发出深一步地危机。试想,工程才刚刚开始,便激发出这么严重地冲突。随着工程的进一步拓展,肯定会有更大更深的矛盾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村班子内部竟然出现了明杖执火般地分裂和内讧,必然给对立的一方带来火上浇油般地鼓励和支持。如此下去,工程的夭折,也仅是时间早晚的事了。什么叫祸起萧墙,什么叫后院失火,现在的杏花村正在上演着这一幕。

  会议一直开到了深夜,木琴的嗓子已经沙哑,喉咙里像要窜出烟火来。最后,在木琴的直接提议下,会议形成了四点决议:一是村干部必须端正思想,摆正自己的位置。如若继续这样下去,大队将提请公社免除其现有职务,让给那些积极上进年富力强的人来干。二是重新调整分工,制定出严格的责任制度,下达具体工程权限和承包任务。完不成的,尽早退位让贤。三是对那些还要继续闹事的人,坚决予以打击,决不退让手软。谁要是还想挑事闹事,阻碍了工程进展,就直接报告公社,让公安的人来处理。四是把出工人员的劳动都记入义务工。通知那些不愿参与工程劳动的人,三天内还不主动参加的,就取消大队组织的所有公共活动,包括杏林管理和杏果销售。年底,还要自家拿出钱来买义务工,算是对大队组织的公务活动所进行的必要补偿。

  会议散的时候,干部们早被木琴吵得晕头转向,哪儿还敢有不同意的,便对四点决议一致通过。茂林和振富的额头上还冒出了一层细汗。待人们散了后,他俩单独跟木琴坐了一会儿,向木琴作了个自我检讨,并表了决心,坚决把工程干到底。

  木琴终于舒了一口气。只要他俩人站稳了脚后跟,振书等人再咋样闹腾,也闹翻不了天的。

  这次会议有了明显效果。第二天上工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多来了一些干活的人。没过两天,除了振书爷们和金莲没有参加外,村里所有劳力便都出现在了工地上。振书暂时没有露面,是因为面子上一时拉不下来。金莲从没打算过参加劳动。即便拿钱买义务工,她也不愁的。四方有工资,随要随交,她根本不在乎。直到过了好几天,振书才带着家人羞羞答答地上了工地。他可没有钱拿出来,轻松地去买义务工。还是靠自身的力气挣义务工妥帖安稳些。

  从表面上看,杏花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先那种祥和安然的状态。工地上人来车往,干劲儿十足,热火朝天。人们对修路工程投入了较大热情。随着上工收工的哨子响,早出晚归,很少有偷奸耍滑磨洋工的。工程的进度也在加快。仅仅几天的时间,两三里长的宽敞路面已初具雏形。

  沈书记带着公社和管理区的大小干部来过一次,对杏花村冬季工程进度和村人表现出来的冲天干劲儿,表示出了充分肯定和赞许。沈书记还说,要在杏花村召开一次现场会,叫山外那些村官们都来学学,人家杏花村是咋样组织的,杏花村人是咋样干的。杏花村一个弹丸小村,竟能承担起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有超人的气魄和决心,怎敢开辟这样大的场面呀。像山外那些大村们,人多,钱也多,却一个个尖头搞怪地出了名。弄个水盆水囤的,就吆三喝四地,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在自家门前挖水坑筑小坝呢。还腆着脸面见天儿跑公社要这儿要那儿,也不怕羞臊了脸皮颠掉了腚槌子。一顿杂七杂八地数落,弄得大小官员们大气不敢喘,噤若寒蝉。沈书记还指令木琴,再加一把劲儿,力争今冬完成全部工程的一半,明年春节前全面竣工。逼得木琴直跺脚诉苦,说全村能上工地的都来了,尽着这些人手,哪儿完成得了哦。沈书记立即批评了木琴,说她的决心和劲头儿还不如村人大呢,工程要是到时完不成,就是木琴自身问题,公社要追究她的责任。

  沈书记所以如此激进,全是被县政府的杜县长给逼的。全县冬季农田基本建设活动动手以来,北山公社就一直落在别人后面。别说规模进度如何了,就连一样拿出手的重型工程都没有,被杜县长点了几次名。杜县长还把一条破脏被子扔到了沈书记破吉普车里,说你要是有难度,我就去你那儿蹲点。先给我在工地上搭个窝棚。等我忙完手里的工作,就去睡里面。我好歹还能拿动锨镐推动车子呀。臊得沈书记脸红脖子粗,朝了杜县长直作揖。但是,全公社的冬季工程一直没有起色。沈书记便把宝全押在了杏花村工程上,押在了木琴身上。有了这么个大工程,对上使劲儿吹嘘一通,也好堵堵杜县长那张损人的嘴巴。

  其实,木琴心里十分明白。别看现在风平浪静,人们积极肯干,工程进展顺利。其实,内部隐藏的危机并未完全化解,甚至还有进一步深化地趋势。

  村人有干劲儿,完全得力于村干部们暂时的团结一心。

  人民与等儿谈上恋爱,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当初,等儿见天儿盼着娘桂花托酸枣婆娘到山外去给自己找婆家的。桂花托过几次,酸枣婆娘也是满口答应,就是未见动静。时间长了,等儿就着急。她又不好意思跟桂花提,见天儿心下闷闷不乐的。直到有一天,等儿到村西的溪涧里洗衣服。正洗着呐,就见河面上游动着一条土蛇,顺着急湍的水流朝自己坐的地方冲过来。想是这条土蛇要从河西岸游到东岸去,一下了水,便被急流冲得没了本事,只得挣扎着顺水头儿斜斜地向东岸狂奔。等儿当时就吓傻了,想起身躲避,又两腿酸软得迈不动步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尖声狂叫。人民正好从河边杏树林里钻出来。听见等儿没有人声地叫喊,他知道出了啥急事,便几个箭步窜过来。土蛇已经游到了等儿的身边,被放在河水边的脏衣服挡住,正晕头晕脑地扭动着丑陋的身子,探着吐芯子的蛇头,四处探看着逃跑路径。人民一把抓住等儿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地拽离了土蛇。等儿惊魂未定,像溺水的人一般,死死抓住人民的衣襟不放手。等到人民脸红脖子粗地挣开等儿的手,回身再去寻蛇时,那条土蛇早已不见了踪影。等儿吓得蹲在河岸上,不敢到河边去,更不敢去碰河水里浸泡的已经被蛇触到了的衣物。人民好说歹说地劝慰,等儿才战战兢兢地下到河岸,去收拾尚未洗净的衣服。同时,她还十分无理又荒唐地向人民提出一个要求,就是陪自己洗完衣服再走。人民看到等儿吓得哆哆嗦嗦的可怜样儿,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他坐在河水边,一边与她闲扯,一边等她洗完衣服。就是这次偶然事件,竟然拉近了两个娃崽儿的距离。以后见了面,不仅没有了先前的生疏感,反而越谈越拢,越走越近。到了后来,几日不见,还想念惦记得紧。京儿洋行们的眼尖,见他俩时不时地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就打趣笑闹。于是,他俩这才明白,自己已经踏上了多数人嘴里不敢讲心里又实在想的谈恋爱征途。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等儿才从树丛里走出来,上了还未成型的路基。人民“嘿嘿”地笑道,冻着你哩,我给暖暖哦。说罢,就攥住等儿冰凉的指尖,塞进自己胸前暖暖的衣襟里。等儿不说话,由着他。她还把头靠在了人民肩头上,深深地吸着人民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特有气息,如饮甘醇,闭目陶然。

  人民问道,你娘还见天儿催春儿给说媒呀。

  等儿轻轻点点头,依然没有搭腔。

  人民愁苦道,你说,咱俩该咋办呀。你娘死活不同意,日子长了,肯定要给你找下个婆家的。咱的事不就黄了么。

  等儿叹口气,说,我也不知哦。反正我想好了,不管家里怎样反对,我都要跟了你。就算是给我找个金窝银窝,我也不稀罕呢。

  人民说,要不,就把咱俩的事跟我爹说了,叫他跟你爷讲。兴许他俩人有老交情,能跟你娘讲通的。要不,就叫凤儿嫂子直接跟你娘提说,说不定也能做通思想的。

  等儿幽幽地回道,够戗呢。我爹出去就不回来,我娘受了冤屈,我爷就一直顺着娘,由着她的性子,从不敢逆了她。再说,工地开工的时候,你爹领着人跟我爷对着干,好像俩人心里也都结下了梁子。这事是说不转的呀。凤儿又是跟你爹和木琴一溜儿的,家里人都记恨着,恐怕也是搭不上话呢。

  人民拥着等儿边走边为难地道,那儿咋办呀,怎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撇下我,去跟人家过日子吧。

  等儿半晌儿不说话。俩人默默地踏着路面上的石子坑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快到村口的时候,俩人不得不分开走了。人民拥着等儿,把她的手捧到自己嘴边,使劲儿地哈了几下热气。他又恋恋不舍地给她裹严了头巾,说,你别焦心哦,让我再想个稳妥法子来,一定得把你娘给说通了。要不,下半辈子我可咋活呀。

  等儿回道,你放心呀,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挂儿当初跟胡老师的事,不也是闹得很厉害么。现今儿,还不是照样过得滋滋润润的。只要咱俩不变心,再咋样闹腾,也是不怕的。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豁上脸面不要,跟你私奔去。看大人能拿咱咋办,还能掐死咱么。

  人民有些激动了。他上前搂住等儿回道,是哩,不行咱就学你爹,一块儿跑出去过日月,永远都不回来,看他们能拿咱俩咋样。

  正说着,路边树丛里传出一阵唧唧嘎嘎的嬉笑声。还传出一句,你俩胆子不小呢,还敢私奔。我这就跟你娘讲去,让她先把你俩的腿打断了再说。吓得人民和等儿“嗖”地分开,脸色干黄,泛蓝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瞅着树丛后两团灰乎乎的影子,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京儿和洋行嘻嘻哈哈地从树丛后钻出来,围着俩人连蹦带跳地转着圈子。他俩学说着刚才俩人说过的话,还做出用嘴巴使劲儿哈手指的动作来。

  见是他俩,等儿又惊又臊,像受了惊的山兔,一溜烟儿地朝家中跑去。撇下人民一个人,继续遭京儿和洋行的捉弄笑闹。

  人民气道,你俩跟俺们来着,想吓死人呀。真不够伙计。

  洋行说,我俩没跟你呀,是在抓现行私奔犯的,好到桂花嫂子面前领赏呢。要不,咱仨现在就一块去,看看她赏会给我俩啥儿,又能赏你啥儿。

  京儿插话道,赏咱一顿好话,再赏人民一顿笤帚疙瘩呗。

  人民恨道,等我回家吃了饭,再找你俩算账。说罢,急急地落荒而逃。

  在厄运降临之前的一段日子里,酸杏再一次经受着愁苦煎熬。这次煎熬,主要来自于俩娃崽子,就是叶儿和人民。

  关于叶儿与京儿的事,酸杏早有耳闻。

  茂生发冲天怒火的事,均被酸枣婆娘听在耳里瞧在眼里。于是,木琴家庭内部鸡飞狗跳的阵势,便如风一般传遍了全村,自然也就传进了酸杏一家人的耳朵里。酸杏很觉丢人,已不大到人面场上去凑合。闲来无事时,他就整日蹲在自家庭院里忙这儿忙那儿,心里烦闷得紧。国庆看着焦心,就劝慰他,说多出去遛遛,散散心,别闷出啥病症来。酸杏不耐烦地回道,哪就会这样娇惯呀,管好自己份内的事体就行咧,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哦。弄得国庆大为无趣,又不敢去招惹他。转过身来,他便直埋怨凤儿,嫌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管好也就罢了,竟然又惹上了一身臊儿,弄得一家老少在人面场上灰头土脸地抬不起头。凤儿也知道这事办得急躁了,就不敢在国庆面前逞强犟嘴,只能静待时日长了,等事情慢慢淡化了,再想法子。毕竟叶儿是酸杏的亲骨肉,他自然不会像凤儿那么想得开。叶儿的婚事,就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见天儿压在酸杏心头上,难得有痛快的时候。

  正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叶儿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人民的事又摆在了他面前。

  酸杏不是不明白,人民的确到了娶亲立家的时候了。他也是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四处托人打探。谁叫他偏偏看中的是等儿呢,俩人竟已谈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这本应是件好事,谁叫等儿娘桂花偏偏铁了心地要把闺女嫁到山外去呢。而且,等儿偏偏又是振书的孙女,乡邻间论起来,等于叔叔娶了侄女儿,差了一个辈份。真要成亲立家了,先就乱了乡规礼法,连一些亲属的称呼都不好讲说。振书自来就对这些繁文缛节在意得很。这也就罢了,叶儿与京儿的事,细细理论起来,不也是差着一辈儿嘛。尽管木琴一家对这样的关系不很上心。关键是,酸杏与振书之间已经起了纠葛。开工头一天的无奈遭遇,都把俩人推上了不尴不尬的境地。即使俩人事后都能想开了,恐怕在人面场上也是抹不开面子行不通路子的。这让酸杏直接陷入了两难境地。去托人说和,对振书不好搭话。不去说和,又安顿不了自家崽子。酸杏真正地犯了愁。整日的脑子里净是转悠着这些烦人心事,甚至在工地上帮衬着茂山打眼放炮,也经常心神分散,难以集中精力。

  酸杏的烦恼苦闷,自然让平日少言寡语的弟弟酸枣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酸枣一直对兄嫂充满了感激之情。不管婆娘平日里怎样数说咒骂酸杏两口子,酸枣一直不敢吭气。但是,在他心目中,兄嫂对自己的恩情,是永世不敢忘记的。

  工间休息的时候,酸枣见酸杏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人群边,独自吸烟。他就凑过去,与酸杏坐在了一起。

  老弟兄俩吸着各自的旱烟袋,沉默了半晌儿。酸枣说,看你整日地焦苦,是为了叶儿的事么。

  酸杏回道,不止叶儿哩,又加上了人民,难哦。

  酸枣道,我知哩。娃儿娘见天儿嘀咕这些个事体,我嘴上不能讲,心里明情哦。

  酸杏说,我家的事体,你不用担惊。虽是一时焦头烂额的,等熬过这一阵子,也就没事呀。万不可跟晚生娘斗气。

  酸枣道,放心呀,就是娃儿娘常在人前背后地败坏你和嫂子。跟嫂子说说,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就好。

  酸杏酸酸地一笑,说哪儿会吔,要是上心计较,还不得见天儿闹事呀。

  酸枣又说道,是不是找个妥当的人,跟茂生拉拉呱。成与不成的,也好早做打算。像现今儿这么撑来晾去的,啥时是个头儿哦,还耽搁了娃崽儿们的亲事。先把叶儿的事安顿好了,省了份儿心思,再回头琢磨人民的事。法子都是想出来的,总会安顿好的。

  酸杏叹口气道,我现今儿啥话也讲不出,跟谁也搭不上边了。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只能听天由命喽。

  酸枣想了想,回道,要不,找个妥当的空闲儿,我去跟茂生讲讲。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想来不会跟我发火的吧。就算跟我恼了,也不会叫你丢脸难堪呀。再说了,京儿和叶儿都是好娃崽儿。成与不成的,咱也都心里有个数,早早另作打算,也不至于耽搁了他俩的婚事前程呢。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可真要害了俩娃儿呀。

  酸杏急道,你万不可去说哦。为这事,木琴都为难了,别人更是插不进手的。只能让俩娃崽儿自己解决好了才稳妥。

  正这么说着,远处响起酸枣婆娘一叠声地喊叫声,叫酸枣过去,有事讲。

  酸杏催他道,快点儿过去吧。我家的事体太复杂,你管不得的。回去也不要跟晚生娘闹饥荒。只要你家日子过安稳喽,就算替我省了份儿心肠了。

  酸枣起身,离开了酸杏。刚走到婆娘身边,开工哨子也随之响起,工地上立时喧闹起来。

  酸枣忙问,咋哩,有事呀。

  婆娘回道,没事,干活去吧。说罢,自己扭身拾起地上的铁锨,加入到了干活的人群里。

  酸枣明白,恐怕酸杏也早就明白了,婆娘见自己跟哥讲话,显得很亲近,心下不乐意,就有意支开酸枣的。酸枣叹口气,也赶紧去忙活自己的那一摊子。

  自打上次婆娘被酸枣像扛麻袋一般扛回家里后,婆娘跟他大干了一场架。当然是婆娘卡腰蹦高地大吵大骂了一顿。酸枣就是一声不吭,却将身子死死挡在了大门口上。任凭婆娘怎样使横发泼,也休想溜出门去。婆娘使完了劲儿,出够了气,只得无奈地蹲在了家里。

  酸枣对婆娘的迁就由来已久,婆娘也习以为常了。自打婆娘进门的那一天起,酸枣从没有恶声恶气地喊过婆娘一嗓子,更别说掴过一指头了。因了自己的身世遭际,酸枣异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完整家庭。特别是婆娘又给自己生下了晚生,他更是把婆娘当成了自己的救星来看待。婆娘的所有过分举动,包括对情如父母的兄嫂和恩重于山的木琴如何诋毁伤害,酸枣只能默默地忍让着。他心里一再宽慰自己,等相处时间长了,婆娘会看透事体的,也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是,随着时日的加深,这种希望极其渺茫。

  那天,工地上突然发生的事体,让酸枣终于忍不住了。他不能让不明事理的婆娘跟在别人身后瞎起哄,眼睁睁地看着她不顾体面地拆木琴和酸杏的台面。情急之中,他贸然出手打了婆娘,还把她扛回了家。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惹下了祸事,便在婆娘跟前处处表现出千般的小心来。尤是这样,婆娘也没有跟他算完。夜里睡觉时,他被婆娘赶到了晚生的床上,坚决不许与她同床共枕。直到现在,他还是与晚生撕滚在一张小床上。弄得晚生怨言牢骚,不是嫌他挤了自己,就是嫌他睡觉老打呼噜,妨碍了自己睡觉。

  这崽子也是被酸枣两口子惯得紧了。因是老来得子,自是娇惯溺爱尊崇全用上了,简直到了放在手里怕捏着含进嘴里怕化了的地步。甚至,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两口子就不敢说摘个月亮给他。由是惯就了崽子的坏脾气,在家里颐指气使,在外面打架成性,像一匹野马驹子,没了拘束,更没有一般娃崽儿的收久怕头儿。原先的那个嘴巴溜甜人见人爱的“开心果”,早已变成了人见人烦的“野刺猬”,说不得惹不得。若是有人胆敢招惹,那就等着婆娘堵上门去招骂吧。

  酸枣干活的时候,思来想去地寻思了一下午,觉得还是自己去找茂生说说,看看茂生心下是不是铁了心地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是这样的话,就尽快给哥递个准信,另作打算才是。

  酸枣是在吃过晚饭后去的茂生家。

  木琴到大队办公室研究工作去了。每天晚上,木琴都会把大小管事的人召集在一起,商量明天工地上的一些事情。京儿吃过晚饭,撂下饭碗就跑了。家中只有茂生一人。他不是修补一下这儿,就是捣鼓一下那儿,从没有清闲的时候。

  酸枣跨进院落时,茂生正在“吭哧吭哧”地修理着工地上已损坏的工具。因了茂生有木工手艺,便被村里多安排了一些修理工具的活计。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捅鼓上一阵子后,才能上床睡觉。

  见到酸枣进来,茂生热热地往屋里谦让,并给他倒上了一碗热水。俩人边吸着旱烟袋,边拉扯了一些闲杂事。

  酸枣一个劲儿地在心里琢磨着,怎样开口讲说叶儿的事。他本就少言寡语笨嘴笨舌,自然不知该如何婉转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话头儿在嗓子眼里直翻个儿,就是冒不出来。而且,他还要跟茂生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两头不能相顾,就显得语无伦次心事重重。

  茂生也看出了酸枣有话要讲,就问他道,咋啦,有啥事么。要有啥事,就讲嘛,跟我还客套啥儿哩。

  酸枣憋了半天,说道,我也不会讲哦。就是看着撒急,才想找你说的。你听了甭生气。有想法,就更好。要是没想法,就算我没讲呀。说罢,他就把京儿和叶儿俩人的事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地讲了出来,又紧张地察看茂生的脸色。

  茂生一直未吭声。他心下也是凄苦得很。

  关于京儿与叶儿的事,茂生早就给判了死刑,并下定了决心不再改判。他觉得,这是一种天大的耻辱,是酸杏把一只屎盆子硬硬地扣到了自己头顶上。他茂生当然不能答应。那么,最有效的回击办法,就是坚决不答应。不管木琴怎样粗说细念,也不管京儿怎样寻死觅活,只要自己不松口儿,谁也别想促成这事。毕竟自己还算是一家之主。别的事情管不着,这种大事还是有决定权的。别看木琴在外边怎样风光,也别看京儿在自己跟前时常撒娇治气,只要他茂生认准了的事,不答应的事,家里人从没有执拗过他的。当初,茂生发出的冲天大火,把一家人烧了个少皮无毛的。家人在他面前再也没有提说过这件事,他也有些沾沾自喜。慢慢地,他却发觉事情越来越不妙,自己已被家人渐渐孤立起来了。

  木琴不仅对京儿的婚事不提不问,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说叶儿的近况。京儿不提说叶儿,只提说金叶的乖巧可人。甚至,连钟儿和杏仔俩崽子也完全站到了木琴和京儿的一边。一到星期天回到家里,俩人就肆无忌惮地显摆叶儿对他俩如何如何地好,经常去学校送好吃的,还几次把俩人叫到家里包饺子吃。俩人对叶儿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全家人都喜欢叶儿,只有茂生一人排斥她,听不得叶儿的名字。有时,茂生觉得家人就是讲给自己听的,便生气,说不准提说叶儿和金叶。但是,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又如何能禁得住。况且,家人也没有提说叶儿与京儿的婚事,茂生就不好强加干涉。

  到了后来,茂生渐渐领悟透了。木琴和京儿所以这么做,还鼓动钟儿和杏仔也这么明目张胆地做,就是想用软刀子开他的心窍,用软法子整治他改变主意。这么想下来,茂生就担忧起来。看起来,自己给他俩宣判的死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死缓,还要由死缓变成有期,正向着提前出狱的方向发展呢。茂生觉得,自己在这个事体上已经越来越失去了一言九鼎的权威性。死命地阻挡,也已经变得无济于事。京儿与叶儿的婚事,就如一辆开足了马力的推土机,把自己身不由己地推向了举办婚礼的那个时辰。茂生既冤屈,又无奈。他还是奋力地坚守着,不到最后一刻,誓不举手投降。

  不管酸枣说得怎样颠三倒四,茂生一听就明白,他是来做说客的。茂生当然知道酸枣是好心,见不得娃崽儿们焦苦受委屈。但这种事情,不能因为心疼娃崽儿就应承的。毕竟这是涉及到他茂生家门荣辱的大事,来不得半点儿含糊。

  茂生叹口气,说道,咱不讲说这些烦心事哩。娃崽儿的翅膀硬了,听不进老子的话哩。爱咋闹腾就闹腾去,我管也管不住哦。说话时,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伤感。

  茂生的话,被酸枣误听成茂生不再坚持自己意见了,似乎同意了俩人的婚事。酸枣心下大喜,连连附和着说了一些京儿的好话,什么长得好品性好,什么勤谨好学,将来肯定有出息。说得茂生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酸枣决不是恭维茂生,而是说的心里话。这一点,茂生是知晓的。从小到大,酸枣把京儿当成自己亲生娃崽儿的看待。有时,连婆娘都看不过眼,直骂他贱骨头。拿人家的娃崽儿当自己的心头肉护着,脑壳里滴进尿汁子了吧。

  茂生真的高兴起来,拉呱的气氛重又恢复到刚开始的状态。在结束了这次摸底交谈后,心情舒畅的酸枣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自家庭院里。

  屋里,晚生正在发脾气。他张牙舞爪地数说着娘,嫌她叫爹跟自己挤在一张床上,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直打盹,上课的时候叫胡老师罚了站。胡老师还发话说,要是再打盹,就不让他进教室了。酸枣婆娘低眉顺眼地硬着头皮听晚生吵闹,咋也安顿不下这个小祖宗。

  晚生见爹回来了,一把扯起自己床上的被子,连拖带拉地扔到了里屋大床上。他发狠道,要是今晚还赖在我床上睡,我就把床劈了烧火,谁也甭想睡成呢。

  酸枣不吭声,心下巴不得他这么做。他不时地拿眼瞥婆娘,偷看她的反应。婆娘早已经没了脾气。见酸枣在一旁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儿,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她把床上的被子卷成两只被筒,说各人睡个人的,谁也不准碰谁呀。说罢,她便脱衣上床,钻进了床里面的被筒,还把四周被角紧紧地压在身子下。

  酸枣好声好气地哄晚生上了床,便急急地关门闭户。他悄悄地脱衣,钻进属于自己的被筒里,佯装睡着了。

  好容易等到外间的晚生睡熟了,酸枣便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先是把脚丫子伸向了床里的被筒,轻轻地探了进去。被婆娘使劲儿拧了一把,又被迫收了回来。一会儿,又探了进去,被婆娘用手狠狠地砸了回来。酸枣想暂时放弃今晚的进攻战。只要让自己上了床,机会总会有的。但是,也就只老实了一小会儿,他又忍不住了。

  自从打了婆娘后被迫分床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白天的劳累,丝毫压不住内心里的焦渴饥惶。体内似有一股无法按捺地燥热和冲动在奔突,若是不打开个缺口释放出来,恐怕今晚便被搅得睡不成觉了。

  酸枣一时兴起,顾不得婆娘往日的厉害。趁婆娘不注意,他一把扯开她的被筒,俯身钻了进去。婆娘一惊,张口就要喊叫,被早有准备的酸枣伸手捂住了嘴巴。于是,被子里便展开了一场强迫与反抗的短兵相接**战。终是酸枣的劲头儿太大,以一种强*奸式地进攻,攻入了婆娘体内,并肆意地向内输送着燥热和漏*点。这才使得婆娘被烤软了,烧焦了,煅化了,最后彻底地缴械投降了。

  一个多月的冷战至此宣告结束。冰封冷硬的河面终于化冻,且化得一塌糊涂,再一次流淌起欢快的溪流。

  这个夜晚十分美好。屋外的夜空繁星闪烁,像无数只窥探山村庭院的眼睛。偷偷地揣测着,欢快地眨着,期盼着早已隐身不见的月亮升起来。天上的圆月还需一些时日才能升起,而屋里的月亮早已光芒四射了。

  第二天一上工,酸枣就迫不及待地找到酸杏,把昨晚茂生的表态讲给他听。酸枣断言道,茂生已经暗允了,不的话,就不会说出“管也管不住”的话。酸杏笑笑,说不会这么容易呀,他的脾性我知哩,还是顺其自然吧。

  此时已近年尾,工程也已经到了非常艰苦的阶段。

  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和未成年的娃崽儿,杏花村所有能动用的劳力全部上了阵,就连妇女和半大娃崽儿也不例外。甚至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娃崽儿们,一旦星期天回家,路过工地,也要劳动上一阵子。每天,工地上便有二、三百人在挣命地施工,在艰难地向山外掘进着。

  长时间的超负荷运转,村人渐渐有些吃不消了。一到工休时间,冰冷的地面上立时会四仰八叉地躺着一片人。有闭目养神的,有酣然入睡的,还有怨言牢骚的,更有咒天骂地的,不一而足。应该说,村人都拼尽了力气,很少有偷奸耍滑的。毕竟工期太长,又没有个休息的间歇,弄得整日劳累不堪,由不得人们怨声载道。很多人的手掌被磨起了水泡,一层破损了,便起一层老茧。

  工地上时有砸伤了手指脚背的,还有扭伤了小腿大胯的,更有伤寒感冒发烧的。木琴把国庆调到了工地上,把药房里一半药品也带到了工地上,随时给伤病的人打针吃药拿捏。即使这样,每天仍有几个人不能正常上工干活,蹲在家里养病治伤。木琴依然咬紧牙关,狠下心肠,见天儿泡在工地上,督促着工程的缓慢进展。她自己也不例外,主动要求编进一个突击小组,与村人一道投入到了艰巨的工程劳动中。

  更为主要的是,前期筹集的那点儿资金也要堪堪用尽了。尽管沈书记已经发了话,要满足供应杏花村工程需要的所有物质。但是,他并没有明确说,要优惠或免费供应。就是把那点儿资金全部用于购买雷管炸药,也是不够的。振富见天儿在木琴耳边叨咕钱的事,说这个东西要买了,那个东西没了,弄得木琴心虚气短。一听到振富的声音,她的头就大了,但又束手无策。只得熬一天算一天,慢慢寻思办法。

  茂林有些担忧,就跟木琴商量着,是不是放几天假,让村人歇息一下。既把家里一些事情安顿安顿,又能休整休整体力。木琴不是不知道村人的劳苦。她自己也感觉到体力不支。但是,她不敢有丝毫地松劲儿懈怠。公社沈书记已经明确指示了,公社就要在这些天里,准备在杏花村召开全公社的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现场会,到时还要邀请县领导参加。特别还要把杜县长拽来,看看北山公社的冬整现场,以塞住他那张损人的臭嘴。木琴也想休整几天,叫村人喘口气。若是再这么无休止地干下去,恐怕人人都要累趴下了。沈书记一听木琴的想法,顿时火冒顶梁,说现今儿正到了节骨眼儿上,咋能停工呢。就是累死,也得钉在工地上不准回撤。要是在现场会没开之前,杏花村的工地停了,就坚决拿木琴试问。木琴无奈,只得见天儿督促工程的进度和质量。

  修路工地慢慢向前挪移着,逐渐远离了家门。中午吃饭休息,就十分不便。你总不能叫累得浑身骨节都要散架了的村人,中午走上一段不近的路程回家吃饭,再徒步走回来上工吧。这样,只会徒然增加了村人的辛苦。于是,振富首先提议,在工地上安下大灶,由村人凑份子,炖上大锅菜。村人每天中午自带干粮,就着大锅菜。吃上顿热饭。这样,既省了往返的腿脚,也能抽时间休息一下。不的话,恐怕没人能撑得住这么强体力的劳动。木琴立即同意,说菜钱由大队出,工地上的人全部免费敞开肚皮地吃。

  振富立即安排人手承办了起来。他还到山外借来了篷布,在工地边上支起了几个大帐篷,供村人工间休息时避寒用。这一举动,赢得了村人赞同,都说这样好哦,早就应该这样办哩。

  关于大灶上的人选,几个妇女争得很厉害。像雪娥、兰香、豁牙子、满月、酸枣婆娘、香草等人,明里暗里地争夺。更为主要的是,桂花还托公爹振书找振富说情,想把等儿也弄到大灶上。怕她累狠了,落下啥病症。振富真的为难了,不知安排何人才好。末了,他把难题推给了木琴,说咋样安排,还是你来发话定夺吧。木琴回道,灶上有俩人也就够哩,恐怕光是妇女也玩不转呢,就叫茂青上灶,你再给配个摘菜打杂的女娃崽儿,其他人都到工地上干活。有了木琴这面挡箭牌,振富便把几个妇女安安稳稳地打发掉了。甚至连自己老婆豁牙子和儿媳妇香草也没敢留,怕别人讲闲话。他径直把等儿要了过来,一是等儿符合木琴所说的女娃崽儿身份;二是自己与振书有了些许芥蒂,给了振书面子,就等于表明自己有意修补俩人间的裂纹。想来振书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此时,工程已经推进到了艰难的路段。就是村人今年卖杏翻车的地方,也是木琴初进大山时被迫跟茂生在溪边野合的地界。

  这个地方坡陡弯急,一边是深深的溪涧,一边是厚实的山坡。按照原定路线,就是把伸出的山嘴劈下一截来,再拓宽取直。修路至今,这块地方算是村人遇见的最难修整的地方,更是工程量最大也最危险的路段。甭看山坡上树木丛生,荒草疯长,其实坡体上只有一尺多厚的松土。下面全是坚硬的花岗岩石,一般的锤钎锨镐休想撼得动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雷管炸药,去直接爆破轰炸。

  因为全要动用炸药雷管,又加上坡陡路窄,这安全问题便提到了重要位置上。木琴一再地叮嘱茂山,要注意安全。她还每天一次地托付酸杏帮着茂山看好火候掌好舵,万万不敢弄出啥事体来。特别是公社定了后天就要来召开现场会,通知已经下发了。这种关键时候,要是出个什么岔子,木琴真的不好向公社向沈书记交代了。

  为了开好这次现场会,沈书记还专门派杨贤德领着一群公社干部,前来察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杨贤德说,工程的进度和质量没得说,就是工地上的气氛不够浓。要在工地上扎起芦棚,做工程指挥部。再竖起一些标语口号牌,山上山下挂上彩旗,并安上个大喇叭,放起革命歌曲来。这才像个搞工程的样子。

  木琴苦笑道,要指挥部干啥儿。全村大小干部统统被安插在了工地上,谁还有闲工夫蹲在芦棚里喝茶指挥呀。再说,到哪儿去寻喇叭吔。又没有通上电,就算安上了,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再有,村里哪有那么多彩旗标语牌呀,太烦琐了。

  杨贤德就批评木琴思想不端正,没摆正自身位置,意识不到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他训道,没有,就得去想办法嘛。这次现场会意义重大,北山公社能不能在今冬水利工程建设上打个翻身仗,就指靠着这次现场会的效果啦。你木琴不是在给自家干活,而是在给全公社立牌位树典型呐。沈书记再三提醒说,不管工程进展如何,这会议气氛一定要浓,越热烈越好。造成一种气势来,给县里和全公社领导干部一个视觉冲击,狠狠地震撼一下他们的麻木神经和小肚鸡肠。

  木琴愁得直摇头。

  杨贤德见木琴真的为了难,便无奈地替她解忧。他立即安排人回去下通知,叫公社工程队的人来帮着架管子搭芦棚,叫电影队的老张到时把发电机和喇叭盒子暂时拿来借用一下,叫公社中学的杨校长把学校开运动会的彩旗全扛来,插遍工地的角角落落。安排完了,杨贤德又带着一群人回到了公社。

  直到杨贤德走远了,茂林才凑过来,对木琴埋怨道,他们这是干啥儿呀。搞工程又不是嫁女娶亲,用得着这么铺排么。

  木琴叹口气道,公社有公社的用意,咱哪管得了。

  大灶盘在远离工地的山脚下,是用几块大石头叉起来的,上面安放了一口特大号的铁锅。因为吃饭的人多,动用的炊具也便出奇地大。翻锅的铲子是一把小号铁锨,舀菜的勺子是把一只小铁桶戳个窟窿安上了粗壮的木锨把。盛菜的用具更是五花八门。有脸盆,有水桶,还有小水缸,都是从各家各户暂借来的。一个施工小组一个,并按照小组人数贴上了标签。人数多的,家什就大,盛的菜也就多。到了开饭时辰,各个小组长便去端来一份,与小组的人共同分享。

  有人戏称,中午吃饭是喂猪,茂青和等儿就是饲养员。有时,邻近午饭的时辰,便会有调皮捣蛋的人偷偷溜到大灶上,探看炖了啥菜。还顺便问道,今晌儿煮的是啥猪食,好了么。茂青就气道,这么多的猪还没急,你倒先“哼哼”上哩。

  在调节菜谱上,茂青也是费尽了心思。家家户户有的是蔬菜,像白菜、萝卜、土豆等。只要大队记好了斤两,留待日后结帐,就敞开了供应,要多少有多少。茂青便在这几样蔬菜上下功夫。今天炖白菜,明天烧土豆,后天就改成了萝卜,尽量不重样。有时,他还动手做上几大锅豆腐,调剂着单调的菜肴。就是菜里缺少了油水,有时显得清汤寡水的。

  看到村人的焦苦样儿,茂青就心疼。他找负责后勤供应的振富提意见,是不是叫大队杀头猪来,给村人补补油水。振富不敢私自作主,就跑去跟木琴商量。木琴当然同意,说村人也太劳苦了,就挑大个儿的猪宰了,补贴点儿油水。振富巴不得这么一声。他立即找来人手,奔回自家猪圈里,把豁牙子喂了一年多将近二百斤重的肥猪撂倒,运到了工地上。茂青如获至宝。他舍不得一下子全炖了,就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每顿午饭,他都掂量着割下一些肉放进大铁锅里,让菜里有那么点儿肉腥味儿。如是这样,至今也早已吃完。炖的菜又恢复到原先清汤寡水的地步。

  现场会召开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工程队带着架子管,早早地来到工地上搭棚子。他们从拖拉机站借来罩货物用的苫布,搭在了支起的棚子上。电影队的老张也带着发电机和喇叭盒子赶来,安好发电机,就把喇叭盒子悬挂在指挥棚上头。

  邻近中午的时候,公社沈书记不放心,亲自带了一堆人,来到工地检查现场会的布置情况。他四处仔细地查看后,说气氛不够浓烈,好像还缺少点儿什么。

  杨贤德赶紧汇报道,公社中学的彩旗还没送来。等彩旗来了,把工地的角角落落都装扮起来,气氛也就有咧。

  沈书记说,这个杨校长一贯地慢抽风,做事总是不紧不慢拖拖拉拉的。快点儿派人去催催。要是天黑前还不能送来,就叫他一个人摸黑来插旗子。他又领着头头脑脑们来到大灶上,查看村人中午的伙食和明天的饭菜。

  振富和茂青见公社的大干部来了,就多了个小心眼儿。

  茂青掀开锅盖,指着热气腾腾的锅里道,哪有好菜哦,整日就是清水煮白菜,连点儿油星味儿也没呀。

  振富就对着大灶旁边的沈书记一行人大倒苦水。他说,叫我负责后勤供应,见天儿愁苦死哩。村人干的活又苦又重,整日累得躺下就爬不起来。可这伙食又差得跟猪食似的,怎能攒得足劲头儿提得起精神头儿哦。再这样下去,恐怕工地上剩不下几个人呢。

  他俩人一唱一和的搭话,深深触动了平日里一脸严肃冷峻的沈书记。沈书记说,是哦,是哦,不给马儿料草,只想叫马儿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呀。就叫公社食堂杀两头猪送来,算在公社召开现场会的费用上,不用杏花村出钱。明儿一大早就把这事办妥喽。

  沈书记的话音刚一落,在场的村干部们恣得差点儿蹦起来。一张张因营养不良而略显灰暗的脸面上,顿时泛起红润的光泽来。

  杨贤德见状揶揄道,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就跟几天未吃奶的娃崽儿见了亲娘一般,一个个的脸上乐得净剩了皱纹哩。小心变成了核桃抻不开呢。说得在场的众人哄堂大笑。

  公社要白送两头猪来,这消息便像长了腿脚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工地。人们工间的话题,全部转到了这两头猪身上。讲说着猪身上哪个部位的肉好吃,哪个地方的东西是大补,说得个个吞咽唾液。中午吃饭的时候,这样的议论随处可闻。

  因为等儿在大灶上的缘故,人民那个组的菜量就要比其他组相应多一些。这事只有人民和等儿俩人知晓。有时,别组的人也曾怀疑过,说俺们组的人跟你们组的人数是一样的,俺们每人一平碗菜就没哩,你们每人一尖碗菜,盆里反倒还有剩余,是不是灶上把人数弄差咧。人民等人便一齐嫌他多嘴,说都是一样的人数一样的菜量,咋就会凭空多出来呢,你们用缸俺们用盆,盛菜的家什大了,当然显得菜量少了。

  这种事当然瞒不过京儿和洋行的尖眼。洋行和京儿就抽空儿偷偷威胁等儿说,今后,你要是不给俺们组多加些菜,就把这事捅出去,看你还能在大灶上干吧。等儿真的害怕了。每次盛菜时,她便给洋行和京儿所在的组也加了量。事后,俩人还想据此要挟人民,叫他以后要像柱儿那样好好地伺候自己。人民气道,滚吧,愿意告就告去,我还不想叫她见天儿脏兮兮地当饲养员喂猪呐。弄得俩人大感无趣。

  人民来端菜的时候,等儿见身边没人,就悄悄告诉他说,明中午炖猪肉粉条,我给你的菜里埋块大肥肉,记得自己先拿出来,甭叫别人看见哦。人民不动声色地端起菜盆走了。岂不知,他俩的鬼祟举动,早叫站在不远处的桂花看见了。桂花恨得牙根直痒痒儿,心下骂道,死妮子,还跟我耍鬼弄景儿的,看我今晚回家教训你不。

  直到快收工的时辰,学校里的彩旗才被回家过星期天的几个学生崽子扛了来。茂林就骂这几个崽子贪玩误了事,说就要收工哩,谁人还有工夫去插这劳什子呀,应该早点儿送来嘛。冬至委屈道,一下了学,俺们就不歇气地往回赶,肩膀和脚趾头都磨出泡来了呢。不信,你就查看嘛,哪敢耍滑偷懒哦。

  酸杏过来道,甭叫工地上的人干哩。我就晚走些,带着这几个娃崽儿把旗子插好了再走。

  茂林见酸杏来安排,自然放心。他说,大叔,不用你亲自跑腿干,站这儿指挥崽子们怎样插就行了。

  酸杏便指挥着几个崽子四处插旗杆。直到散工,村人都走净了,他们才把工地上的旗子插好。有一杆旗子被冬至远远地插到了明天要爆破的地方。酸杏想把那杆旗子拔了,重新插到村人干活的地场。冬至抢说道,爷,不碍的呀,明儿放炮的时辰再拔也不迟呢。酸杏看到天色已晚,也就没有再坚持。

  酸杏领着七八个崽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面,心里美滋滋儿的。或许是上了岁数的原因,一段时间以来,酸杏喜爱起娃崽儿来。看到别人家的小崽子,就会想到自家崽子。他见天儿盼着凤儿的肚子快点儿鼓起来,好早点儿抱上孙子。这种想法让酸杏很是惶恐,觉得人老了才会有这样急切地心情。由此推知,便说明自己已经向衰老的方向发展了。尽管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在一些动脑筋比勤快等方面,比自家娃崽儿们都要强,特别是国庆人民等人。但是,这种感觉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欲罢不能。在这些娃崽子们的簇拥下,酸杏愈加感受到了这种**带来的舒心和惬意。他一边走着,一边盘问着每个人的学习情况。批评这个几句,鼓励那个几句,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夕阳已经落进了大山背后,柔柔的暮色罩起在崇山峻岭中。几缕乳白色炊烟飘浮在半空里,薄薄的一层,轻得似羽毛,随了冰凉的山风飘来荡去,久久不肯散去。脚下的路面十分宽敞。尽管有碎石横卧路面,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有些磕磕绊绊,却给人一种心胸豁达心情舒畅的感觉。

  酸杏心想,还是大路走着舒坦。再苦干上一两年,等这样的路面通到了山外,山里啥样的货色运不出去,山外啥样的新鲜玩意儿进不了村呀。到那时,甭说进钱的路了,就是山外女娃子也得可着心劲儿地往村里跑呢,还愁娃崽子找不到对象娶不上媳妇么。不仅人民的事不用心焦,连劳动的媳妇也不用发愁哩。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啥心愿也就了了。

  快到进村的路口了。借着朦胧暮色,远远地就见两个人影子慌慌张张地躲进了路旁树丛里。其中一个影子很熟悉,像是人民的身影。酸杏心里一咯噔。想是人民与等儿在说话,见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过来,才慌慌地躲了。

  酸杏的愉快心情被彻底破坏,摆在自己面前的愁苦事又萦满了脑壳儿。他偷偷叹口气,装作啥也没瞧见。经过俩人藏身的地方,他故意目不斜视,依旧领着娃崽儿们呼呼啦啦地进了村子。

  早晨起床的时候,酸杏就觉得腰酸背疼。精神倦倦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又翻身躺倒在床上,眯上眼睛,细细地回想起来。跟往常一样,一切都很正常,想不起来会有啥事情发生的迹象。若说有事,那就是昨晚回村的时候,见到了人民和等儿的影子。难道是他俩要有啥事体么。这让他联想到夜里做的一个梦。

  在梦里,酸杏家门前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全家人正忙碌着给人民娶媳妇。人民依旧穿着平日里的脏衣服,却戴了顶崭新的棉帽子,焦急地在家门口上转圈圈儿。这时,新娘子被人簇拥着来了,却不是等儿,而是一个尖下巴圆眼睛肤色红润的陌生女人。她穿戴着一身大红新衣,摇摇摆摆婷婷款款,径直来到酸杏家门前。她想进院子,却怎么也跨不进他家低矮的门槛。人民急了,就去伸手拽她,被她抬手挡了回去。酸杏也是着急,想叫她快点儿进家门。好尽早安顿下她,赶去招待客人。酸杏就催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不管使多大的劲儿,依旧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响,急得酸杏满头大汗。想去叫人民跟她讲,竟然发现自己连腿脚也动弹不得。看来,新娘也是真的急了。她一摇三晃地走到酸杏跟前,似乎是叫酸杏快点儿想办法,把自己领进院子。见酸杏说不得动不得,她便生了气,抬起窄窄的小脚,朝酸杏右腿上狠狠地踢了一下,还要再踢的样子。立时,酸杏感到右腿传来一丝酸疼。他拼尽全力躲避着即将踢来的第二脚,却蓦然醒来,原是南柯一梦。此时已近天明,屋外传来惯于早起人家弄出来的清晰响动。酸杏回想着这个梦,右腿上似乎依然感觉到一丝隐隐地酸痛。

  直到女人叫他吃早饭,酸杏才下了床。无滋无味地吃了饭,便出门上工。女人还在背后追问道,看你气色不强,不舒坦么。要不,咱就甭去呀。我叫国庆去给请个假。酸杏闷闷地回道,没啥吔,不碍事。

  酸杏来到工地的时候,工地上身影晃动,人数骤增。上工的村人基本都到了,增出的那些人,便是前来参加公社现场会的。

  经过了昨天的一番妆扮,工地上焕然一新。宽敞的工地指挥部里人头攒动,几张桌子前挤满了报到签字的人。茂青早把大灶上的火生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添柴烧水。等儿便忙进忙出地提茶续水。喇叭匣子里传出《社会主义好》、《我的祖国》、《妹妹找哥泪花流》等歌曲,音量开到最大,震耳欲聋。每个人讲话时,都得大声地喊叫,才能叫对方听见。最扎眼的,还是工地上随风招展的彩旗。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等等,五颜六色,把工地妆扮得花枝招展。人们都说,这阵势,比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都气派。

  茂山带领的爆破组本应早早动手爆破的,昨天下晚儿连炮眼都打好了。因了现场会的缘故,他们只得把爆破时间推迟到午饭后进行。酸杏暂时没有了具体事情可做,就坐在一旁瞧热闹。

  他身边围坐了一群小崽子,都是村里学校的娃崽儿。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娃崽儿们便早早赶来看热闹。他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等着吃中午饭。公社送来两头猪,中午要做猪肉炖粉条。这消息,叫全村的老老少少欢欣鼓舞。大人们昨晚睡觉前,就一遍遍地叮嘱娃崽子们,今儿谁也不准到处乱跑,都早早地到工地上,等着吃猪肉粉条解馋去。于是,村里头,除了不能参加劳动的老人和需要老人看管的吃屎娃崽儿们,凡能来工地的人都来了。有些崽子连早饭也没吃,就等着中午敞开了肚皮大吃一顿,狠狠地捞上一肚子油水。见工地上开来了几辆吉普车,这群娃崽子便撇了酸杏,一窝蜂儿地聚了过去,围着车子直转圈儿。瞧瞧这儿,摸摸那儿,引得司机们一片声地警告驱赶,生怕他们把车子弄脏弄坏了。

  钟儿和冬至等学生崽子也齐齐地到了场。他们前来,也是有任务的。首先是参加工地劳动。再就是等着会议散了,收拾工地上的彩旗。下晚儿上学时,把彩旗统统扛回学校去。最后一项任务,才是吃猪肉捞油水。

  现场会开得十分隆重热烈。与会的大小官员们交头接耳瞠目结舌,都为小小杏花村显示出的胆气和魄力所折服。他们天边儿里没有想到,这么个破村子,这么群灰头土脸的人,竟敢在如此艰苦的环境里和艰难的条件下,硬生生地拓展出这么半条宽敞一流的大路来,简直令人不敢想像。已经当上北山一村村委主任的沈玉花都看直了眼,围着木琴一遍遍地追问,是咋干起来的。

  县里也来了一些领导,领头的就是杜县长。杜县长原本有个会议要参加,想推脱了不来的,硬是叫沈书记连缠带磨地给弄到了现场。沈书记的用意,杜县长自然明白。就是平日里叫自己熊怕了,想借这次现场会,给自己撑撑门面。把他拽来壮声威,就是想改变他对北山公社的怀印象。

  与会人员先是到工地的各个角落参观交流。完毕后,便聚到指挥棚前开会。听县、公社领导轮番轰炸式地讲话,再有几个行动好的村介绍自己的经验做法,更有两个啥动静都没有的倒霉蛋儿村上台作表态发言。最后,叫沈书记连鼓动带训斥,外加吓唬地总结一番。如此套路下来,大半个上午的工夫便被消磨殆尽了。宣布散会的话音刚落,参加会议的人便一哄而散,急急地奔回去,考虑自己那一烂摊子事。

  杜县长没有急着走。他留下来,跟沈书记和木琴等人再一次细细察看了一番工地,对杏花村的做法大加赞赏。他说,发展经济不立足本地实际,放长眼光,脚踏实地苦干拼命干,怎能创出效益闯出钱路来。现在,全县上下最缺的就是这种气魄和力度。你老沈可得好生扶持着,把杏花村这块硬牌子竖起来,竖稳喽。

  沈书记咧着嘴巴一个劲儿地笑。他说,你县太爷都认可的事,我哪敢偷奸耍滑呀。不把吃奶的劲儿使尽喽,你饶不了我不说,我自己也饶不了自己呀。

  沈书记当然高兴了。这次现场会的初衷和效果已经达到,甚至超出了原先预想。不仅给全公社的大小官员们设立了标准,树立了榜样,关键的是彻底改变了以杜县长为首的县领导对北山公社一直以来的坏印象。这是今天现场会的最大收获。

  趁着县、公社领导们心情好,木琴赶紧把当前工程中面临的资金短缺困难提了出来,请求县、公社领导帮忙解决。

  沈书记立马明白了木琴的意图。他也添油加醋地向杜县长们大倒苦水,诉说自己的日子怎么怎么紧巴,公社就连食堂里的老鼠洞都掏腾净了,才集出这么点儿钱来。还不够杏花村人修路买鞋的,就甭讲购置雷管炸药了。县太爷总不能叫他们赤着脚丫子上工地,见天儿用人肉蛋儿轰石头吧。

  杜县长就笑,说,你俩也不用跟我一唱一和地演戏,一门儿心思地盯着我的裤兜不放。我的日子比你们还难呢。要钱的人成群结队地堵我的门子,裤兜早就干瘪了,逼得我连寻死上吊的心思都有哦。你让我跟谁演戏抠钱去。

  木琴就认真地解释,沈书记则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摇旗擂鼓。逼得杜县长无法脱身,直后悔刚才散会时咋不赶紧上车走人呐。末了,杜县长无奈地对县交通局负责人作揖道,求求你这个财神爷了。要是你再不把口袋里的钱掏出一些来,今儿,咱们可要就被老沈和木琴给扣在这儿了,甭想着回家抱老婆哄娃崽儿咧。

  交通局的人直笑,说,我说过不来的,你县太爷非要拽着我来。原来你们早都串通好了演一出戏,特意来勒我的裤腰带呀。我的腰可是杨柳细腰,搁不住你仨人一齐使劲儿勒哦。要是把我勒成两截了,我老婆可要领着娃崽儿们挨门挨户地找县太爷找地方诸侯要男人要老头儿呵。

  沈书记忙道,不碍呀。要是找到我家门口,我就把你老婆和娃崽儿们照单全收了,包你满意。说得众人哄笑不已。

  最终,交通局的人点头同意,说,回去想办法,从全县公路桥梁专用款里挪出一部分来,用于这条道路的维修和拓宽,想来问题不大。

  这让木琴们喜出望外。木琴一个劲儿地挽留县和公社的领导们都别走,就在大灶上吃猪肉粉条。

  杜县长摆手道,算了吧。你锅里炖的那点儿肉,还是老沈从公社食堂的老鼠洞里掏腾出来,炖给我看的呢。我们要是给吃净喽,你叫老沈再去上哪家的老鼠洞里掏腾去。

  面对杜县长的讽刺挖苦,沈书记也不示弱。临走的时候,他把杜县长扔在自己吉普车里的那床破脏被子拎出来,一个脑儿地塞进县长车里,说,县太爷吔,这么金贵的被子,我也不敢要了。你还是带回去吧。要是还不放心,我就叫木琴在这个工地边上搭个安乐窝。你见天儿晚上到这儿住算了,我也见天儿陪着你汇报工作呀。

  好容易盼着大小官员的车屁股卷起冲天尘土,扬长而去,工地上干活的人群顿时活跃起来。已经到了中午开饭的时辰了,大灶上的肉香味儿早把人们肚里的馋虫勾引了出来。那群专门来捞油水的小崽子们早已按捺不住了,齐齐围着锅灶边,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巨大铁锅。

  茂山本想赶在村人吃中午饭的时辰抓紧点火放炮,把早晨耽搁的事情做完,也不会影响了下午工地上的进度。但是,爆破组的人惦记着大灶上的猪肉粉条,都齐了心地反对,说咱吃了饭就动手,工间也不歇了,耽误不了呀。酸杏也说,就叫大家伙儿去吃饭吧,不吃饱了肚皮喝足了油水,恐怕也没了心思干呢。要是弄出个岔子啥的,可不是好玩的。茂山听从了酸杏的意见,领着爆破组的人一股脑儿地拥到大灶上,跟其他人争抢猪肉粉条去了。

  事后,茂山后悔得直流眼泪。他说,要是当初我不听信他们的话,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的事体,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了。现今儿,说啥儿都晚哩。

  意外来得太突然,容不得人们做出任何思考和判断。甚至,一些人都表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包括同样在工地上忙着收拾学校彩旗的钟儿。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随之就是人们的惊呼声和酸杏的一声哀嚎。随后,一切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据茂山事后回忆,他只看见冬至跑去拔彩旗,而后木琴去追冬至,酸杏就紧跟着去追她俩人。仨人尚未倒地的时候,那管哑炮就响了。随之,就有冲天烟尘和石子拔地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时,冬至被吓懵了。他颠三倒四地说,自己看到炮响完了,就想去把彩旗拔来,好早点儿扛到学校去。也不知怎么了,身边响起炮声的那一霎霎儿,自己就被人压倒在地上了。

  木琴一直不愿意谈论这件事。想来,她始终未能从此事引发出的愧疚和悔恨中挣脱出来,为酸杏残肢而自伤自责了一辈子。即使多年以后,钟儿再次提及此事的诸多细节,她依然不肯多讲,而是叫钟儿直接去找酸杏谈。

  酸杏对此事非常淡然,神情淡然,语气淡然,举手投足都显得淡然若无。经不住钟儿的死缠硬磨,酸杏讲说了当时发生的那一幕。好像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在谈论着与己无关的别人一样。

  据酸杏讲,当时,人们刚刚吃过午饭。因了敞开肚皮大吃特吃了一顿,多日干瘪的肚子里一下子盛满了鼓鼓的油腻儿东西,便觉困乏。他们或躺或卧或蹲或遛,借以慢慢消化突然之间被油腻灌满了的鼓胀肚皮。茂山趁着村人休息的空当儿,带领手下人抓紧去实施爆破。若是不抓紧爆破,就要影响了下午工地上的进度。炮眼儿在头一天下午就已经打好。上午开会的时候,也把炸药灌了进去。只要把连好导火索的雷管塞进去,点火就行了。至今也没有查清楚,是谁在插雷管和导火索的时候偷奸耍滑了,没有按照规定的要求办理,导致了雷管和导火索的连接上出了问题。于是,惨祸就这么发生了。

  当时,随着一声声的炮响,爆破组的人都在紧张地数着响了几炮,还有几炮没有响。炮响过后,茂山疑惑地问身边人,到底响了几炮。有说都响了的,也有说好像还有一炮没响。

  几个人正在争论的当口儿,冬至见炮已经响过了,就拔腿往昨晚酸杏让挪动的那杆彩旗跑去。因为光顾着惦记那锅香肉,冬至早把昨晚说过的话忘了。酸杏也是把自己的话忘到了脑后。炮声响过,几个学生崽子忙着收拾彩旗。这时,冬至才想起,得赶紧去拔了来。

  他飞跑着向爆破工地上奔去。想是木琴记清了,还有一炮未响。她边喊着快回来,边奋力追了过去。此时,工地上人声嘈杂,山风又大,冬至只顾了那杆旗子,哪会听得到木琴是在喊他,依旧跑得飞快。

  酸杏听得十分清楚。还有一炮没响,就在那杆旗子附近。他正处在距离那杆旗子最近的地方,便想也没想地一边惊呼着,一边去拦截俩人。

  就在那杆旗子的左边不远处,木琴追上了冬至,酸杏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俩人身边。还未等酸杏说出话来,惊天动地的声音一下子在身边不远处炸响,巨大的气浪夹杂着浓浊的尘土砂石扑面而来。木琴将冬至一把推倒,自己俯身压在他身上。酸杏也是饿虎扑食一般,猛地扑到了她俩身上。碎石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几块被炸飞了的狼牙利齿般的巨石随声而落,重重地砸在酸杏的大腿上。酸杏只失声惨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

  一切似乎都在瞬间发生,只是一眨眼儿的工夫。又似乎经过了一个漫长过程,漫长得让在场的人忘记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失去了惊叫的**。就这么圆睁着大大的眼珠子,伸长了脖子,一个个如呆傻了的痴儿。

  砂石还未落尽的一刹那,村人们冒着漫天尘烟,拔腿向仨人跑去,把压成一摞的仨人扶起。冬至安然无恙,木琴的头上和胳膊上也只有轻微的伤痕。只有酸杏昏厥了过去,右腿上裤腿翻飞,血肉模糊,早已不省人事了。

  木琴已经愣了。看着眼前的惨状,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茂山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腿酸软得爬不起来。茂林和振富没有人腔儿地喊叫着国庆快来。

  酸杏慢慢醒来。他的右腿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疼痛来。他微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围护在身边的人们,问咋的啦,都看啥儿呢。看到国庆干黄的脸上挂着眼泪,又见他正摆弄着自己的大腿,这才发觉,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早已残破不堪,血涌如注。他又“啊”地一声昏死了过去。他的大腿动脉被尖利的石头硬生生地割破了,腿骨也被砸得粉碎,仅剩了烂糟糟的皮肉连缀着,还没有断下来。

  幸亏国庆在场。他用束腰绳把酸杏的大腿根儿死死勒住,并哆哆嗦嗦地给他注射了一些止痛止血的药物,才避免了当年喜桂不幸事件的发生。

  村人拽来辆推车,把酸杏抱上去。一群人便簇拥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公社医院飞奔而去。

  此时,工地上一片唏嘘哽咽之声。同时,夹杂着几个女人的哭泣声。

  酸杏女人没有在场。此时,她正在家中看护着金叶。在哑炮爆炸的一瞬间,正在院子里忙活着的她就觉得心使劲儿地往下一沉,又“突突”地一阵狂跳。她还以为,是在锅屋土炕上睡觉的金叶有了啥动静,就连忙赶到屋里察看。见金叶正甜甜地酣睡着,红润润的脸蛋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她又放下心来,回到院子里,继续忙活着手中的活计。

  公社医院的王院长面对眼前已成血葫芦一般的酸杏,一筹莫展。

  此时,酸杏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呼吸十分微弱,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脯在显示着人还未死去,却已是将要随时脱落凋零的一片秋后枯叶,没有了几时待头儿。万幸的是,一路上有国庆的悉心护理,酸杏还有救治的希望。但是,仅凭公社医院现有技术和设备,根本没有能力实施有效地救助。别的不说,酸杏现在急需的就是输血,以补充他体内大量流失的血液。一个公社医院,哪会储备现成的血浆。只能进行必要地输液,补充他殆尽的能量,延缓救治的时间。

  村人都差点儿要给王院长跪下了。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盯看着身穿白大褂的王院长,一遍遍地祈求着快点儿救命。茂生扯着王院长的衣襟哭求道,我身上有的是血,要多少,你就拿多少。就算是把我身上的血全给了大叔也行哦,只要他能活过来。说罢,挽起袖子就要叫大夫扎针抽血。

  王院长挣脱了抓住自己衣襟的几只有力的脏手,说,你们千万别添乱哦。我马上跟公社要车。得赶紧转到县医院去,再耽搁就来不及哩。

  他跑回医院办公室,摸起电话就打到了公社党委,让沈书记直接听电话。一会儿,杨贤德接了电话,说,你们医院屋塌了,还是房顶起火了。鬼催似的找沈书记干嘛吔。他不在家,去县上开会去哩。王院长就把酸杏的事讲了,说必须转院,不的话,这人就没命哩。就听那边“啪”地一声把电话扣了,耳朵里尽是“嘟嘟”的盲音。

  过了不长时间,一辆拖拉机头拱进了医院。随车头而来的,是杨贤德和公社党委一名小公务员。王院长抢上前去,还想跟杨贤德解释。杨贤德一挥手道,啥儿也别讲了,吉普车没在家,现从北山一村借了个拖拉机头来。赶快上车走人,叫公务员跟了去,你也陪着去。有啥儿需要的,就赶快打电话过来。我这就给他们医院打个电话,叫他们预先安排着。

  拖拉机头太小,只塞进了酸杏、木琴、国庆、人民、叶儿和王院长。其他人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头蹦蹦达达地跑没了影,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

  虽是有王院长等人的一路紧急救护,酸杏的体质却越来越弱。再加上一路颠簸,大腿上的血又开始外流。赶到县医院急救室的时候,天早已大黑了。酸杏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状态,仅剩了细若游丝的一口气儿。整条右腿紫青一片,肿胀得像发过火儿了的面团。

  县医院接到了杨贤德的电话,一群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都等候在急诊室里。见拖拉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院子,他们便一起上前,把酸杏抬进了屋子。急救工作立即纳入了正规程序,插氧气,重新输液,透视腿骨,又化验血型,赶快输血。一切急救手段都用上了,更不敢有丝毫耽误。直到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木琴竟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的心也一直提在嗓子眼儿里,担惊着酸杏的祸福安危。

  过了很长时间,王院长和一名主治大夫出了手术室。他对木琴等人讲,酸杏的腿骨已经完全粉碎性骨折,已经无法接上了。更为严重的是,受伤的时间被拖得太长,再加上一路上折腾颠簸,细碎的骨渣儿又把周围软组织严重损伤了,出现了大面积坏死,并进一步扩散着。酸杏又失血过多,身体的一些器官特别是大腿机能严重受损。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就目前医院现有医疗技术和条件,保证酸杏生命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

  此话一出,木琴再次跌坐在地上。随同瘫倒在地的,还有叶儿。人民哭喊道,不行,不能锯掉腿哦,没了腿可咋办呀。木琴努力控制着自己爬起来。她扯住大夫的衣襟道,别截肢,就算骨头接不上也不要截肢,给留条完整的腿脚吧。花多少钱都行,只要别截肢。

  大夫一个劲儿地摇头,催他们快点儿签字。王院长也说,不截肢,当然最好。可要是不赶快锯掉的话,这个人恐怕要有生命危险呢。

  木琴等人依然苦求着大夫,再想想办法。

  大夫无奈地点头道,我们尽力吧。不过,你们得有思想准备才行啊。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手术,酸杏被抬出了手术室。他的腿暂时没有被锯掉,但大夫的话叫木琴们心里冰凉。大夫解释说,虽是一时没有截肢,就目前情形看,伤情很不乐观。要是他的腿部软组织不再坏死,还有可能保住这条腿。要是继续恶化的话,只得进行截肢手术了。

  酸杏被抬进了病房,依旧昏迷不醒。护士说,是手术时麻药在起作用,过些时候就会醒来。但是,一个整晚上,酸杏一直昏迷着,就是醒不来。虽然他的胳膊上始终挂着点滴,但从焦急的护士嘴里得知,酸杏已经发起了高烧,就是退不了热。

  木琴怕自己人生地不熟,没有个熟识的人帮衬,医院不给尽心救治。刚到吃早饭的时间,木琴就四处打听姚金方的住处。偌大的县医院里,她只认得姚金方,也只能够找他来帮忙了。

  姚金方已经与杨梅结了婚。杨梅在市医科学院里读书,还没有毕业。俩人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团聚一次,次日就得两地分居。因为房屋紧张的缘故,他俩依旧挤住在原先那间宿舍里,仅供睡觉,吃饭都是到医院的食堂里。这天不是星期天,杨梅没有回来,宿舍里只有姚金方一个人闷头吃从食堂打来的早饭。

  看到木琴撞开屋门跨进宿舍的样子,姚金方大吃一惊。木琴衣服凌乱,披头散发,两眼通红,脸上身上到处结着黑糊糊的血迹。人憔悴得见风儿就要倒地似的。他以为,木琴又和人民洋行们一样,来找自己算账的。心里便是一紧,脸色大变。他气短心虚地结结巴巴问道,木支书,有事哦。

  木琴见到姚金方,就跟见到亲人一般。她一把抓住姚金方冰凉的双手,一叠声地说道,金方,金方哦,快点儿帮帮我,去救救酸杏叔吧。以前的事体,都放下统统甭管哩。救命要紧呀。

  待木琴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姚金方稍微犹豫了一下。杏花村是姚金方无法言说的敏感地界,杏花村人也是他永远都不愿提及的。尽管木琴是他心目中顶钦佩的一个人,但也仅限于木琴一人。更为重要的是,伤者是自己曾经的丈人。可以肯定的是,曾毒打过自己的人民和曾同床共枕的叶儿也一定会在现场。自己又将怎样面对他们呢。看着从来都是刚强有主见的木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姚金方咬牙道,嫂子,别担惊哦,我这就跟你去看看。说罢,他连宿舍门也没顾上锁,就与木琴急匆匆地向病房奔去。

  病房里,叶儿们围护在酸杏病床前,一声声地喊叫着爹,想叫他尽快醒来。酸杏依然昏迷着,连一点儿醒来的迹象也没有。姚金方跨进病房的时候,几个人都一齐愣怔住了,一时不知怎样开口才好。木琴当然明白几个人的心思。她便赶忙打破这尴尬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催姚金方快点儿给看看。姚金方这才缓过神儿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去检查酸杏的腿伤。之后,他又一声不吭地离开病房,进了医生办公室,与昨晚动手术的主治大夫嘀咕了好大一阵子。

  木琴和国庆见状,也紧跟了过去。

  姚金方对木琴俩人道,大夫讲得对哦。要是昨晚手术后他能醒来,大腿上软组织坏死的症状不再发展,还能保住这条腿的。现今儿看来,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软组织坏死的面积一直在扩大,内里溃烂发炎引起的高烧又消退不了。时间长了,对性命都有威胁呢。还是保命要紧,赶快做截肢手术吧。

  木琴和国庆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昨晚以来积攒起来的那点儿希望彻底破灭了。既然姚金方都这么讲了,他们还能再相信谁人呢。国庆一下子蹲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泣起来。木琴的眼泪终于滚出了眼角,顺着血迹犹存的面颊一滴滴地淌下来。她无力地拍打着国庆的肩头,哽咽着劝慰道,还是听金方的话吧,保命要紧呢。也别担心,大叔没了腿,咱全村人养着他。要是别人不愿养活,我就养活他一辈子,不会叫大叔吃苦受累呀。

  国庆在手术同意书上颤巍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酸杏又一次被送进了手术室里,进行了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截肢手术。

  一个多月后,酸杏终于出院了。

  在木琴等人的陪伴下,酸杏坐车从县城到了镇子上,又被四季和国庆俩人用推车一路轮换着推上了回村的山路。

  此时,已经进入了农历二月天。山中的风寒依旧那么冲,那么硬,直往人的衣领袖口里灌。山沟里还积着厚厚的残雪,东一块西一堆地藏匿在阴面的沟坡底下。在太阳余辉的映射下,散发出惨白的光影。漫山遍岭的树木还是张牙舞爪地伸展开瘦削的枝桠,在凛凛山风中摇摆晃悠个不停。似乎它的体内充盈了过剩的能量储备,一副表面寒酸实则丰厚的财主模样。在日渐升温的阳光烘烤下,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摇头晃脑,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活动着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部位,似是在忙着做赛前的各种热身运动。早已不再像一个月前那样萎缩着瑟瑟战栗,一片暗无天日行将就木的凄惨景象。

  初进山的小路依旧那么狭窄弯曲。灰白的路面很是洁净,两边却覆盖着厚厚的枯草。一如镶边儿的帛带,若隐若现地延伸到远方的山腹里,不见了路的尽头。只有茂密的丛林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呼喊声,似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仪式,向一行数人打着招呼,欢迎着主人的回归。

  此时,酸杏感觉到神清气爽。每呼吸一口气,都是那样地舒坦;每瞥一眼远近的景色,都是那样地赏心悦目。一个多月蹲牢般的病房生活,把他养得白胖了很多。原本刀削斧剁般的满脸皱纹,也好像舒展开来,隐隐地散发出红润的光泽。但是,他的心里却一直空落落的,像一个被抽空了的皮球,整日虚闷焦躁,无着无落的。在他强烈要求和近乎执拗地发泼耍赖下,医院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准予出院。但是,他必须在家里静养一些时日,锻炼一些日子,方可出门做些力所能及的劳作。酸杏连声答应。此时,只要能叫他出院,即便是再苛刻的规定和要求,他也会一口答应的。

  这一个多月里,姚金方彻底地放开了。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缩手缩脚瞻前顾后,而是见天儿到病房里看望酸杏。他坦然地与酸杏拉扯一些医院里发生的逸闻趣事,并跟熟识的大夫认真商讨他的医疗方案和伤势痊愈情况,就像照顾自己亲老子一般尽心尽意。叶儿和人民依旧放不开。一见到姚金方,就先行躲避开来。或是实在躲避不及,便装着没人似的,低头闪了出去,更不说话搭腔。

  酸杏早已从失去右腿的震惊和绝望状态中恢复过来。刚截肢的一段日子里,他烦躁如发疯的公牛,见谁都瞪眼攥拳的,却又一言不发。饭也不吃,水也不进,一副绝食等死的架势。任谁劝说,他也听不进。劝说多了,他还十分无理地辇人走,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只有姚金方的劝说,还能叫他安静下来。他却依然不吃不喝。

  木琴时常惦记他,隔三岔五地跑到医院看望。她说,大叔,你要是一直这么不吃不喝的,再出了啥意外,我的罪孽可就更大哩。我也不知怎么劝说你才好。看你这个样子,比截了我的腿还难受。当初,咋就没有炸掉我的腿脚呢。说罢,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或许是木琴的眼泪深深触动了酸杏内心的哪根弦儿,或许是冷静下来的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无聊地折腾自己的同时也在折腾别人的愚蠢。酸杏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唉,也别伤心吔。当初,你不是也想护住娃崽儿的么。我都这样一把年纪哩,能护住你俩也是值哩。就是这好端端的腿脚一下子没了,心里别扭。你别担惊我呀,回村搞咱的工程去。好容易打开的局面,千万别再荒废哩。从今儿起,我就好生配合大夫治伤,赶早儿回去,还要上工干活呀。

  自此,酸杏安下心来。他按时服药打针,有规律地吃饭睡觉,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不再对了前来伺候自己的儿女们使性子耍脾气。他还与姚金方有说有笑地拉扯一些笑话闲谈。

  在市医院里工作的姚大夫听到姚金方的讲说,专门从市里坐车来看望酸杏,还带来了一大堆滋补品。俩人在病房里拉扯了大半天,把围绕在叶儿和金方身边的一些事情全部掰扯清楚了。姚大夫还提议,想法把叶儿弄到市里去,再给她找个好主儿。他想把叶儿当自己的亲闺女待,所有陪送嫁妆也都包揽下来。酸杏感激姚家的气量和好意。他也把叶儿跟京儿的事体和盘端出,说,若是她俩的婚事不成,再按照姚大夫说的办理,也不迟哦。姚大夫一听是木琴的娃崽儿,就鼓励道,她的娃崽儿肯定不错。赶早儿促成这事,我也就放心哩。这次谈话,使酸杏的心情愈加好转,与大夫的配合愈加默契,伤势愈合得更快。终于,他走出了截肢以来的心理阴影。

  临出院时,姚金方赶来送行。俩人攥着对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似有很多的话和很多的疙瘩,都在这紧紧地一攥中化为了乌有。

  酸杏住院期间,振书一家人也是惦记得很。振书和四季抽空儿就往县医院里跑。四季几次要留在医院里陪护,都被国庆和人民拒绝了。他俩都说,家里有那么多事,不用再往这儿跑哦,医院里有俩人就足够哩。今天要出院,四季执意跟木琴一起去接酸杏。他还把自家的棉被和推车带到了镇子,候在汽车站里,好推着酸杏回家。

  一行人簇拥着酸杏走到一大半路程的时候,狭窄弯曲的小路豁然宽敞明亮起来。那就是村人拼尽了一冬的死力拓展出的大路,大气而平坦,招摇着,炫耀着,向大山腹地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了远处山脚的背后。

  工地已经在几天前停工了。就目前的气候和农活程度来看,工地上的施工还能干上一阵子的。但是,来自三方面的因素,迫使木琴不得不下达了停工指令。

  一方面,工程资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村里筹集的那点儿钱早就用完了。县交通局拨下了一万块钱,也已经花费殆尽。现在,连购买雷管炸药的钱也一分不剩了。另一方面,因为酸杏被炸断腿的缘故,村中又谣言四起。传说着修路阻塞了祖林脉气,惊扰了地下祖先的安宁,才弄出了这桩事体。要是再继续干下去的话,恐怕要出人命的。很多村人都心虚胆怯,真怕再闹出更大的事体来,摊到自家人身上。因而,上工的积极性大大受挫。村人整日提心吊胆的,工程进度大不如从前,磨洋工的现象大有人在。再一方面,经过了一冬天的拼命劳动,村人的体力支出近乎达到了极限,实在没有了多少力气继续施工。况且,开春在即,也亟需往田地里运肥施料,修地保墒。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年的收成好坏,全指靠着这茬儿农活,任谁都不敢有丝毫地耽搁。

  在当初事故发生的现场,酸杏叫四季停留了一下。他四处打量着这条硬生生夺去了自己右腿的路段,感慨不已。他始终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流露出憋闷已久的复杂心事。他摆摆手,让四季继续上路。直到进了一个多月未曾进门的院落,他还是一言不发。

  酸杏女人看到,一个多月未曾见到的男人拖着一条腿,被人抬进了家门,立时哭了起来。满脸的泪水招惹得陪同前来的人也是伤情落泪。酸杏才开口说道,哭啥儿哩,这不好好地回了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咧,多条腿少条腿的,也不碍事呀。说得众人忙止泪换颜,一齐去安慰酸杏女人,又安顿酸杏在锅屋滚热的土炕上躺了下来。

  村人知道酸杏回来了,便争先恐后地跑来看望。一些人还带着自家产出的土特产,像米、面、鸡、蛋等类。酸杏一概不要。他嘱咐家人,记准了都是谁家送的东西,过后再给人家送回去。

  正闹着,茂生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手里拿着特意连夜赶做出来的精细拐杖。自叶儿嫁给姚金方到酸杏出事之前的数年里,他从未登过酸杏家的门槛。酸杏出事后,他去不了医院,就隔三岔五地往酸杏家跑,抢着干这儿干那儿。与四季一起,把酸杏及国庆家的一切粗活重活全包揽下来。按他们的话说,国庆和人民都在医院里伺候,就别叫他们分心,这点儿小事算啥儿哩。

  茂生攥住酸杏的手,半晌儿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差点儿就要滚落下来。他是真情流露的,没有一丁点儿的虚假成分在里头。试想,要是没有酸杏的舍身扑上,截肢甚或没命的就是木琴。酸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木琴的命。这种救命的大恩大德,茂生是甘愿当牛做马来报答的。

  茂生唏嘘了半晌儿,说,大叔,这拐杖你先用着。等有了钱,咱就去南京,安个假肢。我见过的,走起路来,跟好腿一样灵便呢。

  酸杏就笑,说道,行哦,赶啥时,就跟你一块去趟南京,也顺便见见大地场,长长见识。

  自此,酸杏几个月前的愁苦和煎熬一扫而光。原本冰冻已久的僵硬关系,随了自己意外地遇祸迎刃而解。久违了的邻里和睦气氛,重又回到了酸杏身旁。他暗自思忖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或许是好事吧。要是事事都随了自己心愿,丢了条腿也值得呀。

  酸杏的意外祸事,给叶儿的婚事带来了新的转机,也给人民的亲事带来了一线希望。

  振书一家感念酸杏和木琴的救命之恩,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人民和等儿的事体。振书要对俩人的关系进行重新确认,或者说他和女人已经从内心里认可了这门亲事。觉得没有酸杏和木琴,就不会有冬至的小命,救命之恩是永世不敢忘怀的。但是,这种认可,带有太多的感恩报德成份。况且,等儿是四喜和桂花的亲骨肉。没有他两口子的认同,好事也不会成的。振书女人曾有意无意地在桂花面前试探了几次,见桂花嫁闺女出山的想法依旧坚定不移,便没敢往深里挑明。只能假以时日,慢慢等待时机。

  与振书不同的是,茂生彻底改变了对酸杏一家人的偏激看法。在酸杏住院的一个多月里,茂生经常到酸杏家里帮着干活,与酸杏女人言来语去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较明显的意思,就是该考虑娃崽儿们的亲事了。这种显而易见地转变,在大年三十晚上,茂生与木琴的对话中,得到了明确地认证。

  茂生唏嘘道,要不是出了这个事体,大叔也会在家过年呀。现今儿,却躺在医院里过。一想起来,就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木琴道,他的心肠,到今儿才让村人明明白白地知晓了。他原先那些愁苦委屈,恐怕现今儿还憋闷在肚子里,消化不了呢。

  茂生道,不会呀。今后,谁要是给他委屈受,我先就不答应。

  木琴回道,你知他现今儿的愁苦委屈在哪儿么。

  茂生疑惑地道,不知哩,你讲嘛。

  木琴说,就是娃崽儿们的婚事,叫他心焦气闷呀。原先胳膊腿齐全能跑能窜的时辰,他都无能为力。现今儿成了个残废,就更没了指望。

  茂生沉思半晌儿,回道,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地激我。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哩。只要娃崽儿们看中了,大人是掺合不得的。原先,我就是气不过。看见当初京儿叫人家折腾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心疼。其实嘛,叶儿是个好娃崽儿,从小看着长大的,挺可人可意的。俩人的性子也合得来,是般配的一对儿呢。

  木琴就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讲的。别到时后悔了,怨别人强迫了你。

  茂生说道,就是我讲的,到啥时也不会再悔了呢。等大叔出院回来了,咱就托人,郑重其事地上门求亲。想来,他不会跟先前结下的麻缠事治气较真的。

  果然,在酸杏出院回家的几天后,茂生特意请雪娥,到酸杏家提亲了。

  对于重伤初愈亟需恢复体力的酸杏来讲,这比吃什么药怎样静养都有效。搁置在心窝子里压了近两年的沉重心事,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他大声地喊叫女人,叫她整治几个菜肴。他又对雪娥道,他俩的事,全村人没有不知晓的。咱也别弄那些习俗旧套咧。就今晚儿,把茂生两口子叫了来,吃顿饭喝个酒。你和茂林也来陪陪。把娃崽儿们的亲事定实落喽,也好省下心思办别的事体呀。

  雪娥一阵风地跑了出去下通知。

  傍晚,茂生一家三口和茂林两口子齐齐地来到了酸杏家。茂生还叫京儿带来了一只杀好的母鸡和一些米面。茂生搓着手掌道,本应到我家去的,就是大叔身子不便利。来这儿也好,顺便热闹热闹,给大叔解解闷儿呀。

  雪娥打趣道,这回,大叔的身子骨反倒更齐全哩。有了京儿这条壮实乖巧的腿脚,不比他自己那条老破腿强了百倍千倍呀。话音一落,引得屋里一片笑声。

  国庆两口子和人民也跟着凑趣笑闹。沉闷了一个多月的院落里,再一次飘荡起欢乐的气氛,就如过年时一样地祥和热闹。

  推杯换盏之际,京儿与叶儿的婚期也一并敲定下来。就在“五?一”劳动节那天举办,越勤俭了越好。不用铺张浪费地讲排场,只要俩人过好日子就行。

  茂生当然不会答应这么潦草地给娃崽儿们完婚事的。他说,怎样铺排打算,不用大叔费心,一切都有我来安排呀。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深夜才散去。茂生被茂林强硬地多灌了几杯酒。想是喝大了,一摇三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竟然有板有眼地哼起了小曲。果然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引得人民等人紧随其后,边听边偷乐。

  夜里睡觉的时候,人民坐在京儿的床沿上问,你俩的事成哩,咋样谢我。

  京儿说,你说怎样谢呢。要不,就把咱俩的辈分改过来。我今后不再叫你叔,就叫你哥,行不。

  人民一把掀掉京儿身上的被子,恨恨地道,妄想,门儿也没有呢。咱得各亲各论。你还是我侄儿,还得喊我叔呢。

  京儿赖皮道,那叫叶儿也喊你叔哦。

  人民气道,你混蛋呢。今后,你别在我跟前没大没小的哦。亲事虽是成了,这辈分万不敢破了。要不,就乱套了呢。

  京儿问他,你跟等儿的事要是成了,得叫夏至称呼你啥儿呀。总不能叫他喊你叔,喊等儿婶子吧。

  人民没搭腔。他回身脱衣躺下,近乎嫉妒地闷想着自己的一摊子麻缠事。直到很久,他都没有睡着。

  京儿的婚事,立即被茂生提到了全家人的重要议事日程上来。

  在他家里,一直是木琴主外,茂生主内,互不干涉。涉及到家里的事情,茂生基本上不让木琴插手。这样做,让木琴有了更多精力来应对集体大事。但是,时间长了,反而造成了一种在外人看来十分不解的职权分配格局。包括曾经来帮着搞杏林管理的秦技术员也是一样。那就是,茂生独揽家政事务大权,木琴只得在茂生的指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务。初时,木琴很不习惯。想是在外面指挥若定地有了惯性,回到家中,她便不自觉地继续插手使用刹不住闸的权力**。最终,在茂生耐心甚至执拗地引导修正下,才慢慢消除了木琴插手家政的**,直至把她彻底驱赶出局。

  在京儿的婚事上,茂生当仁不让地成了指挥全局统帅全家的最高执政者。

  为此,趁星期天全家人聚齐的当口儿,茂生破天荒地张罗着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进行了分工,连木琴也不例外。茂生和京儿负责收拾西屋,打造家具。木琴负责锅碗瓢盆和衣服被褥等生活必需品。钟儿和杏仔也不能闲着,除了星期天回家给茂生搭帮手外,还要经常到医院里,给叶儿帮着干些活计。拿茂生的话来讲,叶儿已经是你们的亲嫂子了。除了自己亲娘外,就数叶儿最亲近了。不管啥时候,心里一定要有这个数才行。

  关于婚事前后的诸多礼节,如提亲、看家、传期、送大饭等等,茂生一直按照村里固有习俗一丝不苟地操办着。一点儿程序都不能乱,一点儿细节都不能漏,一点儿讨巧的地方都不允许做。因而,京儿的婚事,是杏花村几十年来最符合乡俗民约的一次仪式典范。

  在新屋整理中,茂生凭借着自己灵巧勤劳的双手,把当年见识到的城市生活模样尽可能地搬到了杏花村。因而,京儿的喜房便糅合了城市见识与乡村规范土洋并举的风格特点,标新立异地展示在村人眼前。

  西院里被收拾得整洁一新。原本低矮的围墙被重新套高加固,又建起宽敞高大的门楼。还用黄泥土加进白灰,细细地涂抹了厚厚的一层,将叉墙的碎石完全包裹在里面。远远望去,如一座突兀崛起的宫墙模样。锅屋是重新起建的,连猪圈也用石条重新垒砌而成。在猪圈旁边靠南墙的地方,他别出心裁地砌起一间厕所来。有门脸,有茅坑,还有盛手纸的框篮。人民一见就惊呼道,难怪人家是在大城市里生活过的,见识就是与乡下人不一样呢。

  院落里的所有门窗,全部换成重新打造的新门窗。大门用黑漆涂得铮亮,院里的门窗全部用油漆涂成了油汪汪的蓝色。门窗上不再是细碎的花木格子,而是四四方方的大方格子,镶嵌上了明净透亮的玻璃。屋里的天棚不再使用花里胡哨的报纸粘贴,而是用新的纯白蛇皮袋子绷吊而成。屋内的墙壁全部用白石灰水细细地涂抹了三遍。整个屋子里一片雪亮,在透过门窗玻璃射进屋地的阳光映衬下,眩目耀眼。酸杏女人几次来看,都被屋里白亮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她一个劲儿地叨咕道,这样白的屋子,叫人咋能住得下呀,恐怕夜里也不用点灯哩。

  堂屋外两间的地面,使用纯三合土夯出了三遍浆子才罢手,平整如镜面。里间卧室用纯木头铺制成了地板,又在上面刷了一遍红漆,像铺上了红地毯。走在上面,柔韧舒适得叫人不敢挪步。

  茂生已经把设想好了的各种式样家具打造了一半,像红枣木喜床、八仙桌、菜厨等。他还要按照自己设计的款式继续打造下去的时候,市里姚大夫叫人捎话说,他已经给叶儿买好了立柜、衣橱及其他一些家什,还有叶儿的四季衣服。并且,还给买了一辆自行车,算做叶儿的陪嫁。茂生这才住了手,忙着给打造好的家具涂料上漆。

  在京儿的婚事上,茂生把几年来积攒起来的那点儿钱全部投了进去。引得木琴都私下嘀咕道,也不长远打算着点儿,后面还有钟儿和杏仔呐。再说,搞得这么扎眼,让村人咋看咱呀。

  茂生听不进去。他说,咱这日子,越来越好过哩。他俩还小,等到了找媳妇的时辰,咱又攒足咧。别人眼馋么,就叫他眼馋去。咱花的是自己挣来的血汗钱,有啥担惊的。等钟儿和杏仔俩崽子娶亲时,我还要置办得更好呢。

  他对自己承揽的这些活计十分满意。放眼整个杏花村,还没有哪家敢与他茂生比高下的。这让他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回。不过,他对木琴承办的差事大为不满。

  木琴以为,只要给京儿和叶儿缝制出两铺两盖的被褥也就行了。她的举动,遭到了茂生的强烈反对。木琴不得不按照茂生的原定计划,又增加了两铺两盖,弄成了全村嫁娶从未有过的四铺四盖被褥。木琴不得不哀叹道,这哪是娶儿媳妇呀,简直就是开商店建旅馆嘛。

  关于娶亲的时辰,按照村里习俗,叶儿本是二次嫁人,就得像酸枣婆娘那样,赶在下午过门的。酸杏女人也曾小心翼翼地讲说明了。茂生坚决不答应。他说,咱就赶在太阳初升时过门,这样的日子才红火呢。木琴也支持茂生的意见,说那些旧套路也该改改哩,什么头婚再婚的,要我看都是新婚,就得喜事喜办。因而,在京儿的整个婚礼中,过门的时辰为整个婚事中唯一突破了民约乡俗之处。

  婚礼是异常地热闹,场面宏大,喜庆非凡。不仅全村人都来贺喜,连公社、管理区的一些干部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都赶来吃喜酒。四方和银行还专门请假回来当大厨,在茂生家的东院里安下了摊子。他俩指挥着一群妇女,叮叮当当地炒菜办席。振富还想叫木琴把酒席摆到学校教室里,说那儿的地场大,把两排课桌搭起来,就是饭桌,不用到处找地儿摆席呀。木琴赶忙拦阻了,不让打扰娃崽儿们的上课学习。于是,她家左五近六的人家便成了待客的席面。

  待迎嫁、接引、添铜盆、拜天地、入洞房等等礼数套路完成后,便摆起了流水席。一拨人吃完酒饭退出后,又有新的一拨儿涌上来。直闹到天擦黑了,才堪堪散席。

  夜里,洋行等人又开始了闹洞房。都是自小长大的熟识人,闹起来,便没有了约束。手拿把掐地逼迫京儿和叶儿又是唱歌,又是喝交杯酒,又是用红线吊了糖块叫俩人同啃等。直到深更半夜了,洋行等人才渐渐散去。

  喜房里终于清净下来。明晃晃的红蜡烛散发出红润润的光亮,映在俩人脸上,折射出红润润的光泽。数年来的心愿,终于在这一天实现;数年来的忧思愁苦,终于在今晚烟消云散;数年来弯曲并行的路径,终于在这一刻交汇在一处;数年来的心声,终于在户外天声的伴奏下,汇成一首醉人的小夜曲。此时的良宵,只属于有情人独处;此时的温馨,只为有情人独享。

  京儿仔细端详着满面红光的叶儿,从额头看到眉眼,再从鼻梁瞧到嘴唇。就这么静静地端详着,不说一句话。或许,他不敢发出声响来。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深夜,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

  叶儿悄声问道,不困么。

  京儿摇摇头,把叶儿轻轻揽进自己宽厚结实的怀里。俩人紧紧依偎着,细细地感受着,品咂着,憧憬着,静待着崭新一天丽日辉光的来临。

  一九八四年又是个杏果丰收年。

  与去年相比,今年的杏林面积达到了最大规模。不仅全村旧有的杏林全部实现了集中管理,还通过市茶果技术推广中心的秦技术员,从外地引进了优良品种,并部分杏树进行了成功嫁接和栽培。由此,杏花村一跃成为全县农副产品生产基地,更成为北山镇几个拿得出叫得响的品牌之一。

  拿沈书记的话讲,杏花村原本是个“兔子走路要拄拐,拉屎撒尿跑山外”的穷地方,现今儿却成了给全镇撑腰杆掌门面的金字招牌。这凭的是啥吔,凭的是吃苦耐劳不服输的精神。他这番话,是在北山镇机构改革总结大会上讲的。这年的五月,遵照上级指示,全县进行了县、乡机构改革。经省政府批准该县行政区划,包括北山公社在内的二十处人民公社改为二十五处乡镇。沈书记依然是北山镇的党委书记。用杜县长的话讲,你老沈还是北山里雄踞一方的诸侯大员。

  为了提神打气儿,新当选北山镇镇长的杨贤德,在没有其他更好典型可树立的情况下,也是对杏花村推崇有加。他在就职讲话里,号召全镇大小村庄要向杏花村看齐,找准自己的资源优势和突破口。力争在二到三年内,每个村庄都要创出一个**响当当的牌子来。创不出牌子的,就主动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来,扣到别人的脑壳儿上。在他的讲话里,“牌子”一词的使用率极高,多达二十几次。这种新官上任的自负和不切实际地狂妄,令那些油滑得都快成车轴了的村官们大不以为然。他们暗地里称杨贤德为“牌子”镇长。

  全镇机构改革总结大会一散,杨贤德就组织各村的“老油条”村官们开进杏花村,参观学习。经验学没学到手不说,村里的杏果却被连吃带偷地弄走了不少。疼得木琴直吸冷气,又不好当面讲说。事后,酸枣婆娘和四喜媳妇桂花结伴找到木琴,说镇上来咱村开会,把自家杏林的果子偷吃了那么多,这损失算谁的呀。木琴只得叫茂林到她俩家的杏林里去查看,估出损失数量,记在大队账面上才算了事。

  有了去年拉运杏果的经验,木琴带着茂林和洋行径直找到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联系拉运杏果的车辆。

  这回,李站长耍起了心眼儿。他说,去年为支持你村的工作,拉运杏果仅要了点儿油钱。今年可不行了,我们都开始实行责任承包了。自挣自吃,自谋自食,必须要交运费的。

  木琴一想也是,人家吃的不就是这个嘛,就让他开价。谁知,他却来了个狮子大开口。每车最低运费得五百块钱,油钱还得另算。木琴当然接受不了,就跟他讲价,却怎么也讲不通。李站长愈发摆出一副愿用就用不用拉倒的架势。架子端得老大,就好像是木琴等人前来上赶着央求他似的。木琴心里明情,李站长所以能够摆出这副臭架子,就是因为全镇只有他这儿的车辆多。不用他的,还能指望谁人的。

  木琴还巴望着找镇领导给协调协调。她一个电话打到镇政府,求杨贤德给说句好话,讲讲情面。

  杨贤德拿腔拿调地把镇直农、林、水及供销部门全部实行承包责任制,彻底打破大锅饭的严峻形势和重要意义,如作报告一般给木琴摆说了一通。末了,他说道,现在讲究互利互惠,资源共享。你杏花村卖杏讲求经济利益,人家拖拉机站也是要找碗饭吃的。光顾了自家饭碗,可不能忍心看着人家整日饿肚皮呀。

  木琴道,这些,我也懂。就是要价太离谱了。俺村可担不起这唐僧肉,谁愿啃上几口就啃几口。一年到头的,村人就指望着这点儿杏果。要是被啃完了,还咋能再长肉哦。

  好说歹说,总算把杨贤德说转悠了。杨贤德便叫李站长接了电话。他先是劈头盖脸地训上一通,嫌他想钱都想疯了,不知道杏花村是全镇力保的牌子么。要是你敢把牌子砸毁了,你就把你的饭碗也一块砸了。夹七杂八地一顿数落,最后又蛮横地给敲定了价格,一辆车只能收二百块钱的运费,油钱另算。

  李站长一边抹着亮脑门儿上的细汗,一边对了木琴拱手作揖道,木支书,我怕你哩,也服你哩。你的腰杆儿比我粗,比我硬。今后,你可得多关照着点儿。等哪天我的饭碗被砸哩,还得找你要饭吃去呢。

  定好了车辆和拉运的时间,木琴一行出了拖拉机站。

  茂林说,这一辆车就二百块钱,十几辆车,再加上油钱,没有四千块钱是玩不下来呢。

  洋行恨道,瞧李站长神气的,就好像这世上只有他能给咱拉果子似的。没有他,咱的杏果就还会烂在山里运不出去么。等啥时,我要买了车,就把他的臭架子挤趴下,叫他见天儿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寻饭吃。

  木琴接道,好哦。等咱的大路修好了,想法支持你买车跑运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志气了。

  洋行说,嫂子,你放心。只要有机会,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呐。就是缺钱,一分钱能憋倒英雄汉呀。

  木琴鼓气道,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有这个心劲儿,别松懈了,办法总会有的。

  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辰,一行三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供销社饭店门前。

  木琴说,咱吃过午饭再回村吧。说着,带着茂林和洋行进了饭店,正与银行打了个照面。

  银行惊喜万分,就要往自己宿舍里引。木琴不去,说你也正忙着,在外面大厅里吃就行了。

  银行死活不让,说见到你们挺不容易的,今儿说啥也得请你们吃顿饭,平时想请还请不到呢。说罢,他探头朝卖饭菜的大窗口内正在灶上忙活着的四方喊叫,说,三哥,来贵客哩,你都猜不到是谁呢。

  四方探头隔窗瞥见是木琴等人,立即放下手中的炒锅,跑了出来。他一边用身上的大白围裙擦手,一边惊讶地道,嫂子,是哪阵风把你给刮来哩。这么些年,就没见你下过饭店吃过饭呢。

  木琴就笑,说,来联系拉运果子车辆的。要过饭时了,就进来吃顿饭,也借机请你茂林哥和洋行的客。这段时间,可把他俩累毁了。

  四方说道,都来这儿了,哪会叫你请客吔。再说,俺俩还有大事要叫你给拿拿主意呢。本想回村去求你的,现今儿却不用跑腿了。想来,这事要成呢。

  洋行也说道,嫂子,还是给我俩哥一个机会吧。要不的话,今晚儿,他俩要悔得连觉都睡不成了呢。

  茂林当然想叫他俩人请客的。不吃白不吃,这样的便宜怎能不占。他也在旁劝说。在一堆人的坚持和谦让下,木琴不好驳了众人情面,便在四方的接引下,到了他的宿舍。四方还解释道,嫂子来了,本应到单间去坐的。可有些事,不好叫别人听见。传了出去,影响不好不说,还会把事体办砸咧。

  坐下喝水的时辰,四方就把他说的大事讲给木琴等人听。

  最近,镇上要求镇直农、林、水部门及供销社各个饭店商店搞经济承包。每年只要向单位缴纳一定数额的承包金,就可以自行管理经营,盈亏自负。供销社饭店便首当其冲,列入了第一批承包范围,近日正在动员磋商呢。但是,承包金也是高得吓人。第一年就要上交一万块钱,第二年再视经营状况,重新议定。饭店里的人都想承包,就是被高额的承包金给吓住了。细算下来,连承包金,带人员工资费用,一年不挣出两万块钱来,是完不成任务的。谁也没有独立承包经营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四方和银行一心想合伙承包,也是被这样高的承包金吓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俩人也曾跟家里人商量过,都说不出个子丑卯酉来。振富和振书都出主意,叫他俩去找木琴讨意见。俩人本想这个月底休假时,回村专门去找木琴的。谁知,今天木琴竟会不请自到,让俩人逮了个正着。

  木琴帮他俩粗略地匡算了一下,就鼓励道,要我看,这是天大的好事呢,一定得承包下来。原先是大集体大锅饭,人员的积极性不高,管理也跟不上。光内部损耗,就顶一大半的承包金数了。自己独立搞经营了,把责任奖惩制度定严密了,都把手里的活计当自家事情来办理,再把内外环境卫生和服务态度提上去,把经营路子搞活泛了,哪有挣不出来的理儿呀。就像咱村搞土地承包似的,承包前,家家吃不上喝不上的。一旦承包了,头一年就收了个囤满盆冒的。这不就是个明显的例子嘛。

  洋行也在一旁极力撺掇鼓动道,哥,听嫂子的话没错呀。要是换了我,早就把合同签下来了。这样的好事,就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呀。

  四方喜道,就听嫂子的。我和银行兄弟这就跟单位签合同。别再晚了,叫精明人占了先,可就要后悔一辈子呢。

  银行把饭菜端了过来。听四方把刚才木琴的话讲说了一遍,也是吃了颗定心丸。他说道,都说行,咱就干。下午,咱就去找领导定实脚儿。

  木琴一再地叮嘱俩人道,等合同签下来后,你俩也要有个协议。常言道,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把一些亏赢的责任和红利分成的条款搞明白了,省得日后生出啥事体来。那样,好事就会变成坏事了。

  四方和银行就一齐笑,说,哪会呀。俺俩在一块这些年,真比亲兄弟还要亲上三分呐。嫂子就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不管谁人会弄出生分来,俺俩也不会呀。

  这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四方和银行是真心实意地款待木琴等人。银行把看家本事使了出来,偷偷地弄来了两个硬菜,一盘糖醋鲤鱼,一盘香酥烧鸡。俩人一个劲儿地殷勤劝让,把茂林灌得晕头转向,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洋行也是喝得话多劳神,一个劲儿地在众人面前表白自己想买车搞运输的决心,现出一副好像他已经开上了车的自得架势。

  木琴自是高兴。她所高兴的是,眼前几个年轻人慢慢开始要放开手脚了。有了他们的影响和带动,肯定会有更多人加入到闯荡社会搞活经济的行列中来。因了高兴,她也破天荒地被敬劝了一小杯酒。她的脸色顿时红润起来,眼眉间泛着一抹勃勃生机。

  出了饭店大门,走在大街上,就瞥见一个身影一晃悠,拐进了不远处一个街巷子里。木琴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狂跳,一种直觉顿时跳入了有点儿昏沉的脑际。木琴疾走几步,奔到那个巷口。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鸡在墙角里觅食,一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旁边闭目沉睡,此外便没有活物了。木琴揉揉眼睛,心想,是自己喝了一杯酒,搞得眼花头沉的缘故吧,肯定看走了眼。青天白日的,没有一点儿的消息预兆,他咋就会又回来了呢。

  正犯嘀咕的当空儿,洋行也快步赶来。他问道,咋的啦,有啥事么。

  木琴问他,你刚才看没看见一个人影进了这个巷子哦。

  洋行摇头道,没注意,好像没有人呀。

  木琴不再说话,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心下依然忐忑不安。觉得自己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影子晃进了巷子,身相和走路的习惯既陌生又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就是茂响。她宽慰自己道,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有了去年卖杏的路子和经验,今年杏果销售也还算顺利。只有两件事,叫木琴不太满意。一件是杏果的过量积存;另一件就是在拉运出山的途中出了车祸,损失了将近大半车的果子。还差点儿搭上了人民的一条小命。

  今年杏果的产量,自然要比去年的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村人没有想到果子的积存量如此之大,将近有五分之一的果子卖不出去。过剩的原因有二:一是村里的杏林全部纳入了集中管理,管理技术和经验更加成熟,再加上村人可着劲儿地往果树上改土施肥,果子产量有了大幅度增长。市场需求量却只有这么大。与去年相比,虽有些许扩展,毕竟产出量大大超过了需求量。二是经过了杏花村对去年杏果市场的刺激,各地盛产杂果的山区人家原本没有把这些杏树当成什么摇钱树,但看到杏果也能卖钱,便上心地看护着。不等果子熟透了,他们就抢先上市叫卖。如此积少成多,也对有限的市场容量造成了不小冲击。因此,一个严俊问题,就很现实地摆在了杏花村人面前。眼见得村里迅速膨胀起来的杏果产量,怎样做到产销对比均衡,重新闯出一条销售新路子来,是木琴等人必须面对和亟需解决的一个重大课题。

  看着整车的杏果窝在县城和市里大街上安送不下随车的人都傻了眼。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是一句话实在不敢再要了。再要的话卖不出去霉烂了这样的损失谁负责呀。

  那几天木琴等人的嘴唇上又起了一层水泡。嗓子里急得直冒烟说话也变得沙哑起来。木琴只得再次求告杜县长和市里的秦技术员连姚大夫也插了手。依靠各自的社会关系和人情面子总算在其他县城里把剩余的果子安顿下来。

  为此镇拖拉机站的李站长大呼上当受骗了。他直接找到杨贤德诉苦说当时你只讲一车的运费是二百块钱却没讲定天数。我的车白白多耽误了好几天这损失大了天边去啦你说咋办吧。杨贤德也没法。总不能叫小门小户的杏花村来赔偿吧况且也赔不起呀。他只得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地让李站长硬生生吞下了这口怨气。

  其实这杏果出售不利先在运送途中就已有了征兆。

  那天拉运杏果的十几辆拖拉机一溜儿开出村子浩浩荡荡地驶上新修出的宽敞大路。当时跟车的村人还坐在鼓鼓的车斗子里相互开玩笑。有的说这些个熊司机都叫去年的事弄怕哩。这样的大路就可着劲儿地跑吧还怕它会翻车么。有的讲这回酸枣婆娘没有咒当然不会出事呀。

  谁知走过了新修的大路随即就驶上了狭窄弯曲的小路。拖拉机如跳舞一般扭转跳蹦起来。不只是那些心有余悸的拖拉机手们了就连跟车的村人也立时闭紧了嘴巴。心揪在了嗓子眼儿里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车队万分小心地向前挪移着每辆的车头后腚上都有自以为在行的村人在指挥着。当时人民站在车左侧埋头察看松动的路基上能不能撑住沉重的车体。正想喊叫司机别开动的时候庞大的车厢就慢慢地倾斜过来。车两头的人惊呼人民快闪开些。人民还没待反应过来车体就已经翻倒在路旁的深沟里。好在人民本能地向后疾退了几步堪堪躲避开沉重的车体。他却被倾泻而出的杏果深深地埋了起来。虽是脚脖子崴了身体上倒没有啥儿大碍却也把周边人吓了个半死。人们好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

  人民被夏至背回了家里把酸杏一家老少吓得够呛。酸杏女人暗地流泪思忖道自家咋就这么过低儿吔男人刚刚丢了条腿娃崽儿又差点儿丢了小命。是不是真就应了金莲的话修路把自家祖坟脉气给破了才搞出这么多的祸事呀。她踌躇了好几天还是硬着头皮腆着脸面去了村西金莲家。

  金莲家的堂屋内早就恢复了先前状态。神位依然供奉在原来的北墙条几上。上面依旧摆放着供品香炉里插着三支常年不间断的供香。有袅袅烟雾缓缓升腾氤氲了满庭院的浓郁香气与神庙里的气味一般无二。

  酸杏女人的到来让金莲大感意外。

  因为修路时的那场群殴风波振书一门对酸杏强出头儿与自家为敌的做法甚为不满并已影响到了两大家子人的正常交往。金莲更是把酸杏记恨在了心里。由此对酸杏家人也起了芥蒂。尽管酸杏为亲侄儿冬至弄丢了腿改变了振书和四季两家人的看法但并没有影响到金莲。特别是因了等儿与人民的缘故二嫂桂花也与酸杏家人一直不感冒。她以群殴事件为纽带一改过去俩人貌合神离的疏远关系撇下了过去所有成见和纠葛与金莲紧密地走到了一起。俩人经常谈论共同的敌人酸杏一家。愈说愈近乎几乎成了推心置腹的亲姐妹了。

  酸杏女人有些心虚气短。尚未跨进金莲家的门槛脸上早就堆满了笑容。她小心翼翼地问候金莲还顺手递上了自己特意带来的糕点。毕竟酸杏女人是受村人普遍敬重的女人。何况男人们做出的事体一个女人家也是无能为力的。金莲好歹没有给酸杏女人坏脸色看却是神情落落地接待了她显得客气有余而亲热不足。

  酸杏女人期期艾艾地把自家接二连三闹出的不幸事体讲说了一遍极其虔诚地问金莲这都是咋的啦会不会有啥说道呀。

  金莲就叫酸杏女人在香炉里上了三炷香又在神位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向神灵用心地祷告了一番。在她祷告的同时金莲端坐一旁闭目敛神。她把右手放到胸前极快地捻动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叫人听不明白。过了挺大一会儿金莲睁开眼睛叫酸杏女人坐到自己身旁。她十分仔细地察看着酸杏女人的眼眉神色。她还捏起她的手腕如老中医把脉一般地拿捏了一会儿才顿开金口。

  金莲讲我说的你听着不要烦气焦心哦。当初我就讲说过这修路是个大事体。特别是在祖林边上动土尤要小心些。村干部就是不听呢还为这儿伤了全村人的和气现今儿讲出的话不就应验了嘛。你家祖根儿先就受了损直接影响了家门气运弄得晦气盈门呀。大叔虽则丢了条腿好在有你和叶儿敬重神灵又诚心信奉才堪堪保住了大叔一条命。现今儿人民又出了祸事都是跟祖脉动荡有关联呀。再不抓紧调理的话接下来还会有祸事跟了来。不光你一家恐怕木琴家和其他家也快要出邪事烦心事了呢。

  酸杏女人惊悚悚地打了个冷颤。她脸色顿时变得蜡黄手脚竟也微微地抖颤起来。她艰难地咽下一大口气似乎把就要跳出嗓子眼儿的那颗“扑嗵嗵”乱跳的心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急问道那儿咋办哟你快求求神灵想出个好法子来帮咱村人捣鼓捣鼓呀。

  金莲轻叹一声回道当初不叫村人在祖林边上动土就是老师的旨意。可没人听呀我能有啥法子呢。现今儿老师也有些生气便不愿再管这些烂事了由着村人闹腾去。出了事体也是自作自受碍不着老师一根汗毛。我就算日夜祷告拜求恐怕也无济于事呀。

  酸杏女人更是撒了急。她把所有能想起来的好话恭维话全用上了一个劲儿地央求金莲再想想法子。不管是啥样要求她一定会照办无误的。

  金莲为难了半晌儿又思索了半天才说道要想叫神灵保佑村人今后不再出事就得动员全村人齐起心来供奉神灵。让老师施展法力神威压制住这股煞气方才保得村人安宁。

  酸杏女人懵懂地问道得咋样供奉神灵才肯乐意保佑呢。

  金莲回道只得在北山下安置神龛的地方集资建座神庙塑上神像经常地烧香礼拜才行。其实那个地方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座神庙的。都是因了老师要闭洞修行神威一衰咱的老祖们就懈怠了。慢慢地也就失了神庙丢了神灵连供神的事都失传了呢。

  酸杏女人为难地挠挠头皮说道除了这儿就再也没有别的好法子么。

  金莲沉思了半晌儿才说实在没有了好法子。就是这样还不知老师愿意保佑多少人无事呢。

  酸杏女人愁苦道这可是件大事体呢得好好筹划才是。

  走在回家的路上酸杏女人的脑壳儿里被金莲讲说的事塞得满满的连走路都没了精神头儿。她不能不为自家人的安危大事焦心。不仅是自家还有新亲家木琴一家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不管谁家出了事也都算是自家的事呀。

  刚踏过村西的溪涧就碰见桂花怒气冲冲地往家里走。酸杏女人上赶着跟她打了声招呼问她嫂子家里去呀。

  桂花用眼角挑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她也不回话侧身闪过去径直向自家奔去。

  酸杏女人被尴尬地晾在了一边脸面上泛出了羞羞的红晕。她当然知道桂花所以一反常态地对待她全是因了人民和等儿的事体闹腾的。振书老两口的态度转变和桂花态度强硬的事早由四季媳妇兰香透过风儿来。等儿与人民死心塌地地交往愈引得桂花气愤填膺。在家中她整日对了等儿使气威弄得院落里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酸杏女人望着远去的桂花背影心里又泛起一丝隐隐地担忧。她觉得金莲的话似乎没有说错。下一步家里还要出事可能要应在人民和等儿的事体上。

  她重重地叹口气揣着沉重心事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桂花怒气冲冲的朝家里赶去并不是因为遇见了酸杏女人而是让等儿气炸了心肝肺。她早就听说等儿见天儿背着自己与人民撕缠在一起。特别是在人民遭遇了车祸后她就偷空儿去陪伴人民。今天酸枣婆娘跑到家来告诉桂花说等儿又去找人民了眼瞅着进了振富家的西院落。桂花便气不打一处来。她立时撇了酸枣婆娘急匆匆地去找等儿。

  因为京儿已经结婚不仅人民不能再去借宿就连钟儿和杏仔星期天回到家里也得被迫回到东院里与爹娘挤住在一起。柱儿曾好心好意地叫人民搬到他家里与他住一屋。人民不愿意去心下嫌满月是个寡妇出来进去的不方便。除此人民也没有了办法。他只得把铺盖卷搬到振富家的西院与洋行住在了一起。洋行像个没线的风筝见天儿蹲不住闲不住的。一出了自家大门口常常是游魂一样深更半夜才回来。而且人民与等儿的事体在他面前早已公开亮相无任何遮掩的必要。于是这又给等儿提供了与人民单独相处的机会。特别是在人民养伤的日子里等儿几乎见天儿就朝振富家西宅里溜与人民守护在一起。

  桂花奔到振富家西宅也不喊门更不声张径直推门闯进去。就见等儿与人民头顶着头肩靠着肩在拉说嬉笑着。桂花的血气顿时涌上了脑门儿。她不由分说上前扯住等儿的衣襟伸手就是两巴掌厉声喝骂等儿不知羞臊脸面竟然要跟野男人贴身上床了。等儿不堪娘的辱骂暴打捂着脸哭着跑出了屋子。桂花又用指尖戳点着人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未安好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想引诱拐带等儿走邪路等等就差伸手打人民了。人民望着心中的未来丈母娘大气不敢喘一句话也递不上老老实实地挨了桂花一顿臭骂。桂花狠狠地出了口恶气还觉不过瘾又朝家里赶去。她要好好教训一顿等儿趁此机会叫她彻底绝了这个念想。也好耐下性子到山外去寻一门可心可意的人家。

  桂花回到家里时等儿并没有回来。她就喘着粗气恨得牙根儿痒痒。候着等儿回来好好地叫她吃上一顿笤帚疙瘩。

  果然快天黑的时辰等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家中。桂花立即扑上去铆足了劲儿地往等儿身上招呼着笤帚疙瘩。打得等儿捂脸缩脖地蹲坐在地上好长时间爬不起来。桂花打累了也一屁股跌坐在屋地上大放悲声。她从怀上等儿时的不易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的艰辛再到四喜撇家舍业地外出不归自家如何地凄苦受罪等等前前后后细细地诉说了个遍。最后桂花竟然一下子跪在了等儿跟前求她体量娘的苦心和好意跟人民这个狗杂碎断了吧。她不会把自己的亲骨肉往火坑里推呀。弄得等儿也是跪在了娘面前一个劲儿地哭就是一声不吭。桂花见状又来了气。她拾起地上的笤帚疙瘩又继续暴打等儿。

  等儿的两个妹妹盼儿和停儿见娘打骂姐姐早就跑了出去。她俩跌跌撞撞地奔进爷爷家去搬取救兵。桂花正在重茬打骂等儿的节骨眼儿上振书老两口子跟头把式地闯进来才把等儿从笤帚疙瘩底下解救出来。

  俩人好说歹劝总算把桂花安顿下了不再打骂等儿。此时等儿虽是默默流泪却依然一声不吭一副任打任骂视死如归的模样。振书女人担心等儿要生出啥不好的心思来就叫男人先把等儿带到老家里看护起来。她自己又陪着桂花劝慰了一通儿。直到深更半夜了她才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

  振书还在劝慰着等儿。振书女人又加入了劝慰的行列叫她不要任性自己的大事就得听从大人来安排由不得自己私下里作主儿等等。等儿还是一言不。似乎她自己早已拿定了主意不管爷奶如何劝说就是不点头不回声。一直闹到了后半夜等儿才在老家里暂时住下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等儿说要出去转转散散心。振书两口子见等儿一脸的平静相儿才稍稍放下心来。老两口嘱咐她不要走远了出去溜溜就赶回来还要帮衬着爷奶做些活计。等儿痛快地答应下来。出了老家门她就直奔了振富家的西宅。

  屋里只有人民一个人在唉声叹气。洋行又早早地跑了出去。

  昨晚人民把等儿娘来的事讲说了求洋行给拿个主意。洋行知道事情已然闹大了。人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婚事不保的地步他也跟着着急。洋行就坐在床头上替他俩分析目前的处境和可能出现的生机。从等儿的决心到振书俩老人对等儿娘的迁就态度再到桂花九头牛都拉不回转的劲头儿。分析来分析去越盘算越悲观越盘算越没有了指望。到了最后洋行干脆替人民出起了馊主意说既是你俩横下心来要结婚过日子还管顾那么多干啥儿吔就按自己的想法做下去谁也拿你俩没法子。人民追问道还能有啥法儿呀。洋行诡秘地一笑说现今儿摆在你俩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跟等儿俩人合伙私奔了躲到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去过日月。等大人的气消了再回来呗。再一条路就是先跟等儿睡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饭看等儿娘撒急不撒急。她总不能叫等儿把娃崽子生在自家屋里头吧。人民就骂洋行说不替我想法子也就罢了怎能捉弄败坏俺俩呢真不够意思。洋行说这是条能走通的路子呀。反正你俩也决心在一块过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不就是那点儿事嘛还有啥儿大不了的。人民没有讨到主意反而叫洋行戏弄了一顿。他心下苦闷得要命直到下半夜了还是没有睡着觉。早上他拄着棍子一蹦一跳地回家吃了早饭又蹦跳着回到洋行屋子里一个人呆呆地犯愁。

  等儿一进门见到人民就哭诉昨晚的遭遇。她还挽起胳膊让人民看上面一道道泛着血汁子的伤痕叫他快点儿拿主意到底咋办才好。

  人民既心痛又愁苦。他搂着等儿肩头直落泪却始终拿不出个稳妥主意来。

  等儿问人民你是真的想娶我么。

  人民见她这样讲心下大急。他指天赌地地誓道要是我对你有二心二味儿就叫老天爷打雷劈了我上山摔死我下河淹死我连个囫囵身子也不给留下。

  等儿见他起毒誓来吓得连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巴。她说只要你心里有我不管啥时都不准变心就行哩。哪儿用得着这样作贱自己呀。

  人民流泪道看这阵势就算我死了也换不来你呢。

  等儿狠狠心咬着牙根儿道昨晚我也想好哩。咱俩要想在一块过只能走一条路咧。

  人民急道啥路子你快讲嘛。

  等儿道事到如今也不怕别人讲闲话哩。咱俩私奔吧。跑得远远的任谁人也找不见。看大人还能有啥法子逼咱。

  人民张大了嘴巴半天合拢不上。没想到等儿竟与洋行的想法一致。他心下也是一动仔细地寻思着这个法子的可行性。寻思了大半天他又犯了为难说咱在外面也没有啥亲戚连个落脚儿的地界都没有。就这么跑了出去西北风也没得喝不得活活饿死呀。

  等儿也在重新琢磨着出去的着落。琢磨了大半晌儿她也是失了先前的主意。俩人就这么依偎着边寻思边落泪。好像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俩人陷进了绝境里拔不出身子来。

  末了等儿哭道反正我是你的人哩非你不嫁呀。就是死了也不会跟了别人去过日子。要不我这就和你好了吧。把我的身子给了你等弄出了事体大人也得认了呢。娘还能再把咱俩分开么。

  人民震惊之余紧紧搂着等儿哭道没有过门成亲的我咋能做出这样的事体败坏你的名声呀。真要弄出丑事来咱俩可要在人前一辈子抬不起头遭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哦。

  说罢俩人又是一顿好哭抽搐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今年杏果款子的回收要比去年慢许多。在木琴等人三番五次地催促下直到秋收接近了尾声堪堪才把剩余的款项归拢回来。

  从回收的情况看卖杏时的喜悦并没有为村人因产量增加而多收入多少。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仅运货的车费就占了三千多块拉运途中遭遇车祸又损失了大半车杏果。滞留县城和市里时又遭到部分人的砍价压量并在周转途中损毁了不少果子。再加上人员费用和劳动报酬等等都要均摊到各家各户的账面上。如此算下来从各家采摘的单个斤两看似乎没有增加反而有所下降。好在各家采摘的杏果总量比去年大大提高总的收入硬是比去年略有增加。特别是那些刚加入集中管理的人家头一次听说自家能有这么多的钱惊喜与自得溢于言表。他们纷纷摩拳擦掌静候着去大队办公室领回属于自己的血汗钱。甚至有的人家都瞄好了藏掖票子的隐秘地方。

  村人在盼望着大队尽快把杏款下来的那段漫长焦心的日子里大队却一直没有动静。随着这焦渴悬望心急火燎的日期一步步向后推迟竟有风声冒出来说今年的杏款已经白白地归大队集体所有了各家各户都要猫叼尿泡空欢喜一场一分钱也拿不回家。这种言传在一些人中间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有人想出种种办法接近或巴结村干部想从中打探出虚实。多数村干部们又似乎并不知情。此言传便愈显得隐秘莫测搞得一些人差点儿要神经兮兮了。

  关于这部分杏款木琴私下里的确有种打算。就是暂时不放给村户仍旧以上次集资的方式留存起来好用于今冬修路工程。

  木琴所以有这样的打算也是被逼无奈地选择。试想大路仅仅修了一半剩余路段必须赶在今冬明春全部修整完毕。若再继续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村人折腾不起不说好容易统一起来的思想也会随了时日变迁而动摇。到那时恐怕这个用性命和鲜血换来的良好局面就要面临夭折的危险。若真到了这步田地她木琴就会成为杏花村的罪人成为历史的罪人。硬着头皮干下去的唯一保障措施就是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目前村集体早已一贫如洗连一点儿的积蓄都没有。想保证工程的正常运转无异于水中捞月纸上谈兵。把村人的杏款暂时扣住不跟村人签下借用合同定好应付的利息日后一并偿还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却又有着极大的冒险性。她不担心日后还不上村人的借款而是担心村人能否接受这样的决定。

  近些天来木琴又一次陷入到茶不思饭懒咽觉难眠的困境里不能自拔。她先是把振富和茂林俩人叫到大队办公室与他们商量快要动手的工程筹备事宜。

  茂林轻快地说道就按原先的套路和分工各自准备手头上的事到时动手就是了还有啥可商量的。

  振富道这些个都算是小事体用不着商议的。关键是工程的款项至今没有着落。你总不能只靠两只手去开山劈石吧。

  振富的话既狠又准一言切中问题的要害把茂林堵得脸红脖子粗的。茂林心下立时生了气。他说道不是叫你掌管后勤供应的么。这些事得由你来想法子呀。别人又不分管这些怎能插得上嘴。

  振富见茂林气急败坏地朝自己开了火当然不会让他。振富回道今儿咱来不就是商量怎样筹措款项么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又不会生钱下票子。再者说这修路是全村的大事不是我自家一个人的私事。有了难处就要共同承担解决。要不还要咱这村班子干啥儿。

  茂林回击道村班子也是有分工的嘛。自己份内的事体不先捋扯清了一遇到难题就让众人上阵帮忙那还分个什么工。干脆一锅糊涂地吞进肚里算哩谁也不得清净安闲。

  见俩人就要红脸木琴忙插嘴把俩人岔开。她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叫俩人琢磨琢磨能行得通不。

  振富没有急于表态。他闷闷地吸着旱烟袋脑袋瓜子如加大了油门的电机极地旋转起来。他顾不上再与茂林斗嘴而是在紧张思考着由此可能引出的种种反响和后果。特别是身为决策者之一的自身会不会因此招来怎样地麻缠。

  茂林借着火气想也没想地道这个法子可不行村人是不会答应的。你想哦各家各户眼巴巴盼望的就是这点儿杏钱。一年到头吃喝拉撒的指靠的也是这点儿钱。村里要是给截下了不等于掐村人的脖子要村人的命根子嘛。这法子行不通村人肯定不会答应。

  要是茂林不这么张牙舞爪口狠牙硬地数说振富还没打算开口讲话。因为他还没有从纷乱混杂的思路里捋清头绪来。但听到茂林这么自以为是地讲说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再次堵茂林道咋就行不通哦。上年那么大的困难咱不也是签了合同集了资么。要我看不是村人想不通恐怕是有些干部们净打自己的小算盘呐。

  这句话已经明确地指向了茂林也确实戳到了他的心痛处。就如同遮掩在衣裤里的羞处被人猛地扯下了裤腰把自己毫无遮拦地赤条条晾晒在众目睽睽的场面里一样。茂林脸色“嗖”地泛起了红晕又迅向着紫青的色泽骤变着。他本就易冲动的脾性连同十几年前俩人因生产队年终结算嫁祸于人而暂时搁置起来的旧仇余火尽被振富彻底激出来。茂林紫青色脸面上的肌肉一耸一耸的眼珠子也大大地睁圆了。

  他厉声道大叔你是在跟我过不去呢。这行不通的原因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咋就是我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恐怕打小算盘的人不是我是你哩。自己负责的事体自己拉下的臭屎一滩儿非要叫别人跟着忙活擦腚。自己的脑瓜脚爪都哪儿去了还不是既想吃肉为好人又想叫别人磨刀杀驴充凶手么。你那点儿心眼伎俩以为别人猜不透却瞒不过我的眼呢。

  振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自俩人搭班子共事以来所有磨擦磕碰积攒起来的火气也顿时爆了。俩人早已撇开了木琴提说的事情统统围绕着不着边际的大事小情展开了激烈地对攻战。甚至连人身攻击也都端上了台面。俩人如同街头巷尾的莽汉泼妇彻底撕下了平日里拿捏伪装起来的假面具露出真实的狰狞面目。他俩互不相让地攻击着对方嘲弄着对方撕扯着对方最敏感的神经区域。木琴几次想劝说俩人不给她一丁点儿插话机会。他俩依旧不依不饶地撕啃着对方的心肝血肉毫无情面可留。到了后来俩人越吵越茬儿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夯茶碗起来甚至还撸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动手了。

  俩人竟会积存下这么大的火气火气又爆得如此突然剧烈这是木琴事前万万没有料到的。吃惊之余她不得不弄出更大的声响来镇住如狮虎舍命争斗一般的俩人。木琴抓住俩人稍稍停歇的片刻赶忙道今儿商议的事就到此为止等召开干部会议时再做决断。说罢便匆匆地结束了这场充满浓烈火药味儿的会谈。

  事后木琴几次单独找俩人谈话。一为消解俩人的怒气沟通俩人的感情;二为自己的想法寻找更好的解决途径。但是木琴彻底失败了。

  茂林已经横下心肠破釜沉舟彻底地与振富分道扬镳死心决裂了。他还把对振富的仇恨一股脑儿地摊到了公事上。不管振富曾经做过或打谱要做合理不合理的大小事体茂林均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彻底反对全盘否定。这让木琴大感失望并对他产生了一种厌弃反感的心理情绪。她感到茂林正在走向远离村班子背离公众利益的方向。且越走越远连她都无法挽回。

  振富对茂林不计后果的做法不屑一顾。甚至他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窃喜心理。他对木琴讲你甭管他。他就是这么个人物整日楞头充数又小肚鸡肠的。先前不管他怎样磨缠别扭我都让着他。愈弄得他登鼻子上脸地没了人样儿。这回我倒要看看他有啥能耐能阻得住咱修路致富这件大事。这集资的事你也不用焦心。我先去找村人摸底解说非要把这事摆平了把大路修起来。看他还能咋样张狂破坏呀。

  振富真的绞尽了脑汁儿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计谋。凭着大半辈子积攒下的人情世故经验和老道圆滑的手段他先是主动沟通大小村干部们的思想又动李氏家族巨大的影响带动力把全村人忽悠得晕头转向。终于赢得了大部分人的理解和支持。

  于是村干部们组织召开了一次村人大会。在会上杏花村人破天荒地采取了一次完全民主绝对自觉自愿的投票表决方式通过了木琴提出的再次集资的主张。把今年全村人眼巴巴期盼了大半年的杏款按人头比例截留了下来为即将到来的二期修路工程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资金保障。

  木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她清醒地看出由此暴露出来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杏花村已经陷入了一种日益加剧的勾心斗角四分五裂状态。人心渐渐涣散小我意思帮派体系慢慢开始成型并逐步膨胀起来。

  对此木琴忧心忡忡地来到酸杏家跟他分析这种四处蔓延令人骚动不安的村人心绪。酸杏也是焦虑万分但也无能为力。他讲道事已至此你也甭寻思三顾虑四咧。硬着头皮带着村人致富是硬理儿。该有的麻缠事你越怕它它就越来躲是躲不掉的。遇事就解决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咱心眼儿摆公平哩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人讲说啥儿去。早晚会有公理替咱撑腰讲话呀。

  木琴依旧不能从这种焦虑的心理阴影里走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调节着山村里业已漫起的云雾烟障静待着随之而来的风起雨落。

  二期修路工程的开工日期比上年冬天提前了一些日子。因为启动资金已经到位木琴就赶在立冬那天带着村人动了手。

  开始几天不少村人因了杏款被村里截留一事心不顺气不畅就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不愿意上工窝在家里听风声看风向。有些人还相互串通定誓约坚决不上工地。茂林更是窝了一肚子火气。他也是呆在家里磨蹭着就是不露面。他的举动自然被一些村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越有了不去上工的理由。而且这种举动已经影响到了工地上干活的村人渐渐地便出现了消极怠工的不良现象。与上年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场面比较起来今年的工地便显得沉闷冷落了许多。木琴等人就撒急几次去叫茂林来上工。茂林借口头疼腚疼卵子疼推三阻四的就是赖在家里不出门。

  酸杏当然知道工地上生了什么。凤儿每天定时向他反馈着各种信息包括村人的思想动向和木琴的焦苦让他帮着参谋一些事体。酸杏立即意识到了如若任其展下去恐怕当初担心的事情真的就要生了。那就是工地散伙撇下半拉子工程把挑头儿鼓动的木琴凤儿等人彻底推上一条任人指责咒骂的绝境上去。酸杏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叫这样不敢想像的危险事情生的。他不顾自己力衰体残挺身而出。酸杏拄着茂生送给他的拐杖找上了茂林的家门。随之又一瘸一拐地进出在一些村人院落间。他还在村人惊讶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出现在了离村几公里外的工地上继续干着原先爆破组技术指导和顾问的差事。

  他的举动再一次重重敲击在了村人本就脆弱又重情份的那根心弦上。茂林再也蹲不住了。他灰溜溜地来到工地上继续行使手中的职权。其他人更是没了借口和理由便一股脑儿地拥上来。立时工地上又恢复了上年的那种热闹场面。

  随着工程的不断进展村人凑起的那点儿启动资金堪堪告罄木琴再次面临着无米下锅的艰难困境。她如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求告却没有找到一丝儿解决资金枯竭问题的办法来。到了最后雷管炸药已经全部用光。村人只得动用钢钎铁锤与坚硬的岩石进行着毫无希望地对拼。多数村人的虎口被震出口子冒出血汁子来。砸伤手指脚丫子的事情也经常生。更为关键的是村人付出了负荷的强体力劳动却收效甚微。路面始终滞留在原来的模样上不见一点儿进展。一部分人开始悲观失望起来觉得这样拼死拼活地蛮干完全是傻子行为。要想靠这种原始的办法打通这条大路除非日头从西天冒出来。就如同瘟疫一般村人的悲观情绪迅在工地上蔓延开来。骂天咒地怨言牢骚之声随处可闻。

  农业银行正要搞经济开贷款呐。你们杏花村有没有胆量去贷出一部分款子来。

  据杜县长在电话那头简要地讲县农行正在搞经济开贷款主要用于开荒山、荒滩和水利资源。鉴于杏花村等米下锅的紧迫形势他可以跟银行打打招呼让他们破例以修整荒山荒滩的名义给杏花村贷出一部分款子来以解燃眉之急。

  木琴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她回道好哦只要能弄到资金把路修起来就行。

  杜县长说他先跟银行联系好叫木琴下午就到农业银行去面谈。

  木琴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电话她与振富商量起贷款的问题问他咋样看敢不敢贷款搞工程。

  振富思考了良久狠下心肠道反正已经把咱逼到这份儿上哩。贷款有风险弄个半拉子工程撂在那儿更危险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光是村人咱就交代不了。贷哩先把工程弄完了再讲。

  木琴也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俩人一拍即合决定走贷款修路的路子。

  接下来的几天里,木琴和振富犹如走马灯一般,跑银行,跑贷款。有了杜县长的招呼,事情办得很是顺利。仅仅三天不到的时间,三万块钱就攥在了振富脏兮兮汗腻腻的手掌心里。看着崭新硬挺的三捆票子,木琴和振富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指靠着自己一双手,如鸡爪刨食一般地攒血汗钱,再去发家致富,这种做法是何等地笨拙愚蠢。什么叫借鸡生蛋,看来这就是了。

  傍晚回到家里,振富把贷来的三捆票子翻来覆去地倒腾着,边看边寻思。原先,一有个赚钱的想法,像开个门头杂货店什么的,他连杂货店的位置和进货的渠道都考虑得精熟,就是被这启动资金的事吓退了。原来,这寻钱的路子早叫国家给铺设好了。就看你敢不敢去走,有没有胆量承担还贷的风险。

  正琢磨着,洋行回来吃晚饭。他见振富盯看着三捆票子发愣,便追问这钱的来龙去脉。振富一五一十地把贷款过程讲说了一遍。说得洋行眼里冒出贼亮贼亮的光来。

  在振富跟前,洋行很难得地露出满脸笑容。他又缠着爹把贷款手续中的诸多细节,如个人能不能贷款、怎样贷、需要啥手续、利息如何、怎样申请等等,一一问了个遍。有些是振富能够答上来的,有些也是一问三不知。洋行就叫振富抽空儿到镇子里去打听,越详细了越好。

  振富看出洋行有了啥打算,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他巴不迭地想为洋行做点儿事,藉此缓解俩人长久以来水火不相容的父子亲情关系,便一口答应下来。他又狠狠地忍住,没敢往深里追问洋行的想法。

  晚饭的时辰,洋行破天荒地没有吃完饭抬腿就走人。他跟振富坐在了饭桌前,陪振富喝了几杯酒,还难得地说了一些亲热体贴的话,像注意身子骨、揽好帐目什么的。恣得振富咧着嘴丫子一个劲儿地乐,喜得豁牙子偷偷地跑到院子里擦抹眼泪。

  这个夜晚,是振富多年来最为舒心的一晚。

  自己因为赌气,终于与茂林撕破了脸皮,并把自己推上了不能转身的独木桥上。万般无奈中,才帮扶着木琴撑起了工程的重任。这种鲁莽欠考虑的过激做法,曾懊悔得他一连几宿都睡不着觉。现今儿,终于弄来了资金,自己吹大气扯牛皮的举动,总算没有被村人看了笑话,砸了自家台面。更为重要的是,这千辛万苦贷来的钱,竟然出人意料地拉近了爷俩感情,松弛了俩人多年来心里结下的死疙瘩,这是振富天边儿里想不到的。

  陪振富喝过酒吃过饭后,洋行一溜烟儿地窜进西院里,和衣躺在床上愣怔发呆。他的脑袋里一直像轴承一般转悠着电话拨号盘和货车轮子,并幻想着自己床头上已经安了一部红色耀眼的电话。自己正翘着二郎腿,在打电话联系事呐。打完了电话,又怎样风风火火地奔出院子,抬腿爬上货车驾驶室,戴上白线手套,发动起车子,再按两声喇叭,便呼呼隆隆地开出村子,驶上了出山那条宽阔平坦的大道。

  正这么瞎琢磨着,人民悄没声息地进了屋子,带着一脸的愁苦相儿。人民也是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眼盯着屋梁愣怔发呆。这几天,他是被等儿的事愁得昏天黑地的,昼里无神夜里无眠。

  桂花正在加紧给等儿找婆家。已经谈定了一个主儿,都是春儿和郭仁两口子出的力。也约定好了,就在这几天里,让等儿去春儿家见面相亲。桂花早已给等儿约法三章,必须得去相亲,还不能提任何反对意见。只要男方看中了等儿,又不挑剔山里人家,这事就算板上钉钉儿了。等儿就偷空儿一天几次地逼人民想办法,说你再想不出法子来,我就去上吊哦,就是死了,也不去那家屋檐下呢。人民能有啥好法子可想。唯一的本事,就是暗自焦心上火,自己胡乱地折腾自己。折腾完了自己,再去折腾洋行和京儿,死缠硬磨地叫他俩人帮自己拿个主意。京儿更是处理不了这种事情。他只是跟着撒急,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洋行倒是出了个主意,却是个馊主意。就是叫他俩生米做成了熟饭,任天老爷也是没有办法的。但是,人民又忠厚得要命,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事体来。于是,几个人只有着急上火的份儿了。

  今黑夜,等儿又一次找到人民通报情况,说娘叫她明天一大早就跟人去镇子上相亲,还把大娘兰香和茂林媳妇雪娥也拉上了。她逼人民再次拿主意,要是再不想法,恐怕俩人真的就要走上分手的绝路上了。等儿还再一次地提出,实在没法,咱就私奔算了。人民也有些心动。毕竟是捅破了天的大事,他又一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洋行的心情很好。见愁苦得失魂落魄蔫头耷脑的人民,他心下很是同情,就问人民,是不是等儿娘又要给等儿找婆家了。

  人民说,赶明儿一大早,等儿就要去相亲。你说,我可咋办吔。现今儿,我连寻死的心思都有了。

  洋行笑道,不行的话,咱就叫上京儿、柱儿、夏至和公章几个人,赶在等儿娘的前头,先去把抢你婆娘的人打跑了,看她们还能相成亲吧。

  人民气道,你又在捉弄我呐。要是打人能解决问题,我早就动手哩,还用得着你们插手呀。好主意不出一个,尽想些馊点子来糊弄我。啥意思嘛,都想看我的笑话吧。

  正说着,京儿和夏至也来了。洋行就把等儿明天被逼去相亲的事讲了,叫他们也都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几个崽子唧唧咕咕地捅鼓到了半夜,最终拿出了一个损人的主意来。关于这个损主意到底是谁人先提出来的,事后,几个人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都说,要不是我出的主意好,等儿早就躺在别人床上了,还能有你人民份儿么。

  这个损人的主意,说简单也简单,但非常有效。不仅把北山村的那个倒霉蛋辞得无怨无悔,还逼迫得眼泪汪汪的桂花,心甘情愿地把家中的宝贝,急切地拱手送给了原本看不上眼的人民。

  据说,第二天一大早,桂花就托兰香和雪娥陪着等儿出了山。等儿竟然乖顺地相跟着,没有一丝儿别扭不配合的意思。

  一行仨人来到春儿家,催她快去把小伙子喊来相亲。郭仁不敢怠慢,屁颠屁颠地跑出门去。不一会儿,就把那个倒霉蛋领进了家门。

  小伙子也是个忠厚老实的主儿。他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顺眉顺眼的等儿。看来,小伙子已经看中了等儿,眼眉间现出丝丝的喜气来。兰香和雪娥也觉得这个娃崽儿不错。一个庄户人家,只要忠厚老实,家风清明,勤快能干,就是上等人选了。

  众人相坐着,闲谈了一个时辰。主要是借着闲谈的空当儿,仔细观察崽子的言行举动,好回去跟桂花详细汇报。看得差不多了,兰香就想让崽子先回去,等女家的回音。

  这时,等儿突然提出,要和小伙子单独说句话。兰香等人还以为,等儿已经看中了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他谈拢感情呐。她便一边笑着一边打趣道,快闪开点儿吧,等儿要卸磨杀驴了。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往外撵媒人了。这天底下,到哪儿去寻这么没良心的人哦。

  待屋子里只剩了等儿俩人后,小伙子立时竖起耳朵,美滋滋地静听等儿要说些什么。

  等儿讲,今儿来,是叫家人给逼迫的。不敢叫娘伤心,我才赶来应场。看你也是个实诚人,我也不敢骗了你,省得日后嫌我没讲清楚。我在村子里早就有了相好的,已经好几年了,都在一起过了夜。现今儿,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娃崽儿。就因为我娘不同意,才逼着我来相亲。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应了这门亲事。再去把肚里的娃崽儿想法打掉了,好跟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你看行不。

  等儿的话还没讲说完,小伙子早就“扑棱”一下站了起来。他脸色紫红,怒气冒出了眼眶。他啥话也不讲,抬腿就出了院门。兰香等人还在大门口候着呐。见小伙子怒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体,就一个劲儿地追问,看中等儿了没有。小伙子恨恨地撂下一句话,这样的破货也敢拿出来骗人,都欠揍了吧。说罢,便一溜烟儿的远去了。

  兰香和春儿等人大眼瞪小眼,一齐愣住了。俩人又一窝蜂儿地拥进屋子,追问等儿,你俩人是咋的啦,怎么刚才还好好的,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等儿就嬉笑,说讲个玩笑,就把他惹翻哩。要是成了亲过上日子,不得见天儿翻脸呀。这样的人家,不跟也罢。

  至此,等儿到山外相亲找婆家的事便彻底告吹。桂花当时就没了精神头儿。她心下还纳闷道,等儿这么个人物,人家咋就看不上呢,一定会有啥因由的。她就捎信,让春儿立马打探打探。

  很快,春儿专程赶进山里,悄悄把男方不同意的原因讲了,说等儿已经怀上了别人的野种,人家当然不会答应了。

  当时,桂花就黑血涌上了脑门儿。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说人民这个狗杂碎,真的把等儿给糟蹋了么。这可咋办哟,我可咋出去见人哦。守着春儿一边唠叨一边痛哭流涕。吓得春儿赶紧捂住桂花的嘴巴,说,二婶,这种事万不敢声张的呀。要是传了出去,等儿这一辈子就算完咧,连咱家的名声也就臭臭的了。谁也甭想着进出人面场啦。

  桂花也醒悟过来。她赶紧压低了哭泣声,眼巴巴地望着春儿,向她讨主意。

  春儿绞尽脑汁地想炸了头壳儿。最后,她出主意道,反正等儿和人民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连崽子都种下了,还能有啥好法子。就让等儿赶快跟人民成亲呗。要是再不快点儿,等儿的肚子挺大了,可真要弄出天大的丑事咧。这种事,也只是你我俩人知晓,万不敢叫第三个人知道哦。等俩人过门成了亲,就算传了出去,也不打紧啦,反正都是两口子了,看谁人再敢嚼舌头根子。

  桂花也是明情。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只是她心下仍不甘心,犹豫不定。春儿一遍遍地替她分析此中的厉害之处和后果的严重性,终是把桂花说通了。

  桂花长叹一声,幽幽地道,我打心眼儿里想把等儿嫁到山外去。日后,也好替全家搬出山外作准备呀。万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叫俩狗崽子抢了先。我的命咋这样苦哦。

  接下来的日子,桂花没有了任何指望。她只得把等儿偷偷地狠骂了一顿。又在村外堵住人民,连打了他几个重重的耳光。叫他赶紧回家,叫大人来提亲。把俩人好歹拾掇在一块,好封堵村人的嘴巴,尽快灭了捅破天边儿的口舌是非。

  在酸杏一家人惊喜及全村人惊讶的目光里,俩家人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婚事。桂花已经没有了任何要求和挑剔。只要把俩崽子尽早搬进一个屋子里就行,万不敢有丝毫地耽搁和犹豫。

  此时,已近年关。隆冬腊月里的寒风刺骨如刃,将桂花削剪得没有了一丁点儿脾气。

  由于有了充足的资金作后盾,工程进展极为顺利,正向山外突飞猛进地掘进着。

  或许是被迫停工期间的休整,使村人近乎衰竭了的体力得到重新恢复;或许是村人见到木琴们一下子搞来了那么多款项,心中立时有了底气;或许是村人看到修路大业成功在即,再努力挣命一把,就可以完成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心愿。总之,村人再一次调集起周身力气,鼓起冲天干劲儿,向剩余路段发起了最后冲击。原先弥漫在工地上的悲观消积情绪早已一扫而光,代之以高昂地漏*点和近乎悲壮地舍命相拼。

  砸了手指,碾了脚丫子,都算是小事一桩,没人敢拿这儿当回事。若是有人四处张扬吆喝,必会遭到周边人的耻笑。即使感冒发烧了,也只是躺在工地的帐篷里,打针吃药,暂时休息一下子。同时,还要腾出手来,做一些小来小去的轻快活计。能够出工劳动的村人中,决没有赖在家里不出工的。夜里,一些青壮年干脆住到了寒风刺骨的工地上,窝在单薄的帐篷里,一边彻夜拢着火堆,一边盘算着再苦熬上几天就可完成修路任务。

  酸杏依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工地上,尽可能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还不时地鼓励和督促村人的劳动。酸杏是为了修路救人,才失去了自己的整条腿。他的举动,早已博得了全村每一个人的敬重和同情。因而,他的话语,他的鼓动,有时比木琴等村干部们的话都好使管用。木琴们心疼酸杏,多次劝说他不要出工,只在家里蹲着就行。酸杏死活不愿意,依旧一瘸一拐地跟在村人身后早出晚归。后来,人民和京儿见劝说不住,就跟洋行等几个崽子一起,见天儿用车子推着他上下工地。

  在他的影响下,村里凡是能活动能搭上帮手的老老少少,全都拥上了工地。他们做不了多少活计,却起到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那种把修路当成自家建屋盖房嫁女娶亲的急迫心情和利人利己心念,深深地感染和带动着工地上的每一个人。从而,人们又激发出更大地热情和干劲儿。整个工地犹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推土机,携着全村人的漏*点与梦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摧枯拉朽之势,向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外奋力推去,并一步步接近那个圆满的终点。

  酸杏心里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不仅仅是自己以惨痛的残肢代价,重新换回村人久违地尊重和爱戴。也不仅仅是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宽阔大路就要贯通山里山外,几辈辈人的心愿就要实现了。重要的是,继叶儿的终身大事完成后不久,困扰了自己一年多的人民与等儿的婚事,已经出人意料地有了准日子。他就要把儿媳妇娶进家门了。这让酸杏一家人既惊讶万分,又欣喜欲狂。

  在人民跑回家里,转达桂花的旨意时,酸杏老两口惊呆了半晌儿。俩人以为自己都听错了,四目相顾,竟然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反应过来后,酸杏喜得搓着两只手掌直喘粗气。酸杏女人一边追问着人民详情,一边用手使劲儿地擦抹着滚出眼角的泪花。

  人民当然不敢实话实说。他吱吱唔唔地回道,是等儿想法做通了她娘的工作,她娘才答应俩人亲事的。

  酸杏肯定不会相信人民编出来的鬼话。他猜测,这其中必定有啥样的插曲故事。他没有执意追问下去。只要等儿一家答应了,还管顾那么多干啥儿。尽早定下婚期,抓紧筹备婚事才是正理儿。于是,托人上门提亲,再按照村里习俗,完成看家、过期等等套路,婚事便确定下来。在桂花的再三催促下,俩家定下了准确婚期,赶在腊月二十八举行婚礼,连年关都不敢错过了。这样急促的婚事安排,叫酸杏一家人手忙脚乱措手不及。

  酸杏曾小心地跟亲家桂花商量,是不是等到过了年,赶在开春儿的时候举办婚事。一来,好把结婚事宜准备充足些。二来,也不至于时间仓促,惹村人笑话。桂花坚决不同意。她心下骂道,你个老鬼知晓啥儿吔。要是再拖下去,把等儿的肚子拖出鼓来,更会惹出全村天大的笑料呐。

  酸杏不敢违迕了这个年轻又容易翻脸的新亲家。他只得照她讲说的办理。于是,一家人白天上工地拼死拼活地干活。回到家里,便熬眼费神地挑灯夜战。

  村人都知道人民和等儿要赶在年前完婚。每天收工回来,撂下饭碗,不少*妇女便主动跑了来,帮着张罗一些琐杂事。这样,才堪堪让酸杏女人喘动口气。四季兰香两口子更是一夜不落地拘在酸杏家里,俨然已是交往多年根深蒂固的铁杆儿亲戚了。

  虽是时间紧迫,好在酸杏女人早就为人民准备了一些必备物件,如棉花、被面、布料等等。平日里,还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一些钱。酸杏对这些还不是多么撒急。真正叫酸杏着急的是,人民的新屋还一直没有着落。原想在明年春天给人民盖新房的。不管人民啥时能娶上媳妇,都要有座院落安置在那儿才好。万没想到的是,人民的婚事会这么急,急得连筹备的时间都没给留。

  就在酸杏急如火上屋梁的时候,振书赶过来。他跟酸杏说道,知你为人民的新屋犯愁呐。也甭急慌,我家不是还有个闲置不用的旧院落嘛。就先把它收拾出来,权且把婚事完了。等过年一开春儿,再动手重建,也来得及。

  酸杏一听,就如同汪洋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说道,好哩,好哩,你可给我帮了大忙呀。要不,我还准备自己先搬进锅屋里住,把堂屋让给娃儿们当新房使呐。

  于是,人民的安乐窝总算有了着落。所有的婚事筹备工作,也在连夜通宵地赶做着。

  此时,工地也已到了尾声。因为越是接近山外的镇子,地势越是平坦,修整路面也越是容易。有些地方,只要把路基石铺排好,多少平整一下路面即可。因而,尚还粗糙的路基已经打通了山里山外的通道,并与镇医院门前的那条大街遥遥相望。村人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们拥在路口接茬儿处,嬉笑打闹了良久。

  振富也顾不得请示木琴了。他叫几个崽子飞跑到供销社商店里,买来了三十支加长的鞭炮,一长串儿地挂在路口上。茂林上前,作势就要点鞭庆祝。酸杏赶忙制止住他,说不急哩,再等等哦。叫振书哥好好给掐算掐算,赶个吉利时辰再点鞭呀。

  始终躲在人群背后的振书被人推到前面。众人都催他快点儿算算,啥时点鞭才好。

  振书本待撒手不管的。但看到是酸杏亲自点自己的卯,不好推脱。他就闷头琢磨半晌儿,掐算良久,说,赶在中午十一点整最好,福神、财神、喜神刚好环顾四周。虽有煞神出没左右,终究敌不住三神汇聚祥气冲撞。再大的煞气,也便没了威风,奈何不着呢。振书的话,村人都信,都说,这么大的事体,就得赶上个好时辰才行。

  在等待吉时的这段时间里,村人又借着欢喜劲头儿,主动投入到了修整路面的轻松活计里。

  木琴喊来振富和茂青,吩咐道,这工程总算完成了。今晌儿,咱把生活好好改善一下。多炖肉,弄四样菜,去镇子里买些酒,再去四方那儿扛些大饼来,狠狠犒劳一下工地上的人。今儿,就叫大伙儿吃饱喝足。就算醉了,也不碍呀。

  有了木琴的话,振富巴不得一声。他立马吆喝了一群小崽子,呼呼啦啦地奔进镇子里。茂青不敢怠慢,麻利地纠集了一帮妇女,灶上灶下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工地上到处飘荡着醉人的肉香味儿,愈发激起了村人的干劲儿。盈盈的喜庆之气弥漫了整个工地,并向寒雪覆盖着的荒凉四野漫漶开来。

  鞭炮终于赶在农历一九八四年腊月二十七,也就是公元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中午十一点,准时点燃。

  三十支大鞭,一支接一支地依次炸响。腾起的硝烟立时遮盖了宽敞的工地,遮盖了工地上一群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杏花村人。这惊天动地的响声,早已惊动了山脚下不远处小镇上正忙着办年的人们。狭窄的街巷里,顿时拥出一些伸长了脖子遥相观望的人群。鞭炮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息下来。随之,又响起呼喝斗酒的吵嚷声和喧闹声。

  酸杏、振富、振书和茂生、酸枣几人想是喝多了,勾肩搭背地直抹眼角。茂青攥着当铲子用的小铁锨,敲着特大号的锅沿,哼唱起了小曲儿。引得一群女人围坐在他身边,不时地打趣笑闹。茂林则瞪起红眼珠子,和同样脸红脖子粗的茂山、四季、洋行等人猜拳斗酒,谁也不服谁。只有木琴一个人坐在一处高坎上,看一会儿工地上热闹张扬的场景,再俯瞰一会儿远处的小镇,静静地梳理着纷乱复杂的心绪。

  杏花村修路工程,自一九八三年农历十月初十至一九八四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历时一年两个月零十七天。利用两个冬天和夏季农闲季节,发动全村老幼齐上阵,修整开拓出四米宽的山路七点五公里。共搬运土石六万立方,动用了三百吨炸药、三千颗雷管和二千米导火索。其代价是,有三分之一的村人累倒在工地上,有七成的人出现不同程度地砸伤、压伤、扭伤和冻伤。酸杏为此失去了右腿,造成终身残疾。更为重要的是,因修路引发出的村人群殴事件,以及间或出现的各种矛盾纠葛,在村人心理和感情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就此,把杏花村人推上了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新的生活舞台。

  正如当初金莲断言的那样,路通之日,便是村人心散之时。安宁祥和的日子,就此远远遁去,谁也无力挽留。从此,杏花村人步入了一段纷扰争斗的漫长征途。

  在这条贯通杏花村与镇子的宽阔平坦大路的一端,一九八五年清明前夕,一块用花岗岩石精心雕刻出的平滑坚硬村碑,方方正正地竖起在村口祖林旁边。

  碑石的正面,是三个涂抹了红漆的正楷大字:杏花村。

  碑石的背面,是一片同样涂了红漆的密密麻麻的方正小楷。

  其文曰:

  明洪武年间,有李氏与宋氏一同自江苏东海迁移至此,后又有贺氏随来定居。因村落沟坡杏林繁茂,故名杏花村。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该村建起小学校和卫生所,结束了村人蒙昧无知和有病难医的漫长岁月。又于公元一九八四年冬,扩建并正式启用了一条贯通村庄与山外城镇的康庄大道。

  公元一九八五年四月二日立

  木老爷子看出了茂生此时的心情。他便有意把话头转移到儿女们家庭事业等方面,留给茂生一个调整心态稳定情绪的机会。别人也知道了父亲的用意,暂时不再以茂生为谈话中心,堪堪给了茂生一个喘气的空当儿。至此,茂生心下对老岳丈充满了深深地感激之情,觉得他就跟自己的亲爹一样。尽管对于早早外出,后又过世的亲爹,他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中午的团圆饭热闹非凡,欢声笑语飞满屋内每一寸角隅。

  木老爷子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引得木琴弟弟跟风起哄。他直嚷道,爸太偏心了,这么多年也不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喝,非要等姐夫来了才肯露出来。他的话,连带起一片赞同声。都说,老爷子偏心偏得离了谱儿,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呐,再不一起拿出来,就动手翻找了。逗得木老太太一直笑着骂着,乐得合不拢嘴。

  老两口儿破例喝了些红酒,几个姐妹妯娌们也都喝了几杯。木琴兄弟和妹夫缠着茂生不算完,一个劲儿地劝让着,逼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瓶茅台很快喝光了,又启开了两瓶白酒。清瓶后,再上了一堆啤酒。这是茂生头一次品尝啤酒。冒末儿的浑汤子里泛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儿,极难下咽。他不敢说自己不愿喝这种泛着一堆泡沫儿的浑汁子,便喝得晕头转向醉眼朦胧,甚至连筷子也拿捏不住了。

  接下来,茂生如同掉进了酒缸里,被木琴几个兄弟姊妹们轮流拉扯着,赶场般地进出在大街上一些高大气派的酒店里不能脱身。也曾在南京城里生活了数年的茂生,第一次见尽了洋景儿,吃足了闻所未闻的美味佳肴。南京城里的变化,是茂生想都不敢想的。不仅街道上行人如织,各种车辆川流不息,仅是街道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也把他搞得辨不清东西南北。

  木琴也和茂生一样,从心里感叹这南京城变化之大,世界变化之快。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出土的古董,被眼前的景物深深地震撼了,惊呆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城市,属于自己的生活环境,却被生养了自己的城市家园远远地遗弃了,忘却了。只在内心深处,尚留有一丝儿不灭的记忆。而今,就连这点儿可怜的记忆,也随了喧嚣的都市以一种陌生的容颜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碾碎了,风化了,蒸干了。

  随着时日的一天天度过,木琴也在不由自主地变换着不同的心情和感受。由初时一路上的郁闷,到见到家人时的喜悦,再到几天来骤然涌起的伤感,渐渐又有着对千里之外杏花村的惦念,弄得她似乎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旅途,经受了一种脆弱而又艰难的情感折磨与历练。

  家人以为,木琴俩人纯粹是回城探亲的。他们就领着他俩,转遍了大小名胜景点,逛了个不亦乐乎。他们还极力鼓动俩人,回去把全家都搬来,一大家人重新聚在一起。甚至,连孩子的学校和大人的工作,也都有了一定地考虑。茂生始终惦记着生活了祖祖辈辈的杏花村。他直担心,木琴会因了家人劝说,放弃寒酸的小山村而应下了家人的挽留与承诺。在背后,他极力劝说木琴,赶快回去。

  人民和等儿的婚事,在漫天飞雪的腊月二十八这天如期举行。

  这场大雪,早在此前的几天里就已有了明显预兆。天空中彤云密布,一连好几天不见日头。阴冷的西北风穿过北山垭口,肆行无忌地穿梭于村庄院落,“嗖嗖”地直往村人衣领袖口里灌。当时,尽管村人都在工地上挣命地进行着最后地修路冲刺,每个人脸上身上都冒出一层热热的汗气。只要一停下来,立时就觉得冰冷异常。

  入冬以来,山中尽管下过几场雪,但比起往年来,都不算太大,刚够把四野衰败破落的景象遮掩住。有些沟坎下,还时常露出深褐色的山土和狰狞冷硬的山石。村人都说,今年冬天就是与往年不一样。虽说也冷,但比不上往年寒。就算下雪,也抵不过去年的猛。随着年关临近,天气似乎要暖和起来。有那么几天风和日丽的,让人有种春天提前了的感觉。但是,就在工地即将竣工的那几天,寒风突然猛烈起来。气温骤然下降,有时竟然降到零下二十几度。没有防备的村人顿时招架不住了。他们猛劲儿地往身上添加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工地上,有不少人就是在这次降温过程中,被冻伤了耳朵、手指、脚丫子的。还有一些人风寒感冒发烧,又是打针,又是拿药,忙得国庆一天到晚手脚不闲着。

  农历腊月二十七,也就是工地竣工的当天下晚儿,阴冷的空中开始飘落下大朵大朵的雪花。初时,雪花还能分辨出六角形或是八角形来。晶莹剔透的薄薄一片,落到手上脸上,立刻被人体表皮散发出的暖气融化,留下一小滩儿水珠。渐渐地,已经分辨不出六角形或八角形了。灰暗的空中径直飘下的,竟是如棉絮般一嘟噜一大块的雪棉团。仰望空中,满眼看见的,都是这种轻飘缠绵的东西。扑面而来,凌空坠下,划出一道道黑灰色痕影,倏忽而逝。紧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痕影接踵而来,没有一丁点儿地间歇。似乎原本空旷的空中,早已塞满了这种无穷无尽的雪棉团。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簸箕抖动着,满空倾泻而下,要把这个世界彻底地覆盖埋葬掉。

  远近的山景暮色早已躲进了漫天垂白的帘幕背后,披一身同样银白的雪色,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这种上下左右混为一色的罕见景象,让人心虚目眩。有时会突然发觉,自己已迷失了方向,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来。如同将人置身于一个特大奶桶里,周身被浓稠的白色浆液缠裹着,脱不得身,喘不动气,也睁不开眼睛。

  在这漫天飞雪飘摇的山野里,村人携带着各种劳动工具,推的推,抗的抗,扶老携幼,呼儿唤女,撒丫子朝村中温暖的院落奔去。谁也不想被这场罕见的大雪堵在野外地里。京儿几个崽子只顾了照顾酸杏,拼命往家里赶去。茂生肩扛手拎着一大堆家什,怎么也走不快。他还要看护着木琴,便被仓皇逃窜的村人甩在最后。他与木琴相互照应着,深一脚浅一脚滑滑擦擦地向村中行去。

  好容易走到村口祖林边的时候,飞雪中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四下里,除了俩人踩踏雪地的声音和浓重的喘息声外,就剩了雪花落地时发出轻微地“唰唰”声。俩人缩头弓腰,正要走过祖林的时候,一团火红的影子忽闪着,跳跃在林地里坟丘间。俩人不自觉地止住脚步。定睛细看,立时呆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他俩看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它正在飞雪中的林地里蹦跳玩耍着。忽而窜到坟头上,忽而隐身于坟丘背后。

  顿时,俩人感到周边气氛不可思议地变得凝重肃杀起来。周身血液一齐向心的深处倒涌而来,心魂也似向未知的深处重重地坠去,坠去。就如坠入了一穴无底的空洞里。所有的念想和意识俱被席卷而起,并随之坠去,仅剩了空瘪的躯壳尚还留在飞雪中。

  这时,狐狸也发现了路面上惊愕了的俩人。它攀爬到一个大坟丘顶部,警惕地注视着,对峙着,却没有丝毫惊慌要逃的意思。还是当年木琴在北山脚下见到过的那只狐狸。两撮长长的白须毛,紫黑色嘴唇,枣红色尾巴,黑色耳朵,金黄色皮毛。狐狸就如一团火苗,在漫空飞舞的雪野里燃烧。当年相遇时的印象,给了木琴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木琴都会一眼认出它来,绝不会有半点儿差错。

  立时,双方陷入了一场对峙消耗战,一如当年木琴与它遭遇时所进行的那场遭遇战一样。双方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各自的对手,面无表情。眼中射出森然的目光,有愕然,有对抗,有揣测,有惊慌。茂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一屁股瘫坐在雪地里,肩上手中的家什稀里哗啦地散落在路面上。这一举动和响声,把狐狸惊吓得一跳。它慌乱地扭转过身去,向背后山坡密林中钻去。只几个起伏,就不见了身影。临转身的最后一瞥,上宽下窄的狐脸上似乎没有了当年现出的那抹浅浅笑意,而是布上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

  木琴目送着狐狸消失在莽莽密林中,心下顿时舒畅了许多。似乎所有的念想和意识,重又回归到了身上。茂生已经瘫坐在地上,半晌儿没有爬起来。想是吓晕了心神,他依旧半张着嘴巴,出声不得。木琴费力地把他搀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没啥吔,不就是一只野狐狸嘛,有啥儿大不了的。茂生不敢说话。他慌乱地收拾起地上散乱的家什,拥着木琴疾步朝家中奔去。

  回到家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一片,如窗棂上的硬纸。手脚拙笨,心智大乱,连话都说不俐落了。

  因为人民要在明天办理婚事,叶儿已经请假回到了家中。她早早地做好了饭菜,等候着家人吃晚饭。金叶已被叶儿从酸杏家接了回来。她一步不落地跟在早已放假回家的钟儿和杏仔身后,乱窜乱蹦地进出在屋里院外。又是玩雪球,又是堆雪人,弄得浑身滚满了雪花。两只小手冻得通红。

  一进到暖烘烘的锅屋里,茂生就靠在灶口上喘粗气。金叶乖顺地跑到茂生跟前,要他抱自己。茂生就一把揽过金叶,紧紧地拥在怀里。他把金叶冰凉的小手攥在自己手心里,脸也紧紧贴在她的小脸蛋上。

  木琴知道,茂生被刚才那只狐狸狠狠地吓着了。守着京儿一家人,木琴不好当面宽慰他。她就跟京儿和叶儿没话找话地闲扯了一些乱弹,藉以分散众人的心思,给茂生一个静心息气的机会。

  叶儿给茂生和京儿烫了一壶酒,以驱散一路上的寒气。京儿当然高兴,借着中午的酒劲儿,情绪高涨地要与爹再喝上几杯。茂生勉强喝下一杯热酒,便立即吃饭。弄得京儿顿时没了情绪。京儿和叶儿都觉得,爹今晚好生奇怪,总是变颜变色的。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有了啥心事。木琴见状,忙岔开道,赶紧吃饭吧。咱还得赶去看看人民的事安排咋样了明天的大事,可是耽搁不得呀。

  好歹吃过了晚饭,一家人马不停蹄地奔到酸杏家去帮忙。木琴悄声对茂生说,你要不舒服,就在家里歇息着。我们去就行哦。茂生摇头,相跟着出了院门。

  此时,外面空中飘落的雪花已经稀少了许多,好像有停雪的意思。

  夜里,雪真的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儿星光月色。夜里,酸杏几次出门察看天气。他担心地说道,天还不开晴,恐怕还得接着下呀。

  果真如酸杏所说的那样,天大亮的时辰,空中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雪花来。初时不大,随着前来帮忙娶亲的人数增多,落下的雪花竟也渐渐增多增大起来。

  因了酸杏特殊身体状况,村人便一窝蜂儿地赶来帮忙,不叫他焦心分神。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都有人主动出头儿操办打理。反而,显得酸杏一家人无事可做,清闲得跟没事人一样。好像娶亲的不是人民,而是别家在操办婚礼。他家人倒是来瞧热闹的。

  迎娶新娘过门的套路,完全按照村里习俗,按部就班地办理,没有减少一点儿细节。尽管空中飘下如昨天傍晚那样的大雪,婚礼气氛始终热闹非凡,场面十分壮观。

  因为桂花一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振书家派出的送亲人群,既是贵客,同时又是跑腿帮忙的人。四季两口子刚把等儿送过来,就立马撸胳膊挽袖子地动手忙碌起来。四方一到新屋,就一头拱进了厨房,担当起大厨的重任。别人还打趣道,你这又当贵客又打短工的,到底是你家娶亲,还是人家娶亲哦。四方就憨厚地笑,说都是娶亲的,也都是打工的呀。于是,整个婚礼及待客的席面上,便没有了主客之分,一律按每个人在村中的辈份大小,悉数入座。酸杏还叫国庆等人把振书一家老少全都拉扯过来,共同赴宴。应该说,人民的婚礼,被办成了一个大杂烩大喜场。这种婚礼场面,在杏花村几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是仅此一份绝无仅有的。

  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酸杏,主要席面被安排在酸杏家中。酸杏领着本村辈份稍高的人一桌,特地叫茂生和茂林作陪,喝得极为尽兴。茂生本就有心事,又被茂林强迫着多灌了几杯酒,显得醉眼朦胧。举手投足间,就现出一副轻飘欲仙的样子。

  散席后,茂生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酸杏女人不放心,就叫国庆送去。

  天空中依然飞舞着大片雪花。路面上的积雪已经盖过了腿肚子,走在上面十分吃力。俩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了茂生的家门。

  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旁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穿着一件棉大衣,穿着翻毛牛皮大头鞋,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他一边哈着手指,一边跺着两脚,正在活动取暖呐。待走近了,见他连细长的眉毛和粗硬凌乱的胡茬上也都沾满了雪花。一串青鼻涕吊挂在胡茬上,已经上了冻,变成一条下垂的细长冰凌。随着浑身抖动,一颤一颤的,就是掉不下来。

  茂生一时不认得是谁。他关切地问道,哪家的客呀,远路来的吧。先进家暖和暖和,再把你送去呀。说罢,连忙开锁推门。

  这时,背后传来颤颤地一声,哥哦,是我呀,咋不认得了呢。

  茂生一下子呆住了。不用转身,也不用细辨,只是那声熟悉又陌生的一句“哥”,他就大体上猜到是谁了。茂生的心跳立时加速了。“怦怦”的心动犹如工地上的雷管炸药,在他体内轰然震响着。他慢慢转回身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跟自己差不多的豆芽菜一般身架骨,宽眉,大眼,漫长的脸型,跟杏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卡出来一样。茂生以为自己酒多眼花,看错了人。他又一次努力地细细辨认着,就是自己亲弟弟茂响呀。茂生愣怔了半晌儿,千般滋味万般念想随了周身迅速流淌的血液,一齐涌上了心头。他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巴,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来。

  国庆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茂生家的客人。他便热热地打招呼,说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别冻感冒了。说罢,他上前替茂生推开大门,又拎起茂响脚下的两只黄帆布提包,把茂响领进了院子。茂生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打开锅屋门,一股暖流迎面而来。

  茂生紧张又惊讶地问茂响,你咋来哩,从哪儿来,啥时来的。

  茂响顾不上回答茂生一连串的追问。他忙着脱下大衣,用手使劲儿搓着近乎麻木了脸面。再把僵硬的手掌急切地凑到锅灶口边,反复地烘烤着。想来,他被冻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见国庆愣愣地看着,茂生才介绍道,这是你二哥茂响哦。你俩从没见过,生哩。

  国庆当然知道,茂生有个亲弟弟叫茂响,就是杏仔的亲爹。只是听说,从没照过面。国庆高兴地道,是哥呀。今儿真是喜事连连呐,早晚的喜酒是有得喝了。我这就去喊木琴嫂子和杏仔来呀。说罢,一溜烟儿地奔了出去。

  他跑到老家。一进门,他就大声小吆喝地喊木琴,找杏仔。杏仔早就不知疯野到哪儿去了,只有木琴还在跟酸杏等人拉呱闲谈。

  酸杏嫌道,都是这么大个人哩,还是一惊一乍的。有啥事,就讲嘛。

  国庆把茂响回来的事讲说了一遍。木琴当时就愣住了,半天没搭腔。酸杏说道,赶紧去喊他来,一块喝喜酒哦。从走至今,都二十几年了,也不知他变成啥模样咧。

  国庆也不待木琴是否同意,扭头又跑了出去。过了大半晌儿,茂响在茂生的陪伴和国庆的引领下,来到了酸杏家门。

  众人全都站起来,迎接茂响。把他安置在桌子旁,斟茶寒暄了一阵子。又把屋内的人,一一介绍了一番。酸杏一叠声地叫厨房赶快再炒几个菜来,把酒烫上,陪二弟再喝几盅,去去寒气。酒菜很快被端了上来,并上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叫茂响先吃口热饭,垫垫肚子再喝酒。

  看来,茂响已经暖和过来了。他脸色红润润的,话也渐次多了起来。国庆这才发现,茂响与茂生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亲哥俩。茂生话少嘴拙,轻易不大讲话。茂响是生就的话匣子,知道的也多,能说会道,左右逢源。天南海北风土人情,只要有人提起话头,没有他不知晓不明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说出的话很耐听。大人有大人的来言,小辈有小辈的去语,往往能讲到别人心里去。

  在众人好奇地催问下,茂响讲说自己这些年来的踪迹。住过南京,到过北京、上海、济南等大地方,还下过江南,去过新疆。这次,是从东北回来的。他的一席话,把屋里众人听直了眼。那些个地名,有些是听说过没到过,有些却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就跟听天书一般新奇有趣。连端菜烫酒的满月都听傻了。她呆坐在一边,直着脖子,竖起耳朵,竟忘记了温菜续水。

  席间,茂响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酸杏。他说,不知今儿是人民的大喜日子,也没啥做贺礼的。就这点儿钱,一定得收下。

  酸杏等人哪见过这么厚重的礼金,就坚决不要。

  茂响说,大叔,你要是想给侄儿留个面子,就收下。要是不给这个面子,今儿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这就走人哦。

  酸杏为难了半天,还是接下了。

  茂响的酒量大得惊人。一杯接一杯的酒被顺溜地灌下肚子,就跟喝凉水一般。茂林还想逞能发威,像灌茂生一样,把他也灌倒了。岂不知,茂响一点儿事都没有,他自己反而醉得一塌糊涂,被国庆和京儿俩人半搀半拖地弄回了家。

  夜里,茂生一家与茂响坐在温暖的锅屋里闲谈。

  其实,这种闲谈是从尴尬中开始,渐渐地升起了些许温情。最后,在还算令人满意的气氛中结束的。

  关于茂生两口子与茂响之间的感情纠葛,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就如同骨头和血肉的关系,各自独立存在着,楚汉鼎立,泾渭分明。却又有气脉贯通着,将两者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其中,恩怨难明,欲说还休,又欲罢不能。

  茂响之于茂生和木琴,亏欠得太多,多到难以用言语诉说的地步。否则,木琴不会背井离乡,舍弃南京的亲人和大都市生活,甘愿随男人回到这个阴山背后不见天日的小山村里受苦受累。当然,也更不会有木琴现今儿呼风唤雨雄心勃勃的事业峰巅。但是,看到茂响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恻隐之心也随之油然而生。毕竟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是视之为己出的杏仔亲爹。这种瞻前顾后芒刺于背而疼于心的复杂情感,一直在折磨着茂生和木琴。让俩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的分寸和心态。这就要看茂生和木琴心空儿的大小和大度的程度了。更为主要的是,要看茂响如何主动地与哥嫂沟通和交接了。

  应该说,在这方面,双方都付出了一定努力,做出了最大限度地让步。这样,才有了当晚双方都能认可和接受的良好开端。

  当晚的尴尬场面,是从杏仔进屋时开始的。

  一整天里,钟儿与杏仔一直在外面疯野。饿了,渴了,就跑到酸杏家锅屋里,塞上一肚子好菜好饭,再跑出去,跟一群崽子继续撒野。茂响的到来,杏仔一概不知。直到天大黑了,俩人也疯累了,才跑回自家院落,准备上床睡觉。

  俩人跨进锅屋时,木琴等人闷闷地呆坐着,正是相顾无言的难受时刻。杏仔进了屋子,就去逗弄金叶。他还把一个用冰块雕刻出的粗糙小兔子递给金叶玩耍。金叶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她举着冰兔子朝众人炫耀,还递到茂响跟前馋他。这时,杏仔才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人,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茂生赶忙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局面。他跟杏仔说道,这是你爹吔,快叫爹。

  杏仔愣了片刻,回道,爷,他是谁的爹呀。

  茂生说,就是你的亲爹呀,咋还不叫呢。

  杏仔又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正紧张贪婪地盯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回道,我没有亲爹,就有亲爷和娘。娘,爷想是喝多了,说醉话了呢。

  这时,茂响眼眶里滚出了豆大的泪珠子。泪滴顺着皱纹堆垒的古铜色脸颊淌下,穿过唇上杂乱的胡茬儿,钻进了厚嘴唇里。

  木琴终于开口了。她把杏仔推到茂响跟前,对杏仔说道,这就是你亲爹呀。是为了来看你,才大老远地跑来。你得叫哦。

  突然,杏仔厉声叫了起来。他喊道,爷和娘在骗我呢。我爹早就跑得远远的,再不要我了。哪儿就会冒出个亲爹来呀。爷,娘,你们不想要我了么。想把我送人,赶我走么。说罢,他“呜呜”地哭着冲出了锅屋,奔进堂屋,并把门狠狠地摔上。钟儿也随后跟进堂屋,劝说杏仔别哭。

  茂响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面,也“呜呜”地哭出了声。他的两只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气喘如牛,又憋屈得让屋内的人喘不动气来。

  木琴心下一片凄切。毕竟是女人心肠,见不得男人如此痛哭流涕。她劝道,杏仔还小,一下子遇见这么个场景,一时接受不了。慢慢地来,也就好了。

  茂响边哭边道,嫂子,啥也不能讲噢,都是我的错呀。想当初,我要是不耍混,你们也不会到了今天的了局。杏仔也不会拖累你们这么些年呀。我上对不起老娘兄嫂,下对不起娃崽儿,算不得人咧。

  茂响的一番肺腑之言,终于把茂生说转了向。他也是眼里噙着泪花,唏嘘道,甭伤心哦。回来就好,日子还得过下去呢。先前的麻缠事,就叫它过去吧。人生在世,谁没个三岔四错的。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哦。

  至此,凭借了自己的真情流露和忏悔表白,茂响终于打通了与兄嫂之间冰封了二十余年的恩怨隔阂,最终融洽在了一起。接下来的拉扯,就朝着温情流动气氛愉悦的方向发展着。

  茂生把老娘回家后的种种事体,跟茂响学说了一遍。又把西院被京儿一家人占用了的事,也一一讲明了。他说,原以为你不能回来了,就把西院拾掇了,给京儿当了新屋。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你暂且住在我家,就在这间锅屋里先安顿下。吃饭什么的,也好有个照应。这西院应该归在你名下的。我得赶在开春儿天暖时,抓紧给京儿新盖座院落,再把西屋给你让出来。

  茂响说道,哥呀,西屋就给了京儿住,我可不敢要。要是细算起来,你和嫂子把杏仔辛辛苦苦地拉扯这么大,我咋能跟你们算清,啥是你的,啥是我的呀。我就先住在这儿。等今年有空闲儿了,就出去新起一座院落。也好把杏仔安顿下,省了你和嫂子的一份心思。赶明儿,你带我去坟上,见见咱娘。我得去跟娘请罪去。也不知,娘在地下愿意叫我去不,愿不愿意见我哦。说罢,又是一阵哭泣。

  茂响从带来的两只黄帆布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东西。有给茂生的东北人参和烟酒,给木琴的的确良衣料,给京儿和杏仔等人的各种吃食。京儿就笑道,我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跟叔要零嘴吃呀。说得一屋人都乐了。

  茂响抱歉地对叶儿和金叶娘俩道,没想到,侄儿媳妇和孙女都这么大咧。也没有啥准备的,甭见怪哦。过后,我再给补上。

  从此,茂响就在茂生家安心居住下来。茂响一改往日做派,腿脚勤快,话语随和。他很快就与茂生一家人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和乐融洽的大家庭气氛。唯一令茂响心下戚戚的是,杏仔始终不能认可他,也不接近他,更谈不上呼亲喊爹了,生疏淡漠得很。即使茂生和木琴都插手劝解,仍是不能改变杏仔对他淡而远之的心念。

  茂生曾想出个办法来,把杏仔的被褥搬到锅屋里。叫他跟茂响一起睡,藉以加深父子俩之间的感情沟通和交流。杏仔不为所动,依旧把被褥搬回到堂屋里,与钟儿挤住在一起。直到过完寒假,俩人重又住到镇中学里念书。甚或星期天回到家里,这种状况仍然没有改变。这让茂响既惭愧,又伤心,却又没有丝毫办法。

  茂响心想,这崽子的心肠比自己的都要狠,都要硬。这事不能太心急,只得慢慢拢络他了。

  杏花村修通了出山的大路后,第一个沿着宽敞路面进入大山腹地的生意人,竟是个爆米花的老头儿。老头儿姓郭,北山一村的。就是让等儿糊弄了的那个倒霉蛋的爹,还是沈玉花的本家族亲。他能够勇敢地第一个踏入大山深处做生意,还是由茂生引领来的。

  腊月二十七那天下晚儿,在村口遇到火狐狸后,茂生受到了很大刺激。他神情倦倦的,一直没有精神头儿,始终怀揣着一块沉甸甸的心病放不下。茂响的突然回归,又一次惊吓了一下茂生。好在老哥俩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交流,业已化解了俩人之间冰封多年的感情隔阂。甚至,在精神上也得到了一种莫名安慰。但是,这块心病依然搁置在他的心头儿上,总也消除不了。

  茂生当然知道自己整日担惊害怕的是什么。就是火狐狸的出现,并由此将要给他和木琴及全家人带来的晦气厄运和吓人的灭顶之灾。村人关于遇到火狐狸就要倒霉有祸事的传言,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髓。无论白天夜晚,特别是深夜里,他的脑壳儿里转悠着的,净是这样那样的坏想法。忽而是家中有灾,忽而是木琴有祸,忽而是娃崽儿们将有意外发生。于是,这种胡思乱想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就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脸色疲倦,神思恍惚,眼眶暗青,颚骨塌陷。人也狠狠地瘦了一大圈。

  木琴见天儿劝他到医院去看看,是不是得了啥病症。初时,茂生很执拗,说没事呀,想是上年又修路又给京儿娶亲的,累狠了些,过些天也就好了。过了很长时间,这种症状一直不见好转。木琴决定,把他硬架到医院里去看病。甚至,她都跟京儿和茂响商量好了。要是茂生还坚持着不去看病,就用绳子把他捆上,扛到医院里去。茂生搁不住全家人的劝说,就自己一个人去看病。他不大相信镇医院里的那些大夫,而姚大夫又远在市里,遂决定去找县医院里姚金方。他觉得,姚金方既是姚大夫的亲娃崽儿,一定会得到姚大夫的真传。看病的手艺,肯定要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子。

  到了县医院,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当然要上心地给他看病了。他不仅是杏花村来的人,还是木琴男人,特别是叶儿的新公爹。因了与叶儿的离婚,姚金方始终觉得亏欠了杏花村人,亏欠了叶儿,亏欠了待己如亲人的木琴和酸杏。推而广之,便觉得对茂生也像是亏欠了些什么。

  姚金方给茂生细细地把了脉,说没事呀,就是因了惊吓,再加上体虚力乏,神思伤劳过度引起的。只要不胡思乱想,心空儿放大了些,静养些日子,这病症也就好了。为了叫茂生放心,姚金方还给他开了一剂以调理补气安神为主的药方。

  临走,姚金方把茂生领到医院外的小饭馆里,陪茂生喝了几杯小酒,还说了许多宽慰他的暖心话。

  茂生好像真的放下了心肠。他高高兴兴地坐上车,回到了镇子上。刚要往山里赶的时候,就遇见了推着爆米花机子四处打量着找地方做生意的老郭头。茂生跟他攀谈起来,知道老郭头儿正烦愁到哪儿去爆米花呐。他便力邀老郭头进山里,到杏花村去。

  茂生说,山里人从没见过这玩意儿。村里娃崽儿多,粮食又多,生意肯定好得很。

  老郭头一想也是,就跟茂生约好了,明儿就去杏花村。要是有个大小麻缠事什么的,也好找茂生帮忙看顾打理。

  第二天一大早,老郭头就沿着新修出的宽敞大路,来到了杏花村,径直找到茂生家。茂生本就古道热肠,便让他在村办公室门前支起了摊子,还帮着他四处吆喝生意。

  村人大多没见过这种稀罕景。把一小碗玉米装进铁罐子里,掺进少许的糖精,放到炭火上烧烤一小会儿。到了一定时辰,把罐子口对准了铁丝笼子里,用脚一踩阀门,“砰”地一声巨响。一股浓浓的白雾腾空而起,铁丝笼子里就堆着一些炸裂开的跟雪一样白的苞米花。就那么一小点儿的粮食,竟能爆出多十几倍的爆花来。捏起一粒放进嘴里,伴着一丝甜味儿。先是香脆,后是绵软,最后就被唾液溶化了,顺了嗓子眼儿流进肚子里。不仅娃崽儿们上了疯地撕缠着大人,去粮囤里挖粮食,爆米花。就连上了年纪没了牙口的老头儿老太太,也是着魔般地端了盛苞米的瓢碗,赶去爆米花。因而,老郭头的生意十分火爆,直后悔来晚了。

  以后的日子里,杏花村流行着一段顺口溜。也不知是谁人编排的。其内容为:

  杏花村,山道深,只见兔子不见人;

  贺家婆娘是老虎,李家女人当仙人,

  宋家媳妇没事干,领着村人迎财神。

  修大路,挖祖坟,丢了腿脚怨彩旗;

  昨儿躲着财神走,今儿急着接财人,

  盼着后天抓金银,抓来一捧爆花仁。

  凤儿听后,哭笑不得。她跑去木琴家,专门学给她听。木琴听后就笑,说爆花仁有啥不好。今儿来了老郭头,明儿就会来郭财神,后天背不住就要有送钱人堵了门子呢。

  茂生也叫老郭头炸了些爆米花。老郭头没有要他的手工钱。茂生端回家去,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叫金叶吃得溜光。他有心再去炸,又顾虑老郭头不收他的钱,就不好意思去。

  茂响知道后,说我去吧。他抱着金叶,端着一大瓢苞米来到村办公室门前,正好遇见满月也急三火四地赶来。茂响就让她先来,满月偏叫他先炸,俩人推让了好半天。还是由满月先行炸了。在爆米花的过程中,俩人边看边聊。这是俩人第一次面对面地单独接触拉呱。

  可以肯定地说,有了在酸杏家里第一次见面的好印象,俩人拉呱很投机。甚至,爆米花已经炸完了,俩人依旧在聊着。尽是些天南海北的新奇事,以及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异域见闻。此后,俩人照了面,都热热地打招呼。只要不是很忙,他俩就顺便站住,拉扯上一阵子。渐渐地,俩人似乎有了一些默契劲儿。他俩总能在村里村外照上面,拉呱的机会也特别多。慢慢地,村中就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讲说满月和茂响俩人咋样咋样的。讲得最起劲儿的,当然是酸枣婆娘。

  酸枣婆娘四处散布说,她都遇见俩人混在一堆了。就在村外野地里,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地坐在草丛里,还有啥事办不出来的。她的话,有些人信不着,只当是提神解闷的闲话传播。有些人却十分肯定。你想,满月是寡妇之人,茂响又是鳏寡之身。想当年,连大城市里来的高不可攀的秦技术员都能跟满月麻缠不清,何况是身架平等的茂响了。所谓干柴遇烈火,没有不着火不冒烟的道理。

  其实,酸枣婆娘的确没有无中生有地乱嚼舌头根子。茂响与满月还真就有了新情况,并稳妥扎实地向纵深发展着。俩人所以能有这样地进展,全赖茂响那张见风使舵溜蜜圆滑的嘴巴。他总能说出一些叫满月身暖心甜的话语来。听着就受用,想起就心慌。几天听不到他的话,满月心下就麻痒得紧。甚至夜里睡着了,梦见的也大多是跟茂响聊天的场景。

  这么多年来,偌大的杏花村,还没有哪个男人叫满月如此神魂颠倒过。秦技术员是满月顶敬重顶感激的一个,却如水中月,镜中花。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一时半刻就捞到手。茂林尽管脑壳儿里冒出了坏水,曾向满月发起了突袭式地进攻,却被毫无心理准备和感情基础的满月给予了迎头痛击。他早就屁滚尿流地缩回头去,再也不敢对满月有啥想法。其他的杏花村男人,或是没有这个贼心,或是有贼心没贼胆,或是贼心贼胆都有了,却没有个合适的机会。茂响第一次出现在满月面前,就凭自己如淌水般的话语和闻所未闻的见识,一下子把满月的心神俘获住了,再也跑不掉。

  俩人关系发展之迅速,带有实质性举动之快捷,不仅出乎村人意料,甚至连他俩人都觉得太快了。俩人又不由自主地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有实质性进展的那个时辰,正是遍野杏花凋谢杏木刚刚挂果的那个景色迷人的傍晚时分。

  因为村里调整田地,都是赶在秋收完成之后进行的。这时,田地里农作物基本收割完毕,便于土地的调整分配。若是晚了,村人赶节气,耕种上过冬小麦,就不好抽地重分。茂响来得太晚,已经错过了调地的最好时机。

  其实,也并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非要让茂响等到秋后再分到田地不可。振富曾跟木琴说过,可以把村里留出的那些机动地拿出一小块来,让茂响先种着。等秋后,再重新抽地规划。要不,他一年里只能吃你家的田粮了。木琴就问过茂林,这样做可行不可行。茂林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一口断然否决。他说,机动地都叫各家各户承包了。一收完秋,各家就担进了不少土肥。要是把这些田地再抽出来,恐怕村人不愿意。木琴闻听此言,就不再主张给茂响单独抽地。振富知道后,恨得牙根痒痒。他认为,茂林这是对着自己来的,也顺便弄木琴个难堪,以泄当初二期修路工程上马时的怒气。

  茂响对此事并不着急。好像他不急于伺弄属于自己的田地;或者说,他对种地一行本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只是热衷于帮衬着哥茂生,摆弄他家的农活。茂响有意避开茂生,把茂生家凡属与满月家田地靠近或搭边的地畔,全部划归到自己的责任范围。他自己单独下地,单独干活,不愿跟茂生合伙搭伴。他对茂生道,也就是这么点儿田地。你少弄点儿,我多干点儿,也好补补这么些年来我对哥嫂和杏仔的亏欠。其时,茂响的心思,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就是尽可能多地寻出单独与满月接近交流的机会。于是,他的小小计谋便一步步地得逞了。

  茂响时常与下地干活的满月同时出现在山坡地畔里,相互看得清对方的一举一动。在一些搭界的地里干活,俩人一边有说有笑地忙着手中农活,一边热烈地拉扯着一些俩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茂响时常潦草敷衍地赶着做完茂生地里的活计,就急忙忙地跑到满月家地里,与满月并肩携手地精心伺弄她家的农活。每当这个时候,满月心中总会涌出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全身。她觉得,有副结实的臂膀作搭手,心里有底,喘气舒畅,再苦再累的农活反而叫人感到轻松愉快。这样的心情和感应,正是茂响极力促成,且梦寐以求的。

  在那个迷人的傍晚,山野里一片宁静安祥。

  村人大多已经回到自己院落里,生火煮饭。袅袅炊烟随了徐徐山风,轻轻流窜于村子里的屋脊树梢间,飘来荡去,就是不肯消失遁去。村子里鸡狗鹅鸭的吵嚷声和村人呼儿唤女的吆喝声,穿过浓浓暮色,清晰地传到离村子不远处的北山坡下。

  此时,夕阳业已落进西山腹中。随之,又喷吐出橘红色霞辉,涂满了一色温柔的西天。四野笼罩在一片艳丽的色调里。除了和煦的晚风吹拂出的轻柔声响,一切都沐浴在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意境里脱不得身。

  茂响已经帮满月铲完了最后一沟垄畔,正准备收工回去。满月的手被荆条刺扎了一下,并折断在皮肉里挤不出来。茂响主动上前,帮她往外挤刺。茂响抓住她粗糙的手指时,满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控制着自己,努力地把手指放平放稳了。

  这一微小的举动,引起了茂响注意。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满月,立即被她脸上泛起的一抹羞红迷住了。在西天霞光的映衬下,那抹羞红如此地光彩,如此地艳丽,光彩若玉,艳丽如虹。立时,茂响眼中冒出一道带着烟火的目光,径直射进满月的瞳孔里。如同被强大的引力吸黏住了一般,俩人的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满月抵挡不住这么**裸的焦渴眼神。她轻轻地合上眼帘,堪堪躲避着茂响此时无声胜有声地倾诉和祈求。

  茂响把隔断了的目光逐次下移,扫过满月高挺的鼻梁,又被黏住在鼻梁下的嘴唇上。满月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有太多的话语在诉说。诉说的全部内容,尽被包裹在渐次浓重的喘息里。喷出的气息扑到茂响脸上,掺合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母性气味儿。这种气息一直钻进了他的体内,融化了他的心魂,催生出了体内休眠已久的原始**。

  茂响大胆地把自己布满粗硬胡茬的嘴紧紧压在满月嘴唇上,并努力追忆着久已忘却了的往日残存经验。他果敢地把舌尖探进满月翕动的唇间。满月如触电了一般,身子微震了一下。随之,她又狠狠地把茂响的舌尖含进自己嘴里,使劲儿地吸允起来。满月的举动,愈发激起了茂响的胆量和野性。他大力地回应着满月,把手肆无忌惮地伸进满月的衣襟内,揉搓着她那对有些干瘪的**。满月被彻底地揉酥了,揉软了,揉化了。身子也随之重重地向地上倾倒着。茂响顺势把她轻轻放倒在刚刚锄过的松软垄沟里,合身覆上。

  至此,一切都进入了一种意识模糊不能自控的疯狂状态。不觉间,满月的衣服被脱剥得一丝不剩。白里泛着霞光的肌肤,就那么真是又虚幻地呈现在茂响眼前。如一具精美的器皿里盛着一餐精美食物,等待着饥渴日久的茂响急不可待地品尝暴食。茂响惊呆之余,如饿狼扑食一般舍命而上。他撕啃着,舔允着,进攻着,贪婪无厌,不给满月身子一丝儿的空闲余地,不留一丁点儿的残羹剩余。直到暮色光阴消磨殆尽,直到大片上的霞光被撕扯成缕缕碎片,消融在了渐深渐浓的朦胧夜色里。两颗多年来漂泊无定孤苦伶仃的心魂,在茫茫人海里猛然踏住了真实而又踏实的陆地基石上。俩人终于止住了磕磕绊绊的脚步,即将开拓出另一条全新的多彩多姿的生活路径来。

  经过了这一次久已不再的生**验,俩人走得更近更紧了。尽管俩人时时处处地遮掩躲避着,到底是欲盖弥彰。村人那一双双充满探寻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俩人不同寻常地交往。多数村人对此津津乐道,觉得俩人走到一起,完全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满月守寡了这么多年,咋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改道嫁人,非要等着同样是鳏寡一身的茂响前来填空。茂响的到来,又是因了杏仔先他回村,早已替他搭就了扯好的红线。茂响就是寻着这条红线,才姗姗地回到了生养他的小山村。这样推断下来,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便统统在杏花村里悉数上演了。

  茂生木琴等人自然大喜过望。他俩适时地帮着撮合这事,托雪娥去满月家提亲。当然,这提亲一说,实属多此一举。但是,没有媒人,就缺失了证婚人这一重要人证,便不符合村俗乡约,得不到村人理所当然地认可。因而,媒人的提说,是对茂响和满月俩人之间遗漏了的婚姻细节的一种必要补续。

  雪娥虽是痛快地接下了这个美差,却没有立即动身。她要等着跟茂林商量一下,通通气儿再行动。不管大事小情的,雪娥都要征求一下茂林的意见。这是两口子多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家庭条规。出乎意料的是,茂林闻听此事,顿时冒出无名的光火来。他大发脾气,敲桌子夯碗的,嫌雪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吃饱了没事干撑得慌。

  雪娥大感意外,就追问茂林是咋的了。人家都风传,他俩人早已经上过床睡过觉了。现今儿,俩人都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咱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这样的好儿,咱不去为,还能叫别人为了去么。

  茂林更是火冒三丈。他大骂雪娥如吃屎的娃崽儿般香臭不懂,不叫去,自有不去的因由,还问那么多干啥儿吔。叮叮哐哐地一顿猛敲,把雪娥吓住了。她以为,男人肯定有不叫自己去说媒的道理,直后悔自己咋就生就了颗猪脑壳儿,轻易接下了这么个差事呐。

  犹豫再三,雪娥还是硬着头皮找到木琴。推说自己与满月性子合不来,恐怕这媒人当不得。木琴很是诧异,不知雪娥为何脱身不管,却又不好追问。她只好找到兰香,让她去辛苦一通儿了事。

  雪娥眼睁睁地看着兰香风光神气地进出在满月和木琴两家的院落间,谢声不绝,笑声不断,自是眼馋得紧。雪娥忍气吞声迁就宽让的举动,并不能熄灭茂林心头儿业已蹿出的火苗。就此,在茂林和茂响两个男人之间,牵引出了一场因醋意十足而引发的撕破了脸皮出尽了洋相儿的赤膊战。

  茂林与茂响的赤手对决,已是早早晚晚都要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可以避免的可能。

  茂林对满月的惺惺惦念,一直没有在心里断绝过。这与对木琴的惦念大不相同。木琴的特殊身份和刚硬脾性,让茂林早在当年第一次试探进攻失败后,就彻底掐断了那根妄想的心弦。但是,对满月的妄想欲念,并没有因了当初被满月家那一记门板碰撞而折断了念头。在知道自己已经无望爬上满月家那张大床后,茂林便在心里发誓道,我要是睡不了她,全杏花村的男人中,谁也甭想粘上满月一丁点儿腥臊味。时间长了,看到满月一直没有在村里改嫁续弦的意思,他的心劲儿渐渐淡了下来。心理上也渐趋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平衡状态。尤是这样,他心里仍然放不下满月。大多数情况下,夜里与雪娥捣鼓夫妻间那点儿事时,他的脑壳儿里始终晃悠着满月的影子。有时,就闭眼寻思着,身下死死压住的就是满月。每到这时,他就漏*点万丈,戳弄着胯下号称全村第一大号的家什,使尽了本事,逞尽了威风。弄得雪娥飘仙欲死,颤音不绝,回味无穷。

  渐渐地,随了茂响突然而至,茂林感到了一丝隐隐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村中对茂响与满月俩人风来雨去的流言蜚语。早已平息了的那个念想,又一次探出头来,并张开久已封闭的嘴巴,大口吞咽下越来越多的醋意和不可示人的妒忌。早已发下的誓言,又一次坚挺在茂林心坎上。当振富提出给茂响调地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地坚决反对。既是给了尚不知情的茂响兜头一记闷棍,又一次地重锉了振富强要出人头地的锐气,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至于自己的举动会给木琴带来啥样影响,茂林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万没想到的是,木琴竟然明目张胆地为俩人张罗起婚事了。嫉妒气闷得就要发疯的茂林,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他绝不能容忍茂响那个如丧家狗般溜回来的混账东西,整日整夜地搂着满月睡觉。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明白,自己是癞蛤蟆想吞天鹅肉痴心妄想呐。找茬儿打一顿茂响,出出胸中的恶气,是茂林近些天来日夜琢磨的唯一一件大事。

  此时的茂响,也有了教训一顿茂林的想法。这想法,完全是满月无意中挑唆起来的。随着俩人感情的不断升温,漏*点碰撞之事便经常发生。特别是在兰香登门提亲之后,俩人的接触便显得光明正大起来。一些不必要的遮掩藏掖,能省的,也就省了。俩人蕴积多年的**火种,早已被那个迷人的傍晚彻底引燃了,并爆出了不计后果不顾影响的冲天火光来。

  有时,俩人是在无人的野外交媾。有时,瞧见柱儿不在家中,俩人便滚到满月家的大床上漏*点演绎一番。漏*点过后,就要互诉衷肠,倾诉各自经受过的艰难困苦。无意中,满月当笑话似的,就把茂林当年行为不轨的狼狈样子转诉给茂响听。当时,茂响不动声色,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同时,又得知了茂林在为他调地过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便愈发激怒了本就血性十足的茂响。他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和恰当的理由,教训一顿茂林。既为满月当年蒙受的屈辱报仇,又为受到公然藐视的嫂子木琴撑腰。

  由此,俩人的交火,便如期而至。

  是个下着小雨的天气里,在南大河的河沿边。茂林沿着河岸,牧放着自家的耕牛。茂林家养了两头黄牛,一头是当时生产队最好的母牛,另一头是今年春天刚下的小牛犊子。茂林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挽着裤腿,赤着脚丫子。他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跟在牛屁股后头,慢慢地向前挪移着。

  此时,天空中正不紧不慢地下着缠绵不绝的细小雨丝,远处山峦躲在湿漉漉的雨雾中。因雨丝漫起的雾气缭绕在峰头山腰,远近的景物便忽而清晰,忽而迷离朦胧。河床中的水流比往日大了许多,“哗哗”的流水声盖过了四野里持续不断的嘈杂声。河边长满了碧绿的野草,在细雨迷蒙中愈发显得艳亮一新。两头牛便顺着岸边草丛,用宽大的舌头横卷着油绿欲滴的鲜草,香甜而又惬意地吞咽着。

  这个时候,茂响从上游趟着河水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具鱼网。他趁着下雨的空当儿,下河捞鱼摸虾。既为改善生活,更是在做着他喜欢做的事情。

  迎面相遇的时候,俩人都没有打招呼说话。这便是心情不顺心火冒烟的征兆。

  错身而过后,还没有走出几步远,茂林不由自主地把一口痰响响地吐到脚后跟。他对前面正吃草的牛叫道,你个***,哪去呢。自己跟前的鲜草不吃,偏要去抢人家的嫩草,想找死呀。

  此时,高度戒备而异常敏感的茂响,立即听出了茂林叫声里藏着的余音。他停下脚步,扭头盯看着茂林,问道,说谁呢。

  茂林也停下身子,回头盯看着茂响。他回道,我说牛呐。这畜牲不知好歹,专抢人家嘴里的嫩草,说不得么。

  茂响瞪起眼珠子,厉声说道,你别指桑骂槐地找不愉气哦。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是给抖落出来,可是上不得台面呀。

  茂响的话,直戳得茂林黑血涌头。他紧紧攥着牛皮鞭子,跟上前去,如斗红眼的公牛。他指点着茂响道,你讲哦,今儿就抖落嘛。你那点儿偷鸡摸狗的烂事体,更上不得台面,能羞死先人呢。

  没想到茂林会厚颜无耻到了如此地步。当年强*奸未遂,满月不去告发他也就罢了。自己与满月正正经经地谈婚事,他竟然醋意大发,横插一杠子,还反过来嫌他。这个理怎能讲说得通。于是,茂响见教训他一顿的时机就在眼前。茂响不再跟他斗嘴废话,而是一步窜上前去。他一把抓住茂林手中指点自己的牛皮鞭子,用力一扯,把毫无防备的茂林一下子扯进了滚滚河水里。茂响得手不饶人,立即骑跨到他身上,挥起拳头就是一顿暴打。茂林也明白,自己琢磨了好多日子的大事已在眼前发生了。他便不敢怠慢,马上翻身进行有力地回击。

  俩人如水鸭子般翻滚在河水里,也不声张喊叫,更不出声怒骂。就像两头抵角斗架的公牛,死命地对峙攻击着。四只老拳挥来挡去,四只脚丫子踢来踏去,四只眼睛喷射出骇人的血光,四只鼻孔里传出如牛哞般的粗重喘息。

  这场没有浩大声势只有惨烈场面的闷架,因为没有一个看客,也就没有一个劝架的。只得凭借各自实力应战到底,他俩便足足地打上了一顿饭的工夫。直到俩人累到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了一丁点儿力气为止。

  对决的结果是,俩人全部鼻青眼肿,嘴角和鼻孔里都流着血,浑身精湿如烂泥里的泥鳅,衣裤撕扯得破损不堪。茂响上衣的两条袖子被硬生生地扯掉了,剩了两条光溜溜的肉胳膊,就跟穿了一件坎肩马甲似的。茂林的裤腚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结实硕壮的腚槌子露在了外面。不用手捂住,就没法见人。更为重要的是,俩人的裆部都受到了严重撞击。他俩当然明白,对一个男人来讲,打蛇先打七寸,打男人就先打裤裆。这都是致命地一击,是痛打男人的致胜法宝。于是,俩人在对打过程中,极力寻找对方的腿裆,抽空儿就往那里招呼拳脚。

  在终止了厮打后,茂林一手捂着腿裆,一手捂着后腚,驱赶着两头耕牛,艰难地向家中挪去。茂响则强忍住伤痛,在河里洗净了脸面。他拎着衣袖捂着腿裆,晃晃悠悠地躲进不远处一间用于护青的小土屋子里。生起一堆火来,把衣裤脱下,烘烤到大半干了才穿上。随后,他强装无事地回了哥嫂的家门。

  至此,这场势均力敌未分输赢的对决,才堪堪落下了帷幕。

  当帷幕再次拉开时,俩人不再是躲藏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进行一场无人喝彩地对决。他们要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调集起全身力气和所有能够鼓动起的周遭势力,进行一场龙腾虎跃的争霸战。

  厄运正一步步地紧逼上来,渐渐袭近了眼前。木琴却对此一无所知。

  在灾祸来临前的有限时间里,她正加紧步伐,铺排着茂响的喜事和村里卖杏的大事。

  茂响跟茂林对决后,狼狈不堪地回到木琴家。茂生惊讶万分,一个劲儿地追问茂响,是咋的了,跟谁人打架了。茂响杀死也不讲。他只是敷衍道,自己滚在河里咧,没有打架呀。这样的谎话,连茂生都骗不过,何况是木琴。

  木琴很纳闷,却又不好当面穷追猛问,闪了茂响的脸面。但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是,茂响与人打架了,估计厮打的程度很不一般。

  第二天,木琴在路上被雪娥截住了。雪娥哭诉了茂林和茂响打架的事,说茂林被打得下不了床,要木琴替她作主。木琴大感意外。她说,他俩平日里好好的,咋就会动手打架呢。雪娥也讲说不清,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木琴赶紧去了她家。果见茂林躺在床上,满脸伤痕与茂响的一般无二。木琴就问俩人打架的原因。茂林当然不敢说出实情。他吱吱唔唔了大半天,只是推说俩人一言不合就动了手,也没有多大事吔。木琴心下疑惑。她觉得,俩人对打成这副样子,没有十分利害地冲突,是不可能下这样的死手的。

  正疑惑着,满月也在村里截住了木琴,并把她扯进了自己的家门。满月守着木琴的面,一点儿都没有隐瞒。她把茂林当年如何对自己动了歪心思,又如何因了她与茂响好而在调地时使坏,又怎样惹得茂响生了一肚子气等一系列的事体,原原本本地讲给木琴听。末了,满月竟以亲妯娌的架势,求木琴替她和茂响做主,不能叫外人白白欺负了呢。

  木琴听明白后,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先是生气茂林,狗改不了吃屎的劣根子。自己守着婆娘娃崽儿一大群不说,还吃着碗里看着盘里占着锅里的。满月都到啥时候了,就要改道嫁人了。他还贼心不改,淫心不退的,连个畜牲都不如呢。同时,她也生满月和茂响的气。满月明知茂林一直惦记着她,还有过一场纠葛,当时就应该挺起腰杆来绝了他的淫念。即便绝不了,也应该闷进自己肚子里,怎能跟打得火热的茂响讲呐。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争风吃醋的主儿。为了自己女人,刀子都敢捅,火枪都敢用的。你满月活了这么大年纪,难道不知晓么。还有茂响,才来了几天呐,脚跟子还没扎稳,就开始寻事打架,挑动不安。看来,他是长就的骨头生就的命,旧病复发了。再怎样伪装,也装不了一时半刻的。木琴不好对满月发火。毕竟一个寡妇人家,这么些年来孤儿寡母地过日子。木琴实在不忍心再叫她伤心掉泪。但是,茂林和茂响俩人却是饶不得的。不趁机给他俩点儿颜色看看,说不定今后还要弄出啥样的景儿来呐。

  木琴什么话也没说,出了满月家门,抬腿便再次跨进了茂林家的门槛。当着雪娥的面,木琴摆出了支书和家族嫂子的身架,把茂林七十三八十四的狠狠数落了一顿。她当然不会把俩人打架的原因挑明了,但如刀刃一般的话语纷纷砍在了茂林亏虚的心坎上。训得茂林大汗淋漓,却又吱声不得。撇下灰头土脸的茂林和惊呆了的雪娥,木琴又赶回自己家中。她把茂响堵在锅屋里,又是一顿夹抢带棒地训斥。茂响一声不吭,闷闷地受着嫂子的一顿猛烈磕碰。那阵势,连站在一旁的茂生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替弟弟讲话说情。

  岂不知,为了自己一时的泄气痛快,木琴将再次吞咽下自酿的苦果。这是她天边儿里也想不到的。

  虽然木琴给足了茂林面子,没有把他内心里的龌龊事抖落出来,茂林却把她记恨在了心里,恨不得把她掐死撕碎了方才称意。他对雪娥道,看见了吧,才动了她小叔子一根小拇指头,她就护己护成了这样。连本家亲族的颜面都不顾了,往后还能有别人的活路么。等着瞧吧,我非得出这口恶气呀。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就不知道马王爷生就了三只眼。

  茂响心里也恨木琴。他觉得,自己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一通,冤死了也找不到偿命的。还是亲嫂子呐,帮着外人整治自家人,是标准的胳膊肘朝外拐吃里扒外的东西。想是还记恨着当年南京的事体,借机出气呐。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只能忍住了。一旦自己的一些事体都安顿好了,再说也不迟嘛。不叫我过安生日子,谁也甭想过好日子。

  此时,木琴心里想的,反倒是另外一回事。

  今年杏树的挂果率,一如上年一样好。这完全得力于茂林带领着技术小组夜以继日辛苦操劳的结果。修路工程一完工,刚拐过年,茂林便把一群崽子见天儿拴在自己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他把全部精力用到了杏林管理上,不给崽子留一点儿空闲。

  茂林所以有这样的劲头儿,也是有私自想法的。连续两年了,凡是集中管理的杏林都有了不错收成。按卖杏的情形来看,各家也都有了一笔丰厚收入。因为修路的缘故,各家各户带着汗腥味儿的票子,统统被木琴等人扔到了大路上,全变成了睡梦里那些中看不中吃的香果。而今,好歹算是把这条该死的路修完了。这就意味着,今年的杏果收入将踏踏实实地掖进自己兜袋里,再不用担心即将煮熟的鸭子会飞掉了。因而,被钱憋红了眼的茂林,对今年杏林管理注入了极大热情和企盼。茂林的心思,代表了绝大多数村人的想法。于是,刚从艰苦工地上转回来,尚未缓过劲儿来的村人,便相互挣扎着,重新鼓起又一轮的干劲儿。全家老少悉数出现在自家杏园里,浇水施肥,精心伺弄着将要结出票子的杏林。

  连茂生都拖着不舒适的身子,早起晚归地穿梭在村落和杏林之间。木琴当然知道村人的想法。看到今年杏林长势喜人,开花率和挂果率也高,她心下自然欣喜。几年来的杏林管理,虽说有了出人意料地收益,但实事求是地讲,受益的不是村人,而是村集体。尽管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毕竟村人贫困的生活状况是现实的,村人做梦都想抓一把票子的心情是急迫的。因而,今年杏果销售的顺利与否,直接关系到村人生活状态地改善,影响到村庄安定团结的大计。木琴不敢有丝毫地麻痹大意。

  眼见杏果就要到了成熟期。面积比上一年的还要大,产量肯定要更多。有了上年卖杏的教训,木琴不敢再窝屈在市、县的市场上兜售。必须像前年县委杨书记说得那样,走出去,到外面去闯市场。不的话,去年卖杏的惨状,恐怕又要在今年里上演了。

  到哪里去闯市场,这是个令木琴头痛的问题。不管到哪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也绝对不会再有像县里杨书记、杜县长和市里秦技术员那样的人出面鼎立相助的,只能靠自己撞大运。这样的撞法,显然没有几层胜算的把握。

  为此,木琴焦躁了很长时间。最终,她眼前一亮,何不到南京去。南京是个大都市,她自小就生活在那里。对城里人的生活习俗和饮食习惯,她自然了如指掌。不要说夏季水果俏卖了,就连寒冬腊月的街面上,也能寻到一些水果的踪迹。更为主要的是,自己所有亲人都在南京城里居住生活,大多数的亲戚也都住在南京。如此牵扯开来社会交接面自然要大,熟识人自然要多,这是个很好却从未利用开发过的市场资源和人力资源。而且,自己负气舍弃亲人来到杏花村,屈指算来,也已有十六个年头了。顺便去看望父母兄弟姐妹,正是自己近几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有了这个打算,木琴心里有了底数。她跟村班子里几个人商议定,并分了工。振富带几个人,专跑县城和市里的市场。茂林带几个人,就跑周边的县城和镇子。木琴负责到南京去,看能否闯出个大市场来。这样的商议结果,参加会议的人都没有异议。茂林还当着班子的面,提醒木琴说,也把我哥带上,一起去,顺便走走亲呀。他的话,立即得到了全班子人的赞同,都说,是哦,是哦,都这么多年咧,应该回去看看呀。来回的车票,咱村里就给报了。

  木琴这才有了带茂生一起回南京探亲的想法。她当场表示,公事私事要分清,一码儿归一码儿。若是事情联系成了,只报销自己的路费,茂生的车票要个人承担。要是联系不成,自己的路费也不能叫村里报销,就算自己走了趟娘家。

  这些话都挑说得明明白白的,木琴自然想不到,日后还会因此弄出捅破天的事情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木琴便放下心来,跟茂生屋里家外地忙活着,筹备着南京之行。

  在动身之前,木琴要急于办妥一件大事。就是尽快给茂响和满月完婚。

  俩人的对决打斗,让木琴意识到,不尽快把茂响和满月拾掇在一块,随之而来的麻缠事会更多。不光茂林不会善罢甘休,仅是来自村人的口水唾沫,也能把茂响俩人淹死。基于这样的想法,她决定在回南京之前,必须先把俩人的婚事办完了。

  她径直找到满月,征求满月的意见。满月没有啥话可讲,只是说,要跟柱儿商量一下,只要他不反对就行。木琴又把茂生和茂响老哥俩单独叫到一起,商议给茂响完婚的事。茂响当然巴不得这样做,且乐不可支。茂生也觉得,这么办理好,趁热打铁,赶快把俩人的大事办完了,去了块心病。省得夜长梦多,再有个啥变故的,就不好收拾了。他只是担心房屋的问题。原准备今年狠狠地攒攒劲儿,把新屋盖起来的。若是这么急着办理,恐怕房屋的问题一时不好解决。

  茂响看到哥犹豫不决,便提议道,我跟满月商量商量,她有现成的屋子,能不能就在她那儿安顿下来。等柱儿结婚娶媳妇,我再给他盖栋新宅子。

  木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满月和柱儿同不同意。要是她俩同意了,事就这么定下来。

  茂生搓着两手,不好意思地说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倒感情好。你就赶去商议吧。西院就给了京儿住。等杏仔结婚娶媳妇,我也给他盖栋新宅院呀。

  茂响急道,看哥讲的,也太外翻咧。等杏仔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叫你受累。这么多年的养育恩德,还换不来一栋宅子么。

  商议妥后,茂响就去找满月商量。满月都把自己身子义无反顾地给了他,随之也就把自己下半生的命运全交给了他。这点事情,还会不同意么。她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得到满月的回音后,木琴还是不放心。她又跟酸杏通了一下气儿。毕竟,死鬼喜桂是贺家的人,还留下了独根苗柱儿。没有以酸杏为代表的贺家人认可,恐怕要留下后遗症的。酸杏早就知道了满月和茂响之间的事。就连俩人睡到一起的事体,他也早有耳闻。酸杏巴不迭地赶快把俩人的事早办喽,省得村人到处嚼舌根子。木琴郑重其事地来征求他的意见,他就表示极力支持。他说,这是好事吔,早办了早省心。老这么拖下去,于人于己都不是好看相儿。也防着今后再弄出啥洋相儿来,叫村人嗤笑。

  有了满月的答复和酸杏的态度,木琴才放下心来。她带着家人,紧锣密鼓地操办起了俩人的婚事。

  二人都是再婚,还早把事体闹得沸沸扬扬的了,时间又十分急促,婚事的筹办就本着因陋就简的原则。一些礼节套路等,能省的,也就省了。必不可少的礼数,像过期、问口等,全由临时媒人兰香一手揽过来。

  茂生利用给京儿做家具时剩下的木料,加班加点地给茂生打造了饭桌、床柜等家具。他领着京儿等几个崽子,用剩下的油漆,把满月家门窗重新漆了一遍,又把屋里的墙面用石灰水涂抹一新。木琴又抓紧铺排着,领人给他俩套了两床大红的被褥,还给茂响和满月各做了一套崭新衣褂。

  在整个筹办过程中,柱儿一直不大上紧,兴致也不高。他经常找个借口,推三阻四地躲了出去。茂生就有些担心,跟木琴道,我咋看柱儿有想法呢,好像不大高兴呀。

  木琴也看出了柱儿的懒散举动。她就跟酸杏提起,叫他摸摸柱儿的心事。酸杏不敢怠慢。他把柱儿叫到自家里,爷俩拉扯了大半天。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爷俩的谈话比较艰难。酸杏以长辈身份自居,把满月多少年来家里家外独自操持的辛劳与愁苦讲话了一遍又一遍,直说得口干舌燥嘴丫子冒白沫儿。柱儿对面闷坐着,耷拉着脑袋,就是一言不发。

  他内心的矛盾和苦闷,作为局外人的酸杏,也能够深深地感知和理解,却又一句话两句话地解说不清。其中,既有对亲爹喜桂的哀怜,又有对亲娘满月的同情,还有对自己今后生活处境的尴尬难堪与忐忑不安,更有对茂响因陌生不信任而产生的排斥与戒备心理。种种困惑忧虑交织在一起,弄得他整日迷迷糊糊的。他不知该怎样把握自己,给自己一个准确定位。

  至今无法知道,酸杏是如何做通了柱儿的思想工作。最终,柱儿还是接受了娘改道的事实,直面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酸杏回话道,也没啥大碍吔。柱儿也大了,见娘要改道,心下有想法也是自然的。我都跟他讲说通了,婚事该咋办,还是咋办。只要跟茂响讲明白,明后年一定要给他起座新院落。柱儿老大不小的了,也到了提亲娶媳妇的年纪了。别现时抓瞎就行。

  茂响一口答应下来。他拍着胸脯保证道,今后,我拿柱儿跟杏仔没有俩样。不仅是他的新屋,就是他的婚事,我也一并包办哩。

  木琴又把茂响、满月和柱儿叫到了酸杏家,把这些事体一一摆说开来。征得每个人同意后,才形成了个统一意见。这样的做法,既给柱儿吃了颗定心丸,又能让茂响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更要有个放心的证人,以防日后生出不愉快来。

  应该说,茂响和满月的婚事,木琴处理得极为谨慎小心。考虑得也周全,做到了洒水不漏。不仅茂响和满月说不出啥儿来,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村人,也是首肯赞成。

  在木琴与茂生踏上南京之路的前两天,茂响与满月终于举办了一场不伦不类的婚礼。

  所以说不伦不类,是因为俩人的嫁娶过程极为特别,打破了小山村保留的所有习俗礼仪。在杏花村几百年的岁月里,恐怕是独此一份的。

  如果说,满月改嫁,茂响娶亲,新屋却是满月的,茂响被迎进了人家的门槛。就如同茂响倒插门,进了满月家一样。若说是茂响倒插门,茂响的姓氏不改,身份也不变。婚事操办的主角,以及所有礼仪流程和费用盘点,包括摆席待客等等,全是宋家的茂生木琴两口子主持操办。这种别开生面的婚事,让杏花村的老老少少们大开了眼界。村人都赶上前去,围在门前,伸长了脖颈,围观着这场难得一见的稀罕景儿。

  婚礼安排在早上举行,这与京儿和叶儿的婚事极为相似。此前,满月就曾问过酸杏,说俩人都是二婚,是不是就得在下晚儿举办呀。酸杏跟木琴碰了一下头,问她的意见。木琴坚持在早晨办理。依旧是给京儿和叶儿办理婚事时的那句话,什么头婚再婚的,要我看,都是新婚,就得喜事喜办。于是,就定下了在太阳刚出山的时辰举办婚礼。为此,茂生还专门去求教振书,叫他给查个良辰吉时。振书在知晓了木琴的意见后,当即着手查看,定下了辰时三刻的吉时。

  有了京儿和茂响爷俩的先例,杏花村从此改了百年不动的规矩。凡是再婚的喜事,全部从下午挪到了上午举行。跟初婚的年轻崽子们一般无二地操办喜事,甚至连喜事的流程都一摸一样,不再有什么人为偏差。应该说,这是一件合人心顺民意的好事。

  俩人过门的唯一不同之处是,满月不出门迎亲。由京儿和人民等几个崽子陪着茂响,踏着吉时的钟点,进到满月院子里。俩人象征性地搞了个简单仪式,便送入洞房了事。

  接下来,茂生和木琴就张罗着摆席待客。因为没有明显的主客之分,也便没有了主席客席之别。木琴在自家东西两院里摆了几桌席面,把村里各姓氏家族的长辈和平辈人请了来,一同喝了喜酒,就算把俩人的喜事办完了。

  本来,村人是想看一场热闹的。在这场男女身架颠倒的婚事上,满月如何迎娶茂响,茂响如何嫁进满月家,木琴又是如何打理收场的。直到酒席吃过,村人才大失所望地回了家。都觉得,也没有啥热闹可看,不过是场很正常的婚礼罢了。谈不上多么扎眼,也谈不上多么土鳖。

  举办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柱儿坚持着搬出了自家院落,住进了洋行的屋子。满月很是过意不去。她苦劝柱儿,让他跟茂响和自己住在一起。柱儿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愿意出去住哦。满月心有苦处,却又说不出来,就跟木琴讲了。木琴也同意柱儿的决定。她说,娃崽儿大了,自有他的心思和打算。只要你俩日后热热地待他,就甭用放不下心呀。

  夜里,洋行带着几个崽子照例赶来闹洞房。毕竟碍于年龄和身份,不敢闹大发了。(东方*小*说*网.com)他们便呼呼啦啦地来,板板正正地坐了,让茂响陪着喝了半天茶水,吃了几块喜糖,吸了几支喜烟,再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气儿,就被送出了屋院。

  茂响返身回到屋里时,满月已经开始铺展床铺。

  茂响插好门,把满月紧紧搂在怀里。刮得精光的嘴巴凑到满月面颊上,安心放胆地磨蹭着。俩人再也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样提心吊胆地亲热了。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地做俩人愿意做的任何事体,包括此时的亲昵举动。

  此时,满月感到心满意足。孤守了十多年不堪回首的苦日子,从此将一去不复返了。她又可以昂起头,挺起胸,在男人宽厚结实的臂膀护持下,奔自己的好日月,过自己的新生活了。{东方小说网.com}

  她顺应着茂响的心意,乖顺地躺倒在他宽厚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一任茂响解开自己衣扣,脱光身上衣服,大胆地探察身体上的每一处隐秘部位,肆无忌惮地抚摸肌肤上的每一寸敏感区域。有难忍的燥热遍布全身,有难耐的欲望奔突在体内。慢慢地,满月眩晕了,沉醉了,昏睡了。眩晕在男人粗糙指尖的触摸中,沉醉在男人身上散发出汗腥味儿的熏蒸中,昏睡在男人结满坚硬肌肉的胸膛里。她感受到了茂响由轻而重、由缓而急、由柔而烈地攻势,渐次若霹雳闪过心空,暴雨漫过堤岸,夯锤重击着心魂。

  在一次次浮游又淹没了的汪洋浪潮里,俩人感受到一种重生的滋味儿。是青春的重生,肢体的重生,天日的重生,行将泯灭了的欲望的重生。

  这个夜晚,对于茂响和满月而言,是个重生之夜。

  南京,是木琴的出生地,也是她的伤情地,更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如此复杂的情感,一齐掺杂揉和进女人敏感又沧桑的胸腔里,注定了木琴南京之行的复杂心绪和莫名的压抑情感。

  她和茂生拎着小包扛着大包,从镇上乘坐汽车赶到县城,再转乘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到济南,又换乘火车直奔南京。在一路颠簸换车的疲劳旅途中,木琴再一次陷入了离开南京时那种失落低迷情绪里而不能自拔。她言语极少,精神不振,有几次还冒出打道回府的想法来。

  这种自相矛盾前后不一的心理,连木琴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诗来,“近乡情更怯”。下面是什么句子,又一时记不清楚。但绝对地熟悉,就堵在嗓喉间,呼之欲出,又始终念不出来。于是,她哀叹自己学生时代熟读的那些诗书,尽被十几年来杏花村山野里那些风霜雪雨统统风化,终至消磨殆尽了。好几次,她费力地调集沉入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几经折腾,想疼了脑仁儿。终于记起,这是初唐诗人宋之问写的一首《渡汉江》。诗的全文也便喷涌而出:“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在记忆回归的那一刻,木琴乘坐的火车正轰轰隆隆地行驶在南京长江大桥上。

  本书首发。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作者:北国长风所写的《不灭的村庄》为转载作品,不灭的村庄全文由网友发布。**

  如果您发现本不灭的村庄最新章节,而笔下文学又没有更新,请发短信通知我们,您的热心是对网站最大的支持。

  ②书友如发现本不灭的村庄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马上向本站举报。非常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③本不灭的村庄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笔下文学的立场无关。

  ④如果对不灭的村庄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到论坛发帖或发短信给站长,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⑤不灭的村庄是一本非常好的书,为了让作者北国长风能提供更多更好的作品,请您购买本书或VIP章节、或多多宣传本书和推荐,也是作者的一种支持和鼓励! 本章节已阅读完毕(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