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路弯弯(一)(1)第2/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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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欢愉的夜晚,似是专为俩人而准备;这间温馨的房屋,似是专为俩人而建造;这时的静谧夜景,似是专为俩人而设计。除此,谁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没打招呼,也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公社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就不声不响地开进了村子。

  调查组共有四人,组织委员老沈、宣传干事小钱、妇联主任老胡和公安干警小林。在老沈的带领下,一行四人直奔大队办公室。

  原先宽敞的院落,现在显得拥挤了许多。最西边的院子被改建成了村小学校,中间隔出了两间屋地的卫生所,最东院也是两间屋地的大队办公室。卫生所原本就是个安静的所在,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大队办公室却是大门紧锁,院里不时地传出麻雀争食吵嚷的鸟鸣声。学校里的娃崽儿们正在上课。他们在小胡老师的带领下,大声地朗诵着一段课文。响响的童声撞出门窗,撞落了秋日里满树枯黄的杏叶。惊吓得藏身枝桠间的鸟雀们焦躁不安地上下蹦跳。忍无可忍后,再“哧”地一声远远逃去,留下纤细的枝条还在摇晃个不停。

  老沈让其他三人分头到附近的院落里调查了解情况,自己则倒背着手踱进卫生所,就见姚金方一个人正俯身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老沈进到了屋子,姚金方还是没有察觉,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卫生所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两间屋子只留有一个门,外间做门诊用,里间做了药房和打针兑药的地方。里外间的隔墙上开了一扇门。没有门板,只用一块白布遮着,成了个布帘门,贯通了两间屋子。外间有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均靠东墙安放着,就是姚金方屁股坐的和俯身趴着的桌凳。桌前靠南墙的地方,放着一张排椅,供前来看病的人歇息。靠北墙安放着一张小木床,是预备打针用的。

  屋内的墙壁均用白石灰细细地涂抹了,白花花地耀人眼睛。这还是姚大夫特意跑去找管建设的头儿,专为儿子要来的。他教训姚金方道,既是要搞卫生所,就得有卫生所卫生整洁的样子。要不,弄得跟各家住户似的,还咋给人看病哦。

  这石灰弄来后,酸杏一时傻了眼,不知道咋用。村人也当了稀罕景儿瞧,都不知道做啥用。现是茂林又跑到人家那里打听明白了,才半信半疑地将过好的石灰水涂到墙上。刚涂抹上墙,就跟衣服上淋湿了粪水,灰暗又潮湿,还不如泥抹的墙面平整好看。谁想,天明儿赶来一看,乖乖,干透了的整面墙雪白一片,耀得人睁不开眼。村人才知道,这玩意还真是好东西。振富当时就后悔了,后悔银行的新屋里没涂这东西。要是用了,还不馋死人呀。

  墙上张贴了几幅医用的彩色画子,是姚金方专门跟姚大夫要了来装点门面的。其实,那画面上红红绿绿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小黑字,他也弄不大懂,只是比村人稍微明白些而已。即使这样,也让村人一进门就先对年纪轻轻的姚金方产生了一种敬畏,继而奉若神明。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一溜儿小跑地奔了来,看小姚大夫给治病。还以此作为向人炫耀的本钱,到处宣扬。

  老沈打量了一番诊所里的布置,见姚金方还没有醒来的意思,就用脚“哐哐”地踢了踢桌子腿。姚金方吓得一哆嗦,慌张地抬起了头。见是老沈,他赶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抹抹脸,说道,是沈叔来哩,咋没听到动静哦。

  老沈揶揄道,没把你吓着吧。做啥美梦呐,是想娶媳妇的梦吧。

  姚金方愈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回道,沈叔你总跟我开玩笑,也不把人家的工作放到第一位上。又问,沈叔来检查工作呀,咋不见大队的人陪着呢。

  老沈说道,问你个事,你得实话跟我讲。这村的人是不是喜欢搞封建迷信,还是大队干部带头搞的。

  姚金方眨巴着大眼睛,寻思了半天,回道,没呀。就是听人说,这村的北山上有火狐狸,说是成精的狐狸。也都是胡说,活着的人谁也没见过,只当听玩笑话罢了。

  老沈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叫他出去把酸杏等村干部找来,到大队办公室候着,公社要找他们挨个谈话。姚金方急忙跑了出去。

  老沈坐在凳子上,边吸着烟,边寻思着怎样才能打开突破口。

  老沈此来,是专为调查杏花村大搞丧葬礼仪和封建迷信活动的。而且,是主要干部带头搞的,影响极坏。

  杜主任单独对他讲,要是调查情况属实,就拿杏花村开刀,给全公社各大队各小村重重地敲一下警钟。涉及到的人员,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一律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迁就。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公社大院里到处传着杏花村的事。一是杏花村北山上出了只成精的火狐狸,谁见到谁就要倒霉运。不供着敬着,整个村子就要遭灾遭难,甚至还会波及到全公社全社会。二是酸杏殡葬老娘时,大搞弄神捣鬼的那一套。还纠集全村人为自己老娘出殡,严重破坏了生产秩序。酸杏是在顶风而上,与上级政策对着干。三是杏花村随意制定土政策,损坏人民群众的财产,擅自收缴村人用以看护庄稼免遭野兽糟蹋的土炮,弄得社员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仅此三条,就足以震动公社领导层了。于是,公社组建了这个联合调查小组,专门来查清事实真伪,尽快消除社会上的不良影响。

  木琴赶到大队办公室的时候,振富和茂林正在院子里心神不定地乱转圈圈。见木琴来了,俩人就齐上前,打探公社来人的用意。

  木琴也糊涂着,说,没听说有啥要紧事呀。

  茂林略显紧张地道,酸杏被叫到隔院的卫生所里谈话,现今儿还没出来呢。不会有啥祸事吧。

  谁也没有搭他的话茬儿,振富和木琴都在紧张地琢磨这件蹊跷事。木琴瞥见老胡的身影在大门前的坡下一闪,就快步赶了出去。果然,就见老胡正要上坡,奔大队的方向走来。

  木琴紧跑几步,迎头赶上去。她也顾不上寒暄客套,就直奔主题,悄声问道,胡大姐,这么急着来,有啥事么。

  老胡机警地四下里望望,说道,来调查的。

  木琴赶忙把她拉到附近的一家院落,正是茂山家。

  茂山两口子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就从外地抱养了一双儿女。大女儿叫紫燕,小儿子叫大路。紫燕和大路都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姐弟俩边看守着家门,边在门前玩耍。

  木琴叫紫燕看着点儿动静,说要是有人来,就说家里没人,别叫进来。紫燕欢快地答应着。她还把一只杌子放到大门的正中间,自己一抬小屁股,就稳稳地坐了上去。看那架势,任谁也甭想踏进她家的大门口。

  进到屋里,木琴急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呀,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老胡就把公社成立联合调查组的事从头至尾讲说了一遍。她叮嘱道,咱俩处得跟亲姊妹似的,我才把这事偷偷说与你听。你也得当心呀,千万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自打木琴在工地上开创了文娱活动的先河,又被杜主任大加赞赏,还在全公社当典型推广,老胡就狠狠地替自己替全公社的妇女们扬眉吐气了一回儿。同时,也对木琴刮目相看了。平日里,总是对她高看一眼厚爱一层。觉得她是大城市里来的人,文化水平高,素质强,有工作能力,有判断决策的魄力。特别是杏花村开办小学校,木琴帮她把自己亲侄子的工作解决掉了,她更是把木琴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妹一样待。因而,公社调查组一成立,老胡就替木琴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有个啥闪失。

  木琴听后,心里反倒不再那么紧张了。她说,有些事是真的,但也太夸张,太上纲上线了。有些事,简直就是胡编乱言,连点儿影子也没有。

  老胡见木琴有些坦然的样子,再加上刚才自己走访调查的情况,就知道事情的本身远没有公社当初设想得那么严重。她还是不放心地说道,这种事,说大就大得不得了,说小也就跟个小芝麻粒儿般小。关键是看个别谈话时,能不能逐条拿出扎实有力的证据。只要证据确凿,我再从中帮衬着,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呢。

  俩人出了门,分头回到大队门前。木琴直接进了大队办公室,等着接受谈话。老胡被姚金方喊进了卫生所,说沈叔叫你参加个别谈话呐。

  这时,酸杏满头大汗地回到东院,说公社领导叫振富快去。说罢,他一腚坐到排椅上,耷拉着脑袋,一边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茂林赶忙凑过去,问谈话的内容。酸杏蔫头耷脑地回了句,呆会儿你就知晓哩,便不再吭声。茂林愈发像热锅里的蚂蚁,走坐不安,四处溜墙根。

  过了大半晌儿,振富也是一头热汗地溜回来,叫茂林也快去。他自己则坐在排椅上唉声叹气,还一个劲儿地嘟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沈们在卫生所里也是一样地不轻松。他们要紧张地问讯,紧张地记录,紧张地思考判断。一个个紧绷着脸,严肃得像小庙里的关公像。屋里的气氛也是异常地严肃。除了冷冷地问讯声和战战兢兢地回答声外,再也没了闲杂声响。

  酸杏们的答复,并不能叫老沈们满意。他们在回答问讯时,总是紧张得要命。一个简单的问题,被答得前言不搭后语,且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越发引起人们的怀疑和猜测。

  老沈问,你老娘下葬时,全村老少都要参加么。

  酸杏回道,是哩,是哩,都参加呀。哦……不,不都参加。是……是自愿哦,是自愿的。

  老沈问,北山上真有火狐狸么。

  振富回道,是有哦,是死鬼……死鬼喜桂亲眼见哩。酸杏娘也……也见哩,都……见哩。

  老沈说,你去把俩人找来对证嘛。

  振富回道,俩人都入土哩,找不见呀,哪能找来呢。

  老沈问收土炮的事。

  茂林说,就得收哦。要早收的话,喜桂也不会死呀,满月……满月也不会当寡妇吔。

  待仨人谈完话出去后,老沈对随同来的人说道,看看,确有其事吧。怪不得外面传得这样凶。连他们自己也不否认,这不是板上钉钉儿了么。

  老胡说,你看他们仨儿,一个个晕头转向的,连话也讲不清。咱要是叫他们朝南走,他们可能会一头撞了北墙上去,还说这南墙上原是有个门的呀,这阵儿咋就没有了呢。

  她的话,说得几个人哈哈大笑。小林和小钱边乐边说道,一样的话,只要在胡大姐嘴里冒出来,准会笑死人。

  老沈说道,我看,这事是不是就这么定下。回头,叫小钱写个报告递上去,咱也就完事大吉了。

  老胡回道,别呀,不是还有木琴没谈嘛。老沈可不能搞性别歧视,剥夺我们妇女的发言权呀。

  老沈说,哪敢呀,我一直把妇女放在重要位置上呢。白天夜里地挂在嘴边,装在心里,别在裤腰带上。要不,我老婆咋会一劈腿就给下了仨崽儿呀。

  老胡笑道,老沈你可是领导,讲话要注意着点儿影响。别把我惹翻了,纠集女同志来批斗你。

  老沈赶忙道,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不用别的女人,就我老婆一个儿,也没我的安生日子过呀。说罢,他朝院子里远远候着的姚金方喊道,去把木琴叫来呀。

  木琴进来的时候,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场面。一个个又都绷紧了脸面,摆出一付审贼的架势。

  木琴进门打了声招呼,却没人搭腔。老沈用手指了指桌前的一张凳子,示意木琴坐那儿。木琴安静地坐下了,等着领导问讯。

  老沈不再兜圈子,而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他把社会上反应杏花村搞封建迷信和破坏群众财产的事全摆了出来,让木琴来解释清楚。

  木琴看到今天谈话的架势,就知道没什么好果子啃。公社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就是要找个倒霉蛋替死鬼,狠狠惩治一下,刹一刹当前的歪风邪气,好在社会上起个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的效果。因此,不管自己如何辩解,都不会脱了干系。与其等死,反不如把委屈的话全倒出来,痛快一时是一时,欲打欲罚由他去吧。顶多这个芝麻粒儿大的小官不作了,老老实实地跟茂生过日子,也省得他天天替自己担惊受怕的。这么想着,心下就坦然多了。古人云“无欲则刚”嘛,木琴说话便一点儿也不紧张,张嘴就侃侃而谈。

  木琴说,这三条里,有些事是有的,但也事出有因。有些事完全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的,没人相信。

  仅是这几句话一出口,屋里的人便觉此人不简单。他们都齐齐地竖起了耳朵,静听她的下文。

  木琴不紧不慢地道,酸杏娘下葬时,全村人都参加了不假,但绝不是强迫命令,更没有耽搁生产。他们都是自觉自愿地赶在中午休息时间,自发地前去召开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在村里,酸杏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人品好,心地善良不说,仅现有的全村人,将近一小半都是她义务接生的。她对村人有着大恩德呢,人们自然要报答她。这是群众心目中天经地义的事,也是社会主义新风尚新价值观在杏花村的具体体现吧。酸杏娘临死时,是说了些耸人听闻的话,像火狐狸、要纸草等事。喜桂也在枪伤严重即将不行的时候,同样说过火狐狸的话。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见到过什么火狐狸。他俩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只能说明,是将死之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讲了一些幻觉中的迷糊话,叫活着的人别有用心地演绎散播了。应该惩治肆意散播谣言人的罪,却不应该治亡故人的罪。而且,现在也无法治死人的罪了。你总不能把他们从地下挖出来,鞭尸惩治吧。这还是封建社会的那一套儿,社会主义社会早就废除了。至于收缴土炮的事,应该承认,大队在收缴的方式上有些欠考虑,没有充分考虑到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宣传力度不够,方法上存在简单粗暴的倾向,背离了个别群众的意愿。但是,我敢负责任地说,大队在收缴土炮方面的出发点是好的。从喜桂的伤亡事件上,俺们意识到了乱设土炮带来的可怕后果。为此,大队专门召开了一次安全生产会议。会上,制定了四条措施,就是办卫生所、办学校、检查所有房屋塘坝的安全隐患。再就是,先从村干部和亲属下手,坚决收缴已快泛滥的土枪土炮,杜绝喜桂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会议记录都在大队办公室的柜子里。要是我向组织上说了假话,任凭处置。同时,也恳请组织上深入群众,多做调查了解,查清事实真相。我相信,组织上会对这事做出恰如其分的处理意见的。

  木琴一说完,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听候领导的发落。

  这时,学校早已放学了。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户外传来的鸟鸣声,再没有了一点儿声响。

  过了半晌儿,老胡有意地咳嗽了几声,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老沈吃惊地看了看木琴,沉吟了一下,说道,木琴同志,很高兴你能对上级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关于这件事,组织上一定会认真慎重地对待。坚决查清事实,给全社会和人民群众一个明确交代。随后,他叫木琴离开了屋子,到大队办公室里等候着。

  木琴一走,屋里顿时开了锅。个个都说,这个女人可真厉害,说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句句切中要害,水平蛮高的。老胡就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说道,女人咋啦,就兴男人站着尿尿儿,不许女人卡腰小解么。

  一句话,惹得满屋人笑岔了气。小钱说,允许,允许哩,不卡腰撒尿的女人就不是女强人呀。

  林打趣道,胡大姐是个女强人,撒尿的时候一定是卡着腰的。

  气得老胡一个劲儿地骂俩人不是东西,说,人不大,糟践人的坏话却是填满了肚子。真是什么将军带啥兵,一堆儿混蛋呢。

  老沈笑道,我可没讲啥儿吧。别一网打尽满河鱼,捎带着把我也给捞上哩。

  玩笑开完了,老沈趁空儿把仨人进村入户走访了解的情况汇了一下。又叫姚金方去把木琴说的会议记录拿来,认真地翻看了一遍。

  他把会议记录递给其他仨人传看了一遍,才总结性地说道,看来,木琴说的情况基本属实。由此看来,杏花村的问题是有,但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也还不到处理干部的程度。我个人的意见是,让酸杏以集体的名义,向公社写一份书面检查。重点是在宣传群众安抚群众方面做得不够好,方式方法过于简单,脱离群众实际,造成了社会影响。小钱把调查了解的情况写一份详细报告,经我们四人过目签字后,递交杜主任,由杜主任定夺去吧。另外,木琴说得有道理呀。我们应该采取措施,严厉查处那些到处传播谣言的人,而不应该专门与死人过不去。小钱也把这句话写进报告里,一个字都不准动。你们看呢。

  仨人都点头称是。老胡说,老沈不愧是领导,站得高,看得清,想得远,一言中的呀。真是服啦。

  联合调查组就这么杀气腾腾地开进村子,又风平浪静地撤出了村子。这让酸杏们深感意外。意外之余,又欢喜得一塌糊涂。把调查组送出了村子,酸杏们又不约而同地相跟着回到了大队办公室。

  酸杏一手抠着脚丫子,一手捏着旱烟袋,对木琴道,亏你仗言力争呀。不的话,咱都瞎儿咧。别说得下台,恐怕连党票也没哩。

  茂林心有余悸地随道,娘吔,哪见过这阵势。平时见了面,那脸面,那言语,软和得跟面团儿似的。谁知,说变脸就变脸,一个个六亲不认的。像要一口把你给吞了,还没打算吐出点儿骨头渣渣来呐。

  木琴说道,也不知道谁这么嘴贱,好事孬事一股脑儿地往外捅。这人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往后,咱是得小心点儿了,千万别再粗心大意地往枪口上撞。要是碰巧撞上了,就算不死,恐怕也得扒层皮呢。

  振富道,咱是不是暗地里查查,把这个多嘴坏心的家伙给揪出来,省得日后再起波折呀。

  茂林急道,对,对哩。咱一定得把这颗定时炸弹挖出来。要不,白天夜里做不得工作,睡不稳觉,见天儿提心吊胆呢。

  木琴赶紧劝道,算了吧,别再节外生枝了。只要咱往后做事想周全了些,也不怕他多嘴起波折。这也算坏事变成了好事。记住这次教训,决策上的差错就少,工作上不是更能干好了吗。

  酸杏也同意木琴的想法。他说,这事就算没哩。谁也别再瞎叨咕,对自己屋里人也别讲起。事越说越瞎,人越扮越丑,画越描越黑。今后,咱说话做事都当心着点儿,没亏吃呢。说罢,他把烟袋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了磕,率先出了屋了。

  振富回到家里,正碰上豁牙子和儿媳香草坐在锅屋里拉呱。豁牙子一脸的丧气相儿。香草脸上也挂着泪痕,像是刚刚哭过。见到公公进了家门,香草赶忙擦了擦脸,打了声招呼,就慌慌地走了。

  自打上次检查危房时见过香草的经布后,振富一直把当时的情景装在了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自己是香草的公爹,她是自己的儿媳,怎可以把儿媳的**记挂着不放呢。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地朝那儿想。一想了,心里就“啵啵”地跳,裆里就麻痒,周身就发热,俩腿肚子也发软。夜里,不管是偶尔与豁牙子做事,或是依旧用手解决问题,他满脑子里转悠的全是香草的身影。香草的影子越是转悠多了,他发泄的次数也便增多,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这让振富既恐慌害怕,又新奇刺激。就此愈演愈烈,欲罢不能了。

  看着香草离去的背影,振富又是一阵心跳、麻痒、发热和酥软。他赶紧收回怕人的心思,问豁牙子,香草是咋儿的了,好日子过着,擦眼抹泪地做啥儿。

  豁牙子轻声叹口气。她说道,银行结婚快大半年咧,按说也该怀上娃胎哩,到现今儿就是没个动静。外人都开始扯闲话呢,还问我咋儿的啦,是不是有啥事吔。我就拉住她,想问个明白,是不是香草不急。谁知,不是香草的心思,反到是银行自己不行呢。

  振富糊涂了,问道,咋儿不行哦。

  豁牙子羞红了脸,想说,话又说不出嘴边上来。

  振富骂道,死婆娘,跟我说又能咋儿,都是自家人嘛。

  豁牙子鼓了鼓心劲儿,说道,香草说银行的家什不行呢。结婚这么些日子了,还没一次进过巷儿哩。

  振富惊道,臭小子还不通人事么。人窝囊,连本事也窝囊咧,真是的。赶个恰当空儿,你教教嘛,又不是丢人现脸的事。你一个做亲娘的,就说说,也没啥儿呀。

  豁牙子愁道,不是不通人事,是他的东西不举,成了摆设,进不了巷子呢。

  振富这一惊非同小可。自从娶了儿媳进家门那天起,公婆最盼的就是儿媳的肚子快点儿鼓起来,早日给生下个胖孙子。振富老两口子也不能例外。一见到人家的孩芽儿,就不由自主地想见自家的孩芽儿。摸人家孩芽儿的小**,就想象自家孩芽儿的小**一定比这儿还大。但是,真要是这么着,不但带**的孩芽儿没有,恐怕连个人毛也不会给自家留下。那样,不是让他绝了后人嘛。

  振富说道,这事你也别插手哩,我得问银行。真要是他不行,得赶紧看医寻药哦。总这么撑着,可咋好。

  银行婚后,没有分家,一直混在老家里过日月。俩家又是前后宅子,相隔不远。白天的一日三餐都是在老家里混吃,夜里才回到自己家里睡觉。

  振富赶在晚饭的时辰,把刚放下饭碗的银行叫了出去,说有事问他。他的话,把银行吓了一大跳儿。银行以为自己哪儿做错了事,爹要教训呐。

  爷俩一前一后走进屋后的树空儿里。振富坐到一块大石头上。银行也远远地坐下来,慌慌地等爹问话。

  振富道,我又不吃你。坐那么远,咋讲话嘛。

  银行又朝他跟前挪了挪,俩人依旧隔着一米多远。

  振富十分罕见地用和颜悦色的语气对银行道,爹想问你个事体。你也成大人咧,都成家立业哩,用不着装样害羞哦。就实打实地讲出来,爹帮你想法子。咱老李家能不能有后人,就全指望今晚儿的说话哩。接着,振富就把豁牙子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他问银行,香草说的是真的么。

  银行的脸像他家床上方苇席中央的红双喜字颜色,深红中透着紫青。他耷拉着脑袋,羞口不语。

  振富急了,骂道,瞧你个窝囊样吧。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做得做不得,照说就是。又没外人守着,还怕你爹笑你不成么。

  银行听见振富开骂了,心里就一颤悠。他自小被爹管怕了,一见到爹的影子,心里就打怵儿,更见不得爹动怒发火。一旦是爹发火了,甭说见面,就是远远听到爹的腔调,他的腿肚子也先自转了筋。

  银行不敢不说。难为情了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讲出了自己身上的毛病。

  结婚的当夜,盼着闹洞房的人一个个意满心得地走后,银行就猴急地脱衣上床。他还硬手硬脚地帮着香草解衣宽带。待香草半推半就地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银行立即俯身而上。在此之前,银行夜里睡醒时,常常想起香草娇美的样子,手便忍不住拨弄坚硬如铁的男根儿。每次泄出后,他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担惊自己的东西会不会因了手的经常抚弄,伤了元神,到了真正场合会派不上用场。果然,原本兴致勃勃的硬扎扎东西,刚挨到仙草身上,还没等怎样运作施展,反倒先淌出一滩儿散发着栗子花味的黏液,接着就慢慢地蔫了。俩人还以为是近来忙于婚事,身体疲劳所致。等身子歇过来了,也就好了。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那东西要么先精神后打蔫,要么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跟个豆虫似的萎缩在乱毛里,就是直不起身抬不起头来。任俩人怎样地百般哄逗,依然兴奋不起来,更别说疯狂闹腾了。经过多次**无效,俩人渐渐失去了信心。夜里的情绪便是低落到冰点。香草经常把头埋进被子里,偷偷哭泣。又怕让银行听到心里难受,就主张着分开了被子。一人一个被筒,各自裹着睡觉。到了后来,银行也怕敢与香草同时上床。总是熬到香草先躺下了,自己再悄悄地上床睡下。如此煎熬,已有半年光景了。

  振富听明白后,心里连声哀叹。悲哀自己竟会生下这么一个无能的娃崽儿来。空长了一副男人身架,竟然缺失了男人的根本。一定是自己哪辈子造下了孽债,让生下个无能的银行来报应,绝了自己的后哦。他也叹息香草这么好的人,咋就会碰到了这么个窝囊男人呐。一棵水灵灵的灵芝仙草,一辈子没了男人勤勤地滋养浇灌,还能有多大活头儿呀。真真应了老祖的俗话,“红颜薄命”哟。

  心里这么想着,脸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

  振富说道,这事万不敢这么干等空耗着,得找人看去。该治的,就要治。该医的,赶早儿去医。兴许,病也就好哩。要是拖时间长了,病根儿扎深了,恐怕还真要出事故呢。这两天,咱抽空儿去趟公社医院,求姚大夫给细细看看。拿几付药吃吃,也就好哩。千万别焦心担惊哦。

  银行从未见过爹这么好言好语地体谅过自己。原本阴冷霸气的他,竟然也会现出一副慈母般的心肠。银行大为感动。特别是后面的几句话,让银行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差点儿滚了出来。

  几天后,振富叫豁牙子装了大半袋小米,让银行扛上。俩人一起到了公社驻地的镇子上。

  他俩径直奔向东北角上的医院。进了大门口,就在各间屋门前探看,没见到姚大夫的影子。振富见到穿白大褂的人,就打听姚大夫的去向。多数人一概摇头,称好几天也没见了。终于问到一个明白的,说姚大夫去市里培训讲课,都四、五天了,今儿也该回了。

  振富就打听姚大夫的住处。那人看看银行肩上扛的布袋子,就明白是专找姚大夫看病或是医好病来谢恩的。他便羡慕地咧嘴笑了笑,朝家属区指了指,说就在第一排家属院里,中间那个门便是。振富连声道谢,又催促着银行快走。

  这是一排低矮的房屋,石头砌墙灰瓦盖顶,又用砖石混合着砌起了一个个的小院。大的院子三间屋,也仅是那么几家。其余的,全是两间屋的小院子。每座小院临大门口都盖有更低矮的小屋子,中间是进出院落的门道,两边就是做饭的锅屋和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孩子多的人家,就把储藏室收拾出来,做了孩子的卧室。

  院子前面有块空地,按人口多少平均分开,给各家当作了菜园。有油绿的蔬菜成陇成行地散布其间,为家属院骤然生出些许的生机和清凉来。

  振富仔细数了数几乎一摸一样的门脸。确认了中间的那个,就上前敲门。

  敲了半晌儿,终于有个老妇人应着声出来。打开门,却没有让进门的意思。她问道,找谁吔,要看病就到门诊室去吧。

  振富忙道,俺是杏花村的,想找姚大夫看病。没找见,就找家里了。

  妇人听说是杏花村来的人,脸上便浮起了笑容。她问道,是金方呆的那个村子么。

  振富忙回道,是哩,是哩,就是那儿的。临来,去问小姚大夫有啥事么。他说无事,过两天就回呀。

  妇人赶忙打开门扇,邀请道,进来,快进来吧。

  振富想叫银行先把小米扛进去。扭头一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银行一进医院,心里就紧张。自己得的这个病太羞人了,怕敢让任何人知晓,也包括姚大夫。因而,一见到穿白大褂的人,他就紧张得只想找茅厕撒尿。进到家属区后,他瞥见东南角上有厕所,也不敢跟爹明说,撂下米袋子就钻进了厕所里。滴滴洒洒地尿了半天,他才提上裤子走出来。这时,振富已经自己动手把米袋子提进了院子。

  妇人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谦让道,看看,太客气哩。金方在你那儿照顾得挺好的,回来就夸村人的热心。我就跟老姚讲,今后凡是杏花村来的人,一定要上心地给医治。能不收费的,就给人家省下。农村的人都不容易呀。她又解释道,老姚今下午就回来。你俩不用急,就在我家吃中午饭。等他一回来,就抓紧给看病呀。说罢,就往屋里让。

  振富知道姚大夫下午准回,便不肯进,怕弄脏了人家的屋子。他道,我下午再赶来呀,正好抽空儿到镇子上办些事体。

  俩人出了医院门,就发愁怎样打发这么长的等待时间。想回村子,下午还得走十多里的山路。不回家去,又没地方去。最后,振富对银行说,自打你四方哥把你三嫂接到了饭店,咱还一次没去看过呢。今儿,咱就去他那儿坐坐吧。

  爷俩一路步行着到了供销社饭店。此时离中午尚早,饭店的厅堂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爷俩从里门进到院子,直奔了四方原先的宿舍。宿舍里的人说,四方已经不在这儿住了,两口子搬到院子东北角上靠近厕所的那间屋子里了。振富又找到东北角。就见金莲正坐在门前洗衣服,四方往一根铁丝上晾晒。

  四方两口子见到振富爷俩,意外中透着惊喜。自打一家人搬到饭店,还没有村里人来过。

  四方一家人挤住在两间屋子里。没有院墙,就在靠近屋门口的墙边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屋子,算是锅屋了。屋里摆设的家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把个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振富爷俩一进去,便占满了屋地。走路时,都得侧着身子。要不,就无法过往。屋里飘动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像卫生香,又似香水的气息。闻起来很舒服,却又找不见香气的来源。

  金莲比在家时胖了许多,想是饭店里的油水自然要比家里充足。她初见到振富爷俩时,稍微有些不自然。毕竟又间隔了太长时间的乡情和亲情,她渐渐地也就放开了。热热地倒茶续水,还不停地打听村子里这家那家的事体,想家的思盼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

  金莲来后,四方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终于把她安排在饭店里打杂儿,像刷碗洗碟摘菜等。她的工资不高,却满能应付一家四口人的日常花费,反到把四方的工资全省下来,存到了银行里。

  应该说,经过了村里一系列变故,四方的家庭竟比往日好得多,也富裕了很多。这是四方略感欣慰的地方之一。而且,见天儿守着妻子和儿女,心情不再焦虑煎熬。又天天喝姚大夫给配制的草药,他的病也有了明显地好转。隔三岔五地与金莲做上一回,也算成功,似有恢复原貌的样子。他感到满足,对金莲的旧事也淡忘了一些,又渐渐恢复到往日的恩爱上来。但是,金莲的眼神却不同了往日,阴郁中透着一丝神秘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味儿。

  俩人问起爷俩到镇上的意图,银行就窘迫得很。振富忙道,没啥儿哩,没事来看看。替银行把尴尬的场面遮掩过去了。

  金莲急急地去买菜了。她说,大半年没见到自家人哩。今晌儿,就喝上两盅,好好叙叙话。

  待金莲走了,振富把四方拽到屋外,把银行看病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还问,姚大夫咋样,能不能看好这种病症。

  四方对姚大夫的医术自然赞不绝口。他道,这事得抓紧治哩。不过也没事,一定能看好呀。又说,饭店里最近要找个帮厨的,你想叫银行来干不。这样,我也好有个伴儿。让他一边做活一边吃药,村里人也不知,这里的人也从不过问人家的私事,一举多得哩,病也会好得快呢。

  振富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儿。他赶忙应道,干呀,干呀。天上掉下馅饼砸头上咧,咱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吔。

  这顿中午饭,几个人都吃得乐陶陶的。振富一个劲儿地对了四方两口子念喜歌,弄得四方俩口子也心情舒畅。银行坐在一边偷着乐儿。

  吃过午饭,又磨蹭了一会儿,振富领着银行再次来到姚大夫家。妇人热热地让进屋里。坐等了大半晌儿,姚大夫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姚大夫见是杏花村的人来看病,不敢怠慢,忙把俩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让银行说说自己的病情。

  银行羞红了脸,耷拉着脑壳儿,任死也不吭声。振富就骂他拗种儿。越是骂,银行越是扭捏,越发不吭气了。没有办法,振富只得替他简单数说了一遍病情。

  姚大夫仁慈地笑笑,说道,我先检查一下吧。

  他让银行解下裤子,把他裆内的家什握在手里摸捏了好一阵子,又给他把了一会儿脉。捣鼓了半天,他才说道,你的脉相沉弱,舌紫偏暗,似有气血瘀滞之象。又问银行,是不是平时也有**,早晨卵根儿也勃起。但不够坚硬,蛋卵偶有刺痛。心情躁急,又不敢发作,整日心下郁闷不畅呀。

  银行心里吃惊。这姚大夫就好像钻进了自己身子里似的,所说的病情没一处不对上号的。他一个劲儿的点头,把脑壳儿点得晕乎乎的。

  姚大夫说道,这是典型的阳痿病症。房事时,男根儿勃起,必须有足量的血液去充养。一旦血液运行不畅,脉络阻滞,男根儿失去充填,就会软而不举,甚或半举而早泄,不能成事呀。

  振富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傻问道,这病可好治么。

  姚大夫慢条斯理地回道,也无妨,先拿几付草药吃吃,调理一下。平日里一定要心情舒畅,别把心事硬憋闷在肚里,慢慢地也就好咧。

  罢,他顺手开出了一剂药方:

  蜈蚣18g当归60g白芍60g干草60g

  他叫银行回去,把几样草药研成细末,分成40小包,每次空腹用白酒或黄酒送服一包,早晚各服一次。

  振富对姚大夫千恩万谢后,领着银行拿上药,就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振富爷俩回到村子,已是天快擦黑的时辰了。

  家家户户都赶在天光未烬之时吃晚饭,争取在天黑前完成所有吃饭洗涮的琐事,也好节省下灯内有限的煤油。这样天长日久地勤俭,也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开支。对村人来说,任何的花销,都是奢侈的。所有能节省而不知节省的,统统都是一种浪费。

  木琴正在催促着京儿快点儿吃完碗里的剩饭,好抓紧收拾桌子洗涮盘碗。

  酸枣慌慌地跑进来。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侄儿媳妇,你快去看看你婶子。咋儿好好的,就反胃干呕呀。一整天了,也不吱声,急死人哩。

  木琴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计,随酸枣来到西院。

  酸枣婆娘又一次趴在墙根儿下干呕着,牛哞样儿的动静,眼里呕出了泪花。

  木琴见状,心里就一颤。她问道,婶子,从啥时开始干呕的,呕了几次了。

  婆娘回道,打好几天上就干呕哩。也不厉害,就没往心里去。今儿呕了两三回,好像比往日厉害了呢。

  木琴笑道,你快去酸杏大叔家,问问大婶,是不是有喜了。

  酸枣两口子一怔。婆娘道,咋会呀,从来就没上过身。也都这大岁数哩,让人听去还不笑掉大牙呀。

  木琴催道,快去呀。我都生了俩孩子了,恐怕是看不错的。

  酸枣心里一阵狂喜。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边走边扭头对木琴道,侄儿媳妇,你先陪着些,我去去就回呀。

  酸枣一路小跑着进到酸杏的院落。见茂林正与酸杏说着什么,他不便打扰,就顺嘴打了个招呼,进到锅屋里,对嫂子悄悄地讲了木琴的猜测。

  酸杏女人一听,心里就有了数。她立马放下正洗着的碗筷,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不及解下围裙,就喜滋滋地奔了出去。

  过了好大一阵子,酸杏女人才回来。她当着茂林的面,没头没脑地对自己男人说道,他二婶怀上哩。

  酸杏一愣怔,说怀上啥儿哩。说罢,他又恍然大悟,喊道,可好咧,老天可怜二弟受苦,凭空儿赏给他个后人呢。

  茂林也跟着高兴道,真是大喜事呀。好些事,是甭用撒急的。没福的人再咋样折腾也没用,有福的人老老实实地就能等到哩。

  看到酸杏光顾了高兴,也无心思再与他拉扯生产上的事,茂林便知趣地告辞了。他原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径,腿脚却不由自主地朝东北角的方向迈去。

  近些天来,他的这种下意思举动越来越明显。弄得他心里有时也发毛儿,怕让人遇见,更怕让人猜测出自己心底的**。他的心里一直装着满月,日夜牵挂着做了大半年寡妇的喜桂女人。他放不下满月那凄楚哀怜的模样,才鬼使神差地想靠近那座院落的。即使是远远地站住看上两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满月憔悴的面容,似乎还闻到了满月身上散发出的醉人气息。这种不能自控的心思和举动,都是因了上次到她家查看危房时惹起的。

  当时,满月那副凄楚哀怨的神情,把茂林的心魂勾丢在了那个院子里。他经常跑到妇女组里,或是检查生产情况,或是找木琴交谈工作上的事,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其实,他真正的意图,就是想多看几眼满月。几天不见满月的身影,他的心里便慌慌的,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有时,他瞅见无人的时候,也借故去满月家,无外乎关心一下孤儿寡母的生活,询问一下有无叫生产队出力帮忙的事体,再趁机狠狠地吸满一鼻子女人身上的气息。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赶快离开。他怕让人看见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家的,频繁地出入寡妇的门庭,极容易招来闲话和猜疑。更多的时候,他不敢贸然进院。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

  今晚,他再次走近那个魂牵梦绕的院落。绕到屋后面,屏息静听院里的动静。就听到满月在呵斥柱儿,嫌他吃饭时剩下了碗底子。还听到柱儿轻轻地抽泣声。半晌儿,又听到满月解小便的声音。急促的尿水冲进窑制尿罐子里,发出“哗哗”地声响。

  茂林用手狠劲儿地按压着早已鼓起的裤裆,用力揉搓了一会儿。那种勃发不衰的原始冲动愈是加剧。他不敢长时间地呆下去,就轻手轻脚地离开院落,急急如发情的公狗,径直向自家奔去。他要撵棒娃和草儿快去睡觉,好找雪娥发泄如火焚心一般的**。

  杏花村的夜色依旧静谧迷人。

  天上悬挂着一线月牙牙儿,又不时地被过往的流云遮住。仅剩了漫天眨眼的群星,偷窥着身下业已喧嚣了一整天的松散村落。远处群山隐约浮现出青黛色的躯体,施展着妩媚的身段和线条,引诱着天上凡心四起的星星们的眼神。有性急的流星忍不住这样裸露大胆地引逗,匆匆地奔下来,留一条长长的尾线,扑进黝黑的大地,却又不知投入到了哪方水土的怀抱。阵阵山风如渐远渐近的潮汐奔涌,隐隐而来,又轻轻遁去。

  农家院落里大多黑暗着。偶尔有狗吠的声音和娃崽儿喊叫哭闹的童声传来,间杂着大人们的呵斥和咳嗽声,成了这潮汐奔涌中溅飞了的高调音符。几声起落,又悉数跌进深沉浑厚的涛声里,不见了一丝儿踪迹。

  在淡若薄纱清如琥珀的夜幕遮掩下,又会有多少的故事在着床孕育,有多少的灵魂在呐喊熬煎,有多少的情孽恩怨在滋生蔓延,谁人又能数得清说得明呢。但是,不管怎样地着床孕育,怎样地呐喊熬煎,怎样地滋生蔓延,日子依然迈着轻快地步履一路行去。也不徘徊,更不停留,把所有旧事一股脑儿地抛在身后,急切地找寻前面正在开演的剧目。于是,该来的,必将到来;该发生的,也将按部就班地发生,谁也阻挡不了。

  一九七八年的深秋暮色,一如七年前那个夜晚,残月姣姣,星汉灿烂。

  秋夜就这么清澈而又朦胧地驻守着一如往昔的杏花村。她舒展开镶嵌着熠熠星辰的暗色宝石蓝披风,遮盖了如水的月华和透明的景致。有疾驰的流星畅然滑过缎面般的披风幕帘,跌进帘下翻卷着的群山暗影里。

  秋虫的嘶鸣声阵阵袭来,撕碎了秋日夜晚的宁静。也捎带着把漫山遍野的色彩“唰唰”撕碎,撕成一片片枯叶,随意丢落在脚下。待到天光重新亮起时,留一地苍凉风景,供人浏览凭吊。

  木琴家的院落,还是那样安静地座落在村子靠南的一处平坎上。院里的布局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增添了许多新的农具和用品。木琴依旧家里家外风风火火地四处忙碌着。

  茂生除了上工干活外,就一门心思地看顾着家。他借助自己的一双灵巧双手,想方设法地添置着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劳动工具。于是,屋里院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及生活用具,在杏花村几百座院落里,算得上名目多、品种全、数量大的人家了。

  家里变化最大的,要数娃崽儿们了。京儿已经十六岁,正在公社中学上学。

  村里小学去年考上了两名初中生,就是京儿和酸杏家的老么叶儿。京儿的个子已经窜到了茂生的耳根台子上,还在见天儿盼着怎样过他。在院子里一棵杏树干上,京儿用铅笔刀深深地刻下自己的身高。从年初到岁尾,他总是隔三岔五地去比量,却现自己反而越长越杵了。气得他拎着斧头,非要把这棵杏树砍倒。还说道,你还敢长得比我快哩。

  叶儿来喊他结伴去公社上学,碰巧遇见了。她就取笑他,说,京儿,你的脾气蛮大的嘛。要是你的学习成绩上不去,不得把老师也给劈咧。

  京儿在中学住校,每星期才能与叶儿结伴回家一次。在家住上一宿,第二天下晚儿再相约着结伴回学校上课。

  平日里,院子里也就剩了钟儿与酸枣家的晚生玩耍疯闹。他俩也都在村小学里念书。

  钟儿聪灵些,学习上处处拔尖儿,却贪嘴懒惰,不愿意劳动。惹得胡老师恼一阵喜一阵,见到木琴,就数说一顿这孩子的聪明与懒散。木琴也没有办法,只得跟胡老师赔礼道情。回到家里,再数落一顿钟儿。每到这时,茂生必定会站出来,护定了自家娃崽儿。他口口声声地嫌胡老师多管闲事,说我家的崽儿不劳动,也用不着他供养呀,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闲着没事找事做呢。弄得木琴说也不是,打也不是,左右为难。

  晚生却一直不开窍儿,学习上也马马虎虎,却喜爱劳动,手脚勤快,嘴也香甜。无论见了谁人,他都会亮开铜铃似的声喉,远远地称份儿道辈儿的,人见人爱,成了村人们的开心果。

  西院还是由酸枣一家人借住着。在木琴家屋后,酸枣正抓紧建造着自己的房屋。屋框已经用石头垒砌起来,正在加紧筹备着木料和红草,准备忙完秋收就起屋顶。

  酸枣婆娘生下了晚生后,还想鼓足干劲地再生下几个娃崽儿来。俩人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动静。婆娘起高腔地嫌酸枣没用,说尾巴梢子干硬哩,造出的种子都是瞎种儿,不了芽咧。酸枣就嘿嘿地笑着劝说道,小点儿声吔,叫人听见取笑呢。咱老来还能有个崽芽儿,也该知足哩。婆娘就是不满意。见到娃崽儿多的人家,她就眼热。见到人家怀中吃奶的孩芽儿,她就心馋,却也没有办法。

  木琴和茂生正围坐在煤油灯下看信。

  信是酸杏的三儿子劳动送来的。他说,爹叫快点儿递过来,是南京的信,耽搁不得的。还问道,你家还有南京的亲戚呀,咋从没听说过呢。

  这封信是茂生娘从南京寄来的。信封上写着“大队负责人(亲收”几个字。

  酸杏已经拆开看过了。内容是:人也上了些岁数,渐渐要不中用了。不想叫自己这把老骨头仍在了外面,成了外乡的孤魂野鬼。请求大队把自家的老宅子给收拾一下,能挡个风遮个雨的就行。又说,她准备个月二十天的就启程。随身同来的,还有个七岁的男娃子,是茂响的独生子。父母工作都忙,照顾不了他,就一起带回来,这样也好有个伴儿。言外之意,没有把茂生家当作自己的家。而且,这封信直接寄给了大队,也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木琴看完信,半晌儿没有说话。茂生脸色阴沉地闷坐着,也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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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要回老家,本是很自然的事。人老了,早晚都要落叶归根,回归祖林的。但是,茂生娘明明知道茂生一家早已回到了老家,却偏偏把信直接寄给了大队。信上也没有提及茂生一家的只言片语,又是在俩人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寄来,这让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九年前的南京,以及在南京家里生的一幕又一幕不堪回的往事。

  酸杏两口子进到了院子。见俩人坐在煤油灯下呆儿,酸杏就赶紧说道,甭用愁,甭用急慌呀。俺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

  这一声,反倒把茂生和木琴吓了一跳儿。两口子忙起身让座倒茶。

  茂生道,未愁,未愁呀。

  木琴也说,老人回来是好事,怎会愁呐。就是这信直接寄给了大队,让人心里不大舒服。

  酸杏宽慰道,想是老嫂子怕你们把家安到了别地儿,收不到信呢。直接寄给大队,更稳妥些呀。

  这个理由找得很巧妙得体。茂生和木琴心里也想,娘可能怕把信寄丢了,耽误了大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么想着,心下稍稍安稳了些。

  酸杏道,今下晚儿刚收到的信。看信里的意思,再过个半月二十天的,老嫂子也就回来哩。我弟的房屋原本要等过了秋收再苫屋的。看来,等不及那样长时间哦。队里的秋收开始收尾了,时间上也宽裕些。我看,就这两天,找人紧紧手,先把屋顶苫上,把屋墙泥抹一遍,再接连套起院墙。趁着秋风爽利,干得也快,十天半月的也就搬进去哩。再留出点儿空余,由大队出工,把西院重新收拾一遍,好利利爽爽地让老嫂子回来就能住进去。

  木琴说道,咋能叫队里出工呢,我家自己收拾就行了。二叔结婚的时候,都收拾得好好的了,也费不了多大的事。

  酸杏道,可不能这样讲哦。这些年,队里一直占用着你家的宅子做牛屋用,也给祸害得不轻哩。二弟住着,那是你两口子仁义,我和崽儿他娘都记在心里呢。现今儿,二弟也终于有了住处。这院落也该由队里负责彻底收拾一下了,哪能让你家自己收拾呐。就是队里出工,别人也不会说啥话的。你放宽心,就这么定哩。回头,我跟茂林说说。咱就抓紧这么办,时间也不等人呀。

  木琴还想推让,茂生赶忙插话道,就听队里安排吧。大叔也是一片真心实意的,咱就别让大叔为难了。边说边用鞋尖偷偷地轻踢木琴的脚后跟。

  木琴怕让酸杏两口子看见自家躲在黑影里的勾当,便没有再坚持。

  酸杏又隔着墙,把酸枣喊了进来,把刚才的意思讲明了。

  酸枣一口答应下来。他说,这几年,幸亏了茂生两口子。要不,别说新院落,恐怕连婆娘和娃崽儿都没呢。就算还没有新屋,我就是搬住到看山屋子里,也绝不敢平白无故地占着西院,让老嫂子没地儿住呀。

  木琴回道,看二叔说的,咋就会让你住看山屋子呐。这事,你得好好跟二婶说呀。千万别弄出岔头儿来,惹二婶生气。

  酸枣拍着胸脯说道,没事,没事呀,我会说好的。她心里也存着感激,咋就会生气了呢。

  送走了几个人后,茂生把屋门关上,数说木琴道,你真是越来越糊涂哩。当初,你还怨我不会算帐,又是要房租钱,又是嫌生产队占尽了咱的便宜。这回可倒好,大队上赶着给咱修房,这好事四处找都找不见,你咋还推三阻四的呀。

  木琴说,这回不一样了呀,是两码事嘛。

  茂生打断她的话道,咋不一样了,我看都是一回事。

  俩人正争论着,酸枣婆娘冷不丁儿地推门进来。她的身后跟着搓手跺脚脸红脖子粗的酸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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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娘进了屋,让座也不坐,一个劲儿地朝木琴嚷道,侄儿媳妇,咱可是有言在先呢。我想住多暂儿就住多暂儿,你可应了不许朝外撵的呢。咋的,俺的屋子还没盖好,你就要动手往外赶了呀。

  木琴笑道,二婶,你就放宽心吧。你的屋子一天没盖好,一天没干透,你就一天也别搬。就算盖好了干透了,还不想搬的话,就还住在西院里。我还舍不得你搬走呢。你的大嗓门儿在西院里一亮,我家日夜都不用关门闭户的。任什么东西听见,也都吓得远远逃了。我可放心呢。

  一句话,又把几个人逗乐了。

  这婆娘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话,肚里一点儿也憋不住。现赶现地倒出来,反而啥事也没有了,像个不谙世事的娃崽儿。她听木琴这样说,就深信不疑。多年来的交往,她深知木琴是个说话算数的主儿,绝不会把许下的愿再咽进自己肚子里的。

  她又高兴起来,说道,我就信你的话,老东西的话靠不住的呢。

  她所说的“老东西”,既指酸枣,也指酸杏老两口子。

  不知什么缘故,酸杏女人能与全村老少的人黏合在一起,唯独不能与这婆娘热乎地相处。平日里,酸枣婆娘得闲儿就数说酸杏女人的不是。说她是假善人,面上光光儿的,肚里却长着牙呢。老人留下的那点儿积蓄,都让她给独吞哩,不给酸枣留下一丁点儿的细渣渣。听到的人都笑,说老人只给她留了一手接生的好手艺,你来晚了,没赶上,要是早来了,一准儿也传给你呀。婆娘撇着嘴丫子道,我才不稀罕呢,净摸人家的臭腚门子脏肚子,恶心不是么。酸杏女人听说后,只能摇头苦笑,啥也说不出来。

  其实,这婆娘与嫂子过不去,只有两条原因:一是酸杏女人的人缘好,老少都敬重她。人前背后地提起她,没有不竖大拇指的。这就让婆娘心里愤愤不平。一样的亲兄弟,一样的亲妯娌,咋就非要分出个高矮长短呐。论干活劳动,论个头力气,自己又不比她短多少,凭啥让她处处占了自己的上风。二是自己就只生了一棵独苗苗儿,而她一劈腿竟生下了四个崽儿,一个个都长得虎头虎脑滋滋润润的,让她眼热得紧儿。她背地里跟酸枣道委屈,说,要是前一个男人没有病,自己能生下十个八个的也说不定呢。要是酸枣还行的话,非生下五个、六个的出来,馋死那婆子。

  打走了酸枣两口子,木琴对茂生道,风还未起呢,这雨就先来了。不想好了再动手,麻烦事就跟在了**后面追你,甩也甩不掉。

  茂生早已让酸枣婆娘引**了一肚子气。他阴沉着老脸,一晚上都不吭气。

  木琴暗笑道,要是他俩做了两口子,真不知这日子可咋过才好。

  茂生娘终于踏上了祖祖辈辈生息繁衍了几个世纪的土地。

  她在寄出那封信后,又反复犹豫了一个多月,才下定了回老家的决心。她已经没有了后路。

  茂响蹲进了大牢,儿媳早已不见了踪影,杏仔只有七岁,自己又没有经济来源。这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回到老家去。即便死了,也要枕着老家的棺椁盖着老家的黄土死去。绝不能做了他乡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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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杏仔道,崽儿呀,你爹被判了三年刑,就得蹲三年牢狱。你娘把咱俩撇下跑了。也幸亏是跑了,要不也得进大狱,说不定还要杀头呢。咱在这儿没了依靠,住不得哩,得回老家呀。好歹把你拉扯大了,兴许还能见着你爹你娘。要是不回去,恐怕连咱娘俩也不见得能活下去,就只能下阴曹地府里团圆喽。

  说罢,她“哏哏”地干哭了几声。又没有眼泪,便自行打住。她开始毫不犹疑地行动起来,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准备打点东西,上路回老家。

  其实,她的眼泪早已经哭尽了。

  茂生一家走后,茂响的婚事没了人操持,更加没了盼头。他整天像一匹无笼头无缰绳拘束的野马驹子,四处游荡不定。打架斗殴,惹事生非。

  茂生娘渐渐地有了悔意。她埋怨自己太性急了些,逼走了茂生。现今儿,连个操心想辙儿的人也没有了。她管不住茂响,只能任他为非作歹去,却又日里夜里地替茂响担惊受怕。也是到了该出事的时候了,躲都躲不过。

  南京城的街面上开始不安定起来。一群群带着红袖标的人,东一群西一伙地到处找茬儿闹事。茂响见天儿跟在一个女子的**后东窜西蹦。白天抓不住身影,夜里也不回家。终于有一天,茂响领着那个女人回来了,说她就要生了,是他的种儿。本想打胎的,医院里没人敢做,只得回到家里生下来。

  茂生娘先是吃惊,后是惊喜。吃惊的是,俩人还没结婚,娃崽儿倒先有了,不得让人笑掉了大牙。往后,自己的这份老脸往哪儿搁呀。后来,她也想明白了,惊喜道,不管咋样,茂响总算有了后人,有了婆娘,也就算有了个家。等孩子生下来,俩人牵挂了孩子,兴许也就安家乐业地过日子,不再在外面胡闹了。这结不结婚的,也就是个虚礼节,当不得啥用处。

  谁知,孩子一落了草,俩人又不见了踪影。茂生娘也就死了这条心,不再指望他俩能回心转意地回家来过平安日子了。她就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小孙子,把杏仔拉扯了这么些年。杏仔渐渐大了,能帮自己看家望门了,她的心里才稍微痛快了些,也有了些盼头。谁知,却硬生生地盼来了一场大祸。

  朝代换了门庭,上面开始追究起茂响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下的罪孽,还牵扯出了人命案子。茂响是从犯,被逮进监狱。杏仔娘是头儿,见事不好,早早鞋底抹油溜了,至今没了下落。

  茂生娘在南京城呆不下去了。见天儿有人到她家搜家寻找证据,还审贼似的盘问个不休。茂生娘想见见茂响,又不让见。她便彻底地死了这份心肠,只想着怎样把杏仔拉扯**了再说。思前想后,只能走这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回老家了。想来都是乡里乡亲的,老家的人也不会拿她祖孙俩咋样。至于茂生一家,茂生娘一点儿也没指望上。只要茂生两口子不翻当年的旧账,不虐待自己,也就知足了。她哪儿还有脸面指靠他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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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生娘哭干了眼泪,杏仔却一颗眼泪也没有。这孩子有着老宋家人明显的特征:宽眉,大眼,长条脸,豆芽菜般的体形。他的双眉始终紧凑着,像是世人都欠了他什么,让他永远难以舒眉展容似的。他的两唇紧闭,不大爱说话。给人的感觉是,这小子比同龄人甚或大点儿的娃崽儿都要有心计,但不形之于外,内敛深厚。

  茂生娘进村后,直接找到大队办公室。见没人,就进了卫生所,央求姚金方去找村干部,自己和杏仔坐等着。

  酸杏听说来了祖孙俩找自己,猜测到是茂生娘。他一路小跑着从家里赶过来,见茂生娘确实老了。当年,自己结婚的时辰,还是茂生娘给帮忙做的喜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她已是满脸皱纹一头华,精神头儿也精减了不少,说话含混不定,心事重重,一副历尽沧桑阅尽人世的衰败景象。

  酸杏道过一路上的辛苦,就问,咋没去茂生家呢。

  茂生娘淡淡地回道,不用呀,找到你就行哩。一坐进这屋子里头,再见着你,我这颗起落不停的心呀,也就放下咧。

  酸杏让姚金方赶快去地里喊茂生回家,自己要陪着她回家。

  茂生娘茫然地问道,我哪儿还有家呀。大队能给安置个看山屋子住下,饿不死人,也就满足哩。

  酸杏知道她不想去茂生家,就道,老嫂子,看你说哪儿的话。你的西院都给收拾出来了。重又修整了院落,泥了墙,板板正正的呢。木琴还把自家被褥和锅碗瓢盆这些过日子的家什都拿过去咧,茂生也把米粮和柴草都安置好了,就等你回来住呢。

  茂生娘有些不相信。她道,那倒感情好,我这就掉进了福囤里咧。

  酸杏不再费劲解释。他提起脚下的两个提包,领着祖孙俩来到茂生家,并指给她看。

  茂生娘见到了老宅子,心下激动万分,眼角上竟挂上了泪花。路过茂生家门口时,酸杏要往里面领。茂生娘只是慌慌地朝里瞥了一眼,脚不止步地匆匆过去,直奔西院紧闭着的大门。大门鼻儿上挂着锁,仨人就站在门外候着茂生来开门。

  没等茂生回来,钟儿倒先一蹦一跳地回来了。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门外的几个人,就要往自家院里钻。

  酸杏把他叫住,说,这是你奶奶,快叫哦。又对茂生娘道,这是茂生的小娃崽儿,叫钟儿。

  茂生娘上前一把攥住钟儿的小手,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茂生满头大汗地赶回来,见着娘问了句,回哩。娘回一句,回哩。娘俩便没了话可说。

  西院里的确像酸杏说得那样,里里外外都重新泥抹了一遍。柴米粮油及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虽是家具摆设简陋了些,显得屋里院内空荡荡的,但居住生活上没啥问题。

  茂生娘指着杏仔对茂生道,这是你弟的娃崽儿,叫杏仔。

  茂生瞥了一眼,没吭声。他忙里忙外地生火烧水,捎带着摘菜洗米,准备给一路跋涉显见饥渴了的祖孙俩做饭吃。

  木琴回来了。她进到屋里,叫了声娘。茂生娘假装没听见,把头歪向了一边,不与她对脸。

  木琴退出去,对茂生道,今晚儿就别在这儿生火做饭了,都到东院里吃吧。

  茂生娘在屋里赶紧接道,别哩,还是我自己做饭吧。东西也都齐全着,不费劲儿呢。你们干了一天活,也累哩,赶快回家做点儿吃的,好早早歇着吧。

  木琴看出了婆婆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她回到东院里,烧火做饭,留下茂生在西院里忙活,顺便留出了母子间沟通交流的空当儿。

  至此,茂生娘就安心地在西院里住了下来。

  虽是一家人,却是各做各的饭,各过各的日子,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西院里的所有柴米油盐,都由茂生按时送过去,从未短缺过一时半刻。

  茂生娘终日不好意思与木琴碰面。即便碰上了,也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不跟她答话。有时木琴问了,她就慌慌的应答两句,赶快走掉。

  茂生娘暗地里嘱咐杏仔,说,你大娘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是个难见的好人。咱以前错怪了她,理儿屈呢。往后,你多去东院探看些。有个啥活计咧,就抢头下马地帮着干。别叫人家说咱手拙没眼力见儿。就是她打骂你几下,也是为你好,别放了心上。以后,等我没哩,你就得全指靠着她呀。

  说罢,心下一酸,眼框里又涌上一层泪花子。她自己也时刻注意探听着东院里的动静。要是茂生一家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大门前,悄悄地替木琴看家护院。

  回到老家没几天,木琴又把杏仔安排进学校,说,孩子虽是小了些,放进学校里,总能跟着学点儿东西,也有人帮着管理。要是老呆在老人身边,自己觉惯,养成了倔性子,不好管理不说,也讨得老人心烦。

  茂生娘有了茂响的教训,自不敢多嘴。她也知道木琴是为了杏仔好,就高兴地答应了。

  木琴还把京儿替下的书包翻出洗净了,让杏仔整日松松垮垮地背着,与钟儿一道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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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小学共有两口教室。每口两间通屋子,被分成小班和大班。另一单间的屋子做了胡老师和姚金方的宿舍。里面安放着两张床,并堆满了书籍和锅碗炉灶之类日常生活用的东西。

  教室里的课桌课凳全是用分解开的木板子钉成一排排的,再用木桩子牢牢地钉死在屋地上,就像是会议室里的排桌排椅那样成行成趟地排列着。小班教室里,是一至三年级的学生上课。室内的木板课桌凳排向三个方向,东、西山墙和北墙。朝向东墙的,是一年级学生用的。朝向北墙和西墙的,分别是二年级和三年级学生使用的。每面墙上均有一块黑板,供老师上课板书和学生上台默写生字演算试题用。大班教室里,是四至五年级的学生使用。也把桌凳排向东西两个方向。东向的是四年级,西向的是五年级。

  全学校只有胡老师一个人连轴转地授业解惑,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他采用复式授课法,就是在小班上半天课,大班的学生自主温习课本,外带做较大量的作业,以此来安顿这帮小祖宗们别惹祸寻事。到大班讲半天课的时候,就叫小班的娃崽儿们做同样的事。在一口教室里上课,也得分开来。要是在小班上课,胡老师跑到东墙,先给一年级的小崽子们教会几个字或阿拉伯数字。让他们记住,一遍又一遍的学写默背。他再跑到北墙上,给二年级的学生教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法。再留下一堆题,让学生们演算。之后,再跑到西墙上,教三年级的课程。在大班上课,也是如此。

  满月的独子柱儿遭学生们起群欺辱,是在一个下午放学的时候。

  当时,胡老师正与姚金方在宿舍门口忙活着炖一条花鲢鱼。因为屋子小,一有个烟火烹炸之类,满屋子里都是油烟味儿。他俩便经常把煤油炉子拎到宿舍门口前做饭炒菜。

  这鱼是银行夜里从供销社饭店的养鱼池里偷捞出来,专程送给姚金方的。一共偷捞了三条,一条送给了爹娘,一条拎进了自家,一条给了姚金方。他送给姚金方的心意,其实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对姚大夫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几年来,他时常去找姚大夫看病拿药,身上的病情也略有好转。特别是今年以来,他在半夜让尿憋醒或早晨起床时,裆内的男根儿常能坚硬起来。有时用手摸弄半晌儿,竟能呼呼地射精了。他便舍不得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有意使劲儿憋着。憋到个月二十天的,就赶紧跑回家里,对了香草细细述说自己身体上的细微变化及心理上的无限喜悦。并退下裤子,让香草观察自己下身的诸多变化。香草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却含羞点头称是。这愈激了银行的自信心,下边也便乘兴鼓舞起了昂扬斗志。借了这种自信心,银行趁势而上,有几回也成功入巷了。虽然威武之势难以与他爹振富相提并论,好歹地潦草完事,却也让俩人享受到了难得的人伦之乐。尽管在银行第一次勉强进入香草身体后,床单上并没有落红留下。好在香草急急地把沾染上污物脏迹的床单揉成一团儿,塞进床下。而银行也许并不懂得落红之事对他而言,具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或是在成功入巷后,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冲昏了他的大脑。狂晕中的他,并没有在意这落红的存在与否。总之,一切都那么自然地过去了,一切又才刚刚开始。在银行的眼前,铺展出了一条金灿灿的生活大道,供自己雀然翩舞,蹈之而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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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满足自己拥有了一份令人眼红的工作,是爹与四方哥共同谋就的差事。同时,身体上的难言之隐又渐渐有了好转,是姚大夫的精湛医术,给了自己做男人的尊严和权利。他感激爹,感激四方哥,更感激给他带来第二次生命的姚大夫。因了这种自肺腑的感激,他总是不放过任何能够表达自己感激之情的机会。或是不遗余力地帮着出力干一些粗杂碎活,或是利用自己采购物品的便利条件,偷弄些食品或蔬菜送去。接受的人高兴,他心里更是高兴万分。

  银行挑了条最大的鱼送来,有六斤多重。姚金方知道他的心意,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还邀他一起炖鱼吃。银行惦记着快点儿回家与香草舞弄一阵子,以此来验证一下自己的病是不是又有了新进展。他极力谢绝了姚金方的好意,匆匆地赶回家去了。

  酸杏家的老大国庆也匆匆地走了。姚金方一再地拉他留下来,说,你来打个帮手,今晚儿就和我们一块吃鱼。国庆不好意思吃小姚大夫的东西。他胡乱地找个借口,急急地奔回了家。

  国庆是三年前干上了大队赤脚医生的,跟在姚金方的手下边打杂边学手艺。为了能让他进卫生所,酸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酸杏几次三番地偷跑到公社医院去,求姚大夫帮忙出主意。姚大夫与他有些深交,一来抹不开情面,二来也被他磨叨得没了法子,就亲自出面找公社分管主任。分管主任说,这种事,你得找杜主任去。他说一句话,顶你跑仨月的腿。姚大夫就直接去找杜主任,要一个赤脚医生的指标。

  开始,杜主任不答应。他说,公社大院里的娃崽子们见天儿吵嚷着要工作要饭吃,家长们也瞪红了眼珠子跟我没完没了,天天围追堵截,跟我大打人民战争。你总不能逼我把狼崽子嘴里的鲜肉夺出来,给个土笨狗填肚子吧。要是这样,叫那帮狼崽子和公狼母狼们知晓了,还不扒我的皮,啃我的肉呀。

  姚大夫就编话道,你可不能这样讲哦。这行医又不是看大门,腿脚勤快了就行。更不同于干兽医,出了啥问题,顶多死了只牲口。扒皮割肉地吃了,还能增加点儿油水呢。这给人行医就不敢哩,出不得半点儿的马虎。弄不好,就是一条人命呢。当医生的人,非得有灵性有悟性才行。我好不容易看中了酸杏家的大娃子,你给也得给。不给的话,我就把他招到公社医院里打杂,私下里传给他医术。

  杜主任叹道,罢,罢。我看,你也别行医看病哩。干脆,连我这个主任也一块当了算哩,就给全公社的工农业生产一齐把脉诊断吧。我连你这个神医也领导不了咧,哪儿还有脸面领导全公社人民吔。

  挖苦归挖苦,杜主任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他也不敢得罪了姚大夫。姚大夫已经成了全公社的宝贝,市里县里总想把他挖走,都让杜主任耍手腕给拦下了。

  有了杜主任的金口玉言,姚大夫堂而皇之地安排国庆到县里成班培训了三个月。培训班一结束,国庆便名正言顺地回到村里,做了姚金方的唯一助手。

  这个时候,正是学校放学的当口儿。

  姚金方立即关上卫生所的门,急急地跑到墙西边的学校里,招呼胡老师赶快摘鱼。待胡老师把鱼摘好洗净,他又把煤油炉子拎到门口,点上大火,就把一口薄薄的新铝锅坐到了炉子上。

  他正要往锅里倒花生油,就听得大门外不远处的街面上传来喧闹声和柱儿杀猪般地哭喊声。俩人急忙跑出去一看,见几个崽子把柱儿紧紧围在当中,正在拳打脚踢地围攻呐。领头喊打的是茂林家的娃崽儿棒娃,帮凶是茂生家的杏仔和钟儿、酸枣家的晚生、茂山家的大路和四季家的冬至。

  柱儿虽然比他们大了好几岁,毕竟好虎抵不住一群狼。而且,他们还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狼崽子呐。他便吃了大亏。身上的褂子撕裂了不说,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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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老师大喝一声,把场面镇住了。这群张牙舞爪的狼崽子们立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个个噤若寒蝉,连拔腿逃走的力气也没有了。

  胡老师先是每人赏给一脚,把他们全部踢回了学校。他又拉了柱儿左看右瞧,检查伤势。

  姚金方说,你还是去审问那帮凶手吧。我带了他去卫生所看看,没啥大碍呀。

  胡老师还没进学校大门口,就先闻到一股焦糊味儿。同时,还听到院内有噼啪作响的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他几步跨进院子,见火炉子上那口新买的薄铝锅已经窜起了股股青烟。那群狼崽子们还围着窜烟的铝锅探头探脑地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动手把它拿下来的。

  胡老师上前把锅拎下来时,又被烧着了的锅柄烫疼了手。再一检查锅底,早露出了两个米粒大小的小洞洞儿。胡老师愈气不打一处来。他抡圆了鞋面,朝每人**上又各赏了一脚。他气急败坏地骂道,真是群混账东西。没看见锅都烧化咧,不知道帮着给拿下来么。

  晚生小声地嘀咕道,老师的东西呢,谁敢呀。

  这话又恰被胡老师听到了。他又回身多踢了一晚生脚,说,平时不准你动老师的东西,都火烧眉毛哩,还不知帮老师解燃眉之急么。

  杏仔回道,等下次,我一定帮老师的忙呀。

  胡老师差点儿被气疯了。他恨道,咋儿,还有下次么。你想让老师再烧坏一口锅啊。说罢,也想再赏他一脚的,但看见一干人被自己吓得都紧紧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吭声,又把抬起的脚面放了下来。

  正闹着,姚金方领着柱儿回来了。他的鼻血已经止住,脸也洗干净了。只是褂子上撕裂的口子还在身上呼扇着,显示出自己刚才经过一场吃亏的战斗,落下了战败的标帜。

  胡老师让参与打架的娃崽子们排成一排,开始了审讯或是灯下问鬼的把戏。无外乎连打带吓唬,或是逼供,或是诱供,或是劝供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待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胡老师和姚金方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珠子,半晌儿没敢说话。

  据这帮崽子们的交代,柱儿之所以惹起众怒而遭群殴,竟与他自身没有任何牵连。原因都出在大人们的身上。

  先是四季家的冬至挑起了祸端。他在前两天放学的路上堵住柱儿,说,斌斌与文文被三婶带到公社念书,不能和自己一起上学,都是柱儿的死爹喜桂给闹腾的。骂柱儿是个野种,是狗杂碎儿等等。柱儿当然不吃这一套,就动手把冬至打了。冬至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到处寻找同盟军,共同对付已经上五年级且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柱儿。他对钟儿和杏仔说,柱儿在背后骂他们的奶奶是老东西。木琴也算条疯狗,在队里见谁咬谁,口劲儿狠着呢。他对晚生说,柱儿骂他爹是窝囊废,他娘又是个母夜叉,俩人合伙生下了他这个孬种。他对大路说,柱儿骂他是从野外捡来的野娃子,是个标准的野种。更关键的是,他对棒娃说,茂林净欺负满月,总是在队里找她的事。他誓,早晚要把茂林杀了不可。于是,几个娃崽子们就合起心来教训柱儿。

  胡老师下死劲儿地审问冬至,这些个混蛋话都是从哪儿编出来的。冬至边哭边招供道,都是平日里偷听爹娘私下里讲的。

  胡老师逐个地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挨个向柱儿道歉,承认自己编造谎话、听信瞎话及打人骂人的错误。他还威胁说,谁要是胆敢把这些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脏话瞎话说了出去,学校就把谁给开除了,往后再别想跨进学校的大门槛。

  这群崽子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匆匆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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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金方吃惊地问道,崽子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胡老师愁眉苦脸地收拾着地上黑糊糊的锅,回道,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呀,纯粹是造谣扯淡罢了,鬼儿才信呢。又说,今晚的饭可咋做呀。锅也毁哩,鱼也顿不成咧。我看,咱还是就着咸菜棒啃干煎饼吧。

  姚金方赶紧道,别呀,咱去借口锅,好歹也得喝上鱼汤喂喂肚里的馋虫虫哦。

  说罢,他一抬头,瞥见了振富家的挂儿在大门外向里一探头。立时,他高兴地一拍大腿道,可好哩,有人主动送锅上门了。

  他立即扯开嗓门儿喊道,挂儿,挂儿,你胡哥做饭的锅烧掉了底儿。你快去找口锅来,好给你胡哥做饭吃吔。

  门外传来一声:哎——就有“咚咚”跑步的声响。

  胡老师顿时满脸通红了。他瞪一眼姚金方,急道,别听他胡说,俺们就要吃饭哩。

  想是人已经跑远了,没有听见他的话。

  姚金方一脸的坏笑,说道,羞啥儿羞哦,我早知你俩的事哩。平日里不戳破,是想让你俩磨合磨合感情。现今儿,就差搬到一张床上睡哩,还充哪门子纯洁高尚哦。他又追问道,要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哦。你俩亲过嘴了么,是个啥滋味儿吔。

  急得胡老师上前就撕姚金方的嘴巴。胡老师狠道,我非把你这张烂嘴撕碎了不可。

  姚金方拔腿就跑,在学校院子里兜圈圈儿。跑到大门口时,就听到一声铁片掉到地上的声响。他赶忙跑出去,见挂儿的身影在院墙角一闪就不见了。大门旁丢着一口小印号的铁锅。

  姚金方把铁锅拎进院子,对了胡老师一个劲儿地嬉笑。胡老师的脸更红了,任凭姚金方摆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无可奈何。

  满月与酸枣婆娘的当街单挑对决,是在群殴事件的第二天傍晚。

  当时,各家各户都在急忙忙地烧火做饭,力争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把饥肠咕噜的肚子喂饱,也好节省下煤油灯瓶里为数不多的那点儿稀罕煤油。

  初时,村人还以为是娃崽子们在街上狗咬狗地疯打闹,都没往心里去。渐渐地,有女人扯直了长腔哭诉叫骂着,都听得出像是酸枣婆娘的声音。人们都纳闷,是谁敢惹恼了这婆娘,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呢。她连酸杏两口子都敢骂,连木琴都敢顶嘴反犟,别说是其他人了。

  待人们纷纷赶出家门,寻声探看,竟是满月正与她面对面地站立对阵。

  满月的处境极为可怜。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的脸色紫红,浑身乱抖,干哆嗦着嘴唇,就是不出声音来。她已经被疯婆娘的强悍气势挤压成了楚楚的一团儿。只有挨骂的份儿,却没有丝毫反击的气力。

  酸枣扎撒着两手,绕着婆娘团团乱转。劝又劝不住,拽又拽不走,只剩了干着急的份儿了。

  此时,满月异常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压不住火,在昨天夜里拽着柱儿挨门逐户地找门子。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应该找到晚生家,惹出这婆娘的火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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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满月早早地做好饭,坐等着柱儿回家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要黑下来的时候,柱儿才鬼鬼祟祟地蹭进院子。天已经大凉了,他却光着脊背,把褂子搭在肩膀上,脸上也出奇地干净。

  满月越看越觉不对头,就问柱儿,咋这么晚才回来。

  柱儿吱吱唔唔地回道,在学校打扫卫生呀。

  满月又不放心地细看他的脸,立时就现了问题。他的脸上有挠痕,鼻孔里又有未洗净的血迹。经过一番细细地盘问,柱儿便把放学挨打的事情统统抖落出来。满月立时气炸了心肺。心想,屋里男人才死了几年,就有人指使着娃崽儿欺负到俺们孤儿寡母的头上了。要是再过上几年,还不得把俺娘俩赶尽杀绝呀。于是,她带着满肚子光火,拽着柱儿找门子,诉冤喊屈去。

  她俩径直到了四季家,说,就是冬至暗中挑事引起的打架。

  兰香立时明白了其中原委。吓得她顺手摸起笤帚疙瘩,二话不说,冷不丁儿地就往冬至身上招呼。打得冬至在院子里崩了几个高,蹿出了大门,一溜烟儿地不见了踪影。

  兰香两口子再三地赔礼道歉,并许诺说,这崽子自小就一屁仨谎,从没一句实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俺一定叫他把吃屎的臭毛病改过来。

  满月母子俩又去了茂山家。大人们都出去了,只有大路和紫燕在吃晚饭。大路见到满月进了家门,知道东窗事,吓得龟缩在墙角里不敢吱声。满月见大人不在,也不好对了孩子说什么,就又奔向茂林的家门。

  还没等雪娥打骂棒娃,茂林先自动了手。他一把扯过棒娃,紧紧夹到自己粗壮有力的臂膀下,褪下棒娃的裤子,露出嫩嫩的**蛋子,抡圆了巴掌往上狠抽。把棒娃抽得杀猪般嚎叫,一叠声地告饶道,往后再也不敢哩,就是打死也不敢咧。

  满月也是看得心疼,劝茂林放了棒娃。只要以后别再合伙欺负了苦命的柱儿就行了。临走,她还嫌茂林下手太狠了些,都把**打出血汁子了。说着,就有泪花子涌出了眼眶。

  本来,满月看到几家大人为了给自己面子,把娃崽儿往死里打,心下很是不忍,就不想去找门子了。但转念一想,要不叫大人们教训一顿,这些崽子们还可能会合起伙儿来报复柱儿的。就硬下心肠,去找木琴家。

  她不想让木琴两口子打骂钟儿和杏仔。而且,木琴时时处处地关照看顾着她。在队里,还没人敢小瞧了自己。心下对木琴,就有了层感激的情份在里面。她也不愿给木琴粘惹上不必要的烦心事。满月很婉转地把柱儿受欺的事说了。意思是,叫木琴嘱咐钟儿和杏仔,往后别再找柱儿的茬儿了。

  木琴惊讶地道,这俩孩子到现今儿也没回来吃饭。想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在外面躲着呢。

  茂生赶紧说道,他婶儿,你放宽心。等崽子们回来,我一定教训他,给咱柱儿出这口冤气。

  满月说,千万别打娃崽儿,数说数说也就罢了,没啥大事呀。

  出了木琴家,她曾犹豫了半晌儿,寻思着是不是要到晚生家里去。她知道酸枣婆娘是个护犊子的主儿,更是个泼辣户。说好的不疼不痒,说重了又会翻脸不认理。但是,不跟大人说说,又怕柱儿今后还要吃亏。

  她站在酸枣家墙外静听了片刻,听到家里只有酸枣父子俩说话的声音,未听到婆娘的动静,就以为她不在家。她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门外,把酸枣叫了出来,对他说了柱儿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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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枣一听就吓了一跳儿,连问柱儿被打得怎样了,伤势大不大。

  满月尽量轻描淡写地回道,也没啥儿哩。只要晚生今后别再找柱儿的茬儿,也就没事哟。说罢,急急地离开了晚生家。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酸枣家院子里顿时传出一阵晚生的哭喊声,以及酸枣的怒喝声。满月心里一颤悠,遂生出些悔意来。她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做事太莽撞了。娃崽儿们打架,大人却找到家里去,这在杏花村里可算是头一份了。

  其实,酸枣婆娘并没有走远。在满月跟酸枣学事的当口儿,她正蹲在茅厕里出恭,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满月的话。她心里先就动了气,嫌满月也忒小气了。不就是娃崽儿们嫌贱打架嘛,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地找上门子呀。她很想跟满月理论理论,只是苦于腾不出空儿来,又不好夹着半截屎头子与她争论。

  然而,酸枣急于替柱儿出气,也好叫刚走不远的满月母子俩知道自己已经教训过晚生了,便不等她出茅厕讲明了,先自动了手。他的手还没落到晚生身上呐,这崽子倒先咧开大嘴嚎叫起来,绕着院墙根儿边躲边叫。好像他被打得多惨似的。

  这声嚎叫,简直把婆娘的心肝掏碎了。她再也顾不上自己尚未解决的内急,提着裤子冲出了茅厕。她刚要喝骂狠心的男人,却见晚生毫发未损地钻到自己的身后,就狠狠地瞪了酸枣一眼,没再开腔儿。

  酸枣见婆娘出来了,也不敢怎样发作。只是骂了几句晚生,不敢再撸胳膊挽袖子地现出副屠夫相儿,徒惹婆娘的晦气。

  谁知,晚生偏偏不识趣。他恶人先告状,向娘添油加醋地状告柱儿的无理,怎样谩骂爹和娘。气得婆娘蹦着高儿地就要去找满月评理。吓得酸枣一个劲儿地拽她,低声下气地劝说婆娘别听娃崽儿的话。她这才堪堪忍住了,事情似乎也就过去了。

  今天傍晚收工回来,晚生又一次在娘跟前说柱儿的坏话,讲自己的冤屈。意思是,叫娘也去找柱儿家的门子,把理给争回来,自己在外面也就有了面子。酸枣看到晚生又在给婆娘烧火升温,就生气这小崽子怎么这样无理霸道寻事生非吔。他壮起胆子,守着婆娘的面,把晚生踢了一脚,打了一巴掌。这一下子,彻底把婆娘惹翻了。她先是怒骂了一顿酸枣。接着,拽着晚生出了自家门,径直奔到满月家门前。她也不进门入院,就站在一处高岗上,卡腰顿足地叫骂开来。

  她先是敲山震虎地开骂,喊道,都是从哪儿蹦出来个野孩子呀,有爹娘生养无爹娘管教的驴东西。不见个眉眼高低,也不见个高矮胖瘦,就剩下一张喷黄粪倒尿水的嘴巴了,四处咬人熏人呢。俺晚生干干净净个娃崽儿,竟被熏得浑身骚臭,出不得门,见不得人哦。

  这就把攻击的矛头准确无误地指向了满月母子俩。

  当时,满月正在做饭。灶间的烟火合着蒸气,把她的眼睛熏得睁不开。大门外的叫骂声一句不落地钻进耳朵,她就知道灾星来了。这时,心就提溜到了嗓子眼儿里。有心不出去,那骂声如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地往她家院落里灌。想要出去应战,俩腿肚子又酸软得迈不动步子,心里胆怯得要命。

  正犹豫不决间,院外已不再指桑骂槐了,而是直接指名道姓地攻上来,让她连闭门不出的藉口也荡然无存了。

  这时的酸枣婆娘,更像一位纵横驰骋耀武扬威的战士。眼见得对手龟缩在院子里不敢应战,连声装点门面的腔调也没一句,便愈发激起了婆娘骂死对手骂臭满月的雄心壮志。她不仅双手卡腰直着脖颈叫骂,还用脚后跟狠狠地跺着地面。如一具铆足了劲儿的夯石,结结实实地夯打着同样结实的街面。

  她骂道,常言道哦,上梁不正下梁歪呀。男人作死了,阴魂不散呢,又附了小崽子身哟。也叫他作死一回,好早死早托生呀。我心软呢,见不得还有这肮脏事,再把好端端的娃崽儿给毁了,就得管呢。

  满月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径直出了大门,想要与她辩理。这话还没出口呐,便被婆娘更盛的气势搡了个趔趄。她依靠在自家门框上,竟然直不起身来。

  见到满月终于让自己给骂了出来,婆娘立即挽起衣袖窜上前去。她两脚一蹦老高,衣衫歪斜,头发散乱,嘴丫子上冒起两堆白沫子。就如一只发病的母疯狗,张牙舞爪地像要一口撕碎了满月。

  她叫道,哟,好容易出来晾晾咧。我还寻思,你只知道窝进裤裆里自在呢,咋还敢露头现世叫人瞧呀。晾晾也好,省得窝在里头捂酸了,捂咸了,捂臭了,捂霉了,捂糟烂了。真要到那个时候呀,可就没人稀罕,没人心疼,没人要喽。要说有要的,也就剩了大街上发情的野狗还能闻闻,还能舔舔呀。要是再晚晾一小霎霎儿,可就猪不吃狗不闻了呢。

  这婆娘的话语越来越粗俗恶毒。听得几个想上前劝架的女人羞红了脸,都不敢吭声。男人们更不敢去招惹她。怕她再口无遮拦地把自己扯进去,空惹一身骚气,日后没了颜面。而且,一个大男人家,也不好直接去拉扯如夯石般一窜一蹦上下起伏的婆娘。碰哪儿动哪儿,都不是地方。于是,整个场面上,只有婆娘一个人在表演,在舞蹈,在发泄。周围的人,只是她即兴表演的看客而已。

  酸杏赶来了。见此情景,他铁青着脸色,叫酸枣快把自己婆娘拉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那婆娘见酸杏插了言,立马把话锋转向了酸杏。她骂道,你猪鼻子里插根葱,充得哪门子扮相儿哦。俺的娃崽儿受了人欺辱,没人出来放个屁。现今儿,我替自家娃儿论理,倒惹出一堆的响屁,熏倒了三里外的闲人呐。这可叫我咋活哟。合着一家老少、一村老小都欺我呢。我还有啥活头儿哟。去死了吧,省得活着惹人烦,碍人眼哦。

  说罢,她一腚跌坐到地上,双手拍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嘴角上的白沫子混在一起,弄脏了那张老脸。

  酸杏气得浑身乱哆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琴也匆匆赶过来。她拨开围观的众人,见到这么个场面,知道劝说也没有啥用。她对村人道,大家都看见了,谁欺负了谁,心里也都该有个数。为个孩子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没头没脸没羞没臊的,也不怕丢了全村老少的脸面。今天,我就作主了。有啥事,我担着就是。

  随即,木琴点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妇女,吆喝道,咱把她拖家里去。不行的话,就抬她回去。要是还耍赖献丑,就弄锨屎尿糊住这张臭嘴,看她还倒粪不。

  立时,点到名的和未点到名的妇女一拥齐上,拉胳膊拽腿地把婆娘架了起来。

  那婆娘还想赖在地上不走。就听木琴喊道,快去把粪汪里的粪水舀来,给她灌了进去。看她还逞能不。

  马上就有人高声应道,我这就去哩,别叫她走啊。

  婆娘见木琴急红了眼,众人也是与她一个鼻孔里出气的,就知道自己惹起了众怒。她还真怕群情激动的村人趁了这阵势,把粪水灌进自家肚里。她不再奋力挣扎,而是借了拉扯的力道,装模作样地干嚎了几句,便借坡下驴地向自家挪去。

  木琴驱散了围观的村人,又扶满月进了屋子。

  满月一个劲儿地哭,说道,我也没脸见人哩。你是个好人,今后就把柱儿当自家的娃崽儿待吧。只要有口吃有口喝的,给死鬼留下个后人,我和他爹在黄泉路上也念你的好哟。

  木琴就骂她没出息。她呵斥道,是谁的不是,全村人都心里揣着呐,用得着这样么。

  劝慰了半天,方把满月安顿下,不再寻死觅活了。木琴才放心地出了满月家的院子。

  刚踏上回家的路,却又听见自家方向传来吵闹声。既有酸枣婆娘嘶哑的腔调,又有婆婆底气十足的响亮声音。她快步往自家里赶。还没到家门,就见婆婆拎着拐杖一路打将出来,把婆娘撵得抱头疾跑。

  原来,婆娘回到家里,越想越窝火。她恨木琴多管闲事,弄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趁了刚才的余威,她又跑到木琴家的门前叫骂。骂的对象,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木琴。岂不知,惹她的人还没露头,反倒把今晚的灾星给引了出来。

  茂生娘本来腿脚不好,眼神又差,就没有去看满月门前的热闹。她坐在西院门前,替木琴看门,心里也在生气。她心想,满月也太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娃崽儿们戏耍打闹嘛,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逐户找门子呀。闹她一下也好,也替自己和杏仔出出气。

  正这么想着,这婆娘却一声近起一声地骂到了自家门前。并指名道姓地骂木琴,骂她如何如何发动众人欺负自己。婆娘以为木琴也像满月似的,被骂憋了气,不敢出院门了。她便越骂越起劲儿,骂得也是黑血淋淋的。酸枣和茂生干扎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开始,茂生娘被弄懵了。还以为儿媳妇打了婆娘,叫人家找上了门。听着听着,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她真的动了气。就站起身走过去,说道,弟媳妇,你这儿也太张狂了吧。京儿娘出于公心才去劝架的,咋就欺负了你呢。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哪儿臭往哪儿钻呀。

  这婆娘正在性头儿上,哪会在意茂生娘这么个老太太。她顺口回道,没你啥事,哪个让你多嘴呀。

  这句话,把茂生娘气得瞪圆了眼珠子。她提起嗓门儿骂道,可着全村子人,可着全公社全县的干部,还没有谁敢跟我这么讲话呢,不信就能了你这个臭婆娘么。边说着,边抡起手中拐杖,劈头盖脸地朝婆娘打去。

  这婆娘没想到老太太会冷不防地打过来,躲闪不及,身上头上早落了几拐杖,嚣张的气焰顿时畏缩下去。她一边躲闪,一边还想争辩几句。谁知,那拐杖不断头地朝自己身上招呼。而且,她也知道老太太是烈军属,任谁见了,都不敢招惹她。况且,自己也是闹过了头儿,偏偏把她给惹恼了,哪儿还有便宜赚呐。她不敢和老太太动手,一心想解释,却又被拐杖追得没有插嘴的空当儿。就这么一路被打离了木琴家,还被赶进了自己的家门。

  看到这么个情景,木琴及周围看热闹的人笑破了肚皮。谁也不上前劝架,任凭老太太站在门前打累了,也骂够了,才撤离了战场,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

  至此,婆娘心里恨死了木琴,却又一时找不到泄恨的机会。

  这场纷纭热闹的战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虽是空惹了全村人的笑料和把柄,却给了茂林一心想成全几年来不曾遂愿的花花心肠子的机会。

  这次,酸枣婆娘的重拳出击,给了满月致命地打击。几年来不曾翻起的酸痛,或是人人有意躲避的话题,又被这婆娘恶意地提及,并当作自己倚重的武器,大力地施展开来。就像将要结痂的伤疤,被狠命地揭去了尚未愈合的嫩肉,连脓带血连痒带痛一起涌了出来,硬生生地绽裂在人们渐渐淡忘的记忆里。并且,又加上了一串杏花村从未有过的闹剧印记,足以让村人不由自主地翻检出当年的那些个逸闻趣事,来充实自己枯燥的日子。

  人们从中得到了快乐和惬意。而直接受到严重伤害的,只有满月母子俩。

  满月时常独自哭泣,又不敢叫外人听见,怕村人越加轻看了自己。她哭男人喜桂的短命,哭自己的命苦,更哭柱儿的孤苦伶仃无人呵护。

  这天,她一个人来到喜桂坟前,嚎啕大哭了一场。她的哭声,恰恰被路过的茂林听到了。

  茂林最听不得女人的哭声,也见不得女人啼哭的样子。在家里,他也是轻易不敢招惹雪娥,怕见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雪娥还未哭够,他倒心酸得一塌糊涂了。

  这次,他本想装着未听见,赶快绕道走算了。但是,满月哀怨的哭声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堵也堵不住。他的眼前又呈现出满月憔悴的面容,哀戚的眼神,柔弱如细柳的腰身。

  他神使鬼差地走进墓地,来到满月身后,尽量柔声地劝说道,他婶子,人死不能复活。你就算哭死了,也无济于事呢。还是遇事想开了吧。甭听二婶的瞎话,村人还有谁拿她的话当真呀。

  满月没想到背后有人说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还以为是鬼魂显灵了呐。转身见茂林一脸的同情相儿,她越发哭起来。守着茂林的面,她不可自控地数说着自家的愁怨和无助。

  这情形,让茂林理会成满月是在有意说给自己听的,就愈发动了惜香怜玉的心肠。他大胆地上前,把满月拽起。还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脏毛巾,递给满月,让她擦脸上的泪痕。

  满月接了。擦完后,又还给了他,并听话地往回走去。

  茂林几年来一直未敢显露的心思骤然绷紧了。他抓住那条脏毛巾,下意识地放到鼻子上闻着,好像闻出了满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体香。

  他看着满月渐行渐远的身影,就想,满月是不是留下了啥暗示给自己。要不,咋这样听自己说劝,还用自己的毛巾擦脸呢。细细琢磨起来,又好像没有啥特别的动作或眼神留给自己。只是很自然地止住了哭声,又很自然地接过毛巾擦脸,再很自然地转身离去了。但是,她是听了自己的劝说,才不哭的。递出了自己的毛巾,她也爽快地擦脸。又因了自己的拉扯,她才离去的。这一连串的细节里,咋就会没有一点儿的意思在里头呢。

  茂林像是中了邪。他兀自愣愣地站在那里,走火入魔般地胡思乱想着。

  接下来的日子,茂林又恢复了几年前的怪毛病。要么远远地盯着满月的身影,傻看傻想。要么偷偷跑到满月家的屋后,听院里的声响,灵敏地捕捉满月的每一个动作或每一声音调。每每这时,他的心里又勃发了被遗落多年业已休眠了的情种。

  他时常用手狠劲儿地按压鼓鼓的裤裆,再用力揉搓一会儿。直到抑制不住体内早已翻江倒海的**冲动时,他便不分时候地找雪娥发泄一通儿。弄得雪娥莫名其妙,还以为茂林得了啥病呐,就时常劝说他去找姚大夫看看,拿付草药吃吃。

  终于有一天,茂林寻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满月趁自己来例假休工的空当儿,跑到村后的山坡上拾捡烧柴。一个不小心,让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脚脖子。她就坐在坡上一个劲儿地吸冷气,动弹不得。

  满月每天的举动,全装在茂林的眼里。茂林当然知道她今天休假,也知道她一个人偷偷地去后山坡上拾柴。他借故离开正干活的村人,偷偷地跟在了满月身后。见满月歪了脚脖子,茂林心中大喜,也假装着路过此地,立时现出一副吃惊的模样,问满月咋儿的啦。

  满月皱着眉头道,崴了脚脖子,没法走回家了。

  茂林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势,说道,不妨碍呀,我扶你回家。

  满月也没往多处想,就让茂林架着自己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家院落。

  进到屋里,茂林殷勤地道,我给你拿捏拿捏,活络活络血脉,也就好哩。他不由分说,当即脱下了满月的鞋,笨手笨脚地在她的脚脖子上胡摁乱捏。其实,他哪懂推拿呀,不过是捧着只臭脚丫子趁机反复摸弄而已。这也算是茂林梦寐已久的肌肤之亲了。

  茂林一边揉捏着,就揉出了万根情丝千颗孽胆。立时就血脉喷张,孽根儿暴起,浑身**中燃,烧晕了他自作多情的脑壳儿。他一把搂住满月,滚进了床里。啃她的脸蛋儿,揉搓她的**,撕扯她的腰带。

  满月先是懵了,紧接着就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身陷险境。她想都没来得及想,本能地扬起十根尖尖的指头,朝茂林脸上抓去。

  茂林似乎早已料到她会使用这一招,就用头拱住满月袭来的指尖。却没料想,满月铆足了劲儿,将额头狠命地向他的鼻梁骨撞来。顿时,茂林的眼前一片灿烂,繁星流动,钟鼓齐鸣。胡琴、笛子、口哨、铜锣等家什的声响,齐齐地钻透了他的耳鼓。油儿、盐儿、酱儿、醋儿、茶儿等佐料,满满地灌进了他的脑袋瓜子。

  茂林翻身下床,掉头就往门外跑。临出门,又一头撞到了门板上。这一撞击,力道不轻。茂林抱头护脸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好容易找准了门口,一步窜将出去,跟头把式地逃走了。

  满月见状,先是破涕为笑。待茂林跑后,又独自怨怨地哭了一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

  倒霉的茂林,在经历过了木琴和满月先后劈头盖脸地教训后,心中暗藏的淫亵小火苗算是被彻底地熄灭了。**上的那根喜好出轨的丝线,也被彻底地掐断了。他叹自己命该如此。老天爷批准自己下生时,只给了自己一个女人的指标,合该撕守着雪娥一个儿过一辈子,没有福气去碰触其他女人了。要是碰上了,只能带来一身晦气。

  就在茂林百般不遂心意的那些灰暗日子里,挂儿的心空却是一片明净。幸福的祥云瑞气笼罩了这个心灵手巧又单纯坚忍的山里姑娘。

  挂儿才刚刚二十岁。花苞乍现,红晕飞萼,正是情窦初开的烂漫年纪。

  自打七年前见到了胡老师,小小年纪的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地激动和亲切。当时,她就预感到,自己将会与胡老师有着某种必然地关联。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这种冥冥中的念头却一直没有中断过。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愿再独处家门坚守不出了。

  家里的氛围让她喘不过气来。爹振富依旧是那副阴冷的面相表情。娘豁牙子依旧是那副唯唯喏喏逆来顺受的可怜相儿。大哥银行长久不在家。即使回来了,在家中的举动与未离家前没有丝毫两样,依旧是一副畏畏缩缩的窝囊相儿。嫂子香草空长了一副招眼的身段模样,却是个缩手缩脚没个主心骨的主儿。她受尽了爹的欺辱,还不敢说不敢动,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儿。只有二哥洋行那副桀骜不驯敢说敢犟的嘴脸,才不觉中冲淡了一些家中浓重的阴郁氛围。

  不知不觉中,她与洋行的关系愈加亲近了许多。有啥儿憋闷的心里话,都愿意跟他讲,也愿意让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她把自己心里始终割舍不下的念头讲给洋行听,问他这是咋儿了。

  洋行知道,挂儿外柔内韧。认准的事,轻易不会放弃。他就一脸的坏笑,说俺妹子想找婆家哩,想攀高枝撇下自家,跟胡老师跑哟。

  挂儿满脸绯红,骂二哥赖皮使坏。不给出主意想法子也就罢了,还净说自己的笑话。

  洋行道,胡老师是公家人,手里端的是铁饭碗,有文化,又有人品。这样的人,你得使劲儿地追呢。不的话,那可真成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空落一身笑柄咧。

  他让挂儿经常出门,去学校周边转悠,与胡老师说话拉呱。他也经常跑到学校里,与胡老师和姚金方厮混,顺便把挂儿介绍出来。这么一来二去的,挂儿竟真的与胡老师对上了眼,暗地里偷偷谈上了恋爱。

  胡老师比挂儿大五岁。他曾担心地问挂儿,咱俩年龄有点悬殊,会不会遭家人反对哦。

  挂儿回道,不管呢。只要你对我好,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认哩。

  他俩的偷恋,只有洋行心知肚明。渐渐地,姚金方也察觉到了。姚金方曾后悔地对胡老师道,我咋就没早发现挂儿呢。要是下手早一点点儿,你就得跟我现今儿似的,靠边站着傻看吧。就是馋死了,也不过是一个枉死鬼呢。

  他俩人总是趁了天黑的时辰相会。不敢在学校里,也不敢在村里的街面上,而是跑到村西那条银链子般的小河边。借了四周茂密的杏林遮掩,相依相偎着。又对了清亮亮的涧水,倾吐着没完没了的情话。

  有月光的时候,俩人脸对着脸,眼盯着眼,看不够说不够。没有月光的时候,四周黑黢黢的,俩人还是脸对着脸,眼盯着眼,看不够说不够。他俩已不是用眼睛看,而是彼此打开了心窗,用心盯看着对方,用心语传达着彼此的爱恋与深情。

  直到夜静更深,直到姚金方站在宿舍门前大声地咳嗽打暗号,提醒俩人该回来睡觉了,俩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他俩先后离开河岸,各自奔回自己的家门,并急切地等待着第二天夜晚的降临。

  除却洋行,家人中最先发觉挂儿异常变化的,是豁牙子。

  几年前,在银行相亲时流露出的喜悦心情,随着洋行和挂儿的渐渐长大成*人,又一次在豁牙子心里日益充满膨胀着。她时时抛开内心的冤屈,替儿女们憧憬着未来安宁的日子。

  豁牙子是个忍辱负重的女人。她能够把大半生里的一切不如意,严严实实地吞咽进肚子里。即使是再多的酸辣苦咸,她都能够一个人独自品味儿,而不会让别人来替自己分担哪怕半点儿的愁苦,特别是自己心爱的儿女们。

  银行的家庭现状让她整日焦虑不安。值得宽慰的是,银行的病症有了很大缓解。这是她在儿子回家,家中又无人的时候,羞红着老脸把银行扯进锅屋,细细地盘问着同样羞红了脸的儿子,才得到的确切答案。

  她鼓励银行道,要好好地按照姚大夫说的去做。该吃的药,一点儿也不能少吃。该回家的时候,一定记着及时回家。千万别在外面游逛得时日太久了,免得家人着急挂念,再生出啥事体来。

  银行听不明白娘的话,问为啥儿吔。

  豁牙子不敢明说,她只是搪塞道,不为啥儿呀。就像犁地的锄头,时间长了不用,就会生锈,就成了一堆废物哩。人的东西也是一样哦。

  豁牙子怕敢说出实情。就是打死,她也不会对儿子明讲的。她在心里暗暗企盼着银行快点好起来,快点过上正常人生活。趁外人还不明就里,赶快把这桩丑事遮掩过去。想必老鬼不会再继续做孽事,香草也不会还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家庭秘密,始终像一条无形的枷锁,紧紧地勒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见天儿喘不动气。她也是个女人,是个过了大半辈子夫妻生活的过来人,还是个近几年来长久得不到生理满足的可怜女人。她明白,离了男人侍弄的女人,内心里该有多么地苦涩煎熬。她不怨香草的无知和羞耻,反倒对香草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可怜她命苦,自小就没了亲娘。嫁入李家后,又碰上了一个无能的男人,不能给她应有的东西。同情她如新寡一般日夜独守空房,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儿噢。

  关于振富的丑事,她由怨恨悲切,到如今又渐渐认同了。

  刚开始,豁牙子就发现了振富不同寻常地举动。他的脸上见天儿挂着满足的笑意。隔段时间,又一身疲惫深更半夜地回来。爬上床就酣睡,不再自己用手打淫炮。他从不碰她,更不见裆内的物件胀起过,一直龟缩成豆虫般的模样。她心里揪缩成一团儿,怕老鬼弄出了啥丢人现眼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她看到振富一个人鬼祟地溜达出去,就横下心,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振富绕着自家和银行家的宅子转悠了几圈,后又悄没声息地钻进了银行家的大门。

  当时,豁牙子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还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呐,就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上的肉。一阵痛疼袭来,她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是振富真的在作孽,而且是最最不耻于人世的罪孽。她不敢上前抓奸,甚至不敢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动来。她怕惊了振富和香草,更怕让外人知晓。那样的话,老李家的丑事可算出名了,比李振书家金莲的丑事更臭。在人面场上,全家老少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呀。

  回到家里,她捂上被子,独自偷偷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振富一脸倦意地回来,吃惊地看着近乎痴傻了的婆娘,方才明白,自己做下的孽事让婆娘知道了。他先是大气不敢出地上了床,三下五除二地剥光了身上的衣服,就想赶快躺下睡觉。

  豁牙子鼓足勇气,一把攥住他裆内累垂的一堆儿,瞪着血红的眼睛,低低地厉声喝问道,你都干啥丑事哩。要是不说,我就把这家什给撕碎哩。说罢,手上便用上了劲儿。

  振富懵了。慌乱中,他扬手打了她几个耳光,想迫使她赶快松手。豁牙子早已横下心肠豁出去了,不但未松手,反而把那物件攥得更紧了。痛得振富呲牙咧嘴,又不敢出声张扬,怕叫隔壁睡觉的娃崽们听到。振富只得招认了,说是与香草,已经大半年了。

  豁牙子当然气愤填膺。她哑着嗓子问他,这是为啥儿呀,就为一时痛快么。

  振富的一番解释,让豁牙子无奈地松开了手,也就此容忍了他长达几年的孽情。

  振富说,银行的家什不中用,香草又在这个年龄上,自己不去替银行先占着,天长日久了,肯定会闹出金莲那样的事体。要是到了那种地步,银行的病就算治好了,又有啥用哦。香草还不早跟人家跑了。到头来,还不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从来都是夫唱妇随没拿过半点儿主意的豁牙子,果真就没了言语。针鼻眼大心空儿的她,当然害怕香草跟人家跑了,落得银行孤身一人没地儿处。她永远想不出怎样才能妥善地处置好这种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事情,只会一个人“嘤嘤”地哭。她嘟囔道,这是作孽呀,你再也不敢这么做了喔。

  振富就点头,说道,再不敢哩。再要这样,你就把手里的家什拿菜刀剁喽,拿剪子剪哩,我也不怨你呀。

  豁牙子半信半疑地将这事撂下了。她心里明净得很,老鬼不会这么轻易就肯罢手的。她不再跟踪振富,宁愿相信他的鬼话,落得自己心里片刻地安宁。其实,跟踪了又能咋样呢。处理起这种家庭丑事,她豁牙子不在行。她又不敢跟外人讨主意,只能一个人憋闷进了肚子里。

  振富就如偷吃惯了嘴的馋猫,隔段时间就去偷吃一次。只是形迹上收敛了一些,在豁牙子面前也不敢再像以往那样颐指气使。他心里有了亏欠,底气大大地减弱了,说话也和气了许多。有时,豁牙子说话的语气腔调重了些高了些,他也不再敢使性子摆架子了。

  对豁牙子而言,这反倒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了。

  因了这些个糟心事,豁牙子不再费脑筋去想了。她知道,自己想了也是瞎想,没一点儿好处。还是往远处想。盼着洋行和挂儿快点儿长大,快点儿成家立业,彻底搬出这个令人作呕的家院,去过自己干干净净的日子。等到俩人都过上好日子了,银行的病也彻底医治好了,能护弄住香草了,她就放心地去死。不管是上吊,还是投水坝,只要不见了恶心的老鬼,她便能合眼瞑目了。随着心内憋闷的苦楚与日俱增,她的期盼便日益强烈。有时,强烈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

  她看出挂儿日夜匆忙地穿梭个不停,没有了往日独处家门的安静样子。她就上了心地注意观察挂儿的举动和走向。慢慢地,也看出了些许端倪,好像是与学校里的胡老师走动得亲近。她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挂儿看上了一表人才的胡老师,还是个端着公家饭碗有着文化学问的人。为人好不说,说话更是和气一团儿。忧的是,胡老师年龄偏大了些。看他那样子,要比挂儿大上五、六岁。俩人就显得不很般配。

  她偷偷地把自己观察到的动静说给了振富听。振富先是愣了半晌儿,随后道,大点儿又有啥儿,人家可是公家人。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上呢。挂儿有福,竟能与他搭扯上,是大好事吔。

  豁牙子听见振富说好,要是往常的话,必会信了。但是,毕竟家里出了公公扒灰的丑事,她对振富的话失去了往日的信任。她又偷偷地去问洋行。

  洋行道,我早知呢。担惊啥儿哩,是天大的好事呢。你就等着嫁闺女吧。

  豁牙子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地盼着挂儿与胡老师的事能赶快定实落了。

  有时,她也拐弯抹角地盘问一下挂儿。可是,挂儿始终羞红着脸,就是不与她讲。豁牙子心里叹道,闺女大了,心也外翻了,不再是原来那个一有个屁事就跟在她屁股后头唧唧喳喳说个不休的小棉袄喽。她只能隔段时间,就向洋行打听挂儿与胡老师的进展情况。

  洋行便有些烦了,说你咋儿这么磨叨呢,不会去问挂儿。又不是我在搞对象,我哪儿知晓噢。

  豁牙子便忍耐几日。实在憋不住了,就再去问洋行。得到几句毛鳞草舍地应付,心下就可安稳一些日子。

  这天,豁牙子又忍不住问洋行她俩人的事,却发觉洋行这两天总是心事重重的。脸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心情也是暴躁得很。

  豁牙子的话刚一出口,洋行据把头一拧儿,瞪着像要吃人的眼珠子吼道,自己的事都没管好呐,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大脑不好使哦。

  豁牙子吓了一大跳儿,问道,洋行,咋儿啦,出啥事了么。

  洋行不屑与她说话,扭头走了。

  振富第一次与香草搭上手,是在银行到镇供销社饭店上班后的第二年夏天。

  当时,银行在四方的努力下,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饭店上班。虽然工资很少,仅仅十几块钱,但他的身份却变了,成了在外工作的人了,着实让村人羡慕得要死。

  因了四方的鼓励,他坚信,姚大夫能治好自己的病症。渐渐地,他在姚大夫面前也不再害羞了,如实地讲自己服药后身体的任何点滴变化,还包括心理上的变化。希望姚大夫能根据自己的诸多变化,及时改进药方,早日剜出身上的病根儿。他坚持服用姚大夫开就的草药,每月也记得赶回家一次,验证药方的功效,再跑回去与姚大夫汇报。

  初时的药效并不理想。或许是银行的病症深些,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治好的。或许是药方未必找准了病灶,没有对症下药。银行依然不能顺利入巷,俩人依然不能如愿。正是在这个时候,振富不期然地**了一腿来。

  那个夏天,雨水多,经常阴雨连绵的。下上三五天的雨,老天依然不开晴,是常有的事。

  振富一直担心银行家的地基有沙漏,怕被雨水浸泡狠了,会发生地基陷落墙壁裂纹的事。那样的话,房子便成了危房,住不得人了。他就隔三岔五地跑去查看。

  刚开始的时候,振富还没有什么样的邪念歪想,而是十分上心地惦念着那间房屋的地基。每次前去,都是先在大门外用劲儿地敲大门。即使大门是敞开着的,他也是“哐哐”地敲上几下子,弄出些响声来。好叫香草知道有人来了,别再像上次检查房屋时那样,弄得慌手慌脚顾头不顾腚的。叫外人遇见了,徒惹一身羞臊儿。而且,他总是等香草出来了,才跨进她家的院落。

  香草有时就说,爹,你来,就进来嘛。都是自家人,还用得着敲门呀。

  振富就“哦哦”地应着,心里暗道,这儿媳妇的心思也太简单咧,像个不懂事的娃崽儿呢。

  这么想着,愈发对香草不放心了。他担心香草对屋子潜在的危险不上心,早晚粗枝大叶的。万一有个好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家,可咋办好哦。同时,他又对香草本身不放心。银行的病情虽说有了些许好转,到底比不得正常人那么强壮,又整日整夜地不能在身边守着她。要是有谁起了歪心,专意引逗她,她又是个没有心计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女人,背不住要上钩钻进圈套里。到那时,别说整个老李家的人抬不起头来,恐怕银行就再也栓不住自己女人了。或是甘当缩头乌龟,任人欺辱而忍气吞声。或是让媳妇随了人家,弄得自己鸡飞蛋打,啥儿也落不下,连个根苗儿也没咧。

  在他屋内仔细查看墙面的时候,香草总是热切切地给他泡上壶茶,两手捧着端到他手里。有时,还翻出银行从饭店偷来的有限的红糖,给他冲一碗热糖水,亲手递到他面前。

  振富心里也是热乎乎的。他感念香草的乖顺和心慈。有时,他就在心里谩骂银行,怎就缺失了男人本事呐,让这么好的媳妇见天儿守着空房,又是在大好的年龄段上,真真对不起人家香草呀。自己的崽子无用,当老子的可万不能慢待了人家。那样的话,可就亏死了人家。因而,振富就时时处处地为香草着想。所有粗活重活,都不叫她伸手,自己全揽下了。有时,他还叫洋行搭手,帮着干一些。但他又对洋行的活计不放心,怕他贪图便利糊弄人。因此,大多的时候,都是他亲自给干完了,心里才坦然。

  振富的关心,让香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娘死得早,屋里又没有人照看经营。香草打懂事时起,就相帮着爹管理着庭院,像个持家的家庭主妇。没有谁会关照过她的苦累心酸。现今儿,她才明白了什么是家庭温暖,什么是亲人温情。她从心眼儿里感激公爹。因了男人长期不在家,她就渐渐地把公爹当作了自己的主心骨。有啥心里话,也愿意跟公爹讲,心里的亲近感已然胜过了自己的亲爹。

  她并非不通人事。虽然银行的家什不中用,该硬起的时辰却软作了一摊死肉。但是,心中的火苗依然被引燃,并时常熊熊地燃烧着,灼烫着她柔弱的心身。在夜里,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瞥一眼自己白净的身子,她就想起银行粗壮的胸背。腿根儿里便不由自主地润出一丝暖流,缓缓地向周身漫漶。她把手指伸向自己的隐秘去处,幻想着是银行的下体进入到了自己体内,在蠕动,在探究,在肆意地飞扬跋扈。直到有一股快意的清泉从身体深处涌出,弄湿了指尖和床单,她才安稳地闭上眼睛,细细体味着泉水渗出时的微妙感应。

  有一次,振富在她家里给垒砌猪圈。见香草进到锅屋里忙着生火烧水,他就趁机解下裤腰小便。谁知,香草听到了尿水溅落的声音,下意思地隔着锅屋窗户望去,正好见到了公爹腿裆间茂密的茅草和茅草间展露出来的粗壮黢黑的家什。她心里顿时狂跳起来,浑身瘫软如屋内的蒸气。想扭头挪开软软的眼神,却又挪移不开,像是被牢牢吸住了一般。就这么定定地呆看了一时。而振富在卸下重负,提上裤子系腰绳时,抬头一眼看到了香草呆傻的样子。

  俩人都吓了一大跳儿。立时慌忙闪开身子,手忙脚乱地忙着手中的活计。都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心下却是思想联翩。在香草出来进去提茶送水的时候,在振富与她照面说话的时候,俩人虽是不很自然,但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俩人的眼神里,却凭空多出了复杂成份来,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和欲念。

  以后的日子里,香草在夜里睡不着觉时,在进行着惯常的抚摸幻想时,竟渐渐地有了一种叫她也觉吃惊的念头。那就是,在迷离的幻觉中,她觉得伏在自己隐密处的,是银行的身体,进入的却是公爹的下身。初时,她被自己的幻觉吓坏了,觉得自己肮脏得紧儿,跟畜生一般。清醒过来后,又暗自安慰自己道,反正也没人知道,就是想想,又不是真做,怕啥儿哩。

  有了这种勉强遮掩的理由,她便放肆起来。每次抚弄自己时,就纵了性子地这般想象,便越觉快意十足,感应越觉强烈。甚至是大白天,一个人在屋里时,也有意放纵自己的想象。而且,她抚弄自己的次数,也渐渐比往日频繁了许多。

  振富的心思也与香草差不多。他早晚虽有豁牙子伴在身边,但一看到她那窝囊的样子,心下便没有了一丝儿的想法和念头。有时憋时间长了,也想去碰碰她。待看到她那干瘪的面颊和褶皱的皮肤,刚刚泛起的那丝儿兴致又荡然无存了。于是,他依旧靠手来解决自己体内奔突的**。

  在解决的当空儿,头脑中就不自觉地反复再现着那天俩人尴尬的情景。愈是重映着当时的情景,印象便一次次地加深加重着。到了后来,竟不分昼夜地胡思乱想着。既想着香草的乖顺和可怜,又想着她的孤单和煎熬。特别是那天香草眼里现出的神态,既有羞涩,又有一种暗藏着的贪婪;既有迷茫,又有火苗儿一样的光亮在闪现。他感觉到,那天香草虽是羞涩,但没有表现出怎样地反感和恼怒来。

  这么想下来,他的心思就慢慢活动了。他也找到了一个宽慰自己的理由,就是他与豁牙子交代的那一番强词夺理的混蛋逻辑。

  因了这样的想法,他愈加对香草上了心,隔三岔五地跑去查看香草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活计,并抢头下马地帮着干。谁也不会想到振富的阴险心计,还都以为银行不在家,公爹不去帮衬着香草料理,谁还会去出那样的孙力气。

  豁牙子因为喜爱和可怜香草,还见天儿地在振富耳边叨咕,让他多去照看着点儿儿媳妇。

  渐渐地,香草竟也离不开公爹了。一有个什么活计,她就盼着公爹前来。有时,自己也可以动手完成的事,却尽可能地等公爹来完成。在她的心空儿里,已把公爹当作了家里的顶梁柱。看见了他,心里就有了底数。而且,香草更愿意闻振富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男人气息。深深地从鼻孔吸进去,心里便有一种微醉轻飘的感觉。这是银行长期在外所不能时时带给她的。

  那天,依然阴雨涟涟。也是事情凑巧,合该出事。振富吃了早饭,就要去查看银行家的屋子。临出门口时,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竟把原本破损不堪的束腰布绳挣断了。

  他本待打个结儿,再束上。豁牙子说道,先等等,我把它缝补一下,你再束腰哦。

  振富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一把扯下束腰带子,扔给了婆娘。自己把短裤的肥裤腰胡乱一掖,挂在腰上就出了家门。

  他径直到了银行家,找了个木梯子,扛进屋里。他让香草在下面扶住摇摇晃晃的梯子,自己颤悠悠地爬了上去。

  他先是在低头向香草要家什时和香草往上递东西时,居高临下地望下去,就见香草雪白细嫩的胸脯如两只活泼泼的大白兔,在薄薄的衣襟前胸间闪闪欲出。

  村人从没有穿内裤衩的习惯。而且,内里穿上快衣布,遮到裤子里,简直就是浪费嘛。因而,香草一抬头,目光又总是触到振富宽大短裤腿脚内一堆晃动不止的蛋卵上。香草先就羞红了脸面,不敢往上瞅。但在振富看来,雪白的胸脯,再加上绯红的脸蛋,竟使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便如初次见到香草经布时的生理反应,心里再次骤起一阵狂跳,沉睡日久的裆内立时就涌起强劲儿的麻痒感来,又随了“啵啵”不止的心跳,向周身迅速扩散开去。随之,裆内卷起一股冲天热流,涌向萎缩的男根儿,使之不受控制地昂首怒起,将短裤顶成了一只高耸的帐篷。他的心思已不在检查墙壁上,而是随了眼神,溜到香草的身子上,甚或伸入进了她身体隐秘的深处。

  一阵眩目的眼晕袭来,他的双腿早已酸软无力,堪堪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梯子往下溜儿,而腰间打结的肥裤腰也松弛下来,并顺势脱落到了胯骨上。

  香草瞥见了公爹凸露出来的业已骤然变化了的身体,已是羞臊万分。心内如装着一头小鹿般“噗噗”地狂跳个不停。她使劲儿低下头,不敢仰视。又听到梯子上有异常地响动。她急抬头,见公爹正顺着梯子往下溜来。她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伸出两手,使劲儿往上托住振富,却恰恰又托在了振富刚硬的腿根儿上。人是托住了,手却不敢挪开。俩人一时僵住了片刻。

  这样的触摸,给了智乱心迷的振富一个明晰地暗示,认为香草也如自己一样心魂飘荡邪念丛生了。他忘记了身挂高空的危险,使劲儿晃动着身子,摆脱了香草扶护,一个屁蹾跌落到地上。随之,他又一跃而起,顺势抱起香草,滚进了身旁的床里。

  香草柔弱的力气,哪里能敌得过振富丧失理智时爆发出的蛮力。她的衣服被振富撕扯得精光,又被振富重重地压在宽大厚实的身子下,心里惊惧到了极点。她的口腔里嘶哑地叫着,却发不出多大的声响来。

  随着身下传来一阵撕裂般地剧痛,香草就此被迫完成了一个女人实质性地蜕变,成为一个真实意义上的成年已婚女人。

  一旦品尝了新奇的滋味儿,邪念便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收敛不住。就此,拉开了俩人长达几年难以中断的兽恋孽情。

  洋行决定挺身而出了。他要替哥哥银行处置自己这个不要老脸的爹,彻底解决掉家中见不得人的丑事。

  关于振富与香草的孽情,洋行也是在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知晓的。

  那天夜里,他又去学校里,与姚金方厮混打闹。直到胡老师回到宿舍,他才返身回家。

  刚走到自家屋后,就见一个身影悄悄地钻进了香草的家门。初时,他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混蛋趁哥哥不在家,去占嫂子香草的便宜。他便立时跟了上去,想进去捏脖子把他掐死。

  刚到香草家门口,却听到爹与香草悄悄说话的声音。他当时便懵了,想,是不是爹去嫂子家有啥事做,很快也就出来了。他就不放心地躲在墙外等。谁知,三等两等,就是不见爹出来,他的心里便越来越画魂儿了。

  足足等了小半个晚上,才见爹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他探出脑袋瓜子四下打量了一圈儿,便如鬼魂似的悄没声息地钻出门来,慌慌地奔回前面的院落里。洋行彻底惊呆了,是爹在与嫂子做着卑鄙龌龊的勾当。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俩人中,一个是自己的亲爹,一个是自己的亲嫂子。要是换了外人,他早上前把这个偷人贼给收拾了。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以为爹的丑事只有他一人知晓,恐怕连娘也被蒙在鼓里呐。但是,长此以往,又如何是个了局呢。他整日冥思苦想着对策,决定既不能伤了人场上的脸面,又能彻底地叫爹死了这股邪念。

  其实,振富也发觉了洋行的异样变化。

  近些天来,洋行的话极少,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脸阴沉得很。举动上总有股子邪劲儿,似是冲着自己来的。在他的三个儿女中,只有洋行身上遗传了他的脾性,阴狠又肚量深。有什么事,全都放进肚子里,表面上却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一旦到了发狠的时候,任谁也挡不住。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反倒有些怕洋行,从不敢拿出教训银行和挂儿的劲头儿来教训洋行。

  他也想到,是不是自己的劣行让洋行遇到了,或是婆娘恨不住,跟他讲说了。想来想去,都不会的。一来自己在做这种事时,担了万分的小心。不仔细观察个遍,是不会轻易进儿媳的家门的。二来豁牙子的脾气他摸得透熟,绝不会把这种事情与儿女们讲的。于是,他放下心胆,继续与香草保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洋行在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决定动手了。

  一天夜里,洋行摽在振富的身后,目送他再次溜进香草家门后,就蹲在大门前守候着。直到振富做完孽事,推门出来的时候,竟猛然看见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顶的洋行面对面地站在自己眼前。洋行一声不吭地盯看了片刻,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回了家。振富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把衣背都打湿了。

  他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见洋行径直回了西屋安静地睡下了,心下稍微安稳了些。他以为平日不服自己管教的洋行,终因了自己平日的虎威,不敢对自己咋样的。振富就这么一遍又一遍自欺欺人地宽慰着自己,一个晚上也没有合上眼皮。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洋行一改往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毛病,极稀罕地主动给他端上一碗饭。还似有意地盯看了他一眼,阴冷的眼眶里闪射出鄙夷的目光。洋行又一声不响地低头吃自己碗里的饭菜。几口扒拉下肚后,转身出了屋子。

  振富明知洋行只给自己端来饭菜,分明是不怀好意,却又弄不清他的恶意究竟藏在哪里。疑惑间,他用筷子习惯性地搅动着碗里的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在碗底。他偷偷地用筷子挑出一看,竟是一小把喂牛的草料,还用几根牛尾上的鬃毛整齐地捆绑着。他顿时明白了洋行的心思和险恶用意,浑身再次冒出一层细汗。

  他不敢声张,起身走到猪圈旁,将碗里的饭菜全部倒进了猪食槽里。随之,又有几粒干硬的羊粪蛋从碗里滑落进猪食槽中。

  振富似乎彻底清醒了。他不再去吃早饭,而是进了茅厕。伸手摸进裆内,攥住那堆蛋卵,狠劲儿地一扯。一阵剧痛顿时传遍全身,疼得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又使劲儿地拧扯了几下,越发疼得他几乎站不稳身子。他颓然蹲坐在地上,任凭额头上的细汗凝成几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褶皱的脸面蜿蜒淌下,滴到潮湿的地上。

  就此,振富彻底罢手了。有时,在不经意间,也还有想香草的邪念钻出来。他一律按照这样的办法来惩罚自己。直到他最后被压死在银行家的墙根底下为止,这种丑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挂儿与胡老师的恋情,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俩人的关系已由地下秘密接触,转到了人面上的公开往来。在不算太大的杏花村里,没有不知道挂儿与令人尊重的胡老师处上对象的。人人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胡老师年轻持重,满肚子的学问。挂儿心灵手巧,温柔善良。他俩要是不能成亲,那才是老天爷不睁眼呐。

  由此,村人越发对振富一家刮目相看了。

  大儿子银行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自己又在外面端着公家饭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赛过了当年的四方。二儿子洋行也长得一表人才,今后也肯定错不了的。闺女挂儿又攀上了高枝,靠上了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胡老师。这好事,都让振富摊上了。只能说,振富老两口子的命相好,根儿上肥壮,长出的枝叶开出的花朵也就与众不同。

  振富两口子人面上始终保持着谦虚模样。回到了家里,却又整日乐得合不拢嘴。

  振富虽然经历了一场劫难,差点儿把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在家庭中树立起来的威严糟蹋得一败涂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印记的淡化,并未影响到他在家中的显耀地位和不可或缺的作用。尽管洋行始终对他表露出一种蔑视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对他造成毁灭性地打击。他依然在家中行使着一家之长的权力,依旧主宰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他的唯一变化是,脸面不再紧绷,面色不再阴沉,对豁牙子也渐渐地好了许多,不再颐指气使地拿她不当人待。他对儿女们的婚事,也是出奇地热心上紧儿。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有儿女们强出同龄人,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益处。诸如村人的敬重、人面上的风光和言谈举止方面的影响等等。他拿洋行没法子。自己说出的话等于白讲,洋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说出的话,还不如放个屁好听。他便知趣地避开洋行。明面上,对他的事情不管不问,听之任之。暗地里憋闷得紧了,就通过豁牙子间接地关心过问一下。因而,豁牙子过问洋行的所有事体,均出自振富的心思。她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筒而已。

  振富看到挂儿与胡老师打得火热,就有些担心。自己的闺女毕竟是个山村娃子,未见识过大场面,而胡老师的身份与她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万一他只是拿她戏耍,随后翻脸不认帐,到头来倒霉的还是挂儿。

  振富私下对豁牙子道,是不是托个媒人,把俩人的婚事挑明了。该定实脚儿的,就赶快定下来。省得时日久了,夜长梦多,再弄出啥事体来,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此时的豁牙子,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见天儿浑浑噩噩不问世事的窝囊女人了。从振富的身上,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人事,完全懂得振富担惊的是啥事体。

  她瞅着振富问道,得找哪个去说才妥当呀。

  振富寻思了大半天,才道,要说最妥当的人,该是木琴。可她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哪会有心思做这些个说媒递话的闲差事呀。我看,就让茂林家的雪娥去吧。她说句话,还能有些份量。身架上也能说得出去,毕竟是一队之长的女人嘛。

  豁牙子就急急地去找雪娥,对她说了自家的心思。央求她去找胡老师谈谈,看看他是怎样的想法。

  雪娥满口答应下来,还道,大婶呀,你家可是咱村里几百户人家的榜样呢。大人**得好,娃崽儿们个个出人头地,馋死了大家小户的人家呀。赶啥时候,我和娃儿他爹得跟你和大叔好好学学呢。终不然,叫棒娃和草儿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日月,可就害苦了娃崽儿们啦。

  说归说,雪娥并未直接去找胡老师。她要等着茂林回来,替自己拿拿主意再说。究竟这说媒的事,到底去说好呢,还是不去说的好。他两口子始终对老李家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生产队里年底结帐时对不上帐目,振富使坏往茂林身上推,弄得茂林差点儿丢掉了官帽一事惹起的。

  夜里,茂林一上床,就急不可待地与雪娥翻滚在了一起。直到精泄力尽,俩人才静静地相互撕搂着,慢慢恢复着用尽的体力。

  借着窗外透进的白花花月光,茂林还在不老实地用手指抚弄着雪娥坚挺的奶头,并不时地张嘴咂么上一阵。雪娥想起了白天豁牙子说的事,就奋力推开不知厌倦的茂林,把豁牙子的话讲给他听,问他是啥想法。

  茂林一听,翻身坐起。他顺手摸起烟袋,点上火,一边吸着烟,一边认真地考虑着。

  半晌儿,茂林把烟袋锅重重地磕向床腿,随口骂道,好事都叫这老鬼占全哩,哪儿还给别人留下一点点儿呀。又说道,这事,咱还得帮他,就像原先帮银行说亲那样,要尽心尽意地去帮。看挂儿和胡老师俩人的样子,这喜事已是板上钉钉儿的事哩。你不去说,别人也会去讲,反到把这功劳推给了别人。咱沾不到一丁点儿恩德不说,反倒让老鬼攥住了话柄,空落一身臊腥味儿。

  雪娥说道,这可是你叫去的呢。别到时真说成了,老鬼的日子更风光,你再心馋眼红的,怨我外翻,帮老鬼的忙噢。

  茂林道,去说吧。明早儿就去,越早越显得咱上心尽力呢。

  雪娥得到了茂林的点头,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急急地跑到学校,避开正在手忙脚乱地忙活做饭的姚金方,把正备课的胡老师拽到大门外。她把振富家的想法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来,问胡老师到底是啥意见。

  胡老师知道雪娥一大早儿地跑来,是以一个媒人的身份,按照乡村古老习俗,正式向他提亲的。虽然他俩人的恋情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需要别人再这么多此一举地插上一腿的。但是,若是缺少了这样的人物横在里面,俩人的婚事便缺失了乡俗民规的认同,就不是一个完美的婚姻,场面上也说不过去。

  他赶紧向雪娥道谢,说,一切都听嫂子安排,怎样办理都行哦。

  胡老师的意见,是意料之中的事。雪娥追问道,你跟家里提起过这事么。

  胡老师老实地回道,还没哩。

  雪娥就说,你快些回家去,跟爹娘讲明了,也好定下一些要办的事呀。

  胡老师满口答应,并自信地回道,我家没啥事。自小爹娘就听我的主意,肯定会答应的。就是挂儿这边,还要大嫂帮忙办理呀。

  得到胡老师的回话,雪娥马不停蹄地奔进振富的家门。她把胡老师的话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遍,又重点强调了自己的能说会道,才让胡老师痛快地答应尽快跟家里人说明事体。看来,就算现在立马结婚,也是手拿把掐的事了。

  振富两口子自是感激不尽,连声感谢雪娥。

  送走雪娥后,老两口子又满心欢喜地盘算着怎样置办挂儿的嫁妆。俩人心里憋足了劲儿,都想再在村里拔个头尖儿,像当年办理银行的婚事一样,大大地风光一回。

  然而,胡老师的美满想法,却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

  胡家也把儿子当作人面场上的一杆风光炫耀的旗帜,整日攥在手里摇来晃去,赚来胡家村老老少少羡慕的眼光和巴结的笑脸。提亲的媒人,如流水般地进出在胡家庭院里。胡老汉始终没有表态认可。他总是说,娃崽儿大咧,又是新社会,自己的婚事该由他自己作主。老人可不敢碍手碍脚地乱搅和。

  其实,他整日四处偷偷地打探哪家的闺女到了出嫁年龄,家境怎样,有无实力靠山等情况。他还多次跑到公社妇联主任老胡家,送来各种各样的米粮蔬菜等,托老胡给盯着点儿公社大院里的女娃子们。看看谁家的闺女到了提亲的年龄,是不是给自己的娃崽儿定下个家庭显赫的官户人家。老胡也痛快地答应下来,正着手办理着。

  胡老师回到家里一说,如白日晴空里打了一声霹雳,把胡老汉震得目瞪口呆。这样一个窝屈在深山老林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里闺女,就这么做了自家宝贝儿子的媳妇,胡老汉是绝不能接受的。

  胡老师就与爹娘辩理,还想像往常那样,凭了自己的口才和学识,说服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爹娘。他完全低估了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老汉发急时固有的倔强脾性。情急处,胡老汉掀翻了桌子,打碎了碗碟。胡家女人扯着胡老师的衣袖哭诉衷肠,弄得事情糟糕透顶。胡老师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学校。

  但是,胡老师并未因此失去信心。他要等爹娘冷静一段时日,再慢慢地去说服他们,认可这门亲事。他对挂儿说道,你放心,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人哩。任谁再好再强,我都不稀罕,就稀罕你呀。

  挂儿满脸挂泪地道,我也是,这辈子就跟定你哩。就算死了,魂儿也跟着你,下辈子还和你做亲事哦。

  振富两口子也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心下暗自着急,却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自家动手,把胡老师硬生生地抢来做女婿吧。

  胡老师又几次回家,做爹娘的工作。爹娘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胡老汉以断绝父子关系为由,要挟他断了与挂儿的往来。娘更是以寻死上吊来吓唬他。几次未果,胡老师愁闷得不得了。他又不敢在挂儿面前提及,怕她着急上火。他只是说,自己正说服着,爹娘快答应了。

  挂儿看出胡老师内心的苦楚,便假装相信了他的话,以宽慰他的愁苦心肠。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恨自己命薄,担不住胡老师这么个贵人。也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偏僻穷困的山村里,让外人瞧不起看不上。

  俩人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等靠着家人回心转意,再考虑今后的婚姻生活。

  刚要放暑假的时候,公社突然传来了一纸调令,把胡老师调到公社中学任教。而且,要求近日就得去报到。

  胡老师立时明白,是爹娘从中捣的鬼,要把他与挂儿活生生地拆散。他顿时没了精神。自己端着公家饭碗,只能听公家的安排,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挂儿也现出一副绝望的神情。她对胡老师道,你去吧,别担惊我。这辈子咱俩没缘分,下辈子我还找你。做不了夫妻,我就守一辈子空房哦。

  这张调令不仅让挂儿俩受煎熬,让振富一家遭到一记闷棍的致命打击,更让全村人跟着着急上火。胡老师一旦撂下挑子走人了,全村的娃崽儿们可咋办。不能刚上了几年学,识了几个字,就又没学上了呀。村人就齐了心地去找村干部。前脚出了酸杏的庭院,后脚又溜进茂林的家门,再踏进木琴家的门槛。

  比村人更着急上火的,要数酸杏和木琴了。学校是他俩齐心协力搞起来的。本来挺红火的,猛然间把老师调走了,学校就得关门停办。这可是火燎眉毛的大事。

  为此,酸杏主持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专门商讨学校面临停办的事。

  初时,茂林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下暗想,你振富从来都是走高埂攀高枝的主儿,这回可算是彻底掉进泥洼里,喝饱了泥水水咧,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呢。脸面丢尽了不说,肚里的苦水也得自己偷偷舔净了,还得说这水水儿真好喝呢。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胡老师调走了,公社还不给咱再配上个老师么。咋就会停办了呢。

  酸杏生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呢。当初,我和木琴跑学校的时候,公社根本就不同意咱办,说老师紧张,连人毛儿也匀不出一个来。现是木琴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喊冤叫屈,抠窟窿挖门子,才把胡老师弄来的。现今儿,胡老师这一走,谁还有本事再去挖来一个老师呀。

  茂林不敢再胡讲了,心里也跟着发愁着急。他家的棒娃和草儿都在学校里上学。要是学校真停办了,俩崽子上学的事可咋办呢。

  因为此事直接牵扯着挂儿的婚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振富便不好表现得多么积极投入。但是,心内的焦急又促使他不得不趁热再烧上一把火。把火烧得旺旺的,迫使酸杏们想法子把胡老师挽留下来,借此来拯救挂儿的婚姻危机。

  他试探着道,千万不能让学校停办咧。全村几十个娃崽儿,就指望能学到点儿东西,不再像咱这辈人似的个个都是睁眼瞎呀。能不能找公社领导,说说咱的难处。等缓些时辰,待找到新老师后,再放胡老师走嘛。

  酸杏说,恐怕没这么容易哟。公社领导可不是只领导咱一个村的,全公社那么多的事情都要管到。咱这么个小村子,哪儿就会放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呀。

  振富见几人一时拿不出个稳妥主意来,更急了。他瞥见木琴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一角,正皱着眉头想心事呐,猜测她可能有了啥好办法。他就像捞到棵救命稻草似的,对了木琴说道,他嫂子,这学校可是你费心操办起来的。现今儿要停办了,你咋儿不说句话出个主意呀。

  酸杏催道,是哩,你也发发言嘛。

  木琴叹口气道,还能有啥主意可想。公社的意图很明白,宁可让咱村的学校停办了,也不会叫公社的学校缺了老师。这就叫舍小家顾大家,舍弃小利顾全大局吧。

  振富说,那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把学校给关了呀。要是这样,咱的亏儿可就吃大哩,娃崽儿们更是吃了大亏呢。

  木琴说,要不,咱就先试试,跑公社找领导诉苦去。能留住胡老师更好。要是留不住,又挖不来新老师,咱也要求胡老师晚走些日子,好歹教到放暑假。假期的时候,孩子们也别放假了,就叫京儿和叶儿先给他们代代课,把下一学期的课程预先补习着。还有这么长时间,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师去。

  振富又插言道,要是公社就是不给咱派老师,我看等明年叶儿和京儿毕业了,就叫他俩来当老师教娃崽儿,一样能教好呀。

  他的话让酸杏听着很受用。等明年俩崽子毕业回村时,不用自己操持,已经有人替叶儿安排好了工作。这可是酸杏早就谋划好了的。国庆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叶儿再当上民办老师。剩了二儿子人民和三儿子劳动,再想办法往公社或哪里塞塞。一家人也就没有啥顾虑了。

  酸杏道,咱就这么办了,还是先找找领导再说。还有这么长时间,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师去。我就不信,公社领导真就眼里没咱这几百户人家上千口子人了么。

  他的话里,明显地透露出两个信息。既是对木琴意见的肯定,捎带着又认可了振富因急于巴结众人替自己解忧而出的主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还是由酸杏和木琴负责去跑公社找领导。

  当天夜里,振富两口子齐齐地来到了木琴家。

  振富道,他嫂子,我家的事都瞒不过你。挂儿的事,也是全村没有不知晓的。你给琢磨琢磨,真要是把胡老师调走了,我家挂儿可咋办哦。名声也出去了,到头来弄个猫叼尿泡空欢喜,以后可咋嫁人呀。唉,唉,真是羞死人哩。

  豁牙子情急之下,插不上嘴,就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茂生也说,大叔,咱别急,都想想法子,可千万不能委屈了挂儿哦。他又催木琴道,不是让你和酸杏叔去找公社的么。你得找到领导好好讲呢,万不敢把胡老师这么好的人给调走了。

  木琴说,我也知道挂儿与胡老师的事。这次调他走,与他俩谈对象的事肯定有牵扯吧。要不然,怎么教得好好的,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径直调走了呢。胡老师恋着挂儿,肯定也不想走。我今儿遇见他的时候,见他都快急疯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央求我,叫我想办法把他留下来呐。

  振富知道不能再瞒木琴了。要是再瞒着,还有谁能替自己分忧解难呢。他终于扯开了脸皮,把近些日子里挂儿与胡老师的事,特别是胡老师爹娘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大概过程,一五一十地讲说了一遍。让木琴给参谋参谋,挂儿的这门亲事还能成不。要是不成的话,挂儿可咋办好。

  木琴说,肯定是胡家使上了劲儿,找人把胡老师调走的。要我说,只要挂儿与胡老师的态度坚决,任谁人也是拆不散的。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不兴父母包办这一说了。要是胡家使硬法儿,非要拆散这门亲事,咱也不用担惊受怕。有政府撑腰,有政策保护着呐,看谁敢胡来。关键是,他俩人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死了心地想过一辈子。

  振富回到家里,反复琢磨着木琴的话。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木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他开动了大脑里的所有机器部件,狠着劲儿地转动了几天几夜,最后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挂儿只要与胡老师生米做成了熟饭,看他胡家还敢拒婚吧。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儿,觉得自己的推断近乎荒唐透顶。木琴咋会让挂儿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不过,振富又在心里权衡了多时,认为木琴虽不会有这样的暗示,但这个路子未必就走不通。只是挂儿承担的风险太大了些。要是胡老师在公社又结识了比挂儿更好的闺女,回头把挂儿一脚蹬了,那就是把挂儿往死路上逼呢。

  因了自己身上有过污点,他不敢拿这话与豁牙子说,怕招来豁牙子的愤恨和吵闹。但在心里,他却盼着挂儿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冒一次险,争取一次挽救的机会。随之,他又叹息挂儿平日里表现出的软弱无能来。后悔自己平时把子女们管教得太紧了,弄得能的人敢打老子,像洋行那样的;弱的人,放出个屁也带不出个响儿来,像银行、挂儿之流。

  此时的振富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在心里念叨着酸杏和木琴公社之行的成功,更盼着挂儿能明了当前的险境,横下心来迈出那艰险的一步。

  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公社之行,让酸杏明白了一个简单又深不可测的道理。什么叫官官相护,什么叫假公济私,什么叫过河拆桥。

  他站在公社大院里,对了杨贤德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申诉着自家的苦处和全村老少的强烈愿望。说到动情处,他的眼眶里竟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杨贤德同情地扎撒着两只手,说道,老贺呀,这调令都开出去了,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么。公家可不是娃崽子,拉摊儿屎尿还兴坐回去的。再说,这也是老胡一手操办的,我咋敢去惹那只母老虎呀。真要惹上了,她敢把我嚼得连**毛也剩不下一根根儿呢。

  酸杏又去找杜主任,偏巧杜主任外出开会没在家。他便失魂落魄地在公社院子里转圈圈儿,等候木琴的消息。

  木琴一到公社后,就与酸杏分了手。酸杏负责去找公社里直接管事的头头脑脑儿,她径直找文卫组具体办事的人。

  在文卫组里转了一圈儿,也见到了组长,又跟办事员拉扯了一阵子,就是没捋出一丁点儿的头绪来。他们都说,这是公社的决定,谁敢违抗呀。末了,还是一个年轻人偷偷告诉木琴说,这事,你得去找老胡。她要是同意胡老师不调走,也就调不走咧。

  木琴担心的事还是被证实了,果真是老胡从中作梗。为了能叫侄子尽快切断与挂儿的联系,她听从了胡家人的哭诉请求,不顾世面上的影响,硬是把胡老师给调走了。但是,这种事关人家私情的事,木琴又如何向她开口呢。

  犹豫了大半天,木琴还是硬着头皮找到了老胡。她把村里的现状及学校面临的困境和盘端出,腆着脸要求老胡再多宽限几日。等到暑假到了,再叫胡老师走。

  木琴苦着脸道,大姐呀,这学校还是咱姊妹俩跑东跑西费尽心思操办起来的。就跟自己生下来的孩娃儿似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呐。真要是因此关门停办了,就像自家的孩子被活活掐死了似的,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儿呀。

  老胡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老哥老嫂见天儿蹲在我家里寻死觅活的,非要把娃崽儿调到公社学校去。父母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哥又自小把我当了宝贝供着。你说,我不帮帮他,他还能依靠谁人呀。

  木琴连道,理解,我完全理解呀。就是村里暂时太困难了,实在没了办法,才来麻烦你的。

  老胡挺给木琴面子,答应让胡老师先完成这个学期的教学任务。她还说,暑假期间,她再帮着给物色个代课教师,不会叫学校停办关门的。

  酸杏得了木琴的消息,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愤愤地骂道,**都养了些啥干部吔。人面上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说的大话能把天装下来。一牵扯到了自家身上,全变成了私利鬼哩,只有自家,没了大家。娘的,旧社会里的地主老财还想着办学架桥做善事,为自己积德呐。还没见过有这么缺德的,连替自己积点儿阴德的心思也没咧。

  木琴急道,大叔,你可得管好自己嘴巴呀。这话要是让人听去,再捅到了公社里,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酸杏连忙改口道,是气话,是气话哦。我也就是守着你这么说说,泄泄心里的火气。哪敢当着外人的面胡言乱语呀。这话哪说哪儿了啊。就当我放了个臭屁,自己熏着自己咧。

  说得俩人又偷乐了一阵子。

  学校终于有了一次苟延残喘的机会。

  全村老少听到这个准信后,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码娃崽儿们暂时还有学上。村人也都拥护大队的决定,暑假期间,也别想着叫娃崽儿们蹲家里替大人做啥活计了,全部撵进学校里,叫村里仅有的两个尚未毕业的初中生京儿和叶儿给教书。教得好孬先不管,起码有人管着这群崽子们别再四处疯野闯祸,捎带着也能学认几个字的。

  胡老师还是走了。他实在不想离开杏花村,离开这群朝夕相处的学生们。更主要的是,他不想离开挂儿,不想离开这个已成为自己一份子的亲亲的人儿。他把离开学校的时间往后拖了又拖。直到公社中学来了人,催他去学校报到,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村子。

  那天,去给胡老师送行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在学校上学的娃崽儿们。有些崽子们还哭了,纷纷雨下的泪滴把本就脏兮兮的脸弄成了一个个大花脸。

  酸杏特意安排茂青套上牛车,又给装上了几袋子米粮,把胡老师安安稳稳地送到公社去。临走,酸杏还道,胡老师,别伤心哦,全村老少都感念你的好哩。闲的时候,就多来看看。全村人都愿意你来呢。

  木琴也说,别担心这儿的孩娃儿,你就安心地在那里好好教书。要是不想在那里教了,就立马回来。村里随时随地都欢迎你呀。

  送别的村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大堆或是感激或是挽留的话语,以表达自己对胡老师离去的惋惜之情。

  胡老师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坐上牛车后,他依然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村人七嘴八舌地抢说送别的话语。

  载着村人的千言万语和孩子们的失落眼神,茂青的牛车被晃晃悠悠地赶出了村子,辗上了出山的小径。

  振富一家子没有露面为胡老师送行,这是村人甚为理解的。一个就要登堂入室的乘龙快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飞走了。这种事体,放在谁人身上,都不会好受的。更何况,胡老师还不是一般的人物,在杏花村庞大的亲戚网中,有着不可比拟的身架和学识。他的离去,恐怕永远都不会再与杏花村有任何联系了。与挂儿的关系,也将寿终正寝了。因而,除了与振富家有些许纠葛或嫉妒眼红的茂林之流暗自幸灾乐祸外,绝大多数人还是从心底替振富和挂儿惋惜。

  豁牙子躲进屋内独自落泪。振富闷闷地吸着烟袋,一语不发。洋行也跟着乖顺起来,不再对振富横眉竖眼,而是一声不响地进出在屋里院外,异常勤快地四处找活干。唯有挂儿不见怎样地哀伤,依旧坐在自己屋里,“吱吱”地纳着鞋垫。垫面上绣着一对在花草鱼虫间游水的鸳鸯。

  挂儿的镇定表情,让振富大感意外,随之又紧张万分。他怕挂儿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心思迷糊了,要发生啥儿不好的事情。他叫豁牙子去安慰安慰挂儿。谁知,挂儿反倒把娘安慰了一通儿。她说,都别替我焦心哦。我都不急,你们着哪门子急呀。该着是我的,不管跑到哪儿也是。合该不是我的,也是强求不得呢。

  这样的话,愈发让振富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对胡老师的心思早被抛到了脑后,俩人齐齐地把对挂儿的担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振富暗地嘱咐豁牙子日夜好生看护着挂儿,千万别叫挂儿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振富还跑到木琴家,对木琴说了挂儿的表现,让她抽时间好好劝解劝解挂儿。

  他眼巴巴地看着木琴道,他嫂子,你看事准,断事明,说出的话能叫人听进去。你得好好劝劝挂儿呢,千万别叫她做出啥样的傻事来吔。

  木琴倒显得很轻松。她说道,你和大婶也别太紧张兮兮了。要我看,胡老师走的时候,尽管不情愿,也不见得就与挂儿断了关系。挂儿又是那么安稳,不烟不火的。俩人肯定有了啥预先的决定,心里都有底数了。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防着点儿也是对的。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有时也叫人琢磨不透了。

  振富得了木琴的话,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看木琴的意思,俩人心里有了底数。这底数到底是啥儿,振富想疼了脑袋瓜子,也想不出个准确说法来。后来,他又一次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瞎琢磨出的那条损路子,是不是挂儿真的与胡老师有了啥事体了。这么想来,他更加焦心了,深怕挂儿把自己往绝路上赶。他不敢把这样的猜测说给豁牙子听,更没法去找挂儿当面求证,只能一个人闷在了心里,暗自焦心担惊。

  整个暑期,学校照常上课。好在山里的气温自不比山外那么炎热,反而显得凉爽宜人。

  京儿和叶儿虽是个尚未毕业的初中生,但拿自己平日里储存起来的知识,来教这些个小学生们,还能应付得了。他俩还刻意模仿自己老师的样子,有时卡着腰,有时倒背着手。还拿根小木棍当教鞭,时不时地在黑板上课桌上敲上几下子,以壮壮自己的声威。

  刚开始,酸杏和木琴还不放心。酸杏见天儿在学校里晃悠,不时地警告那些大点儿的崽子,吓唬他说,谁要是敢调皮捣蛋不服俩小老师管教,就打断谁的狗腿。打了后,再把大人找来领回家去,以后不准踏进学校半步。

  他和木琴一有了空闲,就跑到学校的门前屋后偷偷地听课。见俩崽子讲得头头是道,俩人悬起的心也就放下了。酸杏听不大懂他们讲的内容,就不停地问木琴,俩崽子教得咋样,会不会在瞎糊弄这些小娃崽子们。木琴就笑,说讲得还行,像模像样,挺明白的。

  一个月的暑假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京儿和叶儿又都回到公社中学继续上学。村学校暂时放假,等于把未休的假期再补回来。

  这期间,酸杏和木琴没少跑了公社。得到的答复是,再等等,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

  每跑一次,酸杏就火一顿。跑到后来,弄得酸杏火气大发。他守着木琴的面破口大骂,什么粗话脏话恶毒的话全出来了。就连本就开朗外向的木琴也听不下去了,劝他道,发火骂街又顶啥用,还是耐下性子慢慢去磨吧。早晚公社也得给个说法。

  就在酸杏跑得火气十足的时候,挂儿竟破天荒地闹出了一个大动静来。

  是在公社逢集的头一天晌午,家家户户正吃午饭的当口儿,京儿一路飞跑着跟头把式地进了村子。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家门,见了木琴就咧开大嘴想哭,却又被气呛得哭不出声来。

  茂生吓坏了。他一把揽住京儿,急问道,咋啦,咋啦,出啥事咧。

  京儿推开爹的胳膊,向娘哭诉道,挂儿要被游街啦。明儿就在集市上游,还让全公社的人都来看呢。

  木琴慌慌地撂下手中的水瓢,抓住京儿的肩膀细细盘问,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据京儿讲,昨晚,挂儿偷偷跑去找胡老师。俩人就在宿舍里住了一夜,叫几个学校里的老师领着高年级学生堵在了屋内,说是看见俩人在搞破鞋。学校领导要严肃校风,就把俩人分开关进了办公室,说要赶在明天公社逢集的时候,在集面上游斗他俩。

  木琴顿时惊出了一身大汗。她也顾不上做饭了,叫京儿快去喊振富到大队办公室,自己去找酸杏。

  母子俩慌慌张张地先后奔出了家门,把同样吃惊的茂生撇在了院子里,一个人呆呆地发愣。

  尽管京儿说不出详细的原因和过程,但事情已经十分明了地搁在了几个人面前。肯定是挂儿与胡老师私定终身,让不怀好意的人抓住了把柄,想弄臭他俩。

  振富又急又羞,涨红着脸说道,挂儿说要到山外她姥姥家住几天的,咋就弄出了这档子瞎事吔。这可咋办好喔。

  酸杏一时不知说啥好。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抠脚丫子,满脸焦急的样子。斟酌了半晌儿,他说道,咱也别管这是好事瞎事了,赶快想法把俩人救出来要紧。要是晚了,可真就要出大事哩。

  木琴道,我看未必是坏事呢,这事以后再说。咱得赶快走,找学校领导和老师放人去。

  酸杏问道,去了咋说呢。他们要是不听,又咋办哦。

  木琴沉吟道,咱就说挂儿和胡老师早就定了亲的,正准备这些日子办喜事呐。俩人都是两口子了,还不兴在一块住住啊。哪条法规上注明了两口子不准在一块睡觉。要是都不准男女在一块睡,人不是早就绝种了嘛。

  木琴的这句话,反倒把酸杏说乐了。他笑道,你也会讲急话嘛。这话说出来,还很在理呢。就拿这样的硬话去噎他们,看他们还敢咋样讲。

  振富担心道,人家老胡家就是因为不答应这门子亲事,才把胡老师逼走的。要是学校去找胡家人对口儿,谎儿就圆不成哩。

  木琴道,咱得分头去找。你俩径直去学校,就拿刚才的理去对付他们。他们要是不信,就叫学校到胡家村打听去。我直接去胡家村。找到胡老师爹娘,把厉害关系挑明了,先和他们对好了口径。咱想想,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推进火坑里烧吗。

  酸杏拍着脑袋瓜子说道,行哩,行哩,就是这样的办法啦。他们要是跟咱胡来,我就敢把学校里的桌子掀了,再告到公社去,看他们还能咋样。趁着这个机会,也把咱村学校老师的事连窝儿端出来,让公社替咱快点儿想法解决喽。

  商议定后,仨人马不停蹄地往山外赶去。

  其实,胡老师和挂儿俩人是遭了个别老师的有意陷害。

  本来,胡老师在村小学教书教得好好的,都是因了胡老汉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了挂儿,才急慌慌地求老胡把儿子往公社里调的。他还说,你只要把崽儿调离了杏花村小学,到公社的随便哪个学校都行哦。工作的地方大,往后寻个对象什么的也好找呀。老胡一想也是。自己就这么一个还算有点儿出息的侄子。调到了公社学校,以后好好提携提携,兴许还能进公社大院呢。这样的话,侄子背不住还是块当干部的材料呐。甚或当个头头脑脑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于是,老胡使出了浑身解数,找文教组,找分管主任,找一把手杜主任,甚至找到了县教育局的头儿。

  她既然要下决心调侄子,起点就不能太低,而是把目标对准了公社中学。这样的调动,难度就大了许多。试想,一个教村小学的老师,竟然要一下子去教中学生,本身的教学经验和知识储备能否达到要求,是很令人担忧的问题。在此之前,中学杨校长也正费事巴力地往中学里塞自己的孩子。

  他的孩子也已经在家里呆了一年多,见天儿赖着老子给自己安排工作。杨校长没有多大的本事,只能在中学这个属于自己一亩三分地里找活干寻饭吃。但是,中学里的人员都受到严格限制,不经县教育局的认可,是轻易进不得的。

  杨校长在经过了艰苦细致地跑腿做工作,终于让杜主任松了口儿。杜主任敲着被他缠昏了的脑袋壳子,叹着气道,等等吧,看今年暑假后学校后勤人员能不能调整一下。要是有了缺额,就让你家的混球儿去填补。不行,就去搞卫生打扫厕所,帮你个校长提茶倒水抹桌子。让咱公社中学办成个父子学校吧。

  这等于给杨校长亮了绿灯。杨校长暗想,只要叫娃崽儿进了学校,剩下的事就不劳你老挂心咧。我自有安排。

  谁知,正在杨校长暗自得意的当空儿,老胡竟硬生生地**了一脚,还搬动了县里的人出面找杜主任讲情硬压。杨校长虽是急得火冒顶梁,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事堪堪就要泡汤。他心里这个急,这个恨,是用言语无法说清的。没有办法,他又重新开始了跑腿做工作,再次死死缠住杜主任不放手。逼得杜主任差点儿晕死过去,躲又躲不了,拖又拖不下。最后,他竟把杨校长硬按到自己的办公椅子上,说我得让贤呢,这主任的位子还是你来坐,我去当校长算哩。说归说,杜主任硬是找县教育局局长谈工作拉交情,破格给了中学俩指标,才算把俩个小祖宗给安顿下来。

  杨校长虽是达到了目的,但心里的这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小杨老师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整治整治这个新来的胡老师。因为他是校长的公子,身边自然就聚着一群摇旗呐喊的人,帮着给他出主意想办法。

  胡老师到中学报到后,学校没给他安排教学任务,说,得试用试用再说,有没有教学能力还不知道呢。就让他在教务处打杂。让小杨老师去教体育课,见天儿领着学生崽子在操场上疯野玩耍。

  胡老师本就不愿意来中学。来了后,又没有教书的份儿。心里就憋闷,整日落落寡欢的。他一心向往着在杏花村度过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更想念挂儿。

  其实,挂儿借口去姥姥家,就是为了顺道去看望胡老师。俩人在分手前约好了的,每个星期都要见上一面,风雨无阻。

  这天,挂儿就守约去了。到了胡老师宿舍里,她把胡老师换下的衣服全洗了一遍。还要帮他拆洗棉被,让胡老师给挡下了。俩人就在宿舍里谈贴己话。立时,就有好事的人给小杨老师递了信。小杨老师就说,先别惊动嘞,看他俩在一块住不住。要是住下了,就准备捉奸。

  胡老师哪知道网已张开,就等自己往里钻呐。他俩一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心,一直到了天大黑。胡老师说,你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住在这屋里,我出去找地方睡。挂儿当然同意,就放下心来,与胡老师继续倾诉衷肠。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下半夜,俩人仍然没有倦意。俩人就准备一直谈到天明,也免去了找地方睡觉的麻烦。

  就在这个毫无准备的时候,小杨老师带着几个年轻教师和一群不懂世事的学生崽子踢开了胡老师的宿舍门。见俩人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躺在一张床上窝在一个被窝里,小杨老师先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他们便不由分说,一拥齐上,把俩人扭送到办公室,并喊来了杨校长,说俩人被捉了个现行,要求学校严肃处理,以整顿校风校纪。要不的话,谁还敢把自家女娃儿送到色狼窝里来读书。

  初时,杨校长还不信,说胡老师看着挺文明的人,咋会干这种事呢。人们便七嘴八舌地插话,证实是自己亲眼所见,不惩处不足以泄民恨。杨校长本就对胡老师心存芥蒂,又有这么多的旁证,也就深信不疑了。他不顾胡老师喊冤叫屈,遂决定在早已定好当天下午召开的教职工大会上让俩人亮亮相儿,狠狠地整治一下校风校纪,也借此出出心中的闷气。

  小杨老师见只是在教职工会上搞,就嫌动静小了点儿。他就与身边的一小撮人四处散播说,要在明天公社集市上游斗他俩。弄得整个学校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木琴赶到胡家村,很容易就找到了胡老汉家。进了家门,也不及自我介绍,就将胡老师的事说了出来。她把这件事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焦急地追问他们有啥办法。胡家老两口子当时就懵了。俩人在屋里转着圈圈儿直跺脚,心内急如焚火,却越急越想不出个妥善办法来。越是这样,还越是不敢声张,生怕让邻居知道了。那可就羞死人了。

  胡老汉连连叹气道,要是他大姑在家就好咧。可偏偏又去外地学习哩,远水解不得近渴呀。可咋办好哟。说着说着,他的眼泪都急得滚出了眼窝。

  木琴见老两口子已经被逼得没路可走,就把自己在家里想出的主意和盘端了出来。她还说道,叔婶呀,你想,他俩人都在一起住了。这是实情,任谁也拆不开了,还反对这门亲事干啥呀。况且,挂儿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乖巧女娃子。不论人品长相,还是家境厚实,哪儿都能配得上胡老师,配得上你家呢。再说,现今儿正赶上火上房梁的时辰,再不应承了这门亲事,对好了口径,让学校的人给探看破了,不仅俩孩子的名声毁了,恐怕连胡老师的饭碗也得砸了。

  这一番话,说得胡家老两口更急了。

  胡家婆娘边哭边骂老头子。她哭道,就是你多事。人家娃崽儿看上了,管你啥闲事嘛。又不是跟你过一辈子,你不是没卵找茄子提着充样儿么。现今儿,娃崽儿被逼得弄出了祸事,你咋不能咧。你还我的娃崽儿呀。要是你今儿不把这事弄好喽,我就跟你拼命呀。说罢,就坐到地上“呜呜”地低声哭泣。

  胡老汉更是急红了眼。他道,他嫂子,多亏你大老远地跑来捎信。要不,俺还蒙在鼓里呢。既是这样,这门亲事咱就认下哩。咱也不等学校来人咧。要是真的来人,在村里也不是个看相儿。咱这就去呀,直接找到学校里讲清楚。要是他们不听,我也豁出去哩。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啦,还怕这条老命没了嘛,就与他们拼命去呀。

  于是,胡老汉在前面疾走,木琴一路小跑地紧跟着,俩人急匆匆地赶到了公社中学。

  木琴的工作做得极顺利,酸杏的工作也在畅快淋漓地进行中。

  酸杏借着这个事由,把一个多月来憋闷于胸的火气全发泄了出来。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竖起道道的脖颈筋,与校长和几个帮腔的老师对峙着,把木琴编出的理由一边又一边地重复着。每重复一遍,他还能不断地添加上一些自己凭空想象来的情节和过程。弄得整个办公室里只闻酸杏吵架般的声音,却听不到老师们争辩的声响。这些老师们本就不惯于动粗碰硬,又顾虑自身在学校里在学生中的形象。虽是人多势众,却渐渐落了下风。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杨校长被气得嘴唇发紫,腮帮子直打哆嗦。他依然文雅地说道,老贺,你也不用吵不用闹。真要是像你说的那样,俩人已经定了亲,就要结婚了,咱就把这件事一张纸掀过去。学校向他俩道歉,并负责消除由此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但是,你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判断。学校这就派人去胡老师家,现场调查清楚。要是你说谎,那就对不起了,学校就要到公社去,找杜主任评评理。到底是学校在有意整人,还是身为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找茬儿来学校闹事。

  正这么说着,还没来得及指派谁去胡家村呐,胡老汉和木琴一前一后地闯进了办公室。于是,李家和胡家当堂对质,现编造出来的谎儿一时被圆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俩人还当场相互叫着亲家,共同指责学校想欺负人,想陷害好人。校长和老师们立时拉长了眼皮,哑口无言。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缩到一旁,一个劲儿地擦虚汗。本是铁证如山的公案,顿时成了一场闹剧。

  学校方面明白事情不好收场了,便赶忙放人。校长和老师们一拥齐上,把酸杏们谦让到椅子上。几个老师应对一个,忙着赔礼道歉,拉关系讲情面,痛心疾首地检讨错误,请求他们原谅学校调查不细方法不当的过失,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算了。

  酸杏得理不饶人,还嚷着要到公社去评理。吓得杨校长差点儿要给他下跪,连连说是自己的不是,千万别见怪呀。

  木琴见学校已经放了人,认了错,也担心把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她赶紧借坡下驴,帮着劝说几个人离开了学校。

  回去的路上,酸杏一想起自己在学校里扬眉吐气的场面和阵势就想笑。他道,这些个酸秀才,讲道理,咱讲不过他们。要是动粗碰硬的,他们立时就草鸡哩。

  木琴担心地说道,你闹得也太厉害了。要是把学校给得罪了,今后可没咱好果子啃呀。

  其实,学校早把酸杏恨入了骨髓,连带着把杏花村也恨了进去,并现点现地进行了报复,断送了京儿和叶儿进一步上学深造的机会。这是后话。

  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以及杏花村小学老师的危机,便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彻底解决了。

  振富家与胡家经历了公社中学的风波后,竟真的结成了亲家。胡老汉还被振富邀着,几次到杏花村来做客,对振富的家境很是满意。振富趁赶集的空闲儿,也去过胡家。与自家相比起来,胡家的境况要比自家差一大截子。振富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觉得除了身架学识外,挂儿满能配得上胡老师的。因而,在胡家人面前,他就不觉得低人一等。言谈举止上,也就平起平坐,说得出,也拿得下了。

  挂儿也与胡老师结伴去过几次婆家。胡家女人一见了水灵灵的挂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再加上挂儿的懂事乖巧,愈发让胡家人觉得,幸亏有了这么一回波折。要不的话,错过了挂儿,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再去寻这么好的闺女。

  俩家急于筹划胡老师和挂儿的婚事。都明白,这事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拖不得一时半刻了。试想,俩人的事在中学里被闹得鸡飞狗跳,很快在社会上就有了影响。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要把俩人的婚事尽快办了,任你是再多舌好事的家伙,也会被噎得翻白眼吐白沫儿。更为重要的是,胡老师又坚决要求回到杏花村来教书。这是胡老师在被逼无奈情况下,做出的冷静明智地选择。他不能再在公社中学继续教书育人了。虽是事出有因,但毕竟在学生和老师中间有了不好的印象和影响。因此,此地已经不再适合胡老师的生存与发展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到杏花村。那里的人们能够从心里理解他,完全接纳他,也迫切需要他回来。况且,挂儿还在杏花村热切地盼望着他呐。这也是胡老师决定重返杏花村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切从起点出发,绕来绕去,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后,又一丝不差地回到了起点上。真是老天捉弄人,画个大圆圈,开个吓死人的大玩笑,最后又给了个皆大欢喜的大结局。真让人哭不得笑不得。

  李振书偷偷对前来请他查看婚期吉日的振富说,这都是俩人命局里定好了的。不经这样地周折,俩人也走不到不块儿呀。看到振富眨巴着一对懵懂的小眼睛,他就板起手指头,细细地讲给他听。

  他说,挂儿的命相上,四个星座中就占了太阳星和走马星。今年又逢己未年,属羊。正是马欺羊,合该今年挂儿要出走。挂儿是己亥年生人,属平地木命。今年为沙土金年,所谓金克木,更主着挂儿要出事端,出祸事。但是,公社中学恰恰在村子的西南方,为坤相,属土。重土深埋薄金,沙中金已衰败成了相克无力的囚金,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尖锋锐气。而大地土又遭平地木实克,反而又造成平地木死克沙土金的格局。主着挂儿有惊无险,遇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仅不会有啥祸事,反倒会有大喜事呢。再说,挂儿命相中有颗太阳星罩着,主她日后扶持着家人夫荣子贵,家境显赫,处处高人一等,更有个大吉大利的好前景在前面候着呢。说得振富满心欢喜,合不拢嘴。

  回到家里,振富又把振书的话讲给家人听。豁牙子和挂儿自是高兴,认为这都是命中注定要受此磨难的,所谓苦尽甘来嘛。只有洋行嗤之以鼻。他说,当初,酸杏叔和木琴嫂子都快急疯了,他咋儿不站出来讲讲呢。害得人家差点儿动了拳头拼了老命,现今儿反倒充起了瞎参谋烂干事,当起事后诸葛亮了。振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虽然准备得异常仓促,甚至来不及打造家具,购置必备的喜被喜床。但是,他们的婚礼却是杏花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闹的婚礼。

  胡家人来不及为儿子重建房屋,只得腾出一间老屋子,做了俩人的洞房。也没有购置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具,暂时与老人一起吃住。这是胡老师和挂儿主动提出来的,说俩人得在杏花村工作生活,用不着操心费力地盖房建宅,更不用大操大办地浪费钱财。每到星期天,俩人就结伴回来看爹娘。那个时候,就与爹娘吃住在一起,也显得亲热。

  胡家当然乐意,就按照当下村里的习俗,勤俭节约地办了俩人的婚事。

  俩人在胡家度过了婚期,便一人背着书包一人挎着篮子回到了杏花村。他俩以为自己的婚事已经完事大吉了,就等着回学校安稳地教书过日子呐。岂不知,杏花村人早已把俩人的婚事当成了全村人的喜事,正热火朝天地筹备着,进行着。

  在杏花村为胡老师和挂儿重新举行婚礼,是木琴挑头儿提出,并一手操办的。

  木琴的意思有三:一是胡老师给杏花村培养了后备人才,是村里的大功臣,决不可辱没了他的功绩。就应该把他的终身大事办得红火一些,以示谢意。二是胡老师历尽婚姻磨难,是个怀才不遇仕途不顺的人,且做出过出格的事体,在村民中也产生了些许不好影响。大队必须做出个样子,拿出个场面来。让村民看看,大队依然一如既往地敬重他爱护他,看哪个人敢小瞧了他贬低了他。三是胡老师几年来诚心实意地教书,是杏花村后辈的领路人。杏花村怎样发展变化,村里的孩子能否有出息,全指望他的教书成绩了。大队出面主持操办这次婚礼,让他感受到村人的真诚和期盼,好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教好书育好人。

  这样的理由,自是获得了酸杏们一致同意,并得到了村人一致赞同。于是,大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木琴,让她全权操持。

  木琴先做工作,让姚金方搬出了宿舍,住进了卫生所的里间。姚金方十分理解,说,就算大队不说,我也要搬过去住呢。我总不能与他两口子挤住在一起吧。

  木琴又叫人去公社搞来点儿石灰,把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又用报纸糊了个比银行家还要漂亮的顶棚。茂生几个人用大队的木料打造了一张漆着红漆的喜床和饭桌,并叫雪娥、兰香等人赶套了两床大红喜被。酸杏女人还用红纸剪出几个大红双喜字和剪纸,规规整整地贴到了雪白的墙面上。

  木琴叫姚金方给设计一下婚礼的场面,说越热闹越喜庆越场面越好。姚金方正巴不得想显露一下自己的能耐。便绞尽脑汁地苦想了几个晚上,终于出炉了一套杏花村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婚礼程序。

  胡老师和挂儿回到杏花村的第二天,婚礼隆重开场。

  全村人基本上都来了。既有帮场的,也有凑热闹的,把学校围挤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在姚金方的具体组织指挥下,先是由胡老师在学生们的簇拥下,到振富家把新娘子挂儿用红布引出来,招招摇摇地进到学校。俩人对了高挂在墙上的**像鞠躬行礼。这时,学生排了整齐的队伍,站到院子里。钟儿和茂山家的紫燕捧了张大红纸,上前致喜辞。又有茂林家的棒娃指挥着学生高唱革命歌曲。唱罢,请酸杏代表大队讲话。

  在此之前,酸杏怎么也不同意自己在婚礼上讲话。他说,讲生产讲安全我会,就是说上个一整天也不会哑火的。可这是婚礼,又是文化人的婚礼,我咋讲得好呢。他就想往木琴身上推,说你有文化,该讲啥儿怎样讲,你能拿捏得住,还是你替我讲了吧。木琴说,你代表的是大队,是集体,想怎样讲就怎样讲,又不是对着外人说,怕啥儿呀。酸杏道,毕竟是胡老师的婚礼,讲错了叫他笑话咱哩,要不你就教教我呗。木琴没法,就口把口地教了他半个时辰。

  酸杏心中有了底儿,便不再慌乱。他还在木琴教的基础上加了彩儿,带出了真感情。他说,今儿可是咱杏花村的大喜日子,更是全村人的大喜日子呢,是胡老师和挂儿的大婚之喜。虽说俩人早在胡家村举办了婚礼,但胡老师与咱村有缘分呢,也就成了咱村的一份子,就是咱村的人咧。他这几年替咱村出了大力,教会了娃崽儿们知识,学会了人世道理,是咱村的大功臣呀。咱村今后有啥变化,孩娃儿有没有大出息,就全指靠着他哩。今后,大队就是他的家,村人就是他的亲人,学生就是他的娃崽儿。他就是咱杏花村地地道道的人啦。

  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弄得胡老师热泪盈眶。他已被婚礼场面感动得一塌糊涂。

  随后,在振书等人的乐器伴奏下,又有学生和村人现场表演了一串文娱节目,把婚礼推向了**。

  至此,胡老师就安心地居住在了杏花村里。他还真把自己当作了杏花村人,兢兢业业地教育着杏花村里每年冒出的一茬又一茬如青草般疯长的娃崽儿们。

  就在村里给胡老师举行隆重婚礼的当天傍晚,四方把金莲及两个儿女斌斌和文文不声不响地又送回了杏花村。

  在学校里乐呵了一上午的李振书显然意犹未尽。他坐在家里,自娱自乐地拉着京胡,并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唱着革命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正唱到得意处,见四方携着斌斌和文文进了家门。振书还以为他爷仨是专程回来看望自己和婆娘的,就高兴地搂了孙子孙女,直亲小脸蛋子。

  四方说道,供销社的汽车还在家门口呐,金莲正在往家里卸东西。你快找几个人手,去帮帮忙哦。

  振书深感意外。他吃惊地问道,咋啦,家又搬回来了么,怎不言语一声呢。屋子也从没打扫过,怕都起潮了呢。你那边出啥事了么。

  四方匆匆回道,回头再跟你细唠。现今儿得赶快找人手呀。要不,这天儿可就要黑下来哩。说罢,他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振书赶紧四下里找了几个人,去给四方卸了车。几人相帮着把当年拉走的家具统统归拢进屋子,并把屋内院外粗略地收拾了收拾,才住了手。

  由于常年不住人,院落里到处散发着潮霉的气味儿。门窗还好,只是墙裙下边被潮气浸酥了。用手指一戳,便有土粉末纷纷落下。

  振书说,赶明儿,得把屋院彻底收拾一下。要不,是住不得人呀。又急着问四方一家回来的因由。

  四方用眼角瞄瞄金莲,示意先别提这事。振书不再追问,叫金莲先去老家,帮着婆娘做晚饭,今晚都在老家开伙。待金莲应声走了,振书才急急地追问金莲回家的原因。

  据四方讲,这次把家搬回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自打金莲到了饭店,又好歹给找了个吃饭的差事,与领导和同事也都相处得挺好,日子过得也挺顺。金莲闲着没事拉呱时,不经意间就把酸杏娘丧礼上的一些事情当新闻讲了出来。这样的传闻便如扎上了翅膀,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后来,公社就开始追查传播源。查来查去,就查到了饭店,并委托饭店调查此事。饭店领导不用调查就知道,这事就是金莲说出来的。但考虑到金莲也没有啥恶意,不过是当玩话说说而已。真要是把她供出来,那可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饭店经理偷偷地告诉四方和金莲,说这种事就算打死也别承认,余下的工作由单位帮着做。于是,单位以查无实据为由,写了个报告递上去,又私下里做了点儿工作,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虽说没有出事,却把四方两口子吓了个半死。金莲曾几天几夜地不合眼,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到后来,她竟神神叨叨起来,说夜里有神灵给她托梦,叫她日日供奉它,它便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有吃有喝的。要是不供着,就要家毁人亡。

  初时,四方不信,说肯定是日夜失眠弄出的眼乱心迷。金莲却煞有其事地把她原本不知道的一些家里村上的神秘事说得头头是道,渐渐把四方也说信服了。从此,他家就暗地里供了个神牌位,整日烧香礼拜,并称神灵为老师。

  金莲也神乎起来,称自己能前知三百年后晓三百载的事,更能给人治病禳灾。有时,一些小小不然的事体,像小孩哭闹不休大人身体不适等毛病,让医生看过久治不愈了,经她神神秘秘地捣鼓一番,还真就有好了的。渐渐地,她就有了些名声。饭店领导一见这阵势,着实吓得不轻。屡次劝说她罢手,却屡劝无效。饭店经理怕承担责任,就直接动员她赶快回家,要是闹出了事端,别再把饭店给牵扯进去。其实,说白了,就是饭店把金莲硬赶了回来。

  振书听得目瞪口呆,说咱家还出了个神人吔。又道,这神灵也是有的,就是现今儿形势所迫,把神灵的威力给压下去了。待形势过去了,这些神灵终会出来发号施威的。他又嘱咐四方道,千万告诉金莲,要把持着点儿。该供奉的神灵,还是要偷偷地供着,要好好供着,但万不可张扬出来。要是万一弄出了啥事端,全家人也就完咧。

  四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至此,金莲又安稳地在村里住了下来,并勤谨地日夜供奉着神灵。她家与村里隔着那条小河,且金莲过去又有过污点,前来溜门闲耍的人也就极少。因而,她的神异本领并不为外人所知。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安然无事。

  茂生娘自打回了村子,就一直足不出户。

  她原本是个爱热闹喜场面的人。因了南京茂响一家的境况,给了她当头一棒,人的精神头儿顿时蔫了下来,渐渐地萎靡不振了。她精心照顾着杏仔,兼顾照看着东院木琴的家门。除此,她便毫无声息地生活在自己的院落里。有时自伤落泪,有时又长吁短叹心事重重。既有对茂生一家的愧疚,又有对茂响一家的担忧。她从不到东院里去,怕敢见到木琴。有时,东院包个饺子或是吃顿面条之类,木琴就叫茂生或钟儿去喊她过来一起吃。她总是找个借口一律推辞,但乐意叫杏仔去吃。时间长了,木琴便不再叫人去喊她,而是叫崽子直接把饭菜送过来。

  茂生娘时常嘱咐杏仔说,你要好好听你爷你娘的话哦。他们叫做啥儿,咱就做啥儿,万不敢人懒嘴馋家懒外勤呢。奶奶也活不了几年嘞。要是奶奶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得指望你爷娘照看你哩。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你死鬼爹,把他从外面接回来。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个下半辈子,千万不能再跑外边胡混浪荡呀。不的话,他就真成了游魂野鬼咧。

  说着说着,她便情不自禁地搂了杏仔哭泣。杏仔只是眨巴着一对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奶奶,不声不响。茂生娘就生气,说你咋儿这么心硬呢,咋就不知挂念自己的亲爹娘呀。

  茂生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是今天出点儿小故事,就是明天出点儿小毛病。正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木琴曾叫茂生用木推车推了她去找姚大夫看过,还给把了脉,开了药方子。

  姚大夫说,老太太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心事太重了,气脉瘀结,时间长了就要侵入内脏骨髓,加之人老体弱,便会生出各样病灶病相来。开出的草药方子,也仅是起个调理作用,关键是要老太太心情好起来。心情舒畅了,气脉贯通,病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但是,茂生娘的心情哪里会好起来呢。随着天长日久地忧虑挂念,她的精神头儿愈来愈差。耳朵也背了许多。与她说话,得亮开嗓门儿大声说才行。她的眼睛里长上了一层灰茫茫的东西,看东西吃力得紧,就连饭量也渐次减了下来。

  这时,姚大夫已经不在公社医院上班了。他终于被市医院给挖了去。

  姚大夫走之前,又提出要求,把姚金方调回了公社医院。理由是照看家。村卫生所便全权交代给了赤脚医生国庆一人打理。国庆和姚金方的医术道行,自是与姚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对茂生娘的体征变化,更是断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说年龄大了,周身不适也是自然的,没啥大不了的事呀。

  这天,茂生两口子收工回来。俩人抓紧做了晚饭,就叫钟儿去给奶奶送去一碗,并捎带着叫杏仔过来一起吃。钟儿去了大半晌儿,才与杏仔哭丧着脸回来,说奶奶不见了,连养在西院看家护院的小黄狗也不见了,直等到现在也没回来。

  初时,茂生两口子还以为娘暂时出去了,不会走远了的,就叫他俩过来先吃饭。待吃完饭,茂生又到西院查看,还是没见娘回来。茂生和木琴心里就撒急,说娘的眼神腿脚都不好,从未在天黑下来的时辰出去过。现今儿,天就要大黑了,可别出啥事吧。一家四口儿慌慌张张地满村子喊叫茂生娘。立时,就把村人惊动了,也都帮着四处寻找。

  正乱着,金莲领着斌斌和文文从振书家吃完晚饭出来,正准备回家。见茂生领着钟儿到处喊叫娘,她犹豫了一下,念叨了几句,便忍不住对茂生说道,你得赶快去北山下找找,没准儿去了哪儿呀。

  茂生也是急了,任谁告诉个信息也会信的。他顾不得问老人去那儿干啥儿,更顾不上问她是咋知道的,拽了钟儿就直奔北山。

  跑到山脚下,茂生高声喊叫几声,又侧耳听听,果然就听到了狗的低吠声和老人低低地呻吟声。顺着声音一路探去,就见茂生娘侧身躺倒在一条枯水沟里,双手抱着两腿直叫唤。小黄狗蹲坐在一旁,警惕地看护着她。

  茂生赶忙抱起娘,领着钟儿和黄狗就往家里疾走。他还一边埋怨娘道,咋儿一个人跑到这里了,吓死个人。

  茂生娘说,下晚儿的时辰,她见一只火狐狸跑进了院子里,就往外撵它。谁知,她撵几步,它就走几步。待不撵了,它就不走了。她往回走,它也跟了往回走。没办法,她就一路撵了出来。一直撵到这里,火狐狸不见了。自己却跌进了这条沟里,再也动弹不得。

  茂生说道,你是花眼了呢,把小黄狗当成狐狸撵嘞。

  茂生娘道,咋会看错哟,就是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呢。黑嘴唇,黑耳朵,白唇须,红尾巴,黄皮毛,像团火苗儿似的耐看。听得茂生背上尽冒冷风,头皮发炸。

  回到家里,茂生娘一遍又一遍地向前来看望她的人讲述自己出走的因由。人们都不敢应声,只是说她看花眼了,把小黄狗看成了狐狸,心下却都毛扎扎地犯嘀咕。都暗道,她讲的咋跟死鬼喜桂说的一摸一样呢。一想到喜桂,人们赶紧止住这样的胡思乱想,不敢再往深了寻思。

  茂生娘的右大腿扭折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国庆第一次碰到伤筋断骨的事,一时不知咋样处理好。他急急地给打了消炎止痛的针剂,说,得快去寻接骨的药才行。茂生与酸枣结伴连夜赶往公社,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根据姚大夫留下的以往用过的方子,给开就了一付专治跌打接骨的药方子:

  当归15g川芎15g白芍15g生地黄15g破故纸15g木香15g

  五灵脂15g地骨皮15g防风15g**3g没药3g血竭3g

  把这些草药全部锉碎,用夜合花树根皮15g,一同倒入大酒壶内,加烧酒适量,重汤煮半个小时,取出服用。

  姚金方还煞有介事地对茂生讲,这是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皮破肉烂、疼痛不可忍者的秘方,名为《补损接骨仙丹》。灵验得很,保管能把老人的腿伤治愈了。

  药倒是吃了十几付,腿上的伤情就是不见好转。

  茂生娘整日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着,疼痛得日夜呻吟,连吃饭及大小便也得躺在床上解决。她的饭量大不如从前了,精神萎靡,脸色蜡黄,人更是狠瘦了下去。一根根的筋骨从褶皱松弛了的老皮下挣出,支撑着一具日渐萎缩的皮囊。

  茂生娘毕竟是军烈属,她的病情惊动了公社。

  公社专门派民政干事小贾到村里来看望老人,并跟茂生商量道,看来老人见好的希望不大了,还是着手准备一下后事,也好做到有备无患。要是老人真的不行了,公社要出面来组织召开追悼会的,让他心里有个数儿。

  茂生一叠声地答应着,并说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寿衣棺椁等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茂生娘在茂生两口子的精心伺候下,好容易熬到了年底。最终,她还是撒手西归了。

  从茂生娘回到老家到她闭上眼,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很少跟木琴答话,总是有意躲避着与木琴的碰面。即使在病重期间,木琴衣不解带地前后左右看护着,她还是不与木琴说话。她时常直勾勾地盯看着杏仔,就有混浊的老泪顺势滚出眼眶。

  木琴背地里对茂生说,娘心里还有愧疚呀,又一直放心不下杏仔。看来,她的时辰也快到了。

  在茂生娘生命最紧要的关头,木琴对婆婆说道,你老儿放心吧,杏仔就是我的孩娃儿。我拿他跟京儿、钟儿一样,没二心二味儿的。你就别担心呀。

  自听了木琴的话后,茂生娘不再盯瞅杏仔。她安稳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紧闭着眼,没有留下一句话。

  茂生娘的葬礼是完全按照公家特定的仪式进行的,没有了老习俗中送汤送盘缠那一说。只是由公社武装部和民政部门派人来,组织召开了一个由全村人参加的隆重追悼会。随后,便入土为安了。

  茂生娘死后,茂生把西院落彻底地收拾了一下,重新整修了墙面及门窗,苫了屋顶。给即将毕业的京儿准备好了迎亲的房屋,以备他将来娶妻生子用。

  这已是一九八〇年春上的事了。

  京儿和叶儿初中毕业后,就卷着铺盖卷回到了村子。

  本来,他俩还可以升高中,到县城中学继续读书的。他俩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班级里总是前几名。就是在全年级中,也是排在前半截的。但是,由于受学校规模和教学能力的限制,县城中学每年都会给各公社下达一定数额的招生指标。由各公社中学负责,将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优先输送到上一级学校。京儿和叶儿被学校阴险地划到了另类,与继续升学的机会失之交臂。这种结局,跟上一年酸杏大闹中学有着直接地关联。可以说,是原本老道持重的酸杏,在一次极罕见地逞能发疯的快意中,葬送掉了俩娃崽儿大好的前程。

  这种事情又不好明讲。或是找到学校查问,说我的娃崽儿咋就够不上升高中的标准呢。学校肯定会有一大堆这样那样的理由等着封堵你的嘴巴,让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自家肚里咽了。

  当初,酸杏曾打算,一毕业就把叶儿塞进村学校里的。但是,胡老师又出人意料地重返学校,他的计划便落空了。学校有了胡老师一个人,就已经够用了。他决不会冒着被村人戳后脊梁骨的风险,硬生生地把叶儿往里塞挤的。只能留待以后有机会了,再实施自己的想法。

  俩人一毕业,就被分到了生产小组,参加队里的农业生产。在经过了一年多的劳动锻炼,俩人有了许多变化。

  叶儿愈发出落得漂亮了,红扑扑的脸盘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劳动使得她去除了娇弱,愈发显得健康结实,并处处显示出一种稳重、文静又柔顺的性格来。她虽有酸杏脾性特征的影子,更多的是秉承了酸杏女人贤淑大气的品性。

  人人都夸叶儿,说她一定会找到个山外的好人家,不会窝屈在这个穷山村里一辈子的。酸杏两口子也是把眼睛紧紧盯到了山外的人家。抽空儿就在公社附近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京儿已经成了一个筋骨健壮的小伙子。除了比茂生的个身高出一头身体壮出一圈外,他彻底秉承了茂生的所有脾性。憨厚心善,拙于言辞而勤于手脚,连木琴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茂生看着京儿已经长大成*人,见天儿喜得合不拢嘴。他盼着京儿快点儿娶上房媳妇,好早早地抱上孙子。茂生时常在木琴耳边吹风,嘱她多留意一下村里的闺女。看准了,就托人说亲呀。木琴嘴上回道,还早呐,着啥急呀。其实,她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京儿年龄还小,连法定结婚的年龄都不到。就算定下了,也登不上记结不得婚的。

  但是,木琴却自以为是地犯了个错误。

  山村的穷苦,让有闺女的家家户户都把眼睛盯上了山外的人家。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家亲骨肉撇在穷窟窿里遭罪受苦的地步。山外平原上肥沃的土地和富裕的家境充满了诱惑,整日煎熬着他们的心神。嫁闺女就到山外去,这是村人的共识。而且,村里刚够选择年龄的闺女,也是一个劲儿地往山外跑,唯恐山里的“穷”把自己拖死在这人烟稀少不见天日的山沟沟里。就连十六、七岁的半大闺女,也老早儿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应到山外的哪个地方落脚好。而山外的闺女,连瞅一眼杏花村的勇气都没有。所谓先下手为强,你不先占下,到头来只能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木琴的想法就显得极为愚蠢幼稚,让京儿白白错过了一些大好的择偶良机。

  茂生精心为京儿准备好的西屋,在默默中熬过了两个年头,而京儿对象的人选仍无着落。

  这并不怪京儿本人。应该说,京儿的长相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关键是杏花村的穷拖累了他。没有谁上门提过亲,也没有人来打探过京儿的要求打算。他们把劲头儿全使到了山外面。对本村的人家,就连个联亲的想法也没有。

  尽管京儿的年龄还不是很大,也到不了娶不到媳妇打光棍的地步。但是,茂生的心空儿却窄。一旦起了意,有了这么个想法,全部的心思便整日集中在了这上头。他见天儿盼着有人上门提亲,却难遂心意,没有一丝儿的动静。

  几年来,茂生积攒起来的喜悦与期盼,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和京儿唇上渐浓渐黑的胡须中开始消蚀着。他的脾气渐渐变得焦躁起来。胸中似乎有股无名火,始终在撕添着他的心肺。他一改过去护犊子的习性,时常找茬儿拿钟儿和杏仔撒气。不是嫌钟儿懒惰不知找活儿干,就是呵斥杏仔整日价吊着个木板脸,没个喜模样。

  杏仔是个机灵的崽子。尽管他平日里话少,眼珠子却是比谁都转得快。自打奶奶死后,跟了茂生等人过生活,他便变得乖巧伶俐起来。见天儿围着茂生转,称呼也与他人不同。按照辈份,他要叫茂生为大爷,喊木琴为大娘。他却偏偏不这样叫,而是省略了前面的“大”字,干脆呼起茂生为爷,木琴为娘来。这样的称呼,无形中透着亲近和热乎。木琴倒是喜他,时常夸奖他一番。正在闹心的茂生则不然。不自觉中,他总是把他与自己的亲崽儿分出一丁点儿的亲疏远近来。因而,看见啥事都闹心的茂生,瞥见杏仔和钟儿就碍眼。弄得俩人整日躲瘟神一般,不敢过分靠近他。甚至,一见到他的身影,俩人便尽可能地躲了出去,逃离他的视线。让他眼不见,心不烦。

  闹心闹得昏了头的茂生,甚或连鸡狗鹅鸭等家畜也似乎不放过。他不是嫌这群畜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嘶叫,就是不分时间地点地到处拉粪撒尿。于是,院落里就时常传出打鸡骂狗的声响来。唯独对于京儿,他的脸上却堆满了些许的愧色和满腔的慈爱。他总是偷窥着京儿的脸色行事。嘘寒问暖,慰劳道乏,一付巴结讨好的模样。

  在不自觉中,他渐渐染上了叹气的毛病。叹气声由轻到重,从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远,轻渺,是极富乐感的共鸣声。一旦听到这种叹息声,准会有人怀疑茂生肯定有一付能唱出动人曲调的好嗓子,却不愿显露自己才能罢了。因为从没有人听他唱过任何曲子,包括木琴在内。

  钟儿和杏仔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俩都愿意听茂生的叹气声。无论在吃饭或干活的时候,一听到茂生的叹气声,他俩都会停下手中的筷子或活计,仔细地观察他的嘴巴,猜想着他如何能使这叹声如此顺耳耐听。俩人还在暗地里偷偷练习了无数次。但与茂生的比起来,其声色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以至有一天,俩人在午饭后磨磨蹭蹭地等了大半天,好容易听到茂生那么悠长的一声,才意犹未尽地向学校奔去。

  路上,杏仔还说,要是爷不歇气地叹气该多好,真好听。

  钟儿深有同感,就使劲儿地点头。

  谁知,俩人为了等那声叹息,竟错过了上学的时间。待俩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时,上课钟已刚刚敲过。俩人想趁胡老师不注意,偷偷溜进自己的座位里。早被胡老师眼疾手快地捉了出来,被勒令站到黑板前,解释迟到的原因。

  起初,俩人怎么也不说。后来,被胡老师逼急了,才把这事供了出来,却又不能令人信服。

  胡老师训道,你俩别再装神弄鬼地糊弄老师了。就为了听一声叹息,把上学的事都耽搁了,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吔。快坦白交代了吧,做啥祸事哩。

  钟儿和杏仔急得满头大汗,发誓说,这都是真话。要不,老师就去我家查看,看我爹是不是经常叹气,叹气声好听不好听。引得课堂里的学生哄堂大笑,纷纷说,你俩学一声,叫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听嘛,验证一下到底值不值得听。俩人顿时惭愧地低下头,连声道,我们怎么也学不会,太难咧。

  后来,胡老师见到木琴时,就顺便把他俩人迟到的事讲了。胡老师还笑着说道,茂生哥的叹气声真的这么好听么,肯定有付好嗓子。等啥时,叫他唱上一曲,我用手风琴伴奏,效果一定不错呢。弄得木琴哭笑不得,说你啥时也跟着学起开玩笑了,还净开老实人的玩笑。

  回到家里,她把胡老师说的事当笑话讲了出来,揶揄他的小心眼儿。惹得茂生立时就要找俩崽子算帐,还骂道,常言道家事不可外扬呢。这俩混账东西尽是外贩鬼。再不教训教训,改天都敢把家里的一丁点儿屁事全给抖落到大街上,空惹村人嗤笑哩。

  木琴赶紧憋住了笑,不敢再火上浇油地徒惹他生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钟儿和杏仔一直留神京儿的异常举动。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一得闲空儿,京儿就老往村外的杏林子里跑。

  初时,俩人还以为,京儿是去逮蝉儿什么的,好拿回来烧了吃,或是炒了给一家人解解馋。但是,一次次地向外跑,却连个蝉虫的毛翅也没见到过。有几次,俩人像癞皮狗似的想跟了京儿去,都被京儿接连几脚给硬生生地踹了回来。俩人当然不服气,说你可以在外面疯野,我俩咋就不能去。而且,俩人对京儿的神秘举动充满了好奇,都铁了心地约定好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搞啥鬼名堂。

  终于在一个薄暮如纱的傍晚,正是村人刚要准备晚饭的时辰,京儿回到家里。他撂下锄头,扭头就出了家门。杏仔俩人远远地跟在了京儿的身后,鬼祟地出了村子,来到村西那条小河边上。

  俩人本是紧紧盯着的,但到了河边,被岸边茂密的树林一遮掩,立时就不见了京儿的踪影。俩人又不敢起声吆喝,只得围着河岸悄悄地搜寻。他俩分头沿河岸找寻,钟儿负责向下游找,杏仔负责往上游搜。谁最先发现了,就立马回来通知对方。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杏仔一路慌张地奔了回来。他找到钟儿,说找见哩,找见哩,在河上头的那棵歪脖子大杏树上,快去看呀。

  杏仔所说的歪脖子大杏树,就是当年茂响生下后遭茂生爹遗弃,用杏果掩埋的那棵大杏树。这么些年了,那颗杏树依旧枝叶繁茂,活得有滋有味的。

  钟儿马上跟在了杏仔身后,一路猫着腰,颠着脚尖,悄没声息地靠近了那棵歪脖子杏树旁。他俩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儿与叶儿就坐在高大粗壮的树杈上,在周围密不透风的枝叶遮掩下,正相拥着搂抱在一起,似乎在十分专注地亲着嘴。

  这是一个当代人看来极为平常,而在当时人们眼里却是一个相当严重的作风问题。钟儿显然被吓坏了。他一把扯住杏仔,拼命逃离了这条该死的小河和这棵该死的歪脖子大杏树。

  回去的路上,钟儿严厉警告杏仔,千万不敢把今晚看到的情景泄露给任何人,包括爹和娘。否则的话,京儿和叶儿就死定了,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杏仔懵懂地点头,说道,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就是咱家里的那条黄狗,是棒娃家的那条瘸腿笨狗也行哦。随之,他又说道,叶儿肩上的红纱巾真好看吔,像灶膛里的火苗,通红通红的呢。

  ——啥红纱巾,哪有啥红纱巾吔。我没看见。

  ——是有一块的,就在叶儿的脖子上围着,跟新娘子似的好看哟。

  ——你编话,撒谎。没有,就是没有。

  ——就有,就有。

  …………

  俩人在路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杏仔急了,竟随手撕下一把半生不熟的杏果,劈头盖脸地打到钟儿的脸上。随即,俩人厮打翻滚在了一起。杏仔比钟儿小,力气就弱,吃亏的当然是杏仔。

  打完架,俩人还没忘了用水把脸上的污渍洗净,再把褶皱了的衣服拽平整了,才装作安然无事的样子,先后回到了家中。等京儿也回到了家里,茂生才张罗着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杏仔忍不住告了钟儿一状,说钟儿打了他。茂生二话不说,摸起门后的笤帚疙瘩,在俩人屁股上各打了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笤帚疙瘩落在钟儿屁股上要轻一些,而落到杏仔屁股上的要重许多。

  看来,杏仔被打疼了。他一手摸着被打疼的屁股,一手抹着眼泪,哽咽着争辩道,叶儿的脖子上就是围着块红纱巾的嘛。要是不信,你问我大哥呀。他和叶儿最近。

  木琴狐疑地看着闷头吃饭的京儿,问道,你与叶儿在一起的么。

  ——没,没有,杏仔在瞎说呐。

  京儿满脸通红,吱吱唔唔地躲避着木琴探寻的眼光。

  ——咋没有,我还看见你和叶儿坐在那棵歪脖杏树上亲嘴了呢。

  杏仔为了表白自己,竟将钟儿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

  谁也没提防,茂生会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向京儿。两根筷子在京儿的脑门儿上欢快地跳了一下,又弹回饭桌上,把桌上的碗盘敲得叮当乱响。京儿急忙起身,一步跨到院子里,落荒而逃。

  茂生哆哆嗦嗦地指着京儿的背影骂道,京儿,京儿,你个小兔崽子,咋敢做出这种事呢,伤风败俗呀。

  木琴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对茂生的话充耳不闻。

  茂生对着空院子骂了半天,自觉乏味。转身见木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气昏了脑门儿的茂生竟然把火气发泄到了木琴身上。嫌她养了个不争气的崽子,竟干出这么下贱的事,人群里抬不起头啊。

  木琴“嗤”了一声,回道,下什么贱,不就是谈个对象么。不谈对象,我能跟你,能有这家子人么。抬不起头,你养一大群光棍就抬起头了,真糊涂呢。

  ——我糊涂?

  茂生额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和脖子上现出紫红的色晕。他恨道,我看你是老糊涂哩。这俩崽子孤男寡女的,在荒山野外,要是弄出啥丢人现眼的事,看你那张老脸在人面场上往哪儿搁。

  木琴也被说火了。她顺嘴回道,往哪儿搁,还在自己头上。自己的事还管不好,闲事倒管得宽。有本事你拿钱来,正正经经地给京儿娶房媳妇,也免得京儿猴急地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呀。

  ——我没本事,你有本事呀。你是党的人,又是干部。你去找钱呀。

  …………

  于是,围绕着“钱”字,两口子第一次狠狠地争吵起来。俩人吭吭哧哧地一直吵到了半夜。

  此后的一连几天,茂生和木琴就赌气互不说话。期间,有非说不可的话,全由钟儿和杏仔代劳传递。

  茂生是真的动了气。他见天儿阴沉着脸,不吭声不言语。木琴并不见得生气。她依旧风风火火地在村子里指手画脚地行使着村干部的权力。

  期间,兰香总是隔三岔五地往茂生家里跑。一钻进锅屋里,就与木琴唧唧咕咕大半天。

  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兰香灰溜溜地进到了茂生家的院子。

  一进门,她就丧气地说道,黄哩,彻底黄哩。他婶子,不是我不出力吔。这些天,出了他家门就到你家门,出了你家门就奔他家门。腿跑断了,牙花子磨平了,好歹把婶儿说活泛咧,谁知,酸杏就是不开口。任你好话说三千,他就是不吭气。

  随之,她又愤愤地说道,呸,你当叶儿是什么天仙下凡呀。长得那个样吧,粗看倒顺眼,要细看,那眼呀、眉呀、鼻呀、嘴呀,没一处拔尖儿的地方。看咱京儿,要相有相,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活计有活计,十个、百个叶儿也抵不过呀。再说……京儿,不就现今儿咱穷点儿么。今后好好干,攒足钱,你大娘我非给你找个百里挑一的俊闺女……

  至此,全家人都明白了。这几天,木琴正不动声色地托兰香上叶儿家,去给京儿说媒的。或许是从茂生焦躁的举动中,或是从杏花村面临的群体共识中,木琴终于意识到了京儿的婚姻大事所面临的紧迫性。不赶在小年龄段上先预定下一个人选来,等年龄到了时,恐怕连个闺女的头发梢也抓不到一丁点儿了。于是,她在工作之余,就留心物色儿媳妇的人选了。但是,瞧来看去的,终是没有一个闺女入得了她的眼的。

  兰香家的大闺女春儿已经在半年前就定下了主儿,是北山村一户郭姓人家,媒婆竟是酸枣婆娘做的。四喜家倒是有仨闺女。四喜媳妇桂花却早就放出话来,说,坚决要把仨闺女统统送到山外去找婆家。等闺女都出嫁了,她也不想窝屈在这个穷山窝子里受罪了,就与四喜一齐随了闺女们到山外去落脚。

  到后来,木琴越看叶儿越顺眼。京儿和她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又一块搭档着到公社去上学,还一块在村小学发生教师危机时挺身而出代了一个暑假的课。看得出来,俩人能谈到一块去。叶儿的性子又绵和,人也长得文静体面,真是万分般配的一小对呢。特别是前些日子,杏仔把他俩人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越发坚定了木琴的信心。

  她把自己的心思偷偷对兰香说了,托她去说媒试试。兰香当然把这事放到了心上,像办自家事情一样上心费力地去办理。但是,几经周折,终是一个“穷”字,把这好事给搅黄了。

  任兰香唾沫飞溅地说了大半天,木琴才好言好语地把她送出门外。临出门,兰香从怀里摸出一块红纱巾,递给了木琴。她道,是京儿送给叶儿的,让退回来的。

  回到屋里,木琴闷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上。茂生则屋里屋外没事找事地瞎忙,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俩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年中,木琴第一次现出失意落魄的样子。他以为,木琴这次的失败,完全是对俩人前几天吵架的应有回报。

  木琴当然知道茂生的心思,暗笑他的小心眼儿。刚刚还火冒顶梁地为京儿对象的事着急冒烟的,一转身,竟又拿京儿的事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她不理睬他,一个人盯看着手中的红纱巾,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晚,木琴拿着红纱巾来到西院,把一脸哭丧相儿的京儿从床上拖起来。她问道,这是你给叶儿的么。

  ——是,是我送的,又咋的啦。

  ——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呗。

  ——哪的钱呀。

  京儿恼了。他头一次对着木琴恶狠狠地喊道,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是我把不太熟的杏儿偷偷带到镇子上卖的钱。咋啦,犯王法啦。你让公安的把我逮去好了。我不怕,什么也不怕呢。

  木琴“扑哧”一声地笑了。她说道,好京儿,娘没嫌你呀。娘是想问,这杏能卖钱吗。

  ——怎不能卖,镇上的人都抢着买呢。

  ——赶明儿,你也带我去卖回吧。

  ——你去,你是党的人呢。敢去做违法的事,鬼才信呢。

  ——帮咱村人找条吃饭的路,怎算违法呀。咱悄悄地去,可千万别声张。

  京儿忐忑不安地点了头。

  第二天,木琴跟酸杏请了一天假,与京儿一起鬼鬼祟祟地去了镇上。擦黑的时候,俩人才回到家里。

  木琴一脸的喜气。张张罗罗地吃了晚饭,撂下饭碗就去溜门了。

  一段时日以来,酸杏很是烦恼,半喜半忧。喜的是,叶儿的亲事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忧的是,兰香一次次地跑门子,为京儿提亲。本来自己心里不情愿,这拒绝的话头儿却又一时说不出口来。

  他早就托了人,拐弯抹角地向姚大夫提亲,想把叶儿说给已经回到公社医院上班的姚金方。姚金方在村卫生室干了几年医生,又把国庆一手带了起来。应该说,酸杏对姚金方还是有所了解的。姚金方虽是为人处世马虎随意了一些,不太注意事情的传统套路细节,对人情世故也显得淡薄一些。但是,他却是有技艺压身的人。响当当的金饭碗,是任谁人也抢夺不去的。更为重要的是,姚家是个名流大户。方圆百十里内,谁不知道姚大夫的名气呀。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自家与姚家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不管姚家有多大的声威,他酸杏家起码也能沾上半拉子名气。这样,叶儿今后的幸福自不必说,贺家的子孙们也会跟着沾上光亮。他就见天儿盼着姚家能答应这门亲事。

  姚家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姚大夫还捎回话说,姚家与酸杏家都是老交情了。双方都知根知底的,也都安心。要是结了亲家,更是亲上加亲呢。姚金方也与叶儿熟悉。特别是叶儿在村学校代课期间,姚金方早就看上了她。只是当时年龄还小,没当啥大事来考虑。现今儿,孩子都渐渐大了,也应该考虑了。等回头,看俩人相处得咋样了。要是都同意了,就先把亲事定下来,待够了年龄再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这让酸杏两口子喜出望外,觉得这门亲事已算成了一大半了。但是,木琴那边该怎样答复呢。酸杏一时没了主意。

  其实,酸杏也并不是看不中京儿。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娃崽儿,人品脾性稔熟,就跟自家娃崽儿没啥两样。看得出来,京儿是个忠厚老实的娃崽儿。虽然整日言语不多,却勤恳好钻研。跟茂生学了几天木工,竟很快成了半拉子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工活也能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且,木琴又是个能角儿,为人处世风风火火心正嘴硬。茂生又是个憨厚诚实的主儿。有人欺他的份儿,却从没有他欺人的时候。这样的两户人家要是联起手来,恐怕这村里都是他的天下了。不管是李家,还是宋家,任你是振富、振书,还是茂林等人,统统不在他酸杏眼里。但是,京儿毕竟只是一个山娃子,只能蹲在山沟里过日月,哪比得上山外人家的日子滋润呢。特别是姚家,又是个有着社会名望和显赫地位的大户人家。要是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叶儿送进了福囤里。一生的荣华富贵尽是叶儿的了,还用愁苦闺女今后不幸福么。

  在左右权衡了多日后,酸杏终于横下一条心。把劲儿全使到姚金方那边,把京儿这边给回了。虽是这样做了,他心下也是别别扭扭的。与木琴共同打拼了这几年,一旦遇到了啥难题,木琴简直就成了他的诸葛亮和赵云。运筹谋划,冲锋陷阵,替自己解了多少围呀。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木琴,但为了叶儿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见到木琴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与她谈工作,商量生产上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提亲的事。木琴也似乎没把这事放到心上,依旧像往常那样,该说的说,该干的仍然不盯松儿地干。俩人都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心里都揣上了麻草,往日坦诚的心胸里渐渐竖起了不太痛快的小隔板。

  早就放下了的对木琴潜意识里生出的警觉和隐忧,又一次被酸杏下意思地绷紧在自己的脑筋上,再次搁不下放不下了。有时,他困惑地问自己,到底有啥放不下的。木琴只不过是村里的一个妇女干部。任她再怎样地能说能干,也得在自己的指挥棒下跑腿办事转圈圈儿。就算她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但是,心中的隐忧总也赶不跑挥不去,时常隐隐地压在他的心上。特别是在回绝了京儿的求亲后,这种莫名的紧张和忧虑更是加深了。至此,他对自身所具有的屡试不爽的直觉感应,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一段时间以来,酸杏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村里妇女趁休假的时候,总是仨仨俩俩隔三岔五地往镇子上跑。躲躲闪闪地出村,又扭扭捏捏地晚归,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光泽。他本待问木琴的,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过问的好。一来妇女都是由木琴管理的,自己插嘴就显得多管闲事。二来妇女本身问题就多,弄不好跟茂林当年似的,讨个没趣,自己的老脸可没地儿搁。他便不去过问,任由她们跑去。只要木琴不提及,他乐得为好人。

  一天傍晚,几个外出的老妇女慌慌张张地回到了村子。她们一齐拥到了茂生家,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说道,在镇子上看见了一个人,像极了茂响,正在农贸集市上唱莲花落子讨饭吃呐。

  振书女人兴冲冲地补充道,没错呢,就是他呀。我还上前拽住他,问是不是杏仔他爹。他转身就跑,怎样撵都撵不上。

  木琴赶忙应付着人们好心好意地前来递信。待把来人送走,俩人立时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中。

  ——咋可能呀。他不是进了大牢么,咋会回来吔。

  茂生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幻想着,是不是她们看错了人,把流浪汉当成了茂响。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回道,虽说是判了刑,咱娘回家都四个年头了,兴许到了期限被放了出来,也是说不定的。

  茂生愈发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他怎回来咧。他可万不能回来呀,万不能回来。

  这一夜,木琴和茂生很晚才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快亮了,俩人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已大亮。等起床了,竟然发现杏仔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辰,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旁,就是不见杏仔的影子。初时,还以为他去茅厕或是出去玩耍了。等了半天,仍是不见他的身影。茂生就问同在西屋睡觉的京儿和钟儿,起床时没见这崽子一大早跑哪儿去疯野了么。俩人都摇头,说起床的时辰就没见着他的踪影,谁知他跑到哪儿去疯哩。茂生和木琴就着急,说他从没在吃早饭的时辰跑出去过,今儿这是咋的啦。全家人又跑到街上,逐街逐巷地找,就连村边的杏林子也找遍了,就是没见他的影子。

  木琴终于说出了一家人都担心的话,是不是去镇上找他那个死爹了。

  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木琴把队上的事好歹安排了一下,也顾不上与酸杏和茂林打招呼,就与茂生和京儿马不停蹄地直奔到镇子上。仨人分散开来,沿着一条大街和几条深巷子,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地排查,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询问,仍然没见到杏仔。被问到的人大多摇头,称未见过外乡的娃崽儿。也有说见到过的,衣着长相也都与杏仔吻合,就是没注意他又去哪儿了。

  茂生开始气急败坏地骂杏仔。骂他人小鬼大,养住了人,养不住心,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傍晚回家的时候,茂生的嘴唇上钻出了几颗水燎泡,晶莹剔亮。

  当晚,被逼无奈的木琴去了酸杏家,对酸杏讲了杏仔外出寻爹的事,请求酸杏组织人手去找杏仔。酸杏两口子一听也急了,立时安慰木琴道,别急慌,别急慌。今儿天已大黑咧,没法子找。赶明儿天一透亮,咱就把人撒出去,不会寻不见的。又说道,你放心,现今儿是太平社会,丢不了人的。杏仔又鬼灵得很,不会有事呀。

  木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见茂生蹲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讲了。她劝说道,别着急上火了。酸杏叔答应了,赶明儿天一亮,就组织人手去寻杏仔。丢不了的。

  茂生依然不得安稳。一晚上,他蹲坐在院子里,一会儿推推门,一会儿跑到黑黢黢的大街上张望上半天,并不时地低声咒骂着杏仔。毕竟有了四、五年的养育之情,茂生已把杏仔当成了自己的亲崽儿。尽管与自己的亲崽儿相比起来,总有那么一小点儿轻重远近的偏差。

  第二天,全村整劳力全部集中在了大队门前。酸杏亲自到场坐镇,吩咐各生产小组长带着自己的人手,分头到附近公社、村庄去找,坚决把杏仔找回来。要是白天找不回来,就连夜找。不找回来,坚决不罢手。

  就这么惶惶地熬过了一天。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杏仔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据杏仔当晚交代说,他在公社和周围村庄疯了似的整整找了两天一夜。有人说看见过他爹这么个人,但没有谁会注意到一个流浪汉的行踪和归宿的。

  茂生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杏仔,但没有动手打。杏仔则在茂生的谩骂声中,歪斜在凳子上,背倚着屋墙,早已鼾然入睡了。

  茂响就像他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突然而来,又悄声遁迹,不知所踪。

  正是茂响的出现,给木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厄运。同时,也给她的政治生涯带来了重大转机。

  事情非常简单。“茂响事件”涉及到了全村所有劳力。在寻找过程中,村人又无意中将这一信息大张旗鼓地传播到了公社大小村落的旮旮旯旯,包括公社驻地的几个北山村。似乎公社干部也有耳闻,都传说杏花村丢了个娃崽儿。一村老少散布在全公社一亩三分地上,掘地三尺,问人三千,在昼夜翻箱倒柜地找呐,差点儿就翻到了公社大院里。

  已经当上公社组织委员的杨贤德见到酸杏时,还问他,你村的哪个崽子弄丢哩,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去寻找。

  酸杏吞吞吐吐地回道,谁说弄丢哩。是跑到山上迷路咧,找不见回家的路了嘛。

  村人都喜欢就某件突发、重大或神秘事情议论或探讨个无休无止,直到弄个水落石出才肯作罢,以此来充实小山村平淡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仨仨俩俩的妇女们所以鬼祟出山,又鬼祟晚归的真相,立即大白于天下。而且,带头串联弄景儿的,竟是县里有名公社挂号村里呼风唤雨的堂堂妇女干部——木琴。

  卖过杏的妇女们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整日如怀揣着小兔子般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心里一边祖宗八辈地咒骂着茂响的出现,一边祈求山神老母奶奶保佑自己千万别被这件事扯了进去。她们的男人既成了众人千询万问事情内幕的主角,又不自觉地处于一种包庇违法协同犯罪的尴尬境地。有心不说,有拒不承认错误抵抗到底的倾向。说多了,又怕罪上加罪。他们只能吱吱唔唔半含半吐地勉强应付着,愈发弄得整个事情神秘鬼祟之极。

  那几天,家里院外大街小巷老老少少的热门话题,全是猜测事情的进展如何,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并会给哪家带来啥样的霉运。茂生既怕又吓,整日不说一句话。他的眼里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神情,嘴上的燎泡也在悄悄增多。

  果然,没过几天,公社就得到了确切消息,说杏花村妇女干部木琴胆敢怂恿妇女们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带头投机倒把,私自贩卖农副产品,有意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与上级政策对着干。这样的论调,几乎给一个小小的村干部木琴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杨贤德叫人把酸杏喊到了公社,逼问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街面上传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把沈书记都惊动了,放话叫追查呐。

  他说的沈书记,就是过去公社的组织委员,那个带领公社联合调查组进驻杏花村调查酸杏们的老沈。过去的杜主任,已经被提拔当了副县长。老沈顶了他的班,杨贤德又顶了老沈的位子。

  酸杏被吓傻了。他辩解道,没听说吔。

  杨贤德就嫌酸杏政治觉悟不高,糊涂透顶,不识大局。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他铁青着脸训道,这是地地道道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的集体投机倒把行为,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呢。你要是再敢袒护着自己村里人,恐怕你的乌纱帽也得摘咧。连村里现有的班子成员,都统统下台滚蛋吧。

  酸杏知道,这回算是惹到老虎屁股上了。不老老实实地交代,非得扒层皮掉块肉不可,甚或仍被攥住这根小辫儿不算完了。他赶忙改口,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杨贤德听,并把责任一股脑儿地全推到了木琴身上。

  他这样做的想法是:一为推卸责任。娃儿哭,就推给娃儿他娘。谁惹出的麻烦,谁来收拾。万不可把自己搭进去,掉进黑窟窿里爬不出来。二为警告木琴。她也实在是能过火儿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与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张。往轻了说,是目无领导眼中无人。往重了说,简直就是要拉拢人心伺机专权篡位嘛。三为自保。看公社的架势,这件事的性质不再是简单的贪图小利倒买倒卖了,而是要上纲上线,构成了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别说她木琴的身架顶不住,就是凭自己拼死老命这么多年赢得的功劳苦劳一大堆,也抵不住上面一句狠话吔。因而,酸杏便顾不得许多了。先把自己撇清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嘛。

  杨贤德听完酸杏的供述,并不显得怎样吃惊,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他说道,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会是她干的。杏花村的男人都是无卵的太监,个个都是一副娘们腔。除了一个真正无卵的木琴,谁还会有这份胆子,敢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就算借给个天胆,也只能做点儿垒垒田埂锄锄田草的小把戏呢。

  说得酸杏脸上臊红一片,吱吱唔唔地不敢接茬搭腔。

  杨贤德又把酸杏狠狠地挖苦了半天。直到架子端足了,也训够了,他才拽起酸杏,一起去找公社党委一把手沈书记,重新汇报事情的原委,并领取公社的旨意。

  据木琴后来讲,酸杏在去公社的当天晚上,便匆匆地赶回了村子。他也顾不上吃饭,就把村干部们统统叫到了大队办公室里。受公社党委的指派,他主持召开了杏花村自创建村委班子以来最为严肃又最为窝囊的一次会议。

  在公社里,酸杏遭到了杨贤德的一顿讽刺挖苦后,本就一肚子的光火无处发作,又被杨贤德晕头晕脑地扯了去见沈书记。沈书记可没有原先的杜主任那么慈眉善目地好说话,而是当头给了酸杏一个下马威。他把桌子敲得“哐哐”震山响,眼珠子都差点儿瞪了出来。

  他手指着酸杏的鼻子尖儿,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吼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好好地摆平了,我就立即摘你的乌纱帽,撤你的职,还要在全公社大会上批斗你。就是要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敲敲警钟,让他们看看,跟政府跟领导唱反调子反拧儿的人都是啥下场。

  酸杏被训得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都把身上的破褂子打湿了,就差给沈书记跪下了。他知道,这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事体,一旦被提到桌面上,与政策牵扯在一起,就变成了吸人血啃人肉的猛虎凶豹了。他既怕又恨。怕的是,这祸事就要连到自己的尾巴根子上了。不狠下心肠当机立断地斩除与自己的所有关联,就会被死死地拖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算到头了。恨的是,木琴这个女人,咋就长了熊心吃了豹子胆了呢。竟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她自己却像没事人似的。让他酸杏跟着舔屎擦腚,还不知能不能舔净擦干净了。为了保住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乌纱帽,他终于痛下决心,要坚决执行沈书记的决定,与木琴彻底划清界限,趁机甩掉这个让他困扰多年又担忧多年的包袱。

  酸杏蹲坐在大队办公室的凳子上,披着补丁落补丁的褂子。他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咬文嚼字地说道,木琴同志,咱都是老党员哩。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又把咱推到领导岗位上,咱咋能做这投机倒把的事呢。群众的眼睛,可都盯着咱干部呢。咱一步走不好,群众就会跟着走下坡路。公社要抓咱村的反面典型,就是因为你的错误造成的,影响大了天边去嘞。咱就是想破了脑壳儿,都估量不出这影响到底有多大呀。

  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随和着说道,对哩,对哩,这投机倒把的事,咱可不敢做呢。

  酸杏又说道,我是木琴同志入党的第一介绍人,也是我力主把她推到领导岗位上的。现在,木琴同志犯了严重错误,我要负主要责任。我已经向公社党委沈书记作了深刻检讨。希望木琴同志能好好检查自己的错误,还要想法子消除在群众中的坏影响。要不,咱咋领导群众搞生产呀。

  木琴辩解道,我也晓得这理儿,可谁叫咱穷哩。祖祖辈辈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眼睁睁地瞅着漫山遍野的票子白白烂掉,可惜了不是。

  酸杏把烟袋锅重重地敲在凳子沿上,说道,你这是啥态度嘛。好像做了违法的事,反倒有理了咋儿。上级不让做的事,咱再穷也不可惜。

  木琴不服气地回道,我违啥法了。帮着老少爷们寻条吃饭的路,多挣俩钱,这也是咱当干部份内的事呀。中央都开会了,还登上了报纸,说让群众尽快富起来。中央说的话,也是违法的吗。

  酸杏急了,叫道,中央说了,县里没说,公社没说,咱就不能干。穷,穷怕啥嘛。愈穷,思想愈正哩。

  看到酸杏一反常态的嘴脸腔调,木琴也生了气。她撇撇嘴回道,思想还正啥儿吔。连自己的闺女都怕掉到糠囤里,思想还咋正。

  这句话,正戳中了酸杏的疮疤。兰香上他家提亲的事,早已在村人中间传遍了。会上的几个人当然知道。木琴所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酸杏已经被木琴逼得没了退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撕破了脸皮,与木琴血战到底,好歹争得一份将要殆尽的颜面和威严了。他被逼懵了。不自觉中,就渐渐撇开了自己的身份和会议主题,竟与木琴争吵了起来。谈话变成了吵架。一个说,自己的闺女自己管,愿意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一个说,你欺贫爱富,也是怕穷。

  这顿无休无止地争吵,一直持续到了下半夜。初时,班子成员还神情专注地听着。到了后来,一个个都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弄得酸杏孤立无援,嘴皮子功夫又比不得木琴。他只好拿出刹手锏,宣布公社沈书记的决定:木琴同志停职检查。

  这个决定,让与会的村干部们大吃一惊。他们这才知道,此事远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像往常那样多嘴多舌。惹恼了酸杏,就等于惹翻了公社,往后决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啃。而对木琴来说,这不啻是自己政治生涯上的一次毁灭性打击。

  只几天的功夫,木琴显得老了许多。其明显的征兆是,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且在不停地增加。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整日闷不吭声。话语更是少得可怜。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她都是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不说不笑不出声。

  与此同时,茂生对杏仔的怨恨也在增加。在一段时间里,茂生竟然不让杏仔到学校去上学,整日尾巴般地跟在他的屁股后上地干活,以此来惩罚因他捅出天大的祸事而造成的罪责。在木琴的强烈反对下,杏仔才结束了近一个星期劳教般的苦难生活,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木琴似乎没有被击倒。她始终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就拒绝检查,并跟公社党委前来谈话的人申诉辩解。这样的对抗,是极不明智的,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此,又把自己彻底地推向了政治上的绝路。

  不久,木琴被撤职,并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处理决定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杨贤德亲自赶到杏花村,召集了全村十几名党员参加的党员大会,在会议上义正严词地郑重宣布的。其时,熟透了的杏果已经坠落到地上,早烂成了一滩泥水水儿。

  从事业的峰巅一落千丈,瞬间便跌进了深深的低谷。此中的落差,让木琴顿感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她的话语更少,脸色更加阴郁,心事更为沉重。她开始失眠了,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又无精打采,做活计也是丢三落四的。常常丢了这个,忘了那个,好似没了大脑一样,迷迷糊糊地晃悠在院落里。

  茂生心疼木琴,就不让她出门上工。叫她呆在家里静静心,好好修养一下。而且,他把家务活全部包揽下来。做饭,喂牲畜,样样都是自己抢着来,不让木琴插手。其实,这样做恰恰又适得其反。木琴本就忙碌惯了的,一旦松弛散漫下来,愈是加重了她内心的郁闷和压力。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生活没了动力,工作失去了目标。近乎封闭了的生活状态,让她渐渐游离出早已习惯并适应了的原生态环境,成了一具无所依附的虚体空壳儿,并有了愈加颓废下去的发展倾向。

  期间,也有一些妇女偷偷跑来看望木琴,说一些宽慰贴己的话。酸杏女人是第一个来安慰她的。接着,又有雪娥、豁牙子、兰香、满月、胡老师和挂儿等等一干众人,走马灯似的进出在她的院落里。愈是这样,愈是把木琴本就郁闷的心肠搅得愈加郁闷沉重。

  茂生也看出她有些心烦意乱,便对来人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起来。他企图让想去看望木琴的人因了自己不欢迎态度,望而生怯,渐渐止住跨进他家门槛的脚步。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却又显得更加落寞冷清。唯一能打破这难耐落寞的,就是屋后酸枣婆娘时不时地故意放开嗓门儿,发出近乎夸张的说笑声。酸枣婆娘似乎重重地出了口恶气。两年前,被木琴和茂生娘合伙欺辱而惹下的闷气,直到今日才舒畅地吐出来。这让她感到,老天确实矮了,现世现报了呢。

  因了木琴的缘故,茂生一家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进出在自家院落里。茂生只知闷声不响地做活计,撂下耙子拿扫帚,整日忙得团团乱转。京儿把木琴的下场,统统归咎于自己闯下的祸端而造成的。他也就陪了万分小心,不敢在家里指手画脚地随意说话。钟儿和杏仔更是夹紧了尾巴,收敛了往日张狂的疯劲儿,变得乖巧起来,看着木琴和茂生的脸色行事。

  一天,杏仔看到木琴愣愣地坐在锅屋里出神发呆,就小心地安慰她道,娘,咱去告那些人吧。俺们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咧,就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就会把那些人狠批一顿呢。往后,他们也就不敢哩。

  虽是一句孩子话,却在木琴心中豁然开启了一扇窗户。是的,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事,竟遭人如此愚弄,为什么不到上一级去申诉呢。她好像看到了一丝光亮,一丝希望。尽管她明白,这种光亮极其微弱,希望又极其渺茫,但毕竟不再像现在这么阴暗,这么绝望。

  木琴决心已定,任什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自己申诉的脚步。从此,她踏上了上访申诉的道路,成为北山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一上访人。

  她带上足够证明自己近些年工作成绩的十几张妇女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劳模奖状,先是到公社辩白自己。在公社里,她找到了沈书记和杨贤德。她的申诉,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甚至还遭到了俩人毫不客气地训斥。她想找老胡,但老胡已经被调到了县妇联。新上任的公社妇联主任当然要坚决围护沈书记的决定,对木琴也是大加鞭笞一顿。

  后来,她又找到县上,见到了杜副县长和县妇联副主任老胡。他俩都好意地劝说木琴放弃上访。都说,既是公社的集体决定,任谁也是翻不了案的。还是安心回村,参加劳动生产吧。

  木琴就是不信这个邪儿。她说,我做的与中央要求的没有两样,凭啥处理我。不给个结果,我是不会罢手的。

  于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再三次,反反复复,月月不断。经过近一年的劳顿奔波,却连一点儿的结果也没有。

  这期间,在一片锣鼓声中,叶儿出嫁到了公社医院的姚家。

  出嫁那天,那张扬的出嫁阵势,着实把杏花村人惊呆了。叶儿穿着一身红丝绒紧身衣,坐在由两个人抬着的用竹躺椅改装成的临时花轿上。她穿着红色皮鞋,戴着白丝手套,头顶大红的纱巾,手腕上一块明晃晃儿的手表。飘飘摇摇,似天女下凡,山神出山。前面,由一般吹鼓手开道,浩浩荡荡地招摇而去。那鞭炮声,从酸杏家一直响到远远的山口处。

  送亲回来的人们都惊叹那新房的漂亮,家具的齐全。许多东西都是从未见到过的,根本叫不上名字。譬如那个戏匣子,想听哪出戏,就听哪出戏,全不像广播里的那么死板,非得有人在里边安排节目。更奇的是,新郎家有个“小电影”。就那么一个灰土土的小柜子,上面竟出人出景,比电影还好看。人们都说,叶儿真是好福气,一下子掉进了福囤。都赞酸杏好本事,把叶儿说给了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叶儿出嫁后的一连几天里,京儿茶不思,饭懒咽,就像倒了血霉的小瘟鸡。他整天闷头不响,使尽吃奶的劲儿下死力气地干活。有时,他还拿过茂生的烟袋锅,学他的样子,憋足了劲儿猛吸。每吸一口,就咳嗽一阵,直到咳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一起淌为止。

  茂生心疼了,一个劲儿地低声咒骂着酸杏两口子欺贫爱富,骂叶儿有眼无珠。他由疼而愤,就将一肚子气撒在鸡狗鹅鸭身上。家里时常传出鸡飞狗跳砸锅碰碗的声响。渐渐地,他又把气撒在了钟儿和杏仔身上。在他俩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吃饭时,他也会骂上一句,只知撑饭花钱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庝昏了头,竟再一次将气出在木琴身上。他大骂木琴不务正业,就知道整日瞎跑滥骚,从不把京儿的事放在心上。正跑得火气大盛的木琴,本就听腻了茂生的唠叨。又有了这样的导火索,俩人的争吵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木琴用她特有的女高音,尖刻地喊道,咋啦,我骚,我是去寻野汉子了,还是把野汉子招家里来了。瞧你个窝囊样吧,瞎披了一张男人皮。你要是还坠着根男人根儿,就挺着胸脯到门外凶去。在自家锅门口凶,逞哪样好汉呀。我出去瞎跑是为了啥儿,还不是为一个“穷”字嘛。要不是穷,咱能让人家小瞧喽,京儿还会跟你一样窝窝囊囊地现出个没出息相儿来么。

  茂生不让道,咱种地哩。咱是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呢。地种好了,还愁钱花么。

  木琴恨道,种,种,这门人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地了,还不是穷得连裤衩都没穿上嘛。再这么种下去,恐怕连块遮羞布也买不起了。

  茂生有些溃不成军了,并把木琴被罢官丢职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干嚎道,好,好,你能,你凶,你是党的人,你是干部哩。你疯吧,跑吧,这个家也甭要咧。等你跑进大牢,看谁给你送牢饭呀。

  木琴仍然不依不饶地道,我凭啥进大牢。我做的,跟中央说的是一样的。明儿,我就去市里。不弄清这个理,我就不回来了。我非要看看,到底是公社的理能站住脚,还是我的理更硬实。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果然捎带了一些煎饼,一个人匆匆地出了村。这一去就是五、六天。

  五、六天后的一个傍晚,家人刚吃完晚饭的时候,木琴竟然回来了。她满脸挂着喜色,春风得意的样子。这是她在上访近一年的时间里绝无仅有的一次。

  晚饭已经没有了。茂生因为气她整日不着家不管家,像个疯婆娘似的到处瞎跑,便没有再给她做饭的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着一尺来长的旱烟袋。

  杏仔乖巧地去烧火舀水,帮着木琴动手做饭。

  木琴摸着杏仔的后脑勺儿,夸道,还是俺杏仔疼娘。杏仔,你猜,娘这次成了不。

  杏仔察言观色地顿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娘,成了吧。

  木琴笑了,并“哏哏”地笑出了声。

  她说道,对哩,对哩,娘这次真成了。娘可吃尽了苦头呢。这五、六天,就像五、六年那样长哦。娘到了市里,找到市政府。那把门的老头就是不叫进去。娘就见天去磨,磨也不管用。到后来,娘就想了个法子。见门里出来辆车,就上前截。截住了,就说。到了第三天头上,还真叫娘截住了个正主儿,是市委办公室的,姓扬。他一听说是咱县的,就把娘领进了楼。扬同志让娘坐在沙发上,还给倒了杯茶水。就叫娘一个人说,他静静地听。娘就把前前后后的事一股脑儿地端出来,让她给评评理。扬同志就往小本本上记,可认真了。最后哇,扬同志说,木琴同志,你的做法是对的,完全符合上级指示精神。又说,希望你回去好好干,一定想法把群众引上致富的道路,多种经营全面发展是农村经济建设的大方向。杏仔,你看扬同志说得好不好哦。

  杏仔不懂装懂地说道,好哩,真好。

  木琴故意提高了腔调,继续说道,是哩,扬同志说得多好哦。哪像咱公社的沈书记和咱村的酸杏他们,净念穷经。要叫他这些人掌家,就是再穷上三辈子五辈子的,也没完呢。木琴又有意提高了声调,并学着别人的声腔道,扬同志还说,你的问题会弄清楚的,回去等着吧。

  杏仔马上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急道,娘,你可别叫他给糊弄咧。

  木琴愈加兴奋了。她有些得意地回道,当初,我也不信呀。说这问题不弄清,我就不回杏花村了。这时,过来个同志说,你要相信扬同志。我说,凭啥哩。那位同志说,就凭扬同志过几天就要到你们那个县任县委书记呀。妈哟,敢情这位扬同志就是咱现今儿的父母官呢。父母官都说我对,那还能差了么。

  杏仔更加卖力地讨好道,娘真行。

  木琴不无自豪地扫了其他人一眼,傲然的神情就那么明显地挂在了她的脸庞上。

  这时,很长一段日子里无精打采的茂生也伸长了耳朵,听着木琴的话。末了,他不由自主地赞道,瞧人家大官,就是心明眼亮,从不冤屈一个好人呀。

  木琴洋洋自得地瞥他一眼,不屑答话。

  半个月后,公社沈书记亲临杏花村。他亲自主持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并当场宣布了公社党委关于撤消木琴同志党内处分和恢复村干部职务的决定。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木琴同志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我们的思想有些守旧落伍哩,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县委扬书记说了,下一步,我们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来一个彻底的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班子整顿。要紧跟时代节拍,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带领广大群众共同奔上富裕的道路。

  谁也没想到,沈书记的腔调竟会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党员们稀稀落落地鼓几下掌,拿眼直瞅酸杏。酸杏满脸通红地含着烟袋,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脚气病越来越重的脚丫子。

  刚收完秋,县委杨书记的话就见效了。全县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基层班子整顿活动。杏花村首当其冲,就此拉开了木琴与酸杏之间的争权战。

  酸杏当村支书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他的老谋深算,贺家女人的贤德施恩,再加之杏花村几大族姓之间错综复杂的派别势力和勾心斗角的小肚鸡肠,使得酸杏稳稳当当地坐在杏花村头把交椅上,雷打不动,风雨侵不到身上。就如一个不倒翁,不管怎样地磕碰触动,他依然安稳地蹲坐在山村里,呼风唤雨,指点江山。

  刚刚尝到胜利的喜悦,又得到县委扬书记撑腰的木琴,显然忽视了这一点。她直接向酸杏所拥有的牢不可破的地位发起了挑战,决意竞争村书记这一重要职务。

  所以有这样的心思,是木琴在被宣布恢复职务那一刻起,突然生发出来的。

  她蓦然发觉,整日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犹如天神般的沈书记们,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躯,更不是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化身。甚或,他们的思维定势已经大大落伍了,与自己的思维判断力比起来,竟有着如此大的差距。在没有深入其中,且没有对比较量之前,她不敢有这样的狂妄之想。但是,经过了一年来的痛苦磨砺和无助地奔波碰壁,她重新审视着自己,剖析着自己,对自己的分析、思考和判断能力有了重新的认识。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再上一层楼的实力和条件。首先,有新任县委书记的认可和支持,她的腰杆顿时粗壮了许多,说话就有了充足的底气,也找准了今后发展的突破口。那就是,领着村人放开胆子寻找致富的门路。这是上面大力号召的思路,更是村人热切拥护的新路径。这其中,没了顾虑和羁绊,只看谁人起步快,走得远了。其次,酸杏在卖杏事件中一反常态地表现,令她心寒意冷。她仍然不能理解,一直被自己视为做人楷模的酸杏,竟会趁火打劫地帮着别人整治自己。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由此看来,若酸杏继续执掌村中大权,他走的仍然会是老套路,受穷的仍然会继续受穷,受累的仍然会继续受累。由此推之,村中的闺女依然会继续往山外跑,村中的男娃儿们依然会因了找不到对象而继续做出更急更傻的事来。其三,有了卖杏的经历,她明白了村人的隐秘心思。他们一心想赚钱,却苦于找不到赚钱的门路和领头的人。自己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相信自己的竞争,必会赢得村人的支持,从而实现自己的心愿。

  其实,因了暂时地胜出,她已经让突如其来的激奋和喜悦冲昏了头脑。木琴对自己进行了过高地估计和忘乎所以地前景展望。第一条的断定,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对酸杏的定位,恰恰又出现了偏差。几年后,随着修路工地上那一声炮响,那一阵铺天盖地的石子雨破空倾注而下的时候,木琴彻底地认识了酸杏,并对他从心底生发出了终其一生的愧疚。这当然是后话。

  木琴的竞争手段极其幼稚可笑。她所采取的措施是,四处溜门,拉拢人心。到处数说穷的害处和富的好处,以及自己的一整套致富计划。那就是,将杏林归拢起来,组织人员集中管理,秋后统一分红。仅此一项,每户每年就有千八百元的收入。

  在意识到木琴的险恶用心后,酸杏着实慌乱了一阵子,坐卧不安如热锅里的蚂蚁。他的嘴唇上冒出了晶亮的水疱,掩在嘴唇上稀疏的胡须里,像一粒粒生杏果的核仁。

  为了保住自己既有地位和利益,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他毅然出击了。与木琴不同的是,他选择了走上层路线。他先把村里十几名党员安顿好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公社里窜去。

  很显然,酸杏很轻易就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而木琴却犯了一个战术上的严重错误。因为,木琴所能宣传到并有着良好信誉基础的,只有那帮吃过卖杏果甜头的妇女。男爷们大都不敢相信木琴唇红齿白悠悠忽忽如天方夜谭般的鬼话。他们相信的,只有土地和汗水。而且,在全村十几名党员中,只有木琴是妇女。这就注定了她此次夺权失败的命运。

  这年的初冬,酸杏以绝对优势,连任村党支部书记。同时,按照公社统一部署,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将所有田地、公用设施及杏林,统统分包给了农户。就连队里的锨镐犁耙等农具,也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未留一点儿剩余。

  这一举措,令杏花村人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这世道变化之快。原本是国家集体财产的土地,竟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进了自家门槛。惊喜的是,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这命根子现如今儿竟由自己来摆弄了。就像摆弄自家娃崽儿一样,随心所欲。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美事呀。

  在田地和杏林的承包上,是采取抓阄的办法进行的。乍看起来,这种办法是古往今来多少辈人最认可最公道的分配方式。每个人的机会均等,全凭运气来掌握。实际的结果,又使绝大多数村人觉得不合理。因为,除了木琴家外,其他村干部都抓到了全村最好的田地和杏林。有人猜疑,这其中肯定有诈。他们就纠集了部分人,跑到酸杏家里闹。

  酸杏笑眯眯地问道,有啥证据么。

  谁也没有抓住啥把柄,只好认命,做鸟散状。他们一律无怨无悔地奔回家里,精心盘算着,明年一开春,该在哪块田地里种啥谷物,哪块田地里又需要担进多少担屎粪。

  自打夺权失败后,木琴脸上就一直挂着笑。承包之后,那脸上的笑容更加剧了。家人明显感觉到,那不是欢喜的笑。它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钟儿和杏仔在研究了许多日子后,一直没弄清这笑的名称和内涵。直到有一天,钟儿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杏仔忘乎所以地撞开教室门。他不顾全屋学生崽子的惊讶,高举着胡老师那本厚厚的词典,对着钟儿大喊大叫道,哥,我知哩,那是冷笑。

  在满屋崽子们的哄堂大笑声中,钟儿气急败坏地把杏仔摔出了教室。

  日子随着村人在田地上种粮食拾票子的甜美激昂的梦乡里倏忽而逝,醒来时,已是到了一九八二年第一次收获的杏黄时节。

  两年前做出叛逆举动的木琴,一下子成为了村人学习的榜样。穷红了眼的村人纷纷效仿木琴的做法,一股脑儿地往公社驻地拥去。他们当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鬼祟地出入,而是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早出晚归。当年那几个与木琴一起做出过惊人举动,过后又被吓破了胆儿的妇女,则像经验丰富的导游,指指画画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中,就有新加入的酸杏女人。兰香和雪娥还带着部分人到了县城里去卖。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卖杏大军中,独独没有木琴家人的影子。

  当时,京儿偷偷摸摸为叶儿买红纱巾的贼瘾早就发作了。他老早就嚷着要去公社,要去县城。茂生也有些忍不住了,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让木琴钢牙利齿地一顿磕碰,俩人顿时都蔫了。

  木琴道,急啥儿急吔。那么多的人都拥到公社、县城,卖杏的比买杏的还多,价钱能上去么。都老老实实地呆着。我不发话,看谁敢动一指头。

  果然,茂生和京儿都没敢动自家果园里的杏果一指头,只是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儿。

  果不出木琴所料。全村百十口子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钉在县城和公社驻地大街上,齐声吆喝,互抢生意。按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能够斗胆支付这方面消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尽管有成堆成群的人围着杏果摊,惊叹这杏果的大又圆。最终。他们还是闭紧了满是唾液的嘴巴,捏紧了自己的空瘪钱袋。于是,村人只得互相压价出售。从一毛到五分,又从五分到一分。有的干脆一分两斤地卖。按她们的想法,卖一斤赚一点儿,不卖的话一分钱也不会有。几个打头儿的妇女直骂道,日他娘的,贼怪了。两年前,一两毛钱都抢。现今儿,一分钱也卖不动,真真是大白天里撞见鬼哩。

  直到这时,村人才猛然发觉,曾发现并鼓动村人干这生意的木琴家,竟然眼瞅着树上越来越熟透了的杏果,一直按兵不动。

  一天,吃完晚饭的光景,兰香和雪娥就领着几个妇女婆子来到木琴家溜门子。雪娥故作吃惊地问道,嫂子,咱村的杏儿都卖净了,你家咋不抓紧呢。

  木琴将饭桌上的碗筷放到盆里,舀上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不紧不慢地洗刷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急呀,树上的杏果还都没熟透呢。

  豁牙子龇着漏气的豁牙,惊道,咋儿,等杏儿熟透了,那票子早随着杏儿变成泥水水儿哩。

  木琴就笑。她随即岔开话头,胡扯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几个人摸不透木琴的想法,只好怏怏而退。

  几天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追逐下,木琴整装出发了。她径直去市里了。两天后的早晨,木琴又风尘仆仆地回到她家承包的几十棵杏树边,身后跟着五辆驴车。

  木琴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神采。她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车把式和跟车的人,从树上下果子。一整天的功夫,几十棵杏树就下了满满五大车熟透了的杏果。

  招待来人吃了晚饭后,木琴招上京儿,一同坐上驴车,吆吆喝喝地驶出了杏花村。

  那天的天气很好。夕阳落山后,随即将身后如披风般的薄暮笼罩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透明而又朦朦胧胧的。杏花村,连同遍野的杏林,显得温柔而又神奇。村人们都聚到村口,遥望着渐渐模糊了的木琴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木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村人又一次领略了木琴的不同凡响之处,那就是精明。

  她之所以没有急着涉足县城及公社驻地的市场,一方面是市场需求量太小,另一方面是杏果还没有熟透,不易大批量地外销。一旦等到杏果全熟透了,她便只身独闯城市。市里的需求量要远比家乡的大。况且,她曾在市里呆过四、五天,对那里的情形并不陌生。再者,村人为了急于出手成交,早把半生不熟的杏果糟蹋尽了。这个时侯,自家的果子便成了抢手货,避去了竞争威胁。于是,这一次,让木琴着着实实地卖了个好价钱。

  木琴怀揣着几百块票子,喜滋滋地回到了村人既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中。村人公认精明透顶的振富,无不叹服地对酸杏酸溜溜地说道,这女人,这女人简直就是个人精吔,谁也别想斗过她。酸杏没吭声。他用手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振富自觉失言,讪讪地溜回了家。

  这事是豁牙子专门跑到木琴家,对她亲口讲的。她又凑到木琴耳边,轻声说道,我家老鬼还说,他酸杏虽是个大好人,可就是本事不济。原先不让挣钱的时辰,谁也没这个心思。现如今儿,上面让咱放开了手脚去挣钱,酸杏也没寻出条挣钱的路子来,还和往日那样拼命干。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呢。要是酸杏有他嫂子一半的本事,那就好哩。

  说话间,从豁牙缝里涌出的气息,将木琴耳鬓上的细发吹得飘忽不定。

  木琴只是静静地笑,不做声。她心里明情,自己这次卖杏儿的举动,足以使杏花村人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以后的日子里,木琴的一切言行举动均在杏花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一些妇女有事无事地老爱往她家跑,讲穷,说钱,拉闺女要嫁崽子要娶。说完后,她们再放心地离去。之所以放心,是因为她们看到,木琴整日忙于去责任田干活或做家务,还没有什么挣钱的计划和举动。渐渐地,男爷们也都在晚饭后,将闲聊的地点由酸杏家门口挪移到了木琴家的大门口,弄得她家门前顿时变得比大队部还热闹。这一切,均因了那几百块钱的诱惑力。

  直到多年以后,钟儿在决心整理杏花村这段历史时,仍然想不明白。几乎一夜之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竟一下子撇开了为他们苦苦辛劳了二十几年的酸杏,而统统心甘情愿地归属到只是一个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的麾下。山里人独有的淳朴忠厚的优良品性,在金钱的感召下,竟在瞬间土崩瓦解了,并无可辩驳地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属性和特色。

  尽管前面曾经说过,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丁点儿的外界刺激。

  杏花村人思想变化之快,其变化所带来的始料不及的后果,严重触及到了酸杏的利益。这一点,在村民秋后拒交公粮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那天,天气格外好。天湛蓝湛蓝的,像潭清澈的湖水。有缕缕流云当空掠过,洁白的云朵愈发衬托出天空的湛蓝。没有一丝污渍,纯得欲滴下蓝色水珠来。

  时令已到仲秋。早晨起床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寒气袭身。木琴已于两天前去了市里,至今未归。走的时候,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交代她出去的目的。家里人也都习惯了,都懒得过问。

  茂生早早地起了床,做了饭。又将酣睡的娃崽儿们轰起,催促着他们吃了饭。他嘱咐钟儿和杏仔在家守门写作业,不准外出疯野。自己带上干粮,与京儿一起到北山坡上去收割谷子。他俩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的。钟儿和杏仔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功课。

  刚铺下摊子,茂林推门进来了。他说,让他家今儿去大队办公室交公粮,就是刚剥好晒干的花生。杏仔回道,也不知哪些是交公家的,哪些是自家留的。茂林说,那就赶明儿再交。你家一定要交好的,给群众带个好头儿呀。钟儿和杏仔就使劲儿地点头,以表明他家一定会照办的。

  交公粮就像过去交皇粮似的,是老百姓份内的事。连钟儿他们这些小崽子也都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天,俩人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

  也是这一天,来他家溜门子的人特别多。进门就问,你家交公粮了么,准备交多少,啥样货色的呀。他俩一概摇头。这样的事,他俩是无权知道的。来的人便挂着一脸的神秘相儿,问完就走。

  直到傍晚时分,木琴家的大门突然被撞开。由酸杏引领着,拥进了一群陌生人。其中,就有公社沈书记,还有三个戴大盖帽的公安。

  沈书记连声喝问道,木琴去哪儿啦,木琴去哪儿啦。茂林则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使劲儿地搡着钟儿的肩,厉声道,你娘呢,你娘躲到哪儿去哩。

  钟儿吓呆了,哆嗦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杏仔的胆子稍大些。他用变了腔儿的语调,好容易将木琴及茂生爷俩的去向说清了。

  茂林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对钟儿叫道,快去北山找你爹,叫他马上到大队办公室呀。

  钟儿麻利地向门外跑去。他们似乎不放心,竟让一个公安跟在了他的屁股后押着。

  钟儿刚跑到村后街口,就见茂生和京儿各担着两大担谷子颤悠悠地走来。许是见到钟儿慌慌张张面无血色的样子,茂生显然吓了一大跳儿。他扔下担子惊道,崽儿,咋儿啦,出啥事了么。

  没等钟儿开口,屁股后的公安就赶上前去接腔儿道,你就是木琴男人么。

  茂生这才看清,钟儿身后站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公安。他结结巴巴地“嗯”了两声。

  公安道,你马上随我到大队办公室去,快走哦。

  茂生哪儿经过这种场面。他两腿一软,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现是公安把他拖起,半推半搡地拥他去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院里院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几个娃崽子围着一辆绿色吉普车,好奇地触摸观看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门口有一架磅秤,旁边堆着一些空蹩的麻袋。只有几条麻袋鼓鼓地立在秤边,显得很是孤单。

  沈书记正绕着磅秤转圈圈儿,酸杏及几个村干部大汗淋漓地蹲在磅秤旁。仲秋傍晚的天气已是很凉,特别又是在深山村里。他们的态相,就显得很滑稽。

  已经转了腿肚子的茂生,被人硬生生地推搡着进了办公室。紧接着,办公室里就传出一种温和中略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说,木琴同志为什么不来交公粮啊。

  茂生诺诺地回道,她……她没在家吔,不晓得……不晓得要交公粮嘛。

  ——交公粮的事早就开会说过了,木琴同志还是个村干部,难道不知么。

  ——不……不是,晓得哩。是……是不晓得今儿……今儿要交……

  茂生已经语无伦次了。

  ——你家的公粮准备好了么。

  ——早……早准备好了,在西屋……西屋里放着呢。

  ——木琴同志是党员干部,就应该给群众带个好头,而不是反带头。好了,你快去拿来吧。

  几个人簇拥着茂生走出门来,茂林们便兔子般地跑在最前面。

  木琴家的公粮被几个村干部扛了过来。这时,办公室里走出一个粗粗壮壮的中年人。他先伸手将袋子里的花生摸了摸,全是又大又圆的上等品色。又捏起一粒儿,放到嘴里嚼了嚼。随之,他满意地笑了笑,对四周看热闹的人高声说道,乡亲们,农民种地交公粮,工人做工交利润,这是党和政府给予我们的权利,更是应尽的义务。大家都知道,集体所有制的时候,大队每年都要上交国家粮食。现如今儿,政府为了让咱农民尽早地富裕起来,就出台了这项土地承包的富民政策。今年庄稼收成好,咱不能光顾着自己的小家,就忘了国家这个大家呀。听说,不少乡亲们都在攀着木琴家。现在,木琴家的公粮已经交了,质量又好。大家都别再等靠了。咱杏花村交公粮,是今年全县的头一份。大家都要给全县带个好头呀。

  仍然是那种温和中颇显严厉的声音。

  看热闹的人群耸动了一下,忽地四散而去,大队办公室院前一下子空阔了许多。不一会儿的工夫,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村人们扶老携幼肩扛车推地将粮食袋子拥到磅秤旁。酸杏、茂林及振富们立即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那个中年人对沈书记说道,老沈,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并写成书面材料,直接报我。如果情况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沈书记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频频点头道,扬书记,请您放心吧。公社马上就成立工作组,进驻这个村子,坚决把这件事查深查透。同时,我们也一定吸取教训,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呀。

  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吉普车载着中年人及几个公安绝尘而去。

  村人都在背后猜测,这个叫扬书记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木琴曾提起过的县委书记。要不然,公社沈书记就不会吓成那个熊样子。茂林后来证实,这个杨书记,就是当下的新县委书记。

  那天晚上,大队办公室里整整闹腾了一夜。交公粮的村人络绎不绝,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果然来了几个人。在杨贤德的带领下,他们住进了大队办公室。木琴也在工作组落脚的当天,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天里,木琴便没白天黑夜地被人往大队办公室里叫。同时,被叫的还有一些村人。木琴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也不愿意说话。家里的人都怕她,惟恐躲之不及。

  几天里,茂生亦无心思干活,整天如惊弓之鸟般地在东西两院里瞎转悠。他嘴里叨咕道,不得了咧,娃儿娘违法咧,要进大牢呢。可咋办好,可咋办好哦。争啥权,当啥官吔。她再敢争权当官,我就打断她的狗腿呢。

  初时,京儿们还不在意。时间长了,他们心里也是发毛儿。京儿就问道,娘违啥法啦,违啥法了呀。

  茂生吭哧了大半天,也说不清木琴到底违了啥法。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

  原来,今年是全县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第一次由群众自己主动上交公粮。县里特别慎重,先在北山公社试点。酸杏就主动请缨,把公社的试点争了过来。他想着实地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威望,以冲淡一下前段时间因木琴争权而使自己在公社领导心目中造成的不好印象,并借此重新树立往日的威信。原以为极容易的事情,几百户的村子,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完成交粮任务的。他只是与茂林和振富提前打了声招呼,叫茂林在交粮的当天负责组织村人交粮,叫振富预先准备好了磅秤和麻袋。

  交粮的当天,公社来了几个人坐镇。沈书记也从别的村子转悠过来,想看看试点的效果。谁知,磨蹭到了过晌儿,只有几个村干部交了,群众却一份也没有交。沈书记当场断定,这是群众有意集体拒交公粮的,就赶忙通知了县里。扬书记立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即会同公安局的人,驱车飞奔杏花村。几经调查了解,有人反映说,大伙儿都在攀靠着木琴家。事情明显了,是木琴在背后鼓动村人公然拒交公粮的,自己却躲出了村子。这是全县历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严重事件。

  然而,在公社工作组忙活了几天后,将一份厚厚的调查报告放到扬书记办公桌上时,扬书记认真看过后,不禁哑然失笑了。报告上写明的事件原委十分简单。因为上半年卖杏的事,使村人得出一个简单的共识。就是今后一切事情都要随着木琴干,那样就不会吃亏。这次交公粮,他们见木琴家没有动静,以为木琴又在搞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呐,便齐齐地等候着,再亦步亦趋地学。木琴所以不在家,是去市农林所联系杏林管理的事,整个风牛马不相及。

  扬书记笑着对沈书记说道,老沈哦,看来,这个木琴同志的群众威望很高哩,是个难得的人才呀。这样的人要重用起来,我们的工作就好搞了。

  沈书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这意想不到的事件,给木琴的政治生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公社沈书记回来后,立马找酸杏谈话,说他的年龄也大了,为党辛苦奔波了这么些年,是该到歇歇腿脚的时辰啦。就动员他退下来,由木琴接任他的担子。几次三番地做工作,谈心交流,酸杏就是不同意。这简直就像要了他的命根子一样。

  酸杏委屈地问道,我是办错了啥事,还是工作没做好,给公社抹了黑呀。为啥儿叫我退下来,总得有个说法呀。

  果然,失去了耐心的公社领导给了他一个明确说法。重新组阁杏花村领导班子,用大票悠的办法,民主选举新班子。

  那是一个夜里。在大队办公室里,一盏汽灯将十几张党员的脸映得忽蓝忽白。每个人都挺庄重地在一张写有所有党员名字的纸片上画圈。画完后,再由公社组织委员杨贤德监督,茂林唱票,振富记票。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每个人都伸长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茂林响亮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墙壁,站在墙外的街上就能听得到。选举的结果,除有两票选酸杏的外,其余均选了木琴,也就是去年以来忽然变得野心勃勃的原村妇女主任。

  当时,酸杏便泥儿般地瘫在了地上。

  木琴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应该欣喜欲狂才对。但是,当晚回到家里时,杏仔首先叫了起来。他嚷道,娘,你哭咧。

  的确,木琴的眼眶里闪动着盈盈泪花。木琴叹气道:看看酸杏的样儿,也怪可怜的。

  茂生恨恨地道,哭啥哩,这回该高兴了呢。当大官了,更能疯了。不疯到大牢里,是没完呢。

  经过了卖杏儿和交公粮两次变故后,他把官职看成了蛇蝎。一看见木琴忙里忙外地疯跑,他就嘟囔。最后,他便赌气一直不与她说话。而且,前不久,俩人竟又分床而居。

  茂生原想到西屋里,跟京儿们挤睡的,竟叫几个崽子合伙赶了出来。他们齐声吆喝道,太挤哩,凭啥不在自己床上睡,非要赖在这儿睡呀。茂生又不好明言,只得在锅屋里的土炕上安置了一个铺盖卷。夜里,自己就睡在上面。

  一九八二年冬天,料峭的寒风不时地从北山垭口里闯进来,穿过干硬如铁张牙舞爪的杏树枝,呼啸着掠过杏花村上空。时时提醒着杏花村人,冬天仍然驻留未走,而春天尚还遥遥无期。

  随着拥护木琴上台执政的漏*点和冲动过后,伴随而来的,则是新的不安与惶惑。这种不安与惶惑,首先表现在村领导班子上。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执政者所遵循的定律,茂林、振富们最是明了的。他们都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木琴东奔西走。看木琴的脸色行事,却不肯以自己厚实的肩膀去主动承担一份重担。明眼人都清楚,茂林们所怕的不是木琴,而是木琴背后的撑腰人县委扬书记。况且,酸杏的余威还未散去,仍然在人们的脑子里乱转悠。多数参加投票的党员纷纷跑到酸杏跟前,解释说,那两票中,就有一票是我投的呢,还是跟着老支书倚靠,心里有底儿,别人恐怕是靠不住呢。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导致的后果是,令出不行,令行难止,并直接给了刚刚执政的木琴当头一记闷棍。这就是,木琴发出的第一道指令——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决策,遭到了村人蜂拥群起地愤懑与诽谤。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虽然村人遭遇到卖杏的失败,但他们更多地品尝到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甜头。责任田里鼓鼓的粮粒,充满了家家户户往日空瘪的粮囤。大多数人家敢用“殷实”两字来标榜各自的家境了。现实的村人原本企望木琴的上台,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粮食和塞满尚处空瘪的腰包的机会。木琴却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收回杏林。由此推断下去,第二步必会收回所分的粮田。再推之,就会把村人重新带回到那往昔的狼狈时光。这是村人无法接受的,更是无法想象的。

  在木琴主持召开第一次村民大会的当天晚上,刚放下饭碗,木琴家里便聚集了一屋子的女人和老人。他们或规劝或吵嚷或威胁,逼迫木琴收回成命。后来,木琴在对已大学毕业并在县城工作的钟儿谈起这件事时,眼中竟闪烁着莹莹泪光。可见,当时之事,对木琴触动之深。

  木琴说,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村人解释集中管理的好处,分散管理的害处。但是,没人愿意相信。

  酸枣婆娘起着高腔地叫道,他嫂子,这林子可是咱村的命根子,是咱村十几辈子人呵护成的呢。你只讲集中管理好,那叫谁来管,咋分红,大头谁来拿呀。大家伙儿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可不能只叫几个人享了呀。

  于是,由规劝,到吵嚷,再到威吓,木琴的处境愈来愈不利。

  正在不可开胶的时候,茂生出人意料地从墙旮旯里站了起来。面对一群气势汹汹的村人,他愤愤地道,二婶,说话要凭良心呀。崽儿他娘一心为着大家伙儿,冒着蹲大牢的险,带咱找挣钱的路,心还不正么。崽儿他娘真要是坑了大家伙儿,我情愿把这房子,这几个崽儿卖了,陪大家伙儿还不成么。

  有人低声道,咱不缺崽儿,也不要房子,只要林子呢。

  茂生涨红了脸,哆嗦了半天的厚嘴唇里终于挤出了一句骇人的话。他说道,咱要是成心做亏心事,日后,就叫京儿成家生精儿呀。

  如一记沉闷巨雷,在长者的脑瓜儿中爆燃炸响。四十二年前的那夜大风,又一次旋起冲天地颤栗,在长者心中膨胀着。老辈人听不得这样的赌咒,也不会怀疑憨厚老实的茂生敢于讲出这话的诚意与份量了。年长者如溃军般纷纷起座离席,捂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仓皇四散,各奔家门。女人们见靠山已去,只得责声不断地唠叨而退。

  能化险为夷,将木琴从尴尬境地中解脱出来的,竟是一直反对木琴,且因反对她而毅然分居近数月的男人,木琴得到了莫大地安慰。她遂又生出了对茂生难以言状地感激,亦如茂生感激木琴当年随己回迁一样。毕竟是木琴瘦弱的肩膀,在茂生宽厚结实的胸前,终于抵御了一九八二年冬夜那场寒气袭人的风霜雪雨。

  至此,木琴再也没有以自负的优越,无端地蔑视茂生的任何过错或指责。当天夜里,木琴满怀感激之情,把茂生安置在锅屋里的铺盖卷拿回了堂屋,并把茂生撵回到屋内大床上。她头一次主动漏*点地为自己丈夫尽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补偿了茂生数月来的空虚和焦虑。

  几天后,木琴从市里请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是市茶果技术推广中心的技术员,来教村人杏林管理的。木琴称他秦技术员。

  秦技术员属于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类型。这一点,村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白皙的面皮,柔弱单薄的身材,满脸的和气相儿,给人一种以和为贵与世无争的感觉。再配上一副黑边的遮盖了半个脸面的如瓶底般厚的近视镜,一副十足的书呆子相儿。与胡老师相比,显得学问深得多了。简直就是一个小羊羔,一个大耕牛,区别大了去嘞。

  村大队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闲屋。木琴就把秦技术员领回了自己的家,安顿在西院里,与京儿同住。吃饭就在她家。钟儿和杏仔被迫搬回了东屋,以免影响了秦技术员的工作和休息。

  京儿就像得到多大荣光的事似的,跑前跑后地帮秦技术员拎书箱扛行李,还把自己睡的原准备娶媳妇用的大红枣木床让给了秦技术员,自己则睡在临时用木板搭就的床铺上。木琴又让茂生把家中的大八仙桌搬到西屋靠窗户的地方,权作书桌。京儿就卖力地把秦技术员的一箱书翻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面上。

  对秦技术员到来表示出极大热情的,除了木琴和京儿外,就数杏仔了。他跑前跑后地围着大人屁股后头转,一心想插插手,以表示自己对客人的好感。铺床摆书之类的事情是抡不到他干的。杏仔就自作主张,把东屋里全家最好的一盏煤油罩子灯摆放到了书桌上,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灯罩。一个不小心,他竟将灯罩掰掉了一个大豁口儿。

  茂生心疼了。他抬腿踢了杏仔一脚,骂道,败家子,这是钱买的呢。

  杏仔一脸的丧气相儿。他垂着眼皮,扫兴地退到墙角,再不敢吭气。

  在木琴家的所有成员中,只有茂生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木琴把秦技术员领到家里,茂生便一直没吭声。叫他搬桌子时,他又极不情愿。只是碍于客人的脸面,不好多说什么。

  在听到木琴要安排秦技术员在他家合灶吃饭时,茂生忍不住道,秦技术员,我家崽儿多,乱糟糟的。你不嫌么。

  秦技术员笑眯眯地应道,不嫌呀。我家也有娃儿,四个。我喜欢,最愿跟娃儿们玩哩。

  ——饭食也糟呢。

  秦技术员脸上的笑意愈浓。他回道,老哥哦,只要能填饱肚子,我就知足哩,还要啥好伙食吔。每天的伙食费,我一定按月交,放心哦。

  木琴急了。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说道,看秦技术员说的,咋儿一家人讲起两家话来呢。有我家吃的,就饿不着你。京儿他爹针尖大的心空儿,千万别往心里去哦。

  秦技术员就笑,说道,说笑,说笑的。哪就会认了真呀。

  茂生一脸的尴尬相,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西屋。

  东院门“咯吱吱”地响了几下后,蓦地又传来一声窑器与石头相撞发出的破旧沉闷地声响。木琴心里直哀叹那只全家当里最新最好的饭盆的短命。那盆是她上星期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自此,秦技术员便吃住在了木琴家。白天,木琴和茂林带上京儿,一起陪秦技术员泡在村前屋后山脚地边的杏林里。晚上,秦技术员就在有豁口的煤油罩子灯下,与京儿捧着几本砖头厚的书,唧唧呱呱地谈到半夜。

  半月后,木琴召集全体村民开大会,说有重要工作要安排。这是木琴执政以来的第二次村民大会。

  有了第一次大会的惊扰,村民们都担心,这次开会是不是要在回收杏林的基础上,再把田地也收回了。这可是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大事情。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准时到会,整个大队院子里一片人头晃动。还有不少人挤不进院子,就风儿不透地拥挤在大门口。

  那天的天气很寒冷,呼呼的北风直往人的衣袖口里钻。大院里却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比过年还热闹。崽子们如鱼一般这里钻出那里钻入地在人缝里追逐打闹,连带起一片片叫骂喝打声。

  会场前摆放着一张黢黑斑驳的桌子。桌子上挤坐着三个人,木琴、茂林和秦技术员。

  木琴站起来,亮开喉咙喊道,大伙儿静一静,咱这就开会了。

  会场上,大人们交头接耳,娃崽儿们欢跳嬉闹。在这样的嘈杂声中,木琴的声音如一枚石子抛进池塘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木琴连喊了几遍,会场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木琴转身对坐在身边的茂林说了几句什么,意思是让茂林去维持一下会场秩序。茂林的脑袋左转右扭,终于发现振富窝在前面的人群里。他便喊道,大叔,你让大家伙儿静一下,咱好开会哩。

  振富立马站起来,扎煞着两支胳膊,如母鸡捕食般地前后左右转着圈喊道,静一下,咱开会了……夏至,公章,你俩崽子快闭上狗嘴……

  折腾了足有半顿饭的功夫,会场才算安静下来,而振富早已汗渍渍喘吁吁了。

  木琴先把秦技术员介绍给村人。秦技术员礼貌地站起,并恭敬地朝村人们点了几下头。村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山里人不知道在此场景下需要鼓几下掌,以示欢迎的礼数。他们只是傻呵呵地听着,直脖瞪眼地细瞧着,还暗地里悄声评论着这个从大城市里请来的大人物。

  秦技术员似乎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又尴尬地坐了下来。他的脸明显地红了,且一直红到了脖颈子。

  木琴有些无奈地看看秦技术员,又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道,现在,咱就开会了。前些日子,咱已经开了会,想把林子归拢起来,由大队派人专门管理,大家伙儿一块分红。虽说不少人有想法,怕管理不好,分红不公,弄个鸡飞蛋打,没个好结果。就这儿,咱支委会专门研究了一下,专程到市里,把全市有名的秦技术员请了来,帮咱搞管理、传技术、教办法。秦技术员撇了家业老小,来帮咱发展经济。大家伙儿要拿他当自家人待呀。

  这时,人群里一阵骚动。相互交头接耳,传出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特别是坐在酸枣婆娘周围的几个妇女,更是像喜鹊般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几个人还不时地发出尖细的笑声。

  木琴伸出两手,在空中压了压,总算把“嗡嗡”声压了下去。她又说道,咱支委会想,专家请来了,也得有一帮子人跟着学才行。还得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才能学得快,也学得懂。经过研究,就把咱村酸杏叔家的人民、振富叔家的洋行、茂青家的公章、四季家的夏至和京儿抽出来,跟秦技术员组成个技术小组。让队长茂林给牵头,边学边干。各生产小队都抽出两个人,一块管理这片杏林子。现如今儿,虽说田地都承包到户了,生产队也有名无实了,可这林子一旦集中起来,还是一个大集体。多几个人管理,既好管,也公道。他们的报酬都到年底分红时,按误工补贴,从红利中抽取。

  接着,木琴又就杏林集中管理的诸多细节,一一讲明。她一口气讲了足足两个钟头。

  应该说,在实施这一管理计划时,木琴是处心积虑地筹划了许多日子的。想得也周全,包括人员、管理、报酬、分红等等环节,均无遗漏。分析得也合情入理,把一个高中生的所有才能展露无遗。

  无疑,木琴的筹划,让大多数人吃了颗“定心丸”。村人所忧虑的分红问题,也有了个明确说法。不管是否合情合理,毕竟公的成分大过了私。但是,是不是真像她所说的,有那么好的前景,有那么多的钱,等着自己往腰包里塞,倒让村人心中没有底儿。在木琴讲话的时候,就有几个人偷偷地小声嘀咕着什么,脸上时时涌起一丝疑惑的神情。

  酸杏躲在人群背后的墙角里,大口大口地吸着辛辣呛人的旱烟。他闷闷地听着,脸色阴郁。除了往烟袋锅里装烟沫,他的身子基本保持一个姿势。像是一具灰突突的雕像,稳稳地蹲在那里。有时,身边的人也扭过身来,伸长脖子,凑到他的耳朵旁悄声说些什么。酸杏却毫无反应,弄得说话的人没趣地把身子又扭回去,不再理他。

  所幸的是,木琴并没有提及收拢田地的事。这倒让村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别把田地集中了,今年忙忙活活担进地里的屎粪刚刚开始使劲儿,明年打的粮食肯定比今年多。有了粮,村人心里就有底儿。至于杏林,由着木琴们闹腾去吧。弄好了,各家都跟着沾光。弄不好,也免去了今年卖杏时的烦恼。

  不知不觉中,天上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悄悄落在满院子的人群中。初时,人们还不在意,只顾扯起耳朵听木琴慷慨激昂地描绘着杏林的迷人前景,眼前仿佛闪动着一叠叠的票子。渐渐地,人们不自觉地把手**衣袖里,紧紧地耸起肩,缩起了脖子。偶尔触到衣面上,就觉得凉飕飕湿漉漉的。不知谁失口说了句,操,这天儿咋下起雨哩。引起周遭人一阵哄笑。此时,人们才抬起头来,左右看顾。牛毛絮般的雨丝正不紧不慢地在空中飘洒着,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雨渍。

  借了这阵轻松地笑声,茂林终于宣布村民大会散了。村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出村大院,急不可待地奔回自己虽然破旧但却温暖的家院。

  木琴没觉得冷。她讲了大半天话,情绪激动,心情舒畅,脸颊绯红。在细细的雨丝包裹中,竟有细小的热汗从鼻扇两边冒出来。茂林和秦技术员穿得单薄,又在台上独自坐着,早已冷得缩成了一团。特别是秦技术员,哪经受过这山中冷雨的浸润。他的嘴唇已成了紫黑色,两排牙齿上下失控般地磕碰着,发出轻微地“咯咯”声。

  刚一散会,茂林顾不上指挥别的村干部收拾会场,自己鬼催似的抢着搬桌子拉凳子。好借大动作的活动,来驱赶浑身的寒气。秦技术员插不上手,就缩在一边,只顾擦抹着鼻孔里淌出的一滴又一滴的清鼻涕。

  直到这时,木琴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忘了多关照大城市来的客人。她急忙叫京儿脱下身上的破上衣,给秦技术员穿上。再陪他赶紧回家,叫茂生给煮碗姜汤喝。秦技术员说啥也不穿京儿的衣服。他哆哆嗦嗦地跟着京儿回了家。

  木琴回到家里时,茂生已经做好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面条。钟儿和杏仔起劲儿地扒着大蒜,已有满满的一大碗了。

  木琴问道,咋没煮姜汤呐。

  茂生回道,家里没姜哩。多吃大蒜和面条,也能发寒气呀。

  家里确实没有生姜了。茂生还叫钟儿去左邻右舍借,都没有。各家还没奢侈到掏出有限的钱来到集上买胡椒、生姜之类调料,以提高饮食水平的程度。她家那点生姜,还是木琴去公社开会就餐时,跟食堂大师傅要的。

  木琴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她关心地问秦技术员咋样了。坐在灶堂口紧裹着黄色军大衣的秦技术员笑笑,囔着鼻子说道,没事呀,好多了。

  这时,茂生已将面条端上了饭桌。浓热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在屋外呼呼的寒风声中,让人倍感家的温馨与适意。

  待木琴将一大碗搅拌了浓浓蒜沫的面条端给秦技术员,又给茂生和自己盛上后,京儿几个崽子便急急地动手往自己碗里捞抢着面条。

  经过了一年辛苦,尽管家里已有了充裕的粮食,也并不是能经常吃顿面食的。特别是在这个不逢年不过节的大冷天,面条的香气早把缺油少醋的肠胃引得火烧火燎地收缩鸣叫着。京儿悄声嘀咕着,我拼了。钟儿和杏仔都担心京儿的心思可能带来的后果。于是,这场争抢战就有积蓄力量已久而突然迸发的激烈程度。直到茂生狠狠地瞪着在客人面前毫无体面如饿鬼现世般的京儿们,这种丢人现眼的举动才有了稍许好转。

  转眼间,一大盆干乎乎的面条早已风卷残云般地不见了踪影。京儿拼的结果,是将盆中最后一点剩汤麻利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并满意地打着饱嗝。钟儿的腹部鼓鼓的,像个球。稍微活动一下,就隐隐作痛。也许,杏仔与钟儿有着同样感受。杏仔在弯腰弓背时,动作拙笨,估计他的肚子也鼓成了球。

  一家人都不愿动,懒懒地歪斜在凳子上,听木琴跟秦技术员谈论着林子管理的诸多环节及人员的分工搭配。茂生静静地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屋里荡漾着一股温馨气息,使人有一种安定感和幸福感。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满月吸吸呵呵地推门进来。木琴连忙起身让座。

  满月坐下就问,给秦技术员煮姜汤了么。得知没有后,她又说道,这哪儿成呀,城里人身子骨都娇贵,怎禁得住山里的寒气吹哦。

  秦技术员笑笑,说道,哪有那么娇贵,这阵子就好多了。

  满月道,可得当心哦。我家还有几块生姜。一会儿,拿来给你煮碗喝了,保管没事呢。

  秦技术员忙说不用不用,就起身告辞,与京儿一起去了西院。

  满月又与木琴扯了起来。她说,今天这会开得多么多么好,全说到了大伙儿的心眼里了。安排得也周到,没听谁说过旁话的。木琴就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肯定有事。就等着她开口。

  果然,在闲扯了一阵子后,满月悄声问道,他大娘,有句话不知咋开口呢。

  木琴忙回道,你有啥话,就尽管说。

  满月扭捏了一下,说道,我家柱儿这崽子回家就跟我哭眼抹泪的,非想跟京儿他们一块进科技组,学点本事。我琢磨着,虽说柱儿只上了几天初中,硬是叫穷家给拖累咧,没上完就回哩。可他好歹也算是个初中生。让他跟秦技术员学学,行不。

  木琴为难地捋捋头发,半晌儿没说话。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木琴的神情让满月尴尬万分。

  满月眼巴巴地望着木琴,就像哈巴狗抬头仰望主人乞求一根骨头一般。她嘴唇憋了半天,还是陪着万分小心,柔柔地说道,他大娘,就当可怜俺娘俩了吧。喜桂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指望柱儿嘞。柱儿进去,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干。你叫他站,他就死也不敢蹲着呢。

  木琴叹口气,说道,他婶子,不是我不应,是怕大伙儿不应哦。今儿开会都讲定了,刚一顿饭的功夫,又变卦了,叫大伙儿咋看咱。这拢林的事,大伙儿还心不齐。再要弄出个岔子来,谁知往后还会有啥事冒出来呀。当初也考虑过柱儿了,觉得他还小了些,就没定他。过些天吧,等事情有了眉目,需要人手的时候,我第一个就让柱儿进去,好么。

  满月失望地低下头。她用逡裂的黑巴巴的手拽着衣襟,幽幽地道,他大娘,俺娘俩可全指靠你哩。行不行的,也就在你一句话。俺娘俩实在是没有法子哟。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泪滴滚落在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兮兮的衣襟上。

  茂生不安起来。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一看见女人落泪,他就不知所措。

  关于这点,多年以后,立志要为杏花村立传写志的钟儿曾自信地坦言,这一发现权应首归于他。原因是,在他家里,从没有过女人的哭声。木琴那样的女人,心性比男人还硬。即便与茂生有过的几次赌气争吵,甚至情绪激动时差点儿动手掀了桌子砸了碗,都没有引出过她一颗眼泪。因此,茂生对女人的怜悯之情,就从没有机会得到发挥。最先获得这种机会的,是在几年前。茂林两口子不知为什么事打了起来,且打得头破血流。雪蛾被打得鼻青脸肿。最惨的还是茂林。他的脸上、脖颈子上,以及前胸后背,都被抓挠出道道血印子。而且,他的裆部受到重创,几天里走路都是一歪一扭的。然而,雪蛾还是不依不饶。她来到时任妇女主任的木琴跟前,眼泪鼻涕甩得满屋都是。她诉说夜里茂林如何如何欺负她折磨她,不把她当人待。茂生先是红了脸,后又忍不住雪蛾的眼泪横飞,就慌慌地躲进西院。进院的时候,脸上竟然布满了湿漉漉的泪痕。当时,钟儿一个人刚从东院偷偷潜进西屋,想查看京儿曾给叶儿买的那块红纱巾是不是真的像杏仔说得那样好看。所以,这一秘密,只有他知道,连杏仔也没有说过。

  此时,茂生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瞅着木琴,用眼神示意她赶快改变刚才的决定,以安慰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年来又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木琴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似乎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仍旧不吱声。

  屋内的气氛很沉闷。满月的哽咽声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又折射到每个人的脸面上。茂生一脸的无奈,木琴面无表情。杏仔则不耐烦地在凳子上扭来蹭去,不时地拿眼乜斜着满月。这种情形,竟持续了挺长时间。

  很明显,这种结果是不会再有改变的。

  满月慢慢止住了哽咽声。她用破旧的衣袖擦抹着那张沧桑不堪的老脸,万般无奈地站起身,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其实,她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岁。

  木琴有些歉意地把她送到大门口,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这件事似乎就此结束了,只能等待木琴所说的过些天需要人手的机会来了。其实不然,没过几天,柱儿就心满意足地混进技术小组,跟屁虫似的吊在秦技术员屁股后,早出晚归东跑西落了。

  这怪不得木琴食言。或是终于让满月的眼泪把心给泡软和了,一时之间同情代替了理智,就把支委决定的权威性忘到了后脑勺儿上。木琴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她的心性比石头还硬,像个冷血动物。实际的情况是,满月用眼泪把秦技术员的心浸泡得烂泥般一塌胡涂。木琴可是万万不敢得罪秦技术员的,尽管她要冒着被众人戳脊梁骨的风险。

  据京儿后来说,满月从东院走后,带着欲哭无泪的绝望心情,回到自家。柱儿当然想知道结果,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满月无言以对,便搂着柱儿的头一顿痛哭。这样的情景,在喜桂过世后的几年里经常上演。每次发生这种情形,都是在娘俩孤立无援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也都是柱儿安慰娘,先使娘平静下来,再琢磨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想法,去面对未来那些未知的困难和挑战。这次,柱儿的心先就凉到了底儿。他自顾自地哭着,比满月哭得还伤心,还绝望。甚至,他还挣脱了满月的手臂,要往家门外跑。这一下子,把满月吓得够呛。她死死扣住柱儿的胳膊不撒手,并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娘想办法,娘想办法。

  柱儿不会轻易受骗的。他绝望地道,大娘不应承的事,谁还敢应哦。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满月。她近乎麻木了的大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一闪,说道,崽儿,听娘的,快去烧火。你大娘不可怜咱,会有人可怜的。

  说完,她就去灶台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土洞里摸出几块被娘俩视为宝贝的生姜。她用手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土,又放回一大块去。她把剩余的生姜洗净,剁成细细的碎末,不一会儿就煮出一大碗姜汤儿来。她又去翻箱倒柜,寻出一点儿红糖,调制出甜味十足又辛辣呛鼻的姜汤儿。满月把姜汤儿盛进暖壶,把暖壶揣在怀里,径直去了木琴家的西院子。

  当时,秦技术员已经上了床,身上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多出的那床被子,是木琴叫拿来的,想让秦技术员发发汗,免得受了风寒。岂不知,那是茂生的棉被。少了一床被子,茂生只能与木琴挤在一床被子里了。茂生竟一点儿怨言也没有,甚至出人意料地主动将自己的被子送到西院。他还难得地说了些好听的安慰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回来后,他还嘻皮笑脸地对木琴讲,城里人身子骨娇惯,经不起山里的风寒。从今往后,就让他盖两床被子吧。咱俩挤一床睡,也暖和些。木琴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没作声。

  京儿还没上床,正趴在八仙桌上,就着那只豁口的煤油灯,翻看着秦技术员带来的那堆书籍。

  满月的不期来访,令秦技术员尴尬万分。想穿衣,不方便。躺在床上,又不礼貌。他只能半欠起身子,与她打招呼。

  满月自觉来得不是时候。她只得就一路上想好了的一肚子恭维讨好话中,捡自以为满意的话,哆哆嗦嗦地抖搂了几句。本想再多说几句凄惶话,挤几颗眼泪出来的,终是没有成功。

  京儿不知是嫌她深更半夜地跑来打扰了自己看书而厌烦她,还是担心秦技术员再重茬儿着凉了,便很不耐烦地把她打发走了。满月连柱儿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提起,更别说提及入技术组的事了。

  这回,满月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或许是有关命根子柱儿的前程大事,就算是再大的难堪和屈辱,也不会摧毁她心中唯一能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的。

  第二天,她假装上山拾柴,远远地跟在秦技术员率领的那帮如人中骄子鸟中凤凰般的技术小组成员后面,山上山下地奔波了一上午。终于,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满月鼓足勇气扭扭捏捏地凑上前来,与秦技术员搭话。她又腆着脸,硬是将秦技术员拉到远一点儿的地方,才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将昨晚上想了一宿的话统统倒出来,而且声音呜咽泪水横飞。甚至,她几次拉住秦技术员的手,要给他下跪。

  秦技术员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而且,身后正有群年轻的眼珠子如探照灯般来回不停地扫射着他。他的心先自软了不说,连腿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红着脸,慌慌地说道,大妹子,千万别这样。我去帮你说说。行不行的,一定给你个准话哦。

  说罢,他撇下还在哽咽作揖的满月,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对正拿眼偷看着的京儿们道,咱们到山那面去看看去。便慌不择路地抢先逃去。

  秦技术员是信守承诺的人。当晚回来后,他就对木琴说起了满月的事。还说,这么大的杏林子,技术小组的人手也确实太少了些。

  木琴半天没吱声。

  这时,茂生忍不住也插了嘴。他也好像着凉了,鼻子囔囔的,有股清水不停地从鼻孔里淌下来。看来,昨晚他不见得有多暖和,今晚肯定会逼木琴跟秦技术员要回自己的被子的。为这事,钟儿曾暗地与杏仔打赌。钟儿赌他会要回被子。杏仔赌他不会去要,还会与娘争抢一床被子睡。赌资就是,在赌输者的额头上狠狠地打上十个爆栗儿。

  茂生说道,秦技术员说得也是。那孤儿寡母的,看着也怪可怜的。

  木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要是可怜,就跟她一块过去。

  茂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子。他不自然地站起身,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随之就装模作样地出了屋子。

  木琴又把昨晚对满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她一再强调,今后再进一个人,就是柱儿的了,绝不会是第二个人。秦技术员的书呆子气上来了。他坚持道,最近就得让他进去。要不,这冬季剪枝的事耽误了,可要影响明年产量呢。

  木琴踌躇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妥协了。她说道,那就让他过两天再去。先当个帮忙跑腿的,不计义务工。等冬剪量上来了,再正式纳进去。

  秦技术员孩子般地笑了。他又与木琴说了些今天察看的结果和下一步冬剪的想法,准备三两天后就开始培训剪枝技术之类的活儿。说完这些,他便如释重负般轻飘飘地回到了西院里。岂不知,他轻松了,满月对他的感激之情又招惹出了多少事端。

  睡觉前,钟儿一直盼着茂生能尽早开口说话,叫娘去要回自己的被子,或是自己亲自去讨要。但是,茂生竟然没提一句关于被子的话题,依旧与木琴合盖一床被子。并且,俩人争夺了半宿被子,以致弄得那张本就陈旧腐朽的床体“咯咯吱吱”地响个不停,烦死个人。

  第二天,钟儿只得乖乖地让杏仔打了十个恶狠狠的爆栗儿,以致额头上都泛起了红晕。

  四季和兰香两口子天边里也想不到的好事,竟在一夜之间,出人意料地降临到了自家屋顶上。

  就在秦技术员带领着技术小组和部分村人,日夜紧张地进行着杏林土肥管理和冬季剪枝的繁忙阶段,公社组织的征兵工作也已鸣锣开场。

  杏花村人对娃崽儿当兵一事,并不怎样上紧儿。并不是说村人不愿意让娃崽儿去当兵,而是从没奢望过自己娃崽儿能够当上。

  自从三十多年前**摸进深山里,抓走了包括茂生爹在内的一批精壮年汉子,当了不明不白的兵后,杏花村就从没有出息个当兵的。公社每年都搞征兵工作。但是,这样的好事怎会轮到杏花村呢。即便山外的适龄青年都走净了,恐怕也不会轮到杏花村人的。

  每年,不管公社怎样吆喝,也不管酸杏怎样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杏花村人别说吃肉了,就连点儿清汤寡水也尝不到一口。公社掌握的那点儿可怜指标,还不够公社大院里那帮狼崽子们争抢的。再加上各村支书等要害人物的崽子,僧多粥少,更没了山沟沟人的份儿。

  酸杏却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就弄到了两个指标。这是酸杏在台上时打死都不敢想的美事。连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地对了自己女人道,这世道真是变哩。原先在台上挣破了头,连点儿肉腥味也闻不到一丁点儿。现今儿下了台,竟破天荒地一下子弄到了两个指标。这不是捉弄人,是啥儿吔。

  其实,酸杏所以能在下台后搞到招兵指标,并不是谁在有意捉弄他,而是人与人之间固有的情感牵扯所致。

  在听到公社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后,酸杏心下就想,自己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往后再想安置身边的娃崽儿们已是难上加难了。不如趁自己还有着过去为下的这份老脸面,找公社领导要求去。看能不能把三娃崽儿劳动送走。二娃崽儿人民暂时被安置在技术小组里,也是很可意的事了。这里既有人民的自身优势,更主要的是木琴特意安排的结果。其中的深意,他心知肚明。

  于是,他到公社,找到沈书记。央求领导照顾照顾,把劳动送去当兵。沈书记虽是脾气大了些,不好讲话,但酸杏却是让他硬生生地给赶下台的。尽管是自己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做出的被迫无奈之举。不管怎样说,他心里还是有种歉疚的成份在里面。于是,他大笔一挥,写了一张纸条递给酸杏,说老贺呀,别人来做说客的,求情的,都叫我一句话给撵出了屋子。唯独你来,我却要给你这个面子呢。就叫娃崽儿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吧。等他回来后,说不定又是第二个你呀。说得酸杏心里一热,眼眶里发酸,直想掉眼泪。

  有了这张纸条,劳动的兵就算板上钉钉儿跑不掉了。至于体检政审之类,绝对没有一丁点儿的问题。劳动的身体壮实得像只小老虎,自家的祖宗三代也都是疤麻没一点儿的。

  出了沈书记的办公室,他又去找武装部长,

  在见到部长的一刹那,酸杏忽地改变了主意。他没把沈书记写的条子拿出来,而是直接央求领导看在老情面的份儿上,给自己匀一个当兵指标。部长与酸杏保持了多年亲密关系。虽说酸杏已经不在台上干了,他的下台却是另有原因的。因了心下同情酸杏,他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还叮嘱道,也就是你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酸杏心里大感安慰,就想,这人呀,还是宽仁厚道些好。不管自己是身在高位,还是身陷泥洼,少一点儿张扬跋扈逞强斗狠,多一点儿行善积德,总会有人感念你往日为下的好儿来的。娘的丧事和而今的境遇,都明白无误地验证了这一点。

  他回到家里,既为自己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欣喜,又为如何发放这多余出来的指标而大伤脑筋。若是往常,他肯定会在村干部会议上摊出来,数看一下谁家的娃崽儿最需要,再决定分给谁,绝对地大公无私。而今儿却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是个平头百姓,没有必要再胸怀村民放眼山外了。那就要多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用好手中这一宝贝指标。他原本想,干脆把余出的指标给人民算了。就让他亲弟兄俩一块当兵扛枪,一块出人头地去。但是,人民并不热心去当兵。他似乎被果林管理的事给迷住了心窍。任凭酸杏怎样劝说,人民都不为之所动。无奈中,他只能盘点村内的其他人选了。

  酸杏把村里几个大门大姓的人家数算了个遍,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还是往李姓家的人窝子里靠长远些。宋家虽有茂林和木琴,但他从就没把茂林放在眼里,而木琴又与自己有了深深地裂痕。自己绝不能上赶着添她的后腚门子。不仅自己心里过不去,恐怕全杏花村的人都会嗤笑他酸杏的卑劣行径。贺家现今儿又没有够条件的娃崽儿。

  他先是想到了振富家,并把这消息透露了过去。但是,洋行也不热心去当兵,而是近乎狂热地迷上了杏林管理,见天儿影子般地跟在秦技术员的屁股后头搞管理。振富不敢在大白天里直接去酸杏家,怕让木琴知道了俩家走动得亲近,会有什么想法。他夜里亲自跑去道谢,无不遗憾地说道,儿大不由爷呀。死洋行鬼迷心窍地跟定了秦技术员。阳间大路他不走,偏偏要走鬼道不回头呢。空让你牵挂了呀。

  酸杏只能一笑,说,和俺家的人民一样呢。娃崽儿有自己的主见,跟着搞杏林管理,未必不成气候。

  那么,剩余的指标当然也就便宜了振书家。得到最大便宜的,就是四季家的二儿子秋分。他家大儿子夏至也是着了迷般屁颠屁颠地跟了秦技术员学习杏林管理知识,还没有去当兵的想法。

  兰香从心里感激酸杏两口子,就经常出入酸杏家的庭院。不是今天送几样米粮,就是明天去帮着做几样活计,俩家走动得很是频繁。她对木琴的热切劲儿也渐渐地淡了一些。

  经过一次次地体检选拔,劳动和秋分的兵已经定上了,最近几天就要走人。

  在村人大跌眼珠子的惊讶羡慕中,俩家紧张地为俩崽子的出行做着准备。其实,也没有啥准备的。部队上来带兵的人早说过了,啥儿也不用带,连裤衩都不叫做。到时,俩人换上黄军装走人就行了。但是,俩家人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美事,依然急慌慌地为娃崽儿赶做内衣裤衩等。还惦记道,山里人从来都是精赤着身子穿滑筒子袄裤的。若是出去睡觉,光腚溜秋儿的,不得叫外面人笑掉大牙呀。但是,这内衣裤衩等衣服如何缝制,谁也没有做过。几个妇女凑在一起胡寻思瞎琢磨,像赶制外衣似的捣鼓出外套不像外套内衣不像内衣的四不像来。这样的内衣穿在身上,四下里不得劲儿。不是劳动嫌缠身磨皮,就是秋分叫嚷着硌肉割蛋。弄得两家人把缝制好的内衣拆了改,改了再拆,反复折腾不休。

  兰香拿着已经改了三回的内衣,又跑去找婆婆帮忙修改,说秋分老是嫌裤裆不得劲儿,要么裆浅得提不上腰,要么嫌裆深得能揣进头儿猪仔。振书女人也是傻了眼。万般无奈下,她就拿着这件“半成品”,去找三儿媳妇金莲。

  金莲还是独门独院地居住在河西岸高坎上的院落里。庭院里依旧收拾得杂草不见井井有条。金莲也整日穿戴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每天,除了料理院外屋内的琐碎家务,她就一心一意地供奉着神龛上的神灵牌位。因为来她家里的外人几乎没有,她便不再像在饭店时那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了,而是直接把神位摆放到明堂正中显眼的北墙上。一进门,就正对着神龛。她特意请人给做了一个大条几,靠北墙安放着。上面供奉着老师的神位。还用一块大红布细细地裹着,显得十分抢眼。

  神位是一块很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写有“先师神灵之位”几个字,是振书费了好大的劲儿书写出的极精工的正楷毛笔字。神位前放着一个似乎很有些年头的铜香炉,里面昼夜燃着三只香。香炉的旁边摆放着苹果、糖块、点心等供品。金莲一天三时地对了神位叩头礼拜,日日不间断。

  振书女人进门的时候,金莲正对了神位埋头礼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叨咕着什么。振书女人不敢随意打扰,就悄没声息地躲在门外静候着。直到金莲礼拜完毕,方敢进了屋子。她先对着神位作了个揖,才拿出秋分的内衣,让金莲给修改。

  在供销社饭店居住时,金莲就已学会了缝制内衣裤衩等针线活。家里大人小孩的衣裤,也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因而,这样的小活根本难不住她。她没有因与兰香的不和睦而置之不理,而是挺痛快地接过来,放到锅屋的土炕上,认真地修改起来。

  金莲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与婆婆闲聊起来。她说,昨晚,老师告诉她,村里要不太平哩。这两年里,恐怕总要出事呢。

  振书女人吃惊地问道,咋咧,又要出啥事呀。

  金莲说,天机不能泄露哦。你就等着瞧吧,早晚就要有动静嘞。要是村人能合起心来敬神礼拜,或可免除这场灾祸呢。

  振书女人说道,咋能合起心哟。除了咱家还能真心实意地供奉神灵,你看看,有哪家还对神有诚意吔。

  金莲说,也不是的。就是有人想供奉神灵,也不知到哪儿供奉,怎样供奉呀。除非在北山脚下建起座神庙子,月月去烧香礼拜,也就算诚心供神哩。那个地方本来就有座神庙的,供奉的就是我的老师。后来,我老师又闭关修炼了几百年,足不出仙洞神府,敬神的人也就渐渐懒散哩。到最后,竟连神庙也弄没咧。现今儿,老师又重开洞门出府拯救世人了,可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就找上了我。可我这地方太小,施展不了多大的神威。得有个神庙依靠着,老师才能大施法力,去救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呀。

  振书女人咂舌道,要说这修庙敬神的,过去还行,现今儿可不敢明瞪大眼地搞了呢。公家可不允许这些。

  金莲道,这就得靠咱去鼓动串联呀。要是真的把神庙修起来,咱的阴德可就大了天边儿去哩。往后,就有神灵时时在身边护佑着。日子安定了不说,还能保佑咱家后人有大出息呢。

  金莲最后的话,让振书女人彻底地动了心思。她认真地掂量着金莲的话,就想,要是自家齐心协力地出面鼓动村人,把庙修建起来,那将是个多大的功业吔。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有了劲儿。她就道,先试试看再说,保不准能成呢。

  金莲见婆婆起了意,就进一步鼓动道,光指靠着咱一家不行,得全村人都动起来,才能办成呀。

  振书女人频频点头称是。

  待拿着金莲改好的内衣出了门,走在回家路上,振书女人却又犯了愁。虽说修庙敬神是件好事,更是一场大功德,但是,又会有谁人听自己的呢。现今儿,村人除了忙乎着种自家的承包地,就是想法子怎样挣钱,哪会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扔到庙里头呀。于是,她就有些后悔,不应该在金莲家里,守着神龛上的圣灵,应承了这事。要是许出的愿不能兑付的话,神灵可会生气发威的呀。

  这么想着,心里就惶惶地,脚下也失去了准头。她磕磕绊绊地踩上河床中供人过河的石头,一不留神儿,竟一脚踩进了封冻不实的冰窟窿里。顿时,刺骨的冰水浸湿了棉鞋和棉裤腿,冻得她浑身直哆嗦。她更是吓破了胆,心下寻思道,这一准儿是自己心志不坚,惹恼了神灵,给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往后,可不敢再惹恼了它。说出的话,许出的愿,就得偿还呢。

  她一边低头认真琢磨着怎样才能还愿,一边急惶惶地往家里赶去。半路上,在酸枣家屋墙角拐弯处,竟又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俩人都吓了一大跳儿,并都失声惊叫了起来。

  酸枣婆娘也正急急地往外去。不想,竟和振书女人撞在了一起。她起着高嗓门儿惊道,哎呀娘哟,吓死我哩,吓死我哩。

  振书女人也使劲儿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窝子,喘着粗气回道,他婶子哟,咋这样急着出门呀。看把我的魂儿都吓掉咧。

  酸枣婆娘问,嫂子,刚从河西金莲家回呀。

  振书女人把给秋分改内衣的事简单地讲了一遍,转身姚金方,把正备课的胡老师拽到大门外。她把振富家的想法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来,问胡老师到底是啥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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