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风浩荡(二)(5)第3/4段
酸枣婆娘一把拉住振书女人不放。她说,做饭的时辰还早呐,到我家去坐坐呀。
振书女人本不想去她家,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一说话不注意,招惹了她的不如意,自己可真是没事找事了呢。但是,人家热切切地往家里拽,家门又在身旁,自己当然不好意思拒绝。推让狠了,反倒真的要惹恼了她呢。振书女人表面上应承着,心下却一百个不情愿地迈进了酸枣家门。
酸枣的院落收拾得不算利落,鸡狗鹅鸭撒了一院子。地上散布着东一堆西一滩的屎粪,还散落着一些家畜吃剩下的玉米粒。每天大清早,酸枣都要把院里院外彻底地打扫一通儿的。无奈,婆娘总喜欢散养家禽牲畜,说俺们北山村都是散养的,喂养的鸡鸭长得欢势,下蛋也多呢。于是,酸枣的努力就白白浪费了。酸枣又一直不习惯这样的散养,见到院里脏兮兮一片,忍不住就动手打扫一下。待婆娘窝囊一天,弄得满院子邋遢一地后,再于次日清早打扫一通儿。如此反复,成了俩人每日不变的必修课。
屋内收拾得还算整齐,比较简陋的家具很规整地排放在墙面屋角旁。地面也干净,由此才可看出酸枣每天打扫屋院的功绩。毕竟家禽牲畜进不了屋子,单凭婆娘和晚生俩人再怎样闹腾,也不会吃喝拉撒如牲畜一般,全弄在屋里的。
酸枣爷俩不在家,到北山上去寻干柴了。只有婆娘一人在家清闲。
酸枣婆娘热情地把振书女人让进了锅屋里的热炕头。她还破天荒地给倒了一碗热水,硬塞进振书女人手里。振书女人假装着谦让了谦让,便迫不及待地喝起了滚烫热水,借此驱赶浑身的寒气。
酸枣婆娘就一个劲儿地夸秋分有福气,命相好,天生就是块当兵的料儿。她还紧忙打探四季走的是啥门路,咋就人不知鬼不觉地弄到了当兵的指标呢。振书女人刚想把酸杏的功劳大大地铺排一阵,忽而想起这婆娘一直与酸杏女人对着干,是死对头。若是说出实情来,肯定会惹出乱子来的。于是,她赶紧转移话题,说晚生还小呢,等到了当兵年龄,我自会帮你吔。把婆娘喜得一口一个好嫂子地叫着,越发与她亲近起来。
婆娘似乎为了感激振书女人的好心,便形迹鬼祟地凑上前来,嘴巴差点儿伸到了振书女人的耳朵上。她悄声说道,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甭露出去吔。
振书女人被她嘴巴里呼出的酸臭气顶得微微一趔趄,赶忙往后躲了躲。她回道,你就讲嘛,我还能把你给卖出去呀。
酸枣婆娘就像讲故事似的,把心里实在憋不住了的话讲了一大通儿。她说,木琴和秦技术员有了一腿呢。虽是整日偷偷摸摸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俩人早就办了实事啦。可怜茂生还蒙在鼓里,戴着绿帽子,见天儿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振书女人吓得赶忙打断她的话,说,这都是听谁瞎讲的,没影儿的事。要说别人,我倒还信。要说是木琴,打死我也不信呢。
婆娘煞有介事地道,不光你不信哩,连我也不信。可这竟是真的呢。有人远远瞧见,俩人在杏林子里肩靠肩嘴对嘴地讲悄悄话,比两口子还亲热呢。这就假不了咧。听说呀,木琴两口子经常为秦技术员来咱村住家里的事赌气吵架呢,还把新买的饭盆都踢碎了。有段时日,俩人还不在一块睡觉,茂生睡锅屋,木琴睡堂屋,十天半月地不搭腔呢。
振书女人饶有兴趣地听着,心下想,甭看木琴整日风风火火的,像个大老爷们儿,恐怕也经不住大城市里来的大知识分子的招惹。秦技术员虽是有家有老婆,毕竟远水不解近渴。长时间地蹲在山沟沟里,到底熬不住夜里的清净。弄出点儿沾花惹草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没有事,反倒不正常了。
看到酸枣婆娘卖力地为自己传播这样隐秘的消息,振富女人反倒觉得,这婆娘对自己知心交底的,也是相信自己,看得起自己,没把自己当外人。放眼整个杏花村,还有哪家女人能被这个疯野的婆娘看得起呀,也就是自己吧。
这么一想,振书女人心下就有种说不出的轻飘感觉。所谓投桃报李,她便也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婆娘听,赢得婆娘的更多好感。她也做出神秘样子,凑到婆娘耳根子上,悄声把金莲的话细细地讲了一遍,还在其中添加了一些鼓动的话语。最后,她说道,也就是与你好,知道你是个明情的人,才跟你讲的。要是换了别人,我还不告诉她呢。
酸枣婆娘本就经历过鬼魂附身的事。再加上头一个男人早早地死了,更是让她遭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生活磨难。她早就对神神鬼鬼的事深信不疑了。听得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半天合拢不上。婆娘胆怯地问道,那可咋办哦。修庙可是个大工程。咱一没钱财二没人手,就是想修,也修不了不是。
振书女人见婆娘上了心,就趁势打气道,这事也甭急。等咱说通了别人,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自是有人出钱出力呢。
最后,振书女人还叮嘱婆娘道,这事也得暗地里做,不敢拿到人面场上呢。要是叫外人知晓了,捅到上边去,可就瞎咧。
酸枣婆娘看到她讲话的严肃样儿,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重重地点头称是。
振书女人回到家里时,已到了做午饭的时辰。振书正与二儿子四喜趴在锅屋的热炕头上,翻看着那两卷发霉泛黄的书。
在振书的三个儿子当中,顶数四喜脑瓜儿活络,有悟性,也肯钻研好学。从小时起,振书就偏爱四喜,总是拿一些连自己还一知半解的东西跟他讲。四喜也就懵懵懂懂地接受着爹的先期启蒙教育。及到结婚后,仍是喜好听爹讲解一些阴阳八卦五行生克之类的东西。到如今儿,竟能略通窍门粗晓门径了。有时,他还能与爹就书中的一些法门进行一番辩论。偶尔,也能难住自恃精通阴阳宅第的振书。特别是在深冬腊月的空闲季节,俩人就经常蹲坐在老家锅屋里,头顶头地刻苦钻研着书中的道理。
振书女人开始做饭,又听到爷俩展开了一场激烈辩论。辩论的主题,竟是金莲家的宅基问题。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辩论的气氛充满火药味儿,场面显得火爆十足。爷俩互不相让,各执己见,且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依然谁也不服谁,谁也听不进谁的解释,各讲各的理。
振书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解说道,你弟的宅基座落村西,为兑宫。宅子又是乾宅,按九宫图推断,当属乾宅稳坐兑宫。宅子后又靠近北山,有依靠端坐之相。屋前又有河水绕流,为明堂有水格局。书上不是说,“乾坐兑宫金相和,资材六畜昌盛多,妇女贤孝妾生子,还要坤艮同相罗”。你看看,你弟可不就是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有钱财有身份有名声么。还生了一儿一女一枝花,村人谁不羡慕眼馋哦。
四喜仰头犟道,你说的宅子是乾宅不假,乾宅坐兑宫也不差。我讲的是,你给开的门相不好。
振书生气了。他绷紧了面皮,瞪突了眼珠子,厉声叫道,咋儿啦,门相咋就不好。
四喜依然不管不顾地犟道,你只顾着按九宫图来推断,却把乾宅的大门开到了东南方向上。这是巽门呢。乾宅巽门主着家妇损伤,**不正,有多淫艳妆的嫌疑。你看看,弟媳妇经历过的那些事体,不就应验了么。
振书被四喜的话噎得满脸通红,半晌儿搭不上腔儿,脸上竟然淌下了细汗。
若是争论就此打住,便啥事也没有了。但是,正在做饭的振书女人扁扁就听到了四喜讲的话。知道金莲所以会做出丢人败脸的事,全是振书一手造成的。原来是早在建造房屋时就给埋下了祸根儿了,心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扔掉手中刷锅的饭帚疙瘩,对男人嘟囔道,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整日神神秘秘地装得像个神人似的。原来满肚子里也是盛了一泡儿青屎,一样的草包相儿。要不是你不懂装懂,四方家能做出那种事么。害得一家老少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好几年,到现今儿村里人还时常讲起,都当笑话听呐。要是没本事,往后就充没本事的样儿,别在人前背后地装明白。你倒是先把自家的事弄明白咧,别再空惹村人当笑料儿哦。
这样的话,分明是火上浇油。弄得振书尴尬万分,又进一步加剧了爷俩的争吵。
振书扭头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要是不明白,你咋儿缩在家里不去给四方搞哦。你去嘛,现今儿就去也行哦。我见天儿在家做饭伺候你呀。
他又回头瞪着四喜喊道,你说门相开得不对,那你说得往哪儿开呀,开啥样的才对呀。连个阴阳八卦还没弄明白,就敢教训起老子了。看你的本事没见长进,胡搅蛮缠的劲头儿倒生发出来哩。不用过多久,你都敢把你爹塞进裤裆里当牲口骑哩。
四喜不服道,你也别净说些噎人的话。理正就不怕别人说呀。这乾宅开巽门就是不对相儿。开了就得出歪道,就得出淫事呢。
振书满肚子的火气直顶脑门儿。他开口骂道,你个犟种儿。你说门往哪儿开。你说说,到底开到哪儿好。开到脑门子上才行么。
四喜也是被爹连骂带数落地弄出了火气。他同样瞪着眼珠子,红着脸面,抬高声腔地叫道,往哪儿开,往西南坤向上开嘛。书上不是讲,“乾宅坤门吉无疑,夫妻正配诸事宜,富贵双全还高寿,丁财俱旺人称奇”么。再说,他家宅子的东南边有涧水。东为木,西属金,金又生水,这宅子座落的地方是山水相反的格局。巽门属东南,宅门前山水反攻无情,定主男女俱淫娼赌。就得在院墙东垒起一道影壁墙来,堵住东来的这股煞水,才能保住日后平安无事呢。
振书差点儿被四喜娘俩气疯了。他顺手把土炕上的茶碗摔倒地上,恨道,你滚,滚得远远的,不叫我看见才好呢。毛儿还没长全呢,倒想扎翅膀飞嘞。我咋就瞎了眼,看中你这个糊涂虫了呢。往后,你也甭想着再在我这儿学一丁点儿的本事哩。
四喜竟真的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回道,你寻思我愿意跟你学呀,净教些连自己都弄不懂的本本上的东西。跟你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这就到外面拜明师学真手艺去,看看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说罢,他摔门出了院落。气得振书瘫坐在炕沿上直喘粗气,还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振书女人也是大气不敢出,知道自己的一番话把爷俩惹恼了。又听到四喜说要出去拜师学艺的,心下真是急了。她怕自小就有犟脾气的四喜真的要抛家舍业地跑到外面去,那可咋办好噢。
她也顾不得做饭了,急急地赶出门去。她要去说服四喜,千万别上了犟劲儿,真的就跑出去胡闹了。
杏花村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来了一个人,却又一下子走了三个人。来人就是秦技术员,而走的是劳动、秋分和四喜。
秦技术员是暂住人口,来教完杏林管理后,拐过年就要回单位上班的。劳动和秋分是响应党的号召光荣入伍去保卫祖国的,算是名正言顺走的。只有四喜的外出,令人大感意外。目的不明,行踪不定,就连家人也是说不清道不明。
振书一家对四喜外出的解释,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比较统一的口径是,四喜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经见些世面。一句话,就是像振书当年那样,出去做生意了。难说到哪儿去落脚,更别说啥时回来了。
村人都不大理解,觉得四喜也是三十好几就要往四十里奔的人嘞,又拖家带口的,怎就能割舍下妻女老小一大群人,自顾自地外出奔波闯荡呐。有怀疑的,猜测他是不是做了啥违法或见不得人的事了,怕事情败露没得好果子啃,提前鞋底抹油遛了。有好奇的,就到振书家或是四喜家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又都得不到令人信服的准信。
四喜媳妇桂花一脸的愁苦相儿,就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村人,四喜的外出,肯定有家人言不由衷的苦处,只是不好直说而已。振书两口子倒能抻得住气,言之凿凿地讲明,四喜是去做生意的。但振书女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无奈与担惊,又为桂花的愁苦相儿作了无法掩盖的补充和说明。
洋行不屑地说道,啥儿去做生意咧,恐怕是出去拜师学艺捣鼓阴阳去哩。
说这话的时候,他和技术小组成员正围坐在秦技术员身边休息。身边就是当年京儿与叶儿躲藏在粗大枝桠间偷偷摸摸搂抱亲嘴的歪脖大杏树。
此时,树干枝桠间积着一层被太阳烤化后又冻结的雪冰凌。有的附着在枝干上,灰白晶亮。像蛇褪下的皮,蜿蜒起伏,似断又连。有的,则从枝梢上颤巍巍地笔直倒垂下来。像石匠手中的钢钎,随风摆动,摇摇欲坠。
洋行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块雪冰凌“嗖”地坠下,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脑壳儿上。幸亏有棉帽子护头,才没有把他砸晕。却早有冰凉的碎块钻进了滑筒子棉袄领口里,冰得他“嗷”地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赶忙解开扣子,往外抖落业已融化殆尽的冰茬儿。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起来。
夏至还从雪地里偷偷抓起一把雪,趁势又塞进他刚刚抖落净的棉袄领口里。夏至一边向秦技术员身后急躲,一边叫道,遭报应了吧。谁叫你诬陷我二叔呐,老天都容不得讲别人坏话的人哦。
洋行想去抓他,又碍着坐在中间的秦技术员。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连中间那位一堆儿扑倒在雪地里了。洋行只得罢手。他又赶忙解衣掏雪,并恨恨地道,死夏至,你等着。我非把你裤裆里装满雪不可,叫你裆里那堆软肉变成**的冰坨坨儿。
人民紧靠秦技术员坐着。他问秦技术员,这阴阳宅基五行八卦什么的,是不是真有哦。
秦技术员沉吟半晌儿,说道,我也说不好,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先是从远古时的伏羲首创八卦,后由商朝末期的周文王演变成六十四卦,著成《周易》一书,成为一部包括了政治、经济、伦理、文学、天文、地理、哲学、占卜等等于一体的集大成著作。内容包罗万象,深奥难懂。以后又有了更多分支,就是各阶层的人根据自己需要,钻研派生出来的各个学科领域。阴阳学就是其中的一个支派,在民间延续发展了几千年。直到今天,仍在继续存活发展着。
洋行打断他的话,一锤定音地说道,都是封建迷信呢,谁会相信这些呀。
秦技术员却说,也不能一概而论。阴阳学所以存在了几千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们没有深入地研究过它,就不能蛮横地一口否定它。这也是严谨治学的科学态度。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而不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呀。
秦技术员带领着几个年轻人,在教授杏林管理的空隙儿,经常进行这样的讨论。漫无天际,不定主题,遇物而论。既显示出他的博闻强记来,又给洋行们填补了知识上的匮乏。正因为如此,引得洋行们整日跟屁虫似的赖在他身后不离左右。甚至他去小解,也会有人不经意间跟随着上前尿上几滴。
人民又问道,那鬼附体是咋回事吔。我奶奶死时,就有人叫我奶奶给附上咧,跟真人的做派一摸一样呢。
秦技术员老实地回道,这事也确实有过,不是谣传。小的时候,我也见过的。我也弄不懂,这到底是啥缘故。或许等科学研究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搞清楚吧。
这是洋行、京儿们第一次从令自己敬佩的人嘴里听到的关于阴阳鬼怪等等的论断。既不全盘反对,又不完全支持,模棱两可,由着每个人自己去寻思吧。他们被弄得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信好,还是不信的好。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要对此类东西有个重新地认识。不能按照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它,也不能道听途说,更不可人云亦云。
就这么闲聊了一阵子,人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秦技术员又带着几个人钻进了树林子,指点着这棵树怎样整形,那一棵怎么修剪。
经过了五、六天的辛苦劳作,被划出的实验林冬剪作业渐近尾声。
原本张牙舞爪任意疯长的树枝,在秦技术员的指点下,被修理得变了形。或是摘了树心,或是扭折了枝梢。按秦技术员传授的专业术语,就是“促进长树、造就骨架、平衡树势、安排枝组”。在修剪上,又是短剪甩放,又是疏剪回缩,等等。一开始的时候,弄得技术小组里的几个人晕头转向。光是那一堆难记的词,就把脑袋塞得晕晕乎乎的。后来,秦技术员改变了教授办法。他亲自爬山上树,手把手地教,一个要领一个要领地演示,才算把这群山中笨娃儿们教明白了。只是苦了秦技术员。他在城里养尊处优地惯了,一下子跌进这强体力行当里,爬山越岭上树攀枝的,身体先就吃不消,生活又上不去。他原本方方正正的脸盘子,就日渐干瘪了下去。红润润的脸膛早失去了光泽,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弄得他如村人老农一般。
洋行京儿们明白了,村人却是不明白得紧儿,他们一齐惊呼道,这哪是护理杏林呀,分明就是祸害林子嘛。杏树好容易长得这样大了,竟连砍带折的。甭讲开春挂果了,能不能活下去都够戗呢。于是,村人就去找木琴告状,说秦技术员拿咱的林子当柴砍呢,大队到底管不管。要是不管,俺们可就告到公社去呀。
木琴就替秦技术员解释,说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高科研人员,帮咱搞的是科学管理,怎会拿树当柴砍呢。但是,木琴也搞不懂,这科学管理,就非得砍树剪枝呀。看到树下满地的枝干,也是心疼的很,但又不好说出口来。毕竟秦技术员是自己去央求请来的。既然相信人家,就得让人家放开手脚干去。用了人家,又不相信人家,这不是木琴的做派。木琴便与村人一样,整日忐忑不安地盯看着秦技术员的举动。有话只得强装进自己肚子里,不敢说出来,还得强装笑颜嘘寒问暖。
酸杏对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做法始终持怀疑态度,这是显而易见的。
自打上次村民大会后,他的家里就经常聚着几个人,细细盘算着这收林子的利与弊。来人中,有振书、四季、茂青、茂山等人。有时,振富和茂林也瞅空儿跑了来,把木琴的心思和下一步的筹划讲给酸杏听,征求酸杏的意见。尽管酸杏已经下台,但是,他的余威仍在,二十几年拼打修炼起来的威望依然结结实实地蹲坐在村人心中。特别是多年来跟随他东奔西跑的振富茂林们,一直把他当作了当家持事的主心骨,一霎儿也离不开。一旦几天听不到他的话语,心里老是觉得没有底儿,做啥事也没有了谱子。
起先,酸杏总是对来人说,我已经下了,不能再对集体的事指手画脚了。都听木琴的指派就是。集体的事都由她全权负责的,自己说多了反而影响她的工作。
振富就讲,虽是木琴当职当权,任事全由她说了算不假,可这林子却是集体的,是大家伙儿的财产。弄不好,事情办砸了,损失的可是各家各户的呢。
茂林也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指靠着一个外人来帮咱管理,能真心待咱么。要是弄好了,他的报酬咋算。要是他拿走大头儿的话,咱也就跟着瞎忙活,光剩了喝汤的份儿哩。要是弄不好,人家拍拍屁股走人。这剩下的烂摊摊儿,谁来收拾呀。
原本老实嘴拙的茂青也跟着着急。他道,我去查看哩。好端端的树,竟被硬生生地砍了树枝掏了树心。开春后,就算不死,也缓不过劲儿来呢,更甭指望着今年挂果吃杏咧。
这些众口一词的话语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灌多了,就弄得酸杏心下也发毛儿了。他想,虽说自己已经下台了,毕竟这是涉及到全村老少切身利益的大事,马虎不得呀。是得提醒提醒木琴,叫她防着点儿。这样做,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犹豫再三,他还是腆着脸面,在路上截住木琴。他把自己的担心讲了出来,并解释道,我本来不该插这个嘴的,也显不着我来多管闲事。就是看着这样搞,放不下心。村人也都是有想法,碍于情面和身架,才不敢与你讲。你也甭怪我多事哦。
木琴大受感动。她说道,大叔,亏你不计前事,真心来提醒我。这事,我也是考虑再三才决定的。当初,我去市里时,就是想联系一下怎样管好杏林。谁知,市里的人非常热心,说不要任何报酬,专门免费派个最好的研究员来帮咱搞。就是想通过帮扶,在咱村搞出个现场典型,把全市的果林生产推动上去。说白了,就是借咱这块地儿,打出他们的牌子,等于替他们搞宣传了。我想,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呀,就痛快地接了下来。看来,秦技术员是真心实意地帮咱搞管理的,不会有事呀。
听见木琴这么说,酸杏不再说话。他寒着脸听着,末了道,该提的醒儿,我也提哩,你就看着办吧。说罢,转身回了家。
振富茂林们依旧习惯性地前来探问。酸杏就把自己与木琴交接的事讲了,说,她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何况是现今儿的我呢。
人们都充满了忧虑,说眼瞅着是往火坑里走的路,得想啥法止住才是呀。这样的悲观情绪,更进一步地刺激着酸杏。他觉得,木琴正带着全村老少一步步地向火坑里挪动着,即将要烤成糊肉了。他越发坐卧不安,像以往一样,替全村人焦心上火。
女人了解酸杏的苦楚,就劝说道,你也别为这事受煎熬了。反正咱都不干咧,由着木琴掌管执事吧。弄好了,咱跟着沾光。弄不好,就算没有杏林这回事。往年,咱没想过卖杏,谁又在意过杏林的好孬呀,不都当柴砍了烧火么。
酸杏不愿意听。他说道,话虽是这样讲,可咱不是吃过卖杏的甜头,都把人的胃口调得老高了嘛。要是忽地一下子弄砸咧,不仅对村里人交代不过去,恐怕还会引起大乱呢。
女人不再劝说,而是心下可怜道,看来自己男人当官当上瘾儿哩,都忘记自己不是官了,还在想着官内的事。
酸杏思前想后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要阻止杏林冬剪生产了。
他把振富和茂林找来,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看他俩是啥态度。振富和茂林早有此意,却不敢挑头儿。今儿,见酸杏又冒出了头,心下当然乐意。只是俩人不知如何阻止才妥当。
酸杏点拨道,只要大家伙儿不出工不动手,指靠着技术小组的几个人,就是剪到杏熟了也剪不完呐。再者,各家都把参加技术小组的自家娃崽儿撤回来。秦技术员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
这样的主意,正说到了俩人心坎上。只要振富负责把洋行撤回来,振书负责孙子夏至,茂林和茂青负责公章,酸杏负责人民和柱儿,这事也就成了。
在经过了一阵周密地谋划分工后,仨人便分头开始实施这一“阻止计划”。
在动员村人拒绝出工上,酸杏再一次显示出了自身拥有的强劲号召力。
贺姓人家中,除了酸枣和满月两家外,其他人家均听从了酸杏的意见。就是坚决反对集中管理杏林,不但不出工,还齐了心地要求把原本属于自家的杏林再要回来,由自己舞弄,决不允许技术小组的人插手。
满月家不跟随贺家的集体行动,当然有满月怀揣着对秦技术员诚心诚意感激的成份。更主要的是,喜桂已经早亡,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不顾全大局,执意迷信木琴和秦技术员的鼓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没有谁拿她当回事的。
只有酸枣的执意妄为,令贺家人,特别是酸杏大惑不解。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酸枣对木琴一家人的感激之情,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即使是自家婆娘与满月和茂生娘当街对决惨败后,与木琴弄得水火不相容的那些日子里,酸枣依然不改初衷。认为木琴就是下世的活菩萨,是特意来拯救自己出火坑的大恩人。
自打遇上了木琴一家人,他的倒霉日子就逐渐发生了可喜地变化。他自己不仅有了足足地渴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动力,更为关键的是,茂生两口子又帮自己成立了家业,有了晚生这棵独苗苗。这一切,没有木琴一家人的鼎力相助,自己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因而,不管是谁想要触犯木琴的利益,也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要毫不犹豫地站在对立面,死心塌地地跟随木琴,帮她抵抗哪怕是天塌地陷般的灾难。酸枣婆娘所以要同意男人的想法,理由更加简单。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她的工作,她都会喜不迭地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木琴往死里整。但是,来做工作的人偏偏是酸杏。她最见不得大伯头子酸杏一家人的嘴脸,听不得他家人的腔调。觉得他一家人都伪善,比木琴还令她恶心。因而,内心的抵触情绪立时高涨了千万丈,背地里坚决支持酸枣不撤出集中管理。她还鼓动酸枣说,就算咱家的杏林子叫秦技术员全砍了当柴烧,也不能叫老鬼家称心如意呢。
茂林负责的宋家说服工作,进展得并不如意。他在本家族中的威望,还是小了许多。多数宋姓人家不相信他的眼光和见识,反倒认准了木琴的为人做派。因而,响应者寥寥无几。还有的骂他吃里扒外,不帮着自家人,反而去帮外姓人拆自家的台面,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弄得茂林灰溜溜地像个龟孙儿,整日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张不开嘴。
振富的工作也是喜忧搀半。本来李姓人家的心眼儿就多且杂,多少年来都很难拢起来。而今儿,又都各自经营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心思自然越发散了。特别是看到上年木琴卖杏的举动,更是让大部分李姓人家眼馋得整宿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就铁了心地跟随木琴走。吃亏赚便宜的,也就今年这一锤子买卖。明年再说明年的事。
振书一家所以要跟振富跑,完全是情面所致。他当然知道,木琴要搞集中管理,自然有她的打算,肯定不是坏主意。要不的话,那么精明的女人,咋会自家往自己掘就的火坑里跳呢。但是,他更怕得罪了酸杏振富们。毕竟,是他们左右了杏花村多年的命脉。按自己对阴阳学的理解来讲,酸杏们就是代表着阳刚盛气的一面。木琴不过是一时强盛的阴柔之气,不会持久的。
至于撤技术小组一事,事情办理得还算顺利。
人民当然要听老子酸杏的安排。他很不情愿地先退了。茂青做大儿子公章的工作,很艰难。足足做了两天一夜,终于说服了公章,让他退出了技术小组。夏至的工作,是四季两口子狠下心肠硬逼着做通的。但有个附加条件,就是来年公社征兵时,必须像二弟秋分一样,叫他去当兵。要不的话,他就和家庭和父母决裂,坚决跟木琴走。兰香为了完成李家代言人振富交办的任务,更为了表示对酸杏的忠心,暂时咬牙答应下来。至于来年能不能当成兵,到时就要看酸杏的神通了。
在这项工作中,振富被弄得灰头土脸的。他做不通洋行的工作,甚至连像样的谈话交流都没敢做。振富曾在洋行面前露出过想叫他退出的意思,说人民、公章和夏至都不想在技术小组了。全村人也都不愿意搞集中管理,都想退出来自家搞,这样才保险放心呢。话音还没落,洋行就黑虎着脸回道,你们啥心思,我还不知晓嘛。不就是嫉妒人家木琴比你们强么。想拆台呀,门儿也没有。咱家要是也想退出来,就按人头分,把我的那份儿割出来,归入集中管理。不管是挣是折,我都认哩,与家里无关哦。
吓得振富赶紧闭上了嘴巴,连劝他退出技术小组的话题也不敢提了。
于是,原本六人的技术小组,仅剩了京儿、洋行和柱儿仨人。
在酸杏们紧锣密鼓地策反村人的同时,木琴家里也在闹着内讧。
初时,木琴知道秦技术员吃不惯山里伙食,就于每天早饭时,给他特意煮上个鸡蛋。别人当然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秦技术员见别人没有,自己也坚决不吃。他还把鸡蛋剥开硬壳儿,一掰两块,分给钟儿和杏仔吃。木琴哪舍得让他俩吃呀,见强不过秦技术员,就马上中断了鸡蛋的供给,白白便宜了钟儿和杏仔四天的小灶。
因了四天的鸡蛋供给,茂生大不以为然。他背地里嘟囔道,这鸡蛋可是咱家的小银行呢。四个鸡蛋能换来十天半月的煤油。竟填进了俩崽子的无底洞里,可惜了不是。
木琴没敢吱声。她怕惹出动静来,让秦技术员听了去。
茂生并未因此打住。他见天儿唠叨着西院里每天点灯费油地熬到深更半夜,得多少个鸡蛋才能换来吔。木琴就嫌他小气又唠叨,像个家庭妇女似的,净打小算盘,翻小账本。算的都是细末帐,不像个男人做派。茂生被木琴抢白了几次,心下就生出些恼火来。他时常与木琴拌嘴赌气,还几次扬言,要赶秦技术员卷铺盖卷走人。
木琴真怕他做出这等蠢事来,便耐下心肠,尽量迁就宽让他。越是这样,反而越助长了茂生的脾性。他说话的语气也渐渐大了起来,还冷不丁儿地来个耍脸使性子的场面给人看。木琴觉得,要是再过分地迁就他,背不住就要演出谢客撵人的戏儿来。她便趁白天秦技术员与娃崽儿不在家的时候,与茂生狠狠地争辩了一场。她把秦技术员来村住家里的种种好处,耐心地数说了一遍又一遍。特别是住在家里的好处,被木琴大大地铺陈夸张了一番。
木琴说道,住咱家里,与京儿一屋睡,别的不讲,光是秦技术员为咱京儿夜里多给传授了多少知识,开了多少小灶哦。别人家眼馋得着急上火,想请他去住,还捞不着呐。
这样的开导,茂生愿意听,但还是觉得不很放心。不放心的原由是,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风声。讲木琴与秦技术员见天儿在杏林子里疯跑,肯定要跑出些歪门邪道来。而且,木琴对秦技术员的热切态度,着实让他心下起疑。茂生立刻紧张地注意观察着俩人的言行举动,甚至连俩人在谈话时的语气神色也不放过。在认真观察了一些时日后,并没有发觉俩人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于是,他又自作聪明地想出了三条妙计。
先是在俩人蹲坐在锅屋里谈论杏林管理计划时,他就借故走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又反身踮着脚尖回来,偷听俩人在背地里都讲些啥儿。在试了几次后,也没觉得有啥不妥的。俩人依旧就公事论公事,一点儿令人怀疑的话头儿也没提及过。
偷听不成,他就跟踪。一看到木琴与秦技术员走去查看杏林,他也装着拾柴的样子,远远地跟了去。仔细辨认着俩人有没有出格的举动,诸如打情骂俏或是拥抱亲嘴之类。跟踪了一阵子后,仍未发现有啥过火的样子。
他又想到,要是俩人真的弄出了越轨的事体,那么,在两口子的房事上肯定会有异常反应。于是,在一段时间里,他强迫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头儿,抖擞精神,夜里上了床,就要求与木琴行房事。呈现出往年那般猛豹的雄威来,夜夜鏖战不休。毕竟上了一些年纪,这样的征战仅仅维持了几天,木琴还没有现出厌烦的样子,自己反倒先垮下来。弄得自己底根儿塌软,如遭了霜打的茄子,整日精神萎靡无精打采的。
木琴还以为他得上了啥怪病。吓得她跑到公社医院,去询问不相识的医生,说她的邻居怎样怎样,自己不好意思来,叫她到镇上办事时捎带着给问问,到底是得了啥病症。医生不知就里,就推测道,可能是体内性激素失调,患上了**亢奋症。医生还好心好意地给拿了些调理的药物,让木琴带回来。茂生知道医生并没有号准自己的脉相,又有苦难言。他只得假说自己按时吃药,早背着木琴,把药统统扔进了猪食槽里。
看到自己设计的三条计策未见成效,茂生心下宽慰了许多。他觉得,木琴还是自己原来的那个女人,没有跟自己变心。只不过,是对秦技术员太热情客气了些。但是,随着时日的增多,谁又能保住俩人不会擦出火花弄出感情呢,更保不住以后不会变心呀。
于是,在一天晚饭后,趁娃崽儿们跑到西院里听秦技术员讲故事的当空儿,茂生郑重其事地警告木琴道,外边传有风言风语呢,说你俩怎样怎样。我倒是不信的,可言语杀人比砍刀还锋利呢。
直到这时,木琴才恍然大悟。原来茂生嫌这儿嫌那儿,不厌其烦地叨咕琐碎事,还舍了命地折腾自己,都是幌子,是借口。他的真实用意,是为了试探外面谣传的真假,以此来保住自己完整的庭院。木琴就感到委屈。心下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过后,她又忍不住想笑,说道,我看,就是你相信这些屁话。要不,咋整日一个劲儿地老琢磨这些事呐,还舍了命地折腾自己。我要是这样的人,早就与你离婚,跟别人跑了,还会跟你真心实意地窝屈在这儿过穷日子么。
再次遭到木琴软中带硬地抢白,茂生反而感到心下轻松起来。再联想到自打秦技术员住到家里后,自己夜夜搂着自己女人睡。想啥时放荡,就啥时放荡。想怎样逞能,碍于隔壁俩崽子的耳目,木琴也都乖乖地配合。再不敢像以往那样,非得他死乞白赖软缠硬磨弄出响动来,才算了事。平心而论,秦技术员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满足。饭食人家给钱款,京儿学知识又不用自己掏学费,木琴又不是个招蜂引蝶水性杨花的女人,自己还有啥儿不放心的呢。这么想下来,心中的疙瘩才算稍稍解开了。
茂生红着脸面,再次叮嘱木琴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人言可畏呢。
茂生的担心对自家来讲,显然是多余的。但对别人来讲,并非多余。
就在茂生与木琴谈心交流的当天,蜂儿蝶儿水儿花儿便一股脑儿地涌向了秦技术员。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这蜂儿蝶儿水儿花儿,就是充满感激之情的满月那颗一直要寻机报恩的诚心。
一个月前,那个湿雨涟涟的寒冷冬夜。在凄凉无助的暗夜里,满月母子俩度过了人生中又一个难过的沟坎。一如喜桂死去时的那段时日里,在悲愤交加凄绝无助的境况下,是酸杏木琴们帮她撑起了自家的天地。而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是木琴亲手把自家的天给撕出了个窟窿。这回,却是素不相识的秦技术员出手相助,给娘俩补上了漏雨的裂缝。这种发自肺腑的感激,自是比对天天照面的村人的感激大大不同,里面有了更多地真诚与敬意。
她时常对柱儿唠叨,说秦技术员是咱的贵人,是有菩萨心肠的恩人呢。咱可要好好待人家。平时多照看着点儿,轻活重活抢在头里,别累着秦技术员。更别叫村人笑话咱,说咱是走人家后门子进的。看轻了咱,就是看轻了秦技术员呀。
她特意叫柱儿留意着秦技术员的生活情况,说,要是衣服等物件脏了破了,需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就拿咱家里来,让娘给洗涮缝补。你大娘是个主外不主内的刚硬女人。连自家的细事都料理不好,咋会料理好秦技术员的琐碎事呀。
自打喜桂死后,柱儿越发知道孝顺娘,顺从娘的意见。他生怕忤逆了娘的心思,空惹起她的伤心烦恼来,便一切按照满月的意思去做。他时时处处留意着秦技术员的衣着举动,围着他跑前跑后地殷勤照看着。能不让他费心劳力的事体,自己总是抢头下马地帮着干了。气得洋行们背地里直骂他假殷勤装积极,是想在秦技术员身上得啥好儿呢。由此,洋行们与柱儿的关系并不融洽。有时,他们特意使坏,让柱儿多干一些无效劳动,以此来整治柱儿。柱儿也并未多想,依旧迷迷糊糊地跟着秦技术员,身前身后地抢这儿干那儿。弄得洋行们恼又恼不起来,乐又乐不出声。
柱儿曾多次跟秦技术员要脏衣服,说,我娘在家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拿去让她给洗洗呀。秦技术员说啥儿也不叫拿,说我一个大男人家,还用叫别人操心费力地照看生活呀。因而,这洗衣补衣的事,也就一直落实不了。在给柱儿捎带中午饭时,满月特意把自家舍不得吃的咸鸭蛋装上,叫柱儿捎给秦技术员吃。有几次,柱儿偷偷地把咸鸭蛋揣进秦技术员的饭盒里。待回家时,那咸鸭蛋又总是原封不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装在了自己的饭袋里。秦技术员还把柱儿拉到无人处,对柱儿说道,你以后别再给我捎饭菜呀。你家的日子不见得宽裕,就留着家里用。别操心我哦。
因了这些,满月越发敬重秦技术员,说他是菩萨下界的呀,关照人,体贴人,真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呢。心下这么一想,就又勾起了喜桂活着时的那些日夜场景了。她觉得,除了喜桂,真正关心体贴自己的,就数秦技术员了。慢慢地,在她心目中,秦技术员所占的份量越来越重。心下见天儿惦记着秦技术员的饥寒冷暖,就如惦记往日的喜桂一般。
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秦技术员的恩情,满月终日不得安宁。终于忍不住的她,便在那天下午独自去了木琴家。
家里只有钟儿一个人在闷作,弄得屋里像开了间杂货店。满月说,她是来拿秦技术员的脏衣服的。钟儿马上把她领到西院,打开了门锁。让她一个人进去拿,自己又跑回东院里继续疯闹。
西屋里到处扔着脏衣服破袜子,并有浓浓的汗腥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满月就可怜起秦技术员远离家门无人照料的处境。她连忙动手收拾,也分不清哪件是秦技术员的,哪件是京儿的,便用脏包袱皮一股脑儿地包裹起来,拎回了自家。她麻利地烧水浸泡,细细地洗净,又借着锅灶间的火苗儿烘烤着。
傍晚时分,正是家家户户赶做晚饭的时辰。木琴家的西院里传出一叠声的惊叫。京儿像遭了土蜂蛰了一般,大呼小叫起来。他嚷道,家里遭了贼哩,衣服都被偷净哩,只剩了被褥和洗净的裤衩咧。茂生急忙赶过来,也是一连声地惊道,咱村从来没丢过东西,咋就会没了呢。木琴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像是遭了偷儿哦,咋儿屋里啥都没少,唯独不见了脏衣服呢,别是叫谁拿去给洗了吧。京儿疑惑地道,咋可能呢,从没有谁说过要给洗衣服的,难道是衣服长了腿,自个儿跑出去了不成。
正疑惑间,秦技术员猛地用手拍着眼镜框上宽宽的亮脑门儿,说道,我晓得哩,晓得哩,丢不了呀。但又拒不说出他晓得啥儿,咋就丢不了。
几个人怀揣着个闷葫芦,闷闷地做饭,收拾桌凳。此时,钟儿和杏仔跑回了家。见到大人们都没有情绪的,便乖乖地帮着摆碗端盘,像柔顺的猫。钟儿本想把满月来拿衣服的事说给大人听的,但看到大人们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说话。这话头一旦撂下,瞬间便丢到了脑后。一家人闷闷地吃饭,没了往日的高谈阔论。秦技术员很不自在,想说又不愿说,也跟着闷闷地吃饭。吃完饭后,又都各自回了屋子。
这时,满月急匆匆地进到西院。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裹。一跨进门,她就气喘吁吁地说道,秦技术员,送晚了呢。柴火都叫雪水浸湿了,灶膛间的火苗不旺兴,烘烤到现今儿才烤干哩。
京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满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衣服偷偷地拿去洗了。他赶忙接过包袱,打开来,见俩人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也未少。他心下大喜,与秦技术员一齐道辛苦说感谢话,把满月高高兴兴地送出了门。
回到屋里,京儿问秦技术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咋这样勤快呀。打死我也想不到,会是她来帮咱洗衣服。
秦技术员胡乱应付道,她可能觉得咱对柱儿照顾得不错,想报答一下吧。又嘱咐道,这事就这么了了,不用出去讲哦。往后,咱可不能白白占用人家的劳动。一有脏衣服,就立马洗了,千万别再让人家辛苦噢。
京儿不在乎地说道,她愿意给咱洗,又不是咱叫她洗的,管那么多干嘛。
这事自然就传到了木琴两口子的耳朵里。茂生迷惑不解地问木琴,满月咋儿不打声招呼,就悄没声地给洗衣呀。
木琴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回道,秦技术员心好,硬把柱儿塞进技术小组,患难之处见真情,来报答的呗,还能有啥儿。她心里却在担心,怕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杏花村就这么一巴掌大的地界。谁家的母猪添了崽儿,谁家的娃崽儿换了乳牙,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满月主动给秦技术员洗衣服的事,就叫屋后酸枣婆娘知晓了。她特意到振书家溜门子,把这事添枝加叶地传给了振书女人。她还说道,木琴没有啥事,反倒是满月有心思嘞。到底是年轻守空房,熬不住日月呀。
振书女人知道她的意思,偏不随着她说,反而帮着圆道,满月是在报恩呢。当初,是木琴不叫柱儿进技术小组的。秦技术员可怜她孤儿寡母的,硬逼着木琴同意,才叫柱儿进去的。为这事,木琴还叫村人背地里戳烂了脊梁骨,你也是知晓的嘛。
酸枣婆娘见振书女人的话与自己反拧着,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不再与她深入地闲扯。她悻悻地出了振书家庭院,继续寻找其他乐意听讲的同盟去了。
事后,振书女人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了兰香听。兰香听到后,就急火火地去找木琴通风报信。叫她知道,这婆娘又要串通事体了。
酸杏们多年经营起来的威望,又一次左右了杏花村局势。木琴的杏林管理计划再一次严重受挫。同时,也更让村人看到了,杏花村的另一半天地依然牢牢掌控在已经垮台的酸杏手里。
木琴刚刚救灭了自家内院茂生心里的醋火。还没缓过神儿来,院外却又燃起了熊熊火光。
技术小组在实验林里的培训学习刚告结束,木琴正准备组织起全村劳动力,全面铺开杏林冬剪生产,却发觉村中出现了严重问题。
首先,技术小组里发生了意想不到地逆转。人民、公章和夏至仨人齐刷刷地请假不来上工了。临走时,还说,想要这些天的工钱。要是非等到秋后算帐的话,千万别给漏了。至于不上工的理由,仨人都吱吱唔唔地,没有一个人能讲清楚。人民在说完不上工的话后,竟是抹着眼泪走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儿。公章和夏至倒是说了点儿,就是家里人坚决不叫上工。他俩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没有办法的事。至于为什么不叫上工,俩人都称不晓得。
木琴立时明白,自己搞集中管理的行动惹出了乱子。一直以来,她心中暗暗担惊的事,终于还是如期而至。她想找茂林和振富分析一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发现俩人不再像以往那样积极参与,而是不断地给木琴大泼冷水。他们说,这几个崽子是怕吃苦受累,不想干了。自己又不好意思讲,就把耍滑儿的理由往大人身上推呐。又说,村人对集中管理杏林的事反响很大,想法很不一致。劝木琴是不是暂缓冬剪生产,慎重地对待群众意见和呼声等等。木琴凭直觉预感到,其实是俩人出了问题。她就想追根问底。谁知,俩人不待木琴追问,就推说家里事忙,匆匆走掉了。把木琴一个人冷冷地晾晒在大队办公室里。
接下来,便有一群一拨的村人往木琴家里跑。都宣称,自家不愿意参加集中管理,更不想叫秦技术员拿自家的宝贝林子当柴砍了。一句话,就是要自家摆弄杏林,坚决不跟集体刮边儿了。木琴的权威,在她上任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再一次遭到村人的质疑和挑战。
秦技术员都被弄懵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把冬剪的事搞砸了,才惹得村人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使横拆台。为此,他把带来的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有关杏树冬季剪枝管理方面的书籍通通翻看了一遍,并认真反思自己在实际冬剪上可能出现的错误,并没有发现一丁点儿的失误。这让他大惑不解。
他哑着嗓子问木琴,这是咋的啦,我没有做错呀。
木琴安慰道,不关你的事,是有人借故找茬儿整治我呐。你该咋搞,就咋搞。天塌下来,我顶着,不会为难你的。
木琴面对如此纷乱起伏的局势,也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无计可施。她只得望林兴叹,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
村人提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有意破坏果林,而是想自己管理自家的杏林。收益如何,自愿承担,谁也没有权力反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木琴只得叫茂林把自愿退出的人家统计上来,并把这些人家的杏林划拨出集中管理范围。
从统计的数据上看,有一大半的人家退出了集中管理,近一半的杏林被划拨了出去。其中,竟有酸杏、振富、振书以及茂林三兄弟。
对木琴而言,这是一次沉重打击,比几个月前那个冬夜里的打击还要沉重。那个冬夜,不管发生了怎样地骚动,毕竟有茂生出人意料的言行帮自己堪堪挡了回去,让自己度过了一个难堪的沟坎。这次骚动,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孤单地解决。别人没有一丝办法能替她分忧解难。从退出的人家情况来分析,酸杏、振富和茂林在其中起到了明显或直接作用,这当然瞒不过木琴的眼睛。越是这样,木琴心里越是沉闷,有种被人耍弄出卖遭了黑枪的感觉。她重新审视着杏花村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局势,愈发感受到了四下里渐渐逼近的无形压力和袭人的寒气。
木琴把未退出的杏林做了相应地调整,并毫不犹豫地组织起这些人家的劳动力,在技术小组的具体指导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杏林冬剪生产。虽然气势上已减弱过半,却依然干得热火朝天。
这段日子来,酸杏过得比较舒服。几个月来,憋屈在肚子里的所有郁闷之气,得到了彻底释放。他在自家院落里转着圈子,还很稀罕地动手拾掇一下这儿,摆弄一下那儿,俨然一副返乡回村解甲归田的脱产干部模样。
酸杏女人在锅屋里忙碌着,烧水摘菜,涮洗锅碗瓢盆,忙得团团乱转。叶儿已经出了满月。今天,她要抱着娃崽儿回娘家住上几天。姚金方也随同一块回来走亲。
昨天,酸杏到公社医院去看望叶儿。得知叶儿一家人要来家住几天时,他高兴得顾不上到镇子里办事,立马赶回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女人。酸杏女人立即行动起来,打扫屋院,晾晒被褥,收拾桌凳。并叫酸杏立时把一只大母鸡杀了,留待叶儿和姚金方回来再吃。
酸杏还特意把床下的一瓶洋河大曲酒拿了出来,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这酒是他早年间到江苏学习时,偷偷买来的。原本共有两瓶,一瓶在木琴给二弟酸枣说亲时喝掉了,只剩了这一瓶。他就宝贝似的藏在床头底下,始终舍不得喝。有时想了,就摸出来,细细地看酒瓶上的文字说明。时间长了,都把上面的小字背熟了。他几次想要打开酒瓶盖,最终还是狠狠心忍住了。他觉得,自己喝它,简直就是浪费嘛。这样的好酒,就应该叫有身架有场合配得上的人来喝,才算是酒尽其才物尽其用呢。被喝掉的那瓶酒,是为了感谢木琴操心费力地为酸枣成家立业。那瓶酒就用到了正地方上,就如好钢用到了刀刃上,也算物有所值了。擦抹着剩余的这瓶酒,酸杏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瓶被喝掉的酒,并又自然地想到了木琴。他的心思忽地颤悠了一下,略微沉沉的,有些许堵塞的感觉。
真是天边里寻思不到的结果,自己竟与木琴弄到了这般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了。
他很怀念与木琴携手并肩操持村队大事时的那段光阴。他是主帅,木琴是参谋。他动粗的,木琴就做细的。从没有难住他酸杏的事,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俩人就如哼哈二将,配合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掌。翻手出云,覆掌下雨,就要把杏花村一步步带出一直名不见经传的落后圈子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旦夕祸福。俩人说反目就反目了,说翻脸就翻脸了,连点儿互相退步调和的余地都没有。这让酸杏很伤心,又十分不解。
他经常反思自己,与木琴自相交以来,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是怎样一步步促成现今儿这种尴尬局面的。但是,头脑中一片迷糊,麻乱无序,始终捋不清扯不断。有时,他对木琴充满了怨恨。有时,又有着一些愧疚。到底在怨恨啥儿,愧疚啥儿,他又一时说不明白。特别是这次挑头儿阻止杏林集中管理的事,他也弄不清自己这样无情地拆木琴的台面,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是顾全大局的理智行动,还是出于一时激奋发泄私恨的目的。
几天来,这些想法就一直在脑壳里晃悠,弄得他吃不下睡不好。好在今天女儿女婿要来走亲,他强迫自己暂时放下这些扰人的心思,与姚金方狠狠地喝上几杯,去去烦恼。一想到叶儿要在家里住上几天,特别是小外孙女金叶的喜人模样,酸杏心里就像装满了蜂蜜一般甜润。
酸杏女人把锅屋里的一切招待物品准备就绪后,就忍不住老往街面上跑,探望着叶儿一家人快点儿进家门。在街面上遇到村人,她就一反常态地把叶儿一家人要回来的事讲给人听。还特意说明,小外孙女金叶也来呢。引得村人不住地为她说喜话唱喜歌。
这样的情形,绝不是老两口子平日里的做派。要是换了往常,不仅酸杏女人不会这么到处招摇炫耀,就是酸杏听到了,也会呵斥女人一顿的。今天却大不相同。酸杏在院落里转着圈圈,听着院外女人与邻人的对话,心里竟美滋滋的。
快到中午了,叶儿一家人的身影还没出现,酸杏两口子就有些着急。酸杏特意叫人民跑到村外去迎。直到快过晌儿了,人民才抱着金叶领着叶儿进了家门。酸杏女人急不可待地抢过金叶,又是亲又是摸,把金叶惊吓了。院里立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就像一首欢快的曲调,在院落间流淌。
待家人的喜悦劲儿稍稍平复了些,酸杏就急问道,金叶爹咋儿还没来呀。
叶儿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随即,她又若无其事地回道,他赶回县里去了,说有个重病号,不去不行呀。
在年前,姚金方又由姚大夫想办法调到县医院上班去了。家却一直没有搬去,仍旧住在公社医院的家属院里,只有叶儿娘俩守着。叶儿的婆婆早于去年就搬到了市里,与姚大夫团聚去了。
酸杏心下一咯噔,觉得叶儿有事瞒着家人。看见一家人高兴乐和的样子,他便使劲儿憋着,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吃饭的时候,叶儿说,原先有个在公社医院里当护士的,因为单位精减临时工,她家里又没有靠山,就被精减回家了。人长得好,脾性也好,与自己特别投脾气,叫凤儿,是镇南凤凰岭村的。她看中了凤儿,想把凤儿说给大哥国庆。她还安排道,要是凤儿与大哥成了亲,俩人一块干卫生所。一个做看病开药方的医生,一个做打针端药的护士,多好的一对儿吔。
一家人都表示赞同,说,要是真像叶儿讲的这样,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主儿哦。
酸杏女人担心道,咱村的闺女都不想窝屈在咱这个穷村子里,山外的闺女能稀罕来么。
叶儿说,我都跟她讲定了的。只要大哥的人品长相入了她的眼,她才不在乎咱这个小山村呢。
这个意外的信息,让全家人欢欣鼓舞起来。国庆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却一直没有说到对象。按说,他懂医术会技艺,应该不愁对象的事。但是,村里的闺女没有一个打算留在本村的,眼睛总是瞅着山外不眨眼皮。不管村里小伙子长得如何,家境如何,一律睬都不睬。这让酸杏两口子很是发愁。接连托人到山外去说媒的,也都是没有个结果。大多是嫌山村偏远穷困,不如山外人的日子过得滋润。甚至有人提出,要是小伙子能到山外的女方家安家落户,这事或许还可以商量。气得酸杏一个劲儿地骂道,要我娃崽儿倒插门去,想得美。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咱也不去看人家的脸色,受人家的管教。由此,他竟又联想到了京儿。当初,自己执意拆散俩人的好事,还跟叶儿狠狠地大闹了几场,差点儿动了巴掌打叶儿。现今儿想起来,木琴一家人当初的心思,恐怕与现在的他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对木琴一家又亏欠了几分。
姚金方没有到来,败坏了酸杏的满腔兴致。重重的失落感压向他的心头,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脑中盘旋。他总觉得,姚金方没有如期而至,里面肯定隐藏了些说不得的因由。幸亏叶儿在讲给国庆找对象的事,才冲淡了心中些许郁闷。
他没有开启那瓶洋河大曲的瓶盖,而是顺手又放回到了床头底下。他把自家酿的米酒摸出来,无滋无味地喝了几杯。酒劲儿竟然上了头,晕天昏地地像醉了似的。他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就赶忙上床躺下了。
饭后,国庆和人民都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屋里只剩了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觉的酸杏,以及酸杏女人和叶儿娘俩。
酸杏女人早看出叶儿有心事。她就悄悄地问叶儿,是不是两口子闹啥别扭了,昨儿说好今天都回的,咋就忽然变了卦呢。
叶儿的眼眶红了起来。她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吭声。
酸杏女人见此情景,就知道两口子一定是闹了别扭,姚金方赌气不来了。她就劝说叶儿,小两口闹别扭也是常事,不用挂在心上。等过些阵子,消了气败了火,也就没事哩。不是常说“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夜里合枕一个枕头”么。
叶儿低低地道,金方不像是原来的金方嘞。自打调到县城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不惦记着家。打过了年到现在,总共才回过两次家,还都是回来拿衣服的。拿了就走,连金叶也不大亲热呢。
酸杏女人惊道,咋的了,是工作太忙么。
酸杏也在床上隐约听到了俩人的对话。他一咕噜爬起来,直着眼珠子问叶儿,到底是咋的了,出啥事了么。
叶儿见爹没睡,还听到了自己的话,就赶忙圆场道,是哩,刚到一个新单位,又是个大医院,凡事都要虚心勤谨些好。要不的话,是站不住脚的呀。
酸杏女人听后,长出了一口气。她说道,吓死我哩,还以为你俩出了啥事体了呢。
酸杏不信叶儿这么轻巧巧的说词。但叶儿又不肯明讲。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成了亲客了,酸杏也不好强逼追问的。但是,酸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危险信号。那就是,叶儿的婚姻可能遇到了难题,甚至是一场避不开的危机。这难题到底有多大,危机有多深,他一时还琢磨不透。联想到昨天去她家看望,正巧姚金方也在家里。几个月不见,姚金方的确像换了个人似的,穿戴上讲究起来。穿着银灰色西服,打着鲜红领带,头发抹得油光铮亮,皮鞋也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看到酸杏一头拱进来,他的举动很不自然,神色忽明忽暗,眼神飘浮不定,言语吱唔不清。现在细细琢磨起来,昨天见到的姚金方就越想越不对劲儿。
当时,酸杏也没往别处想。以为姚金方到大地方工作,识人多,见事广,自然要与在家时的做派不同。心下还为自己有这么个出息女婿暗自高兴呢。看来,叶儿都对他有了觉察,姚金方真的是在县里有了啥变故了。酸杏暗自替叶儿担心。他想,过些时候,等叶儿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再细细地盘问她。要是姚金方真的做出对不起叶儿的事体,他要横下心肠,跟姚金方算帐。
愈是这样想,酸杏心中的郁闷愈甚。他不堪家中的氛围,一个人闷闷地走出了院子,到街面上散心去了。
看到酸杏走了,叶儿对娘道,这些天,金叶总是夜里睡不好觉,时常通宿地哭闹。医院里的大夫看了,也吃了些药,就是不见好。外面都传咱村的金莲有些神通,专能治孩芽儿的淘夜症。咱找她去看看吧。
酸杏女人也说,咱村也传着金莲是有些神通的。她家里还偷偷供着神灵,是个仙儿呢。前些日子,振书家里的还来讲,说咱北山上出现的那只火狐狸就是她的老师。她正准备在北山脚下给她老师建庙,供奉它哩。咱这就去试试,说不定还真能治好咱金叶的病呢。
一边说着,娘俩把金叶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就出了院落。娘俩悄悄地踏上了去往村西金莲家的小路。
路面很滑。被冻得如铁板般干硬的路面上,时常有被山风吹落的雪末儿覆在上面。一脚踩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叶儿娘俩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朝村西走去。有几次,就差点儿滑倒。幸亏叶儿和娘都是走惯这样的雪路的,俩人相互支撑着,才没有摔倒。
颤巍巍地过了村西那条小河,小路陡然转向山坡,更是不好走了。酸杏女人要么捧来沙土撒到路面上,要么寻来石子扔到路径上,让叶儿抱着金叶踏着爬坡。娘仨总算来到了金莲家的门前。
金莲依然早晚不间断地供奉着正堂上的神位,并不间断地添香礼拜。弄得院落里到处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像座庙观似的。她已经不再担惊受怕了。在回村居住的几年间,还从没有哪个人来指责过她的所谓迷信活动。甚至,还有不少村人趁了夜色,偷偷摸摸地跑了来,找她问病断事。也有被治好断准了的人家,事后总要拿些家里的物品来感激她。因而,金莲对自己拥有的神通愈发有了信心,便不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是堂堂正正地专心做她的神事。
叶儿娘仨的到来,大大出乎金莲的意料。她绝没想到,酸杏的家人也会前来找她看病断事。这在以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金莲显得极为热情。她把金叶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又亲又摸,喜爱个不够。连声夸赞女娃儿的白嫩可爱,还赶忙找出些瓜果梨枣,给金叶吃。其实,金叶还在吃奶呐,当然吃不得这样的食物。这样做,只不过是叫大人们之间感到亲热些亲近些罢了。
叶儿和娘坐在神位旁,略显局促,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甚至,连杌子也只坐了一个角。无形中,娘俩似乎被屋内的气息所感染,心里顿起肃穆庄重之感。
金莲见状忙道,不碍的呀,我老师是个体恤凡人众生的仙儿,不在乎俗人礼节。想咋坐就咋坐,想说啥就说啥,不用拘礼哦。
酸杏女人这才放下绷紧的神经,把金叶夜里淘觉的事说了。想请金莲给看看,是不是碰上了啥邪气。
金莲立即说道,你等等,让我摸摸就晓得哩。
她把自己的双手使劲儿搓了几下,又在脸面上像洗脸似的搓抹了几下,就把手放到金叶右手腕上摸捏了一阵子。随后,她轻松地道,没事呀,是她还没满月的时辰,叫叶儿抱她出过屋子。赶巧被一股邪气吹了一下,魂儿便丢落在了院子里。小娃崽儿的魂魄太娇嫩,一时找不见回去的路径嘞。
叶儿说道,是哩,我是抱她出去过几回。
酸杏女人赶紧问道,能找回来么。
金莲道,拿张火纸到院子里四下照照,说“金叶快来,送你回家哦”。要连说三遍,不要回头。回来后,赶快把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照照,再趁夜里拿到路口上烧了,病也就好哩。
酸杏女人放下心来,说这就回去办理呀。又问,你看看叶儿近来的时气咋样哦,有啥不妥的地方么。
金莲依言认真查看了叶儿的脸面,断言道,叶儿近来的运气不好,眼神散乱。有股晦气侵到了额头上,就快漫过头顶哩。要当心家里出事端呢。
叶儿娘俩简直被她的话惊呆了。酸杏女人紧张地追问道,这可咋办好哦,不会出事吧。
金莲回道,也别大惊小怪的,人的命天注定。不管咋样变故,叶儿生就了一副福相儿,有后福呢,孬不了的呀。
随即,金莲把话题岔开,又把对婆婆提及的建庙一事很随意地讲了出来,说这么做的好处有多大,积的福德有多深,简直是大过了天边,深过了海川。
毕竟与酸杏风风雨雨地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又当了二十几年的支书老婆,酸杏女人深知这其中的厉害。她一时不好表白自己的意见,但心下却是赞同的。她附和着说道,是哩,这是积阴德的事呢,建起来也是好事呀。说罢,她推说得赶紧去弄金叶的事,便拽着叶儿娘俩匆匆地离开了金莲家。
一回到家里,酸杏女人也不对酸杏讲。她偷偷地把人民叫到院外,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便催他立马到镇上的叶儿家里去办理金叶的事。人民便急三火四地跑了。
直到天已大黑了,人民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他把揣在怀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火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来回照了照,便一溜烟儿地跑到村口上烧了。
回来后,酸杏女人不放心地又询问了人民一路上的举动。听见他做的与金莲讲的基本一致,没有走样儿,才安下心来。
夜里,金叶果真不再哭闹了,睡得像小猫般香甜。
酸杏女人彻底地信服了金莲。她把这事讲给酸杏听,还把金莲提及的建庙之事也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那意思很明显,就是鼓动他也尽早参与进去。早参与,早得好报呢。
酸杏立时冷下脸面,说道,别人跟着瞎吆喝行,咱能跟着乱掺合么。什么神灵鬼灵的,尽是骗人的把戏,谁又真见过鬼怪神仙咧。往后,不准你去瞎随和哦,要不,我可跟你没完呢。
酸杏女人虽然面上没有跟他争辩,心下却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积德桥。你不信我信,看能把我咋样。
今冬的雪比往年都要大些,下得也勤些,十天半月地就会来上一场。
山洼里的积雪很深,超过了大人的膝盖。山里的风又猛又硬,时常旋起一阵冲天的风头,携带着闪闪放光的雪末,飞扬跋扈于山川丛林间,肆意流窜于街巷院落里,并将冰凉的雪末随意撒落在深沟坑洼间。那些沟沟叉叉里的积雪,更是深不可测。人一旦陷落进去,大多被埋过了头顶。放眼望去,整个山套里一片净白。满山遍野的树木和山石裸露其间,像一幅立体的古人山水画卷。置身其中,人也成了这巨幅画卷的一部分。眼中有画,画中有人,人画一体,心画合一。实在是美妙得很。
村里家家屋顶上、院墙上的积雪却不多,积着薄薄的一层。想来不是叫冷硬的山风吹跑了,就是叫屋内的人气温火蒸化了。被蒸化了的,便滴下水滴来,在屋檐上冻成一排亮晶晶**的冰凌子。院落里那些永无安宁时候的娃崽儿们,便用木杆子把冰凌打落下来。随后,又疯抢着跌碎在地上的冰块,囫囵个儿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并不时地把冻得通红的小爪子伸到嘴巴边,使劲儿地哈着热气。
街面上的积雪也是厚及腿肚子。为了行走方便,每次下雪后,家家户户都要动员老老少少齐上阵,把院落里的积雪打扫出去。在门前及临门街巷上的雪地上,打扫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通道来,与周围邻居打扫出的通道接轨,以方便进入出行。于是,居高临下一眼望去,整个村子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小路连缀成的蛛网。网丝就是这众多的弯曲小径,网结儿就是散布在高低不平远近不等的山洼里一座座农家院落。看过电影《地道战》的娃崽儿们,总是戏称,这就是一条条地道战壕。他们在地道里模仿着影片里的人物,张牙舞爪地玩着八路军痛打小鬼子的剧目。
京儿和叶儿的不期相遇,就是在村西路面上的雪地通道里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一起。到处白皑皑的积雪彻底阻挡了可能躲避的任何路径,让俩人无可逃避地面对面站立着,并尴尬地打量着近两年时间里没有照过面的对方。
叶儿是去金莲家感谢的,并给金莲捎去了一些谢礼。在金莲家,叶儿见只有她俩,就把家中隐忧统统讲了出来。请金莲给断断,是不是要弄出啥变故来。自打金叶叫金莲捣鼓好了后,叶儿从心里信服了金莲的手段,把她当成了无事不晓的仙人。更为主要的是,自身陷进了麻乱事堆里,心下早就乱了方寸,总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嘛。
金莲始终微笑着。待叶儿把自己的担忧讲完了,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就是不讲,我也知晓哩。看来,家庭要出变故喽。你得好好把握呀。今年,你的时运不好。在出嫁那天的路上,你遇到了吊死鬼。合该她今年要来败你的运气,好让自己下世托生呢。凡事该忍让的就忍让,该迁就的一定要迁就,或许还可脱过这一劫。等过了今年,到明年清明,你的运气就会走上正道。往后,就是宽敞大路嘞,任你走去吧。
叶儿一听说吊死鬼等话,就吓得不敢吭气。她原本还想问问,自己的家庭会不会因此散了。话到了嘴边上,又赶紧咽了回去。她推说金叶要吃奶了,慌慌张张地辞别金莲,就急匆匆地往娘家赶。刚刚踏过结冻的小河,一抬头,劈面就撞见了京儿。
其实,京儿一直在忙着带领村人进行冬剪的。休息的时候,见天上又灰蒙蒙地布满了浓云,估计今晚又要下雪。他就抽空儿跑回了家,拿了一把自己用细铁丝制作的兔子套,匆匆地赶往北山坡上去下套儿。今冬,他已经用此法套住了四、五只野兔了。这次,他也满心指望着不会落空。刚蹿出街巷,走到河岸边那棵大杏树下时,他就不期然地与叶儿相遇了。
俩人一时都愣住了。都想打个招呼,张了张嘴,却又都没有说出话来。
叶儿比原先丰满了许多。红润的面皮上,依然镶嵌着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想是走得急了些,小巧玲珑的鼻梁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嘴角依然微微地向上翘着,显得整个脸盘始终微笑盈盈的。她的胸部明显凸现出来,想来是因为有了吃奶的娃崽儿的缘故。这越发显现出已婚妇女独有的风韵。甚至比尚未出嫁的女娃子们更耐看,更能吸引男人的眼珠子。京儿也已经是个亭亭伟伟的大小伙子了。茂生家族一脉相承的体形特征集中地体现在他的身上,宽大的眉额,黑亮的眼睛,长方形的脸盘,细长的体段,再配上嘴唇上长出的浓密的胡茬儿,愈发显得忠厚持重,给人一种可以放心托付的感觉。
一种复杂的氛围在俩人之间弥漫着。是幽怨,是愤恨,或是怀恋,或是伤感,谁也说不清楚。俩人的心却是同样剧烈地蹦跳着,像要跳出了胸腔,都感觉到呼吸似乎也渐渐困难起来。
最先意识到这样的尴尬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的,是叶儿。她红着脸,抢先侧身走过京儿的身边,心慌意乱地想尽快赶回家中。谁知,本就溜滑的路面,再加上心神不定,脚下就迈出了故障。一不留神儿,她一个趔趄滑出窄窄的路面,径直滑进了路边近一人深的雪沟里,只剩了颗脑壳儿在慌乱地蠕动。
听到一声惊叫,京儿扭头不见了刚刚过去的叶儿,心下大骇。他什么也顾不得想,一个箭步窜进路边齐人深的雪沟里,一把抱住叶儿,把她奋力地向上托举。他不住地往下挪动着手臂的位置,一直挪到了叶儿的脚脖子。直到叶儿攀着沟边的石头,慢慢爬上了路面,他才重重地吐起粗气来。叶儿见他挺费劲儿地往上爬,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抓住京儿的手指,拼尽全身的力气,帮助京儿爬出了雪沟。此时,她的身上早已冒出了热汗。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俩人不敢相信刚才的真实场景。但是,满身的雪末又明白无误地证明了,他俩刚才的遭遇是千真万确的。俩人彼此打量了一下对方,依然没有说话。然后,俩人又各自转身,朝原定的目的地疾走而去。
京儿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了村后小路的拐弯处。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身后只有白得耀眼的雪色,早已不见了叶儿的身影。京儿“怦怦”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他一腚坐到路边雪地上,感到两腿酸软,浑身疲乏得要命。他搞不清到底是托举叶儿时累的,还是紧张的心情骤然松懈后引起的身体反应。
自叶儿出嫁后,近两年的时间了,他从没有再见过叶儿。虽然有时也在心里暗暗想她,甚至还在梦里见到过她,见到的也都是他俩上学时的景象。今天猝不及防地相遇在一起,还有着那么亲近地接触,这是京儿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他又一次触到了叶儿的身体,又一次闻到了叶儿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气息。细细回味起来,这种感觉,这种气息,与两年前的感受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两年前的感受更为强烈,更加心醉神迷。他心里迷茫得很。明明知道叶儿已经是有主儿的人了,还有了娃崽儿,自己就不该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两年来,京儿的心里就一直装着叶儿的音容相貌,始终搁不下放不下。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长气。其音调语声,活脱脱像从茂生胸腔里发出来似的。他恶狠狠地向远处莫名其妙地大骂了一句:娘的!便起身向北山坡上走去,渐渐掩没在煞白煞白的雪地里。
第二天夜里,酸杏家的院子里重重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进了庭院。国庆赶忙跑出去查看,竟是一只肥胖的野兔子。已经被套死了,脖子上还有未及解下的钢丝套。野兔被冻得**的,像块结实的石头。国庆大惑不解。他跑到院外查看,到底是谁扔进来的。院外,除了雪地里反射出的白灿灿的雪光,就是寒冷猛硬的呼呼夜风,连个人魂也不见一个。
国庆把野兔拎进屋里。一家人顿时惊呼起来,说是谁这么好心,把自己辛苦套住的兔子平白无故地送了人,还不让人知道呀。一家人琢磨了大半天,最终也没有寻思出来。
叶儿心里透亮,知道是京儿扔进来的。意思也非常明显,就是冲着她扔的。想是要给她补养身子,或是好生喂养金叶的。看来,京儿的心里始终有自己,都两年了,还是没有放下。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家庭困境,叶儿心里就酸酸的,胸口也堵堵的,想哭却又不敢哭。
她没有说出是京儿,只是茫然地看着一家人欢喜的场面,心下一片黯然。
京儿回到家时,家里人早就吃过了晚饭,且都回到了各自的屋子准备睡觉。
他跑进锅屋,见冷锅冷灶的,便自己动手剥了棵葱儿,抹上大酱,卷进了两张煎饼里,像捧着根木棒般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他又四处寻暖壶找水喝,弄出了声响,把茂生惊动了。
茂生进了锅屋,见京儿才回来,就问去哪儿嘞。
京儿回道,去起兔子套儿哩。
——套着咧。
——连个兔毛儿也没见,净见了兔爪印印哩。
说这话时,京儿脸不变色心不慌,像个惯说谎话的油角儿。
东屋里传出钟儿和杏仔一连声地叫喊声,说他俩也想再吃块煎饼。就听木琴呵斥道,想吃,就自己下地去拿,别在床上吃。屋里立时没了动静。想是钟儿和杏仔也愁着屋外寒冷,不想再费事地穿衣穿鞋。况且,刚刚吃过了晚饭,他俩未必就饿。不过是听见京儿吃饭,俩人肚子饱了眼睛不饱罢了。
茂生想生火给他温饭,叫京儿拦下了。他说,我这就吃饱嘞,甭忙乎呀。说罢,边啃着煎饼边出了东院,转身就进了西屋。
屋里的灯光很明亮。煤油灯的灯芯有意被旋大了些,照得满屋子一片光明。灯影下,秦技术员紧裹着那件黄色军大衣,坐在床沿上,斜倚着靠床头的那张大八仙桌子。柱儿趴在桌子的一角,翻看着一本书。满月则端坐在秦技术员对面的杌子上,与秦技术员讲得正起劲儿。她眼睛光亮亮的,脸面上泛着红润润的光泽。与一个多月前相比,满月的精神状态有了极大好转。想是柱儿的进步,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穿戴衣着不再邋遢,而是从头到脚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整个人大变了样,完全走出了几年来一直缠绕紧裹着的家事阴影。甚至,已经恢复到了喜桂生前那种神采奕奕的状态。
见到京儿进来,满屋人都与他打招呼,并追问他咋这时才回来。京儿愉快地回道,到北山去起兔子套儿哩。柱儿急问,套着了么。京儿依旧编道,连兔毛儿也没见一根,尽见了一堆堆的兔屎和一串串的爪印嘞。柱儿取笑道,你把兔屎捧回来点儿,也强起这么空手打板儿地回来吔。京儿笑道,把兔屎拿来,你要吃呀。惹得一屋子人全笑了。
秦技术员问京儿,吃饭了么。京儿说,刚吃了张煎饼。秦技术员立即指着桌角上的一个白包袱说,柱儿娘带来了饺子,还热着呐,再趁热吃点儿。京儿立即上前打开了包袱,果真有一碗温热的水饺,散发着久违了的香气。京儿问,你们都吃了么。秦技术员说,我刚吃的饭,也不饿,你都吃了吧。京儿闻言,老实不客气地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又与柱儿一同趴到桌子上看书,并就书中的一些问题小声地嘀咕着。看得满月眉角一耸一耸的,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碗饺子一霎儿的工夫就被填进了京儿的肚皮。
在技术小组里,京儿与柱儿一直很合得来。柱儿勤快乖巧,遇事眼疾手快,替京儿多揽了许多活计,颇得京儿欢心。特别是在人民、公章和夏至退出技术小组后,京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懂得看事思考了,更明白了娘的艰难处境。因而,对未退出的洋行和柱儿,他竟有了莫名地感激,与他俩的友情也更进一步地加深了。他心里明情,若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洋行和柱儿再退出了,娘的台面就会被彻底拆毁了。光指靠着自己和秦技术员俩人的力量,是万万撑不起这个摊子的。平日里,他无形中就把洋行和柱儿当作了自己的贴己伙伴,比往日亲近了许多。因了这层关联,京儿对满月的看法也有了很大改变。见她一个女人家,整日独自支撑着家业,拉扯着柱儿,的确不容易,便很同情她。见了她,也就客气了许多。
秦技术员与京儿有着同样的看法。特别是对满月的身世处境,更是同情加怜悯。有时,他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个脾性绵和身体单弱的农家妇女,怎么就能独自支撑起这么个残破家园的。而且,秦技术员很喜欢听她说话。那种幽幽的语调,伴杂着平缓的语气,让他有一种发自胸腔的亲近犹怜的**。这种感受,或许他是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样富有柔和温情特色的女性言辞的缘故吧。自己的妻子远在几百里外的市里,一个多月都未曾谋面了,而整日与他接触交流的唯一女性,又是个说话比男人还要硬还要冲的木琴。这种心理依托上的缺失,恰恰是满月在不自觉中及时地予以弥补了。
满月原以为秦技术员是个大知识分子,自己一个农家女人,哪会有跟他说话闲扯的资格吔。但是,随着几次不经意间地接触,她发觉,秦技术员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相处,甚至比死鬼喜桂还要心细和善些。他愿意听自己说话,愿意替自己的困境出主意想办法,是天底下难寻的大好人。于是,满月由原来战战兢兢地巴结探问,到渐渐放开了心胸。她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让他帮着自己掂量琢磨,每每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结论。慢慢地,秦技术员成了满月在杏花村里唯一贴己的倾诉对象。同时,又是满月生活中的重要精神依靠。
屋子里,除了京儿与柱儿的嘀咕声,就是满月独自幽幽缓缓的说话声。满月说的都是些乡村里的日常事务,像四季生产、饮食烹调、喜丧礼仪及鬼怪传说等类。秦技术员津津有味地听着,很少插嘴说话。这样漫无边际地闲扯聊天,让俩人都受益。秦技术员收获了更多从未知晓过的乡村知识见闻,满月得到了倾诉后身心轻松的快意和满足。
直到夜静更深了,满月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她边连声道歉着影响了秦技术员的休息,边扯着柱儿轻松地离去。
京儿呵欠连天地滚进了自己的被窝里,还想着,要细细回味一下昨天以来与叶儿不期相遇后的种种感受。才刚刚开了个头,他便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睡去,并打起响响的鼾声。
秦技术员用暖壶里的热水把手脚洗了洗,也急急地脱衣上床,准备睡去。但是,爬山越岭劳累了一天的京儿发出的响亮鼾声,把他的睡意震得一时没了踪影。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因了今夜满月讲的这些家庭生活琐事,一种想家的冲动溢出胸腔。他想念起城里的家,以及家中的老少妻娃儿。更多的是,想念妻子了。这是他来到杏花村一个多月里第一次想念自己的女人。想念俩人独处时的种种细节,心中充满了愉悦,充满了对异性的饥渴和焦躁。随之,又连带起自身生理上的阵阵反应。下体胀硬起来,弄得他越发睡不着觉。直到鸡叫头遍了,他才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他终于回到了城里的家中。屋里狼籍一片,到处堆满了孩子的脏衣服和他两口子的内衣内裤。俩人的裤衩乳罩凌乱地堆放在沙发上,上面沾满了夫妻作业时流出的脏兮兮的粘液,并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栗子花气味。只有卧室里的大床上整洁一新。妻子脱得一丝不挂,以她惯常的姿势斜倚在床头上,手里捧着本语文书,在认真地为她的高中学生备着课。她的**高耸如两座微颤的肉山玉岭。暗红色的**像峰尖上巍峨耸立的崮子顶,并有白色乳液从中渗出,缓缓地流淌在山岭上,像杏花村西边的那条溪水。最扎眼处,则是微凸的腹部下茂盛的毛草,如杏花村遍野茂盛的丛林。丛林间那条隐秘的洞穴赫然大开着,如一扇洞开的家门,等待着自己的回归。他想急切地解衣上床,却发觉自己并没有穿衣服,与妻子一样地一丝不挂。此时,腰间的大物早已昂然怒起,虎视着那扇业已洞开的本属于自己的巢穴。没有任何地犹豫,他双腿一登楼板,身子顿时凌空飞起,稳稳实实地把妻子扑入到自己身下,并准确无误地钻进了那洞巢穴里。他双手抱住妻子白皙的脸庞,用舌尖轻添着妻子的眼眉,竟然发觉身下压住的不是妻子。是满月,正在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尚未来得及做任何的惯常动作,自己便随着一阵轰然地崩溃决堤,悚然醒来。他发觉,自己连头带身子被紧紧缠裹在棉被里。浑身冒出细细的热汗,鼻孔里充斥着栗子花气味。而腿裆间早已温热滑腻一片,下体也不再如睡前那般胀硬了。
他惊讶自己都这样大的年纪了,还会遗精。而且,是在离开妻子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相当初,离家的那夜,他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就像潜水泵一样,他把体内**淘得干干净净,似乎一年内都不会再有啥念头了。谁知,今夜竟偷偷地作下了自结婚以来从未再作的业障,
他把被头扯下,紧张地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的京儿。见他依然在憨憨地熟睡着,便放下心来。他悄悄地褪下已经脏湿的裤衩,把身上的粘液擦净,又悄悄地塞进床席底下,留待白天没人时尽快洗净晾干。
屋里很寒冷。特别是到了快要天亮的时辰,冰冷的寒气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间。只要稍微露出一丝肌肤,就有寒气立时侵入。秦技术员懒得去翻箱倒柜地找干净裤衩换上。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温潮的棉被里,静静地品味着刚才梦中的景象,惊讶自己梦见的妻子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满月呢。由此,他随着对梦中的追忆,竟围着满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展开了种种揣测和丰富联想,直到天光大亮,直到京儿光腚拉叉地起床穿衣为止。
待京儿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跑到屋外去小解的空当儿,他来不及翻找裤衩,赶紧蹬上衬裤,穿上衣服。他把泛着栗子花气味的被褥胡乱地叠好,也急急地出了屋子。
此时,沉寂了一个冬夜的杏花村已渐渐开始沸腾了。到处响着钩担磕碰水桶的声音、门扇嘎嘎吱吱开合的声音和大人呵斥娃崽儿起床的声音。
掩映在群山雪野里的杏花村开始醒来。她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睁开惺忪的眼睛,打量着周边熟悉的世界。琢磨着一天里的劳动计划,哪些是应急的,哪些是稍缓的,哪些是留待日后再做的。家家户户的烟筒里次第冒出缕缕乳白色烟气,随山洼里回旋的寒气袅袅飘升,凝聚在村落上空,形成了一层薄薄云翳,又渐渐融入四野白茫茫的色调里。
清晨,阳光悄然漫过东山顶,斜斜地洒满村落。四处雪白中透着红润的光泽,给了村人一次全心身地洗浴。洗掉残存的睡意,展露出十足的精气神儿。
此时,凝聚于村落上空的那层云翳,在不知不觉间四下散去,不见了一丝影踪。
年关渐渐逼近,村人迈出的脚尖已然搭到了春节的门槛上。
转眼之间,已是腊月二十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碌操办着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腊月二十前要做好够一个正月里吃的煎饼,二十四要恭送灶王爷上天为各家言好事,二十五开始蒸馒头,二十六宰猪杀鸡,二十八做豆腐,二十九打扫屋墙院落,一直要忙到腊月三十。待过年的各项筹备工作准备就绪后,每个人都会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里,静候着除夕夜里,把自己的脚步从旧年岁月迈进新一年充满希望的时光里。
雪娥在家里忙着摊煎饼。
鏖子临时支在锅屋里的锅灶旁。屋子上半截迷漫着烟雾蒸气。对面说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有很低的下半截空间里,才显得清明一些。若要对脸说话,得低头弯腰地把头贴近屋地,才能看清对面的眉脸。她早早把棒娃打发出去,往家里抱麦秸。待够用后,又叫棒娃领着草儿,去山上砍干枯的树枝,以备过年时炒菜下饺子用。
村人摊煎饼用的柴草,一律是麦秸。此物松软,易燃易灭。鏖子太热了,用烧火棍一拨即灭。若是凉了,只需用嘴吹一口气,便自行燃烧起来。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此时,雪娥已经摊好了一大摞煎饼。身边还有两大盆地瓜糊糊,等待她一勺一勺地摊成一张张薄煎饼。
正忙活着,茂林吸吸呵呵地钻进锅屋。见家里只有雪娥,他便肆无忌惮地把冰凉的爪子掖进雪娥前胸襟里,使劲儿揉搓着柔软的**。雪娥被冰得直吸冷气,一连声地叫骂道,死鬼,快放手,冰死我哩。茂林一脸的谄笑相儿,就是不松手。雪娥两手都是地瓜糊糊,不能腾出手去抓茂林的胳膊,怕把手上的糊糊粘到他的衣服上。而且,鏖子底下的火苗正旺。她也腾不出空儿来避让,只得任他肆意地轻薄放浪。
俩人正闹着,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又有酸枣婆娘的问话声。话音刚落,锅屋门口闪进一个高大的身影。吓得茂林如遭了烫似的赶紧抽出爪子来,俩人尴尬得要命。幸亏屋内上方的热气浓重,婆娘又是人高马大的,未看清俩人在捣鼓什么。她还以为两口子在忙着摊煎饼呐,便挑着嗓门儿道,哟,正忙着呐。咋不吱一声,我好早来搭把手吔。
雪娥以为她看见了俩人的不轨举动,便满脸通红地连声回道,不忙,不忙呀。
茂林也以为婆娘看见了。他不好意思地应付了几句,赶忙钻出了锅屋,躲进了堂屋里不敢露面。
婆娘想帮着摊几张煎饼,见雪娥坚决不让动手,便主动地帮她烧火。雪娥知道,婆娘进门,肯定有事,就静下心来听她要讲些啥儿。
在闲扯了一阵子后,婆娘果然把自己前来想说的话题挑了出来。她说,你不知道吧,满月和秦技术员好上嘞。俩人亲近得像两口子,比两口子还亲热呢。
雪娥吓了一大跳儿。她手中摊煎饼的尺子脱手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层脏兮兮的草屑。雪娥赶紧用清水洗涮着,回道,哪会呀。秦技术员是个城里的大知识分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体来呢。再说,满月也不是放荡的人。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咋会跟人家秦技术员好呐。
婆娘见雪娥不信,便低下头,把脸贴近雪娥的耳根子上。她盯着雪娥的眼睛悄声道,是真的呢,我亲眼见的呢。满月夜里常去秦技术员那儿,回回都带着好吃的送给秦技术员。要是骗你,我就不是人哩。
雪娥瞪大了眼睛,仍然不相信地看着婆娘,她替满月圆道,可能是满月见秦技术员帮了她家的大忙,对柱儿照顾得好,想报答吧。
婆娘撇撇嘴,断言道,哪儿呀,就是俩人好哩。满月还时常给秦技术员洗衣叠被的。见了他,就像见到自己男人似的亲热。说话的腔调也是酸酸的,透着一股子臊腥味儿。我见天儿在秦技术员的屋后头住着,又是块高地场,有啥儿能瞒过我的眼呀。
雪娥无话可说了。她心下想,满月守寡了这么些年,秦技术员又是孤身男人一个儿,俩人熟悉了,交往多了,动了心思也是有的。只是不知,这婆娘赶来跟自己讲这些是啥心思,不光是想四处败坏满月的名声吧。她与满月可是结了冤扣儿的。仅是这么卖力宣扬不见举动,好像不是这婆娘的做派。这么想着,她便不再插嘴。任凭婆娘一人满嘴白沫儿地讲下去,给自己解闷。
在历数了一遍满月与秦技术员的种种可疑之处后,婆娘终于讲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就是想在适当时机,领几个人去抓俩人的现行。把这个不要脸的**狠狠整治整治,出出当年那口恶气。
雪娥不傻。知道婆娘的意图后,她心下暗惊。面上却装着没事人一样,说她俩想好就好呗。一个寡妇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就算一时找个男人帮帮忙,也碍不着别人的事。管那些干嘛。
婆娘原本是来拉同盟军的。见雪娥不上紧,还说出这么败自己颜面的话,心下甚是不悦。她的脸面不太好看,说话也没了刚来时的冲劲儿和亲切劲儿。雪娥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婆娘,心下好生后悔,暗骂自己咋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呢。她赶忙扯起一个话头,想把刚才自己的过失遮掩过去,但为时已晚了。婆娘不接她的话头。她冷言冷语地应付了两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便一脸不高兴地走了。弄得雪娥干扎撒着两手,陪着万分小心,把婆娘送出了家门。雪娥急急跑回锅屋里,见鏖子上一张尚未摊好的煎饼早已成了一块糊巴巴,并窜出一股股的青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儿。
茂林见婆娘走了,也来到锅屋,问她来干啥儿。雪娥就把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茂林听,末了又说道,我算把她给得罪狠哩,今后可能要不上门呢。茂林没有注意到雪娥后几句讲了啥儿。他心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着满月与秦技术员之间的事。
这种事,给了茂林很大地刺激。心里酸溜溜的,对满月产生了又恨又爱的醋意。遥想当年,自己费尽心思地想得到满月,却叫她结结实实地给教训了一顿。弄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差点儿被撞死在她家的门板上。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他也不再打满月的主意,以为满月是个恪守妇道十分正经的女人。一段时间里,他心下还起了莫名的敬意。谁知不是,她原来是看不上自己一个庄户汉子,而是盯上了城里来的知识分子,这让茂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忿恨满月的势力眼。不就是男女间的那点儿破事么,值得她这么下狠手地整治自己呀。再说,自己主动靠近她,是想真心帮她的忙,解她的忧罢了,何苦这么绝情绝义地对待自己呐。现今儿好了,不让自己帮忙,却上赶着找知识分子帮忙,这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琢磨难弄明白。还是自己的女人好,自己想咋摆弄就咋摆弄。还日夜把自己挂念在心上,有时像疼娃崽儿般地疼爱着自己。有了雪娥,这辈子也该知足了。
这么想下来,茂林体内又起了一阵骚动。他跑出去把大门关上,又把锅屋门带上。雪娥猜透了他的心思,急道,你别疯狂哦,我得摊煎饼呢。茂林不管不顾,又把爪子掖进了雪娥的前衣襟里,不顾雪娥的恼怒,依旧揉捏着她的**。揉得雪娥浑身渐渐酥软了,烧不得火,也摊不得煎饼,只是一个劲儿地喘粗气。越是这样,越发引得茂林上火冒烟。他干脆把爪子往下移去,穿过宽松的裤腰,顺着光滑的肚皮,一直**雪娥的裆里。在早已粘滑了的裆门间肆意发狂,惹得雪娥发出阵阵娇声颤语。茂林愈发狂妄起来。他几把扯下俩人的束腰布绳,自己依靠在锅屋炕沿边,让雪娥坐在自己腿裆上,严严实实地进入她的身体。他用粗壮的手臂扭动着雪娥身体,用力地托举研磨着,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声响。待到俩人精泄力尽之时,已经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鏖子下的火早已灭尽,就连火星儿也没留下。
整理好衣服,雪娥洗净了手上的脏液,又去生火摊煎饼。她边忙活着边说道,赶抽个空儿,我得把婆娘说的话告诉满月去,叫她注意着点儿。要是没影的事呢,就叫她心下有个数。要是真事,也得叫她提防着点儿。别到时弄出啥洋相儿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呢。
茂林嫌道,你是撑饱了没事干呀,瞎操横心。她要捉奸,就让她捉去。咱在旁边看戏,不是挺好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乐和呀。
雪娥说道,你们男人呀,就是下三滥。有胆子瞎想,没胆子偷腥儿。嘴上不讲,心里净琢磨这些个瞎事。总想着看别人的笑话,都是群啥东西呀。
初时,茂林以为雪娥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有意说给他听的。他便不敢再乱放炮,心下却巴不得让婆娘去堵了屋门抓了奸,看看她满月的脸面往哪儿搁,也算报了自己的一撞之恨。
前后没几天的工夫,村里就起了谣传,且越传越邪乎。村中到处嘀咕着满月与秦技术员如何相好的事。特别是忙活着办年的女人们,整日忙得脚丫子朝了天,嘴却一直闲不住,净是添油加醋地咀嚼着这些讲起来不脸红听起来又入耳想起来心发热的暧昧事。
小小的杏花村,平日像一洼平静无痕的塘坝,无风无雨,无波无澜。清净腻了的村人整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下寡淡透了。时间一长,亟需要冒出些刺激人们神经的事体,来刺激这些寡淡无味儿的日子。满月和秦技术员之间暧昧不清地交往,恰恰满足了村人的这种需求。而且,满月是个独居多年的寡妇,秦技术员又是寡居多日的汉子,所谓**磕碰到一起,不起火不冒烟,谁人相信呀。更因了满月的寡妇身份,这种事愈发透着暧昧刺激。就像一枚小石子,一下子扔进了平静的池塘里。水也翻涌,波也跳荡,就连声音都清清楚楚地爆响在人们耳根子边。忙年的日子本就喜庆热闹,再加入了这么好的调料,汤儿更稠了,味儿更浓了,品砸的滋味儿更是比往年好上了十倍百倍。
谣传像长上了腿脚的风,无孔不入,无缝不钻。白天在女人嘴皮子之间流窜,夜里在两口子的被窝里滋生繁衍,并不时地生发出新的内容,新的花样来。次日,再流窜于女人嘴皮子间和夜里夫妻的被窝里。如此循环反复,使原本刚刚露出泥土的芽尖尖儿,瞬间生长成根深茎壮枝繁叶茂的大树了。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且都乐得屁颠屁颠地靠拢到树下谈论猜想。任谁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砍倒它,灭了它。
酸杏家里呈现出另一派忙碌情景。
天还不太亮,酸杏就把国庆和人民轰起了床,在东西两个院子里进行着前所未有的大扫除。仨人先把屋内的东西统统搬到了院子里,把屋内的旮旮旯旯彻底地打扫了一遍,还把墙皮上的蛛网灰烬扫抹得干干净净,又把地面上的浮土细细地扫去。他让人民寻来了一些冻得干硬如石头的黄土,放到锅灶边烤软了,把屋地上凡有坑洼的地方全用黄土填满夯实,弄得整个屋地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接着,又把桌子凳子及杯盘碗筷仔细地洗涮了一遍,用干布来回地擦抹。直到擦干了水迹,才搬回到原来位置。这些都摆弄完了,酸杏又指挥着国庆杀鸡宰羊,叫人民到北山上去寻干透的树枝,以备烧火炒菜做饭用。
酸杏女人则一头拱进锅屋里,一上午都很少出过门。她的任务更重。既要摘菜、和面、包饺子,还要细细盘算着午饭时到底是弄八盘八碗好呢,还是弄十盘十碗的好。她头一次办理这样的喜事,心中便有些没底,一直拿不定准主意。末了,她还是跑到振富家,请教豁牙子,当初给银行办理喜事时都是咋搞的。豁牙子难为情地说,当初都是兰香、雪娥她们帮着操持的,自己也是不懂不会呀。酸杏女人本想也去找她们来帮忙。但转念一想,这亲事还不知成不成呢,要是人家凤儿看着不满意,把喜事弄黄了,自家又张罗得可天下没有不知道的,岂不是自己给自己闹难堪呀。于是,她打消了再去找人的想法。回到家里,一个人细细地琢磨,尽着自己的能耐往好处里操办。
酸杏女人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如同给村人接生时的那种感受一样,只是程度上要强烈得多。经过叶儿紧锣密鼓地串通搭桥,再加上酸杏一家人的极力铺排应承,国庆的亲事渐渐有了眉目。
前些日子,按照叶儿的安排,也不要陪相,更不张扬,只叫国庆独自一人去了叶儿家。在她家里,国庆与凤儿对了象。因为是在妹子家,国庆就少了些拘谨。再加上他干了几年的赤脚医生,经常到镇上提药办事,一年中还有那么一两次到县里培训的机会,识人多,见的世面也广,人便显得老练了许多。说话举动沉稳自然,颇得凤儿的好感。
凤儿本性是外向活泼,能言善道。又在公社医院干过几年,大小场面也都见识过,自然举止妥帖说话得体,待人接物稳重大方。国庆看上一眼,几天几夜都惦记得吃不香饭睡不稳觉。凤儿没有叫家里人陪伴,也是独自一人来相亲的。她是个善于自己拿主意又能作主的人,自小就养成的这么个脾性。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更是要自己说了算。家人知道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她娘还半喜半恼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自己选中的婆家,不管是官宦大户,还是沿街要饭的,有福自己享,有苦自家咽。赶紧嫁了出去,也省了家里的心事,眼不见心不烦哦。
俩人算是一见钟情了。喜得叶儿赶紧和面擀面条,说,这事就算成了。你俩也别在我面前装羞弄样的。就在我这儿吃顿面条,也算是合了乡俗定了实脚咧。
国庆羞红了脸面,顿显窘态。
凤儿却不在乎地回道,咋儿,你以为我这就成了你家人哩,想得美呢。你家要是穷得叮当乱响,就甭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噢。说归说,立时挽起袖子,帮叶儿做饭。
叶儿揶揄道,还跟我贫嘴装相儿吧,我看你巴不得今儿就嫁进我家去呢。说罢,让她自己和面,自己去锅灶上打了几个荷包蛋,端给俩人吃。
凤儿老实不客气地端起碗来,夹起荷包蛋就往嘴里塞。她还边吃边说道,你以为我稀罕你家呀。蹲在深山老林里,见天儿喝着山风听着兽嚎的,见不着个天日,有啥好的。
叶儿回道,人好不就全顶了嘛。你要是不乐意,赶紧把吃进去的荷包蛋吐出来,立马滚哦。我可不愿让外人吃我家的荷包蛋呢。若是吃了不倒出来,就必定是我们老贺家的人哩。
俩人不紧不慢地打着嘴仗,弄得国庆心里一惊一乍的。以为俩人要翻脸,亲事要黄了。
直到昨天傍晚,叶儿托人捎信说,凤儿今上午要来家里看家。让家里人准备准备,别弄得太寒酸了。酸杏等人听了国庆相亲后回家的述说,原以为这亲事早就黄了,没想到喜从天降。一家人顿时毛了手脚,连夜安排今天的看家场面。
按照村里的惯例,每逢喜丧宴席,都要请村里的干部前来作陪的。这既是为了抬高自家身架,也是为了在一些事情上好向大队伸手提请帮助。酸杏犹豫了大半天,还是打消了请村干部的想法。这样的做法,于公于私,于己于人,都显得妥帖些。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奥妙所在,任由现任村干部和现今儿的村人们寻思去吧。
还没到中午,叶儿就抱着金叶,领着凤儿,以及四个前来相陪的女家人进了村子。酸杏家的院落里顿起一片喧闹声,打招呼的,寒暄的,道辛苦的。种种热切的话语汇聚成了一锅沸水,热闹非凡,喜气腾腾。
经过了酸杏爷仨的一通忙碌,方正的院落里整洁一新。地面上不见一丝草棒,所有家什全都顺眉顺眼地归拢在恰当的地方。虽是老屋,门窗户打都已陈旧,墙面也显斑驳,但屋里收拾得窗明几亮,比家家户户过年时打扫得还要干净齐整。来人都直赞家主人的利落整洁,持家有方,是个真正过日子的人家。凤儿心里也是暗自窃喜,觉得叶儿没有骗自己。国庆家的境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她便愈发对叶儿亲近了,一口一个叶儿姐地叫着,左右不离她的身边。
正热闹着,钟儿与杏仔相帮着拎来一篮子鸡蛋和一小袋子白面。俩人说,是娘叫送来的,也是刚得知家里有喜事。她一大早就在家里忙着摊煎饼,腾不出空儿来帮忙。这举动大出酸杏一家人的意料。酸杏女人一时不知该说啥儿好,便顺手从锅里捞出一块羊肉,盛进碗里,硬是叫他俩捎回家去吃。俩人推让了半天,或许是推脱不了,或许是被肉香引出了馋虫,便半推半就地接了。俩人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家。
酸杏立时明白了木琴的意思。她想来帮忙顶场,又碍于往日的一些瓜葛,不便亲自来,便让娃崽儿出面,以表示自己的贺喜之情。行之于外而安于内,是最好不过的妙法了。谁都不尴尬,各自的心里都有数,又拉近了两家旧有的情缘。酸杏心头一热。难得木琴不计前隙,还把他家的事情记挂在心上,心下对木琴又泛起了缕缕歉意。
酸杏女人一搭眼,就看中了凤儿。觉得这闺女的言行举止透着大方明理,能做贺家女人,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偷偷把叶儿拽进锅屋,悄声问她道,今儿来看家,是不是这亲事就能定准了呀。
叶儿笑道,谁知道呢,就看咱家招待得咋样嘞。招待好了,打发人家满意了,这事或许能成。要是招待不好,惹人家生了气,事也就黄哩。
酸杏女人真的就听信了叶儿的话。原本准备十菜十汤的菜,她犹恐嫌少。又绞尽脑汁地凑上了两盘两碗,弄成个十二盘十二碗。上菜的时候,桌子上的盘碗堆成了小山。来人哪见过这样的席面,连声惊呼道,千万别再上菜哩,就是撑裂了肚皮也吃不下这么多吔。引得叶儿一个劲儿地偷乐。她还使劲儿地往凤儿的碗里夹菜。凤儿抽空儿偷偷地贴在叶儿的耳根边骂道,你个鬼精,是在堵我的嘴呢。
凤儿对国庆的家境十分满意,随同陪相的娘家人更是满意。在饭后茶余,双方竟商量起了娶亲婚嫁的事了。酸杏一家人更是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应承道,女家只管提说要求,我家是尽着家当办理呢。
临走的时候,每个前来陪同看家的人都有一个红包袱。她们高高兴兴地拎着,热热闹闹地出了村子,引得路上的村人驻足观看。
叶儿没有随同凤儿一起回去。她母女俩叫酸杏女人硬生生地留了下来,说住几天再走,还有些话想扯扯呢。
叶儿的脸色一直不太好。与上次来给国庆提亲那次相比,脸色愈发苍白憔悴,暗青色的眼眶显示出明显的睡眠不足症状。待送走凤儿一行后,她的精神头顿时萎靡下去,满脸的疲惫相儿。
屋里院外的喜庆热闹气氛渐渐淡了。酸杏因为高兴,多喝了酒,头昏脑涨,不得不爬到床上去休息。随着年龄的增大和心里负担的增多,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从前了。不知不觉中,由一斤多酒逐渐减退到半斤六两。且喝过之后,脑壳儿两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必须上床睡上一阵子才能缓解。金叶也被酸杏搂着睡了。这女娃子习惯了睡中午觉。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总是雷打不动地按时睡觉。醒来后,不哭不闹,自顾自地玩耍,省事得很。
叶儿娘俩在锅屋里叮叮当当地洗涮着锅碗瓢盆。娘爱怜地盯看着叶儿,问她咋这样黑瘦,是不是带娃崽儿累的。
叶儿说,金叶挺省心的,累不着呀。
——金叶爹还是不顾家么。
叶儿的眉梢皱了皱,半晌儿回道,自打上次回过一次,就一直没见影儿。
——他到底想咋儿哦,会不会在外边有了人呢。
叶儿的眼眶里润出了泪花。她咬咬嘴角道,不知道,随他去吧,我也不想管他的事哩。真要是在外面有了人,就算拴住了人也栓不住心呢。我和金叶过日子,也挺好呀。
酸杏女人的心好像一下子掉进了酸菜缸里,酸咸苦涩全涌到了眼眶里,就有老泪滚出了眼角。她跌坐在杌子上,愣怔了半晌儿说不出话来。她叹道,这是命么,当初京儿这么好个娃崽儿托人来说媒,硬是叫我和你爹豁着老脸不要给拦下了。就是想给你说个好人家,过上个好日子。谁知,反倒把你推进了火坑咧。唉,早知这样,当初又何苦哟。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造孽吔。
叶儿安慰道,也别替我担惊哦,或许这就是命呢。该着走哪步,都是依旧的,强求不来呢。
这句话倒提醒了酸杏女人。她急道,上次金莲说你有后福呢,就是不知这福得多怎才来。咱再去求她给问问,到底是啥时辰呀。说罢,她顾不得收拾锅屋了,立时起身,扯着叶儿就急急地出了门。
金莲家里聚着振书两口子、兰香两口子和桂花等人,像是在商议着啥大事。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一副恭敬严肃的神色。叶儿娘俩冒失地闯进来。见此情景,娘俩站又站不住,退又退不出,很是尴尬地停在了院子里,不知咋办才好。金莲热热地朝屋里谦让。娘俩犹犹豫豫地,就是迈不动步子。
振书说道,也没啥大事呀。四方不在家,又到年跟底上哩,一家人来看看有啥相帮的事体。都做好哩,这就要回去呢。你俩快屋里坐去。这些人也得赶快回去忙自己的呢。说罢,匆忙带着一家人离开了金莲家。
金莲屋里的摆设与上次来时一样,安放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支点燃的供香。三缕青烟袅袅地盘旋着上升,凝于空中,打着旋儿,又轻轻散开,融入了寒气里,不见了烟雾,只余扑鼻的香气。牌位还是原来的那块牌位,字迹也还是原来的那个字迹,只是原来那块搭在牌位上有些陈旧了的红布被一块崭新的红布所代替,显得喜庆了许多。供桌上摆放的供品也是新换了的。桌面上擦抹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子来。
金莲一脸和悦地请她俩坐下,闲扯了一阵子忙年的琐事。
酸杏女人忍不住就把叶儿的家庭困境说了,并千叮咛万嘱咐地求金莲别把这事张扬出去,惹外人笑话。
金莲一口答应下来。她说,叶儿的事,我都知晓哩。上次叶儿单独来时,我也都跟她讲哩。等过了明年清明节,叶儿的事体就会一顺百顺呀。
酸杏女人急道,叶儿也讲过你的话呢。就是老心焦,想快点儿晓得结果呀。
金莲就笑,安慰道,天机不可泄露呀。再说,心急也吃不着热豆腐,耐下心等等嘛,一定会坏事变好事的。
酸杏女人还想要缠着金莲说出结果。金莲道,婶子哟,你老就别麻缠我哩,这事是说不得的呢。要是讲了,老师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这个错呀。你要是真想知道结果,就到北山脚下去。那儿刚立了个神龛。趁傍晚天暗的时辰,去求老师去。诚心祷告祷告,或许老师会发发慈悲心肠,也就会告知你哩。
酸杏女人问道,啥时立的神庙哦,我咋不知呢。
金莲说,也是今儿刚立的。等老师的功德做大了,就要板板正正地立个庙宇呢。接着,金莲又把以前对婆婆讲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搬出来,并加入了许多更合乎情理的话头,细细地讲给叶儿娘俩听。
叶儿娘俩被金莲说得晕晕乎乎的。不信吧,金莲说得有板有眼的。而且,上回金叶闹夜的事,也是灵验得很呢。相信吧,又觉得她的话也太玄乎了,让人难以置信。娘俩拿出一副认真相儿,好歹听完了金莲的长说细念。俩人频频点头道,今晚就去呀,今晚就去。又推说金叶可能要醒了,得赶紧回去喂奶呢。说罢,谢了金莲的好意,俩人就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路上,叶儿对娘道,金莲的话有准头么,我咋越看越像装神弄鬼呢。
叶儿娘回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哦。咱今晚就去试试。行不行的,又短缺不了啥儿。又嘱咐叶儿道,这事千万别叫你爹知晓哦。上次给金叶叫魂的事,过后跟他一讲,反倒惹得他大发脾气。嫌咱俩不顾场面,跟着一群蠢人学蠢事,也搞起弄神捣鬼的事体咧。
叶儿赶紧点头称是。
刚到傍晚,天光尚还大亮着,酸杏女人急急地把中午剩余的饭菜温热了一下,就张罗着全家人赶快吃晚饭。酸杏狐疑地问道,今儿咋吃这样早的饭哦。酸杏女人回道,早吃了早省事,我和叶儿还想出去遛几个门子,耍耍呢。酸杏便信了她的话。一家人破天荒地老早吃了顿晚饭。
酸杏抱着喝饱奶汁儿的金叶坐在锅屋热热的炕上嬉闹玩耍,酸杏女人就与叶儿故意大声说笑着走出了屋门。她又对往西院钻的人民使了个眼神,叫他跟到大门外头。悄声告诉他,要到北山去,叫他跟去陪着壮胆。人民问道,寒天冻地的,去那儿干啥呀。酸杏女人就把金莲的话悄悄讲了。人民心有余悸地道,上回叫魂的事,让爹把我狠骂了一顿,这回还要弄景儿呀。酸杏女人说,这回咱不叫他知晓,咱不说,他能知晓个啥儿哩。人民不想违了娘的心意,又是为了叶儿的事体,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娘仨结伴向北山脚下走去。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天尚未完全黑下来,四下里被雪光映照得一片惨白。
北山下的积雪很厚,浅的地方到了脚面子,深的地方没过了腿弯儿。而且,四野里白茫茫一片,到哪儿去寻这座神龛。仨人艰难地跋涉在雪地里。不时地停下身来,哈着被冻疼的手指,东瞅西望地四下里找寻。
天快黑下来了,还是不见神龛的踪迹。就在仨人快要泄气的时候,人民发现有一串凌乱的脚印弯弯曲曲地趟过雪地,通到当年大队新打的水坝上游。人民叫娘和叶儿在原地别动,自己一路飞跑着去查看神龛会不会就安放在这串脚印的尽头。果然,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听人民在远处高喊着,叫她俩去看看,这个东西是不是要找的神龛。叶儿娘俩跟头把式地奔过去,就见人民的身边果然有一物件。就是一个用厚实木板订做的木头盒子,立在一处高坎裸露出的青石板上。因了此处高,又是凸起的石头,便没有积雪。
这块石板的样子,像极了一把石椅子。朝南的一面极其平整光滑,像椅子的坐面。朝北的一面又陡然凸起,简直就是人工琢好的椅子背。神龛就立在了椅子面上,背靠着椅子背,挡着风遮着雨雪,要多安稳有多安稳,要多舒坦有多舒坦。神龛的木料一律是硬实的柞树,打造的卯隼非常细密,严丝合缝的。初看起来,这神龛就像是一个敞口立起的木头盒子。又因为顶端安放了一个单脊起顶的帽子,看起来更像个微缩的庙宇模样。神龛内用钉子钉着一块牌位,上面用墨汁写着“先师神灵之位”几个正楷字。一看就是振书的手笔。牌位上也用一块红布罩着,旁边摆放着一个香炉和几样供果。香炉里还残存有干干的香灰,想是今天有人拜过神敬过香的。
酸杏女人一见,立时后悔来前没有准备点儿香烛什么的。转念一想,家里从来就没有烧过香。只有婆婆死时,外客来吊丧烧过香,也都烧得一干二净了。她从雪地里找来三根草棒棒,恭恭敬敬地**香炉里。又拉着叶儿规规矩矩地跪在神龛前,说道,仙爷呀,俺们不懂规矩,没带香纸,可心里是真的诚呢,你老千万别见怪哦。接着,就絮絮叨叨地把叶儿的家事细细讲了出来。求神仙多看顾看顾,叫她家里的事快平息了,叫俩人快点儿好起来,改日一定来重重地酬谢呀。
人民看到她娘俩对着块冰冷的石头自顾自地讲说,又撅腚抗尾巴地作揖磕头,忍不住就要笑。但看到她俩的认真劲儿,硬是狠狠地把笑意憋进了肚子里。直到祷告完了,她俩又作揖磕头地折腾了一回,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神龛,走下了坡坎。他实在忍不住了,打着滚地在雪地里笑。还直嚷着肚皮要破了,肚子疼死了。
酸杏女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她上前按住他,用手堵他的嘴巴,警告道,要是再这样撒狂,叫仙爷怪罪了,你妹越发没得好日子过呀。
一听娘的话,人民强憋着笑,说道,娘,你也别担惊受怕。赶明儿,我就去县里找妹夫去。要是他还想跟叶儿过日子,就赶紧回家安稳地过。要是不想过了,看我不把他捶出清屎来。
酸杏女人惊道,你可不敢去胡闹哦。这种事,别人越掺合越坏事。还是信金莲的话,叫仙爷保佑叶儿过上好日子吧。
这么一路闹着,仨人相跟着回到了家。
此时,家里早已闹翻了天。金叶哭嚷着找叶儿吃奶,任酸杏怎样哄,就是不算完。弄得酸杏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直骂女人家忘性大,只图自己清净,出了家门就忘了顾家顾娃崽儿了。把叶儿娘俩数落得不敢吱声。
夜里,叶儿娘俩暗暗盼着能做上个梦,有仙人前来指点啥时能过上好日子。但是,娘俩偏偏就一宿无梦,睡得跟猪一样香甜。
第二天,酸杏女人就偷偷埋怨人民在仙爷面前大不敬,惹得仙人生气不来相助。
第一次面对面地与传说中的火狐狸直面对视,是木琴在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戛然相遇的。
北山下的神龛渐渐为一小部分村人所知。有个别女人偷偷跑去敬拜,还带着各式各样的供果和香。本来,村人的家里都未曾存储过供香的。甚至,有些人家很少见过这种细如筷子色如黄土闻起来又喷香的东西。她们带来的,都是跟金莲求的。当然都不好空手去要,每个人总要带上点儿什么东西。于是,金莲家里就渐渐有了一些各式各样的礼品。
与此同时,关于仙狐出山的消息,及其各种灵验之说,立时风行于山里山外。
据说,这北山是个灵山,原本在东海里的。有一狐仙,在此山修行了一千多年。后来,由于人迹罕至,狐仙想广布恩惠,救助众生,便施展法力,于汉朝时,将灵山挪移至此。并预言道,再过一千五十年,此地将有信众生息活动。那时,将是自己施展法力的开端。果然,到了明洪武年间,先是有李氏和宋氏先人为躲避水灾,从苏北东海携家带口结伴而来。见此山雄壮巍峨,周围高山蔽日密林丛生,两姓人家便把家当暂时安顿下来。不久,就有一跑江湖的南方蛮子途径此地,对李、宋两姓先人断言道,此山应为海中仙山。何故现于此处,必是神灵居住之所,有仙人护佑,定是福地了。你辈后人中当有人中之龙人中之凤出现,只是我们都看不到了。李、宋先人当然不信。那蛮子就遥指北山峰顶说道,那峰顶平坦处,必会有一眼甘泉,直通东海。泉水常年温热,清澈甘甜,寒暑不枯。即为此山与东海相连的通道,便是铁证。先人就向峰顶进发,果然在峰顶一处平台上找到一眼泉水,清亮透底,温热异常。于是,两姓人家就安心地居住下来,生息繁衍不止,终于有了现今儿的杏花村。后来,贺氏先人为躲避战祸来到杏花村,见这是一处好所在,也便安心居住下来。后来,三姓人家合力在北山脚下修建了一座神庙,香火鼎盛,遍及方圆百里。三姓人家还在峰顶的温泉旁边栽种了一棵银杏树,以纪念当时的盛况。后来,因为仙人要封闭仙居洞府修炼,无暇顾及布施恩德,灵验之气渐渐丢失,庙宇也就渐渐荒芜颓废,终于坍塌于现今儿的神龛所立之处,成为了一座高坎。如今儿,仙人已修行圆满,重新开洞出关,至今已有三千余年的道行。仙人已找到了布施恩德的代言人,就是金莲。若世人虔诚供奉神灵,必有福禄寿禧加身。若不敬奉神明,祸事自当从天而降,并搅得全家不得安生。
这样的传言,又不由人不相信。因为有一些实物明白无误地证实着传言的真实性。北山的峰顶上,的确是一处平台。山下树木繁茂如锦,连点儿插脚的闲空儿也没有。到了山尖上,却是树木稀疏,仅有一棵五、六个大人都合拢不过来的银杏树。树身已于早年间被雷火烧霹过,剩了一截黑乎乎的粗壮树墩子。想是早已死去,却又出人意料地在去年又抽出了罕见的几根新枝条。银杏树旁边,果真有一汪泉水。虽不温热,在寒冷的冬季里确实不会被封冻。而且,不管多么干旱的年份,泉水从未干枯过。更为重要的是,酸杏娘在死时附身显灵的警告,喜桂死前看到的种种奇异见闻,更有力地证明了狐仙的存在,以及其神威的不可冒犯。
总之,北山是一座灵山。山上居住着拥有三千多年道行的仙人,在施展着无边法力,救助那些虔诚供奉神灵的有缘人。这已成为杏花村一部分人的共识。其声威也正逐渐散播出大山,在山外慢慢传播开去。
初时,这些消息的传播,都是在几个院落里私下悄悄进行的。但其传播速度之快,传播范围之广,却是令人咂舌称奇。因为,在极短的时间内,竟有几拨山外人特意跑到杏花村里,借投亲访友的名义,前来偷偷打探虚实。甚至,还有人领着来客跑到北山下,指点神龛的准确位置。让来客恭恭敬敬地磕上一阵子头,烧上一会子香,再嘟嘟囔囔地祷告上半天,才心满意足地离去。金莲家也渐呈喧闹之势。不时地,就有人出入她的门庭。带着各色供品进去,再空着两手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山外来客的出入,又引得村人的好奇,便无形中又带动了一些村人积极地加入了进去。
不管山外怎样闹腾,绝大多数的村人仍然不太相信这传言。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就从没见识过北山上有啥异样神奇的地方。再说,金莲的为人做派,村人也都不太敢恭维。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么,还曾勾引过野汉子,闹出过人命。竟然一夜之间成了无人不知无事不晓的神婆了,鬼才信呐。
在杏花村地界上,知道这种传言比较晚的,当数木琴了。她与秦技术员闲谈时,无意中,由秦技术员说起的。
当时,秦技术员只是当希奇事讲的,说村里出了个神婆,比她这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能耐还大,不仅能给人看病治病,竟能知晓人间祸福呢。木琴很是惊讶,就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秦技术员把自己听到的见到的一股脑儿地讲出来,还吃惊她咋会被蒙在鼓里呢。茂生、京儿等人就说,她从来不信这些个牛鬼蛇神的事,更烦家人跟她讲这些无聊的事体,又整日介没个说话的空闲儿,谁也都没跟她讲说过。
秦技术员在她家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却一直搞不懂这家人的脾性。本是无话不讲的一家人,却各有各的心思打算。除了在维护自身利益时,一家人能高度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其它的事体,便现出一付公事公办的架势来。让人以为,一个院子里住着的一家人,像是路人一般。
木琴并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她以为,不过是一些人近些年来饮食无忧了,便要在闲极无聊之时,弄出点儿响动来,好打发这悠长而寡淡的日子。每天,她依旧风风火火地处理着村内的大小事务,并把所有精力全部靠在了杏林的冬季管理上。
杏林管理已近尾声。未退出集中管理的杏林冬剪生产全面结束,正在进行杏林覆盖的收尾工作。所谓杏林覆盖,就是在杏树根盘上覆盖上杂草、秸秆、枯叶等物。既为保温保湿保墒,更为了改土肥地,增加有机质含量,促进根系及新梢的生长。秦技术员说,本来这覆盖工作要在夏秋进行的,因为已经错过了季节,就在冬季里补上。对今年杏树起的作用不会太大,但以后就会大有好处的。木琴对秦技术员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
这天,她围着杏林转悠了一圈,查看覆盖的质量是否符合秦技术员的要求。不知不觉中,她转悠到了北山脚下,顺着一条村人踩出的小路,向水坝上游走去。刚刚爬上高坎,尚未喘口气,蓦然发觉在高坎的最上方安放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木盒子。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小型庙宇的模样。她心下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龛了。她想走近,仔细看个究竟。还没迈动酸软的步子,突然就见一团火苗样的东西从山石后面钻了出来,围着神龛找寻着可吃的食物。
这是一只年长的狐狸。木琴曾在南京一个动物展里见过的,一搭眼就能认出来,是只狐狸,而且是一只老狐狸。它的样子确如人们传说的那样,下巴尖尖的,有两撮长长的白须毛,紫黑色的嘴唇,枣红色的尾巴,黑色的耳朵,金黄色的皮毛。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光滑鲜亮,如一团火苗在冬天的雪地里燃烧。直到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喜桂没事说谎话,死前的确见到过它,就是这只火狐狸。
木琴骤然有些紧张,心也莫名其妙地随之“怦怦”狂跳起来。很多传言与警告在脑际间飞速闪过,或是福祸相依,或是灾难与共,统统凝成一个麻团,塞满了胸腔。木琴来不及判断其中的虚与实、真与假,只是呆愣愣地傻看着,身子一动不动。
狐狸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它停止了寻食,扭转过如尕尕般的嘴脸,瞪着黑亮亮的眼睛,盯看着不远处的木琴,没有一丝慌张欲逃的意思。就这么默无声息地对视着,打量着。
时间似乎凝固了。周围的一切景物全都静止下来,似乎连刚刚还在肆虐着的寒风也停息了,只留有两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这样的对视,渐渐演变成为两派势力的对决,两股力量的抗衡,甚至是两种心理的直接较量。只有看各自心理定力的强与弱了。强者自当击败弱者,而弱者只有避让逃亡的唯一选择。
此时,对木琴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它的实际意义。或者,时间已经不复存在。只有对面那团燃烧着的火光,才是真实的存在,是可感受可触摸可引发喜怒哀乐等人本身固有情感的唯一存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对视的一瞬间,或许是极为漫长的时间,狐狸终于摇动着扫把一般粗壮的尾巴,上宽下窄的嘴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它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形,向山上缓缓走去,渐渐消失在山坡上的树木岩石间,不见了火红的身影。
直到看不见了狐狸的影踪,木琴才清醒过来。她挪动了一下愈发酸软的腿脚,极力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下暗自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到过狐狸,是否与狐狸面对面地对视较量过。愣怔了半天,她有些不敢确定。随之,又对自己的记忆和判断力产生了些许怀疑。
顿时,木琴失去了仔细探看神龛的兴趣。她没有再靠近它,而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下了高坎,向村中一步步挪去。
此时,周围的景物又重新现出了无穷活力。山风依然呼啸着流窜于山野丛林间,携带起“呼呼”的沉闷巨响席卷而去,漫过沟岭,穿过村落,向山外疾驰奔去。所有的轻飘之物都在瑟瑟抖动着,随风颤栗,惶惶不可终日。
满月家里极罕见地热闹着,几个年轻人的身影进出在她的庭院。
自喜桂死后的十几年间,这个庭院就一直默默无声地蹲据在村子东北角上。一任风吹雨打,寒来暑往,就这么默默地蹲据一隅,无声无息得叫人似乎淡忘了庭院主人的存在。只有在街巷路口遇到满月或是蹦蹦跳跳的柱儿,才恍然想起喜桂,想起喜桂苦心经营起的这个院落。而今,这个沉寂了多年的院落,再一次传出笑闹喧哗之声,在山村寒冷的冬日傍晚,显得异常瞩目刺眼。
秦技术员将要离开杏花村,回家过年了。而且,这次离去,可能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杏林的冬季管理生产已经结束,虽不能说圆满结束,但属于集中管理的那一大块杏林,可以说是非常顺利地完成了。管理的效果如何,能否像木琴所期待所鼓动的那样,只有等到今年五、六月份才能验证。所有相信木琴的人,所有甘愿冒着连树都活不成的风险参加集中管理的人家,都在擦亮了眼睛,拭目以待。秦技术员完成了他在杏花村的任务,急着赶回城去,与家人团聚。他决定,近两天就离开杏花村。
这一消息,是柱儿提供给满月的。满月早预料到,秦技术员这几天就要回城的。毕竟到了年关底下,谁人不想赶回去与家人团聚呢。她就叫柱儿留意打探秦技术员的动向。一旦有动身的意思,就立马回来通知她。她要隆重地款待一下秦技术员,以报答他对自己一家特别是柱儿的帮助。今天早上,柱儿便跑回来说,秦技术员要走,就在这两天。满月立即叫柱儿去传话,邀请秦技术员今晚到家里吃顿饭。她自己则忙着杀鸡、和面、摘菜。
中午的时候,柱儿回来说,秦技术员不叫她忙活,他只在木琴家里吃。
满月心下着急,说娃崽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是我去请吧。说罢,就孤身一人去了木琴家西院。
事后,满月多次解释说,她与秦技术员之间没有一丁点儿的瓜葛,只是去请他到家里吃饭。再说,那天就算她与秦技术员有了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体,也不会赶在大白天呀。因为缺乏了现场的人证,这样的辩解就显得苍白无力。村人宁愿提起兴趣,听酸枣婆娘的凿凿之言。再加上她掌握的准确时间,以及俩人的特殊身份,就不能不引起别人的猜测和想象。满月的辩解之词,便被打上了一大串儿醒目的问号。
据满月讲,她赶到琴技术员住的西院里时,赶巧屋里就他一个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满月就把自家的打算说了,请他今晚务必去她家吃顿饭。秦技术员推脱道,不用忙活,我就在这儿吃,公家有伙食补助的,不用破费呀。语气坚定,态度坚决,似乎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满月感到一阵委屈,有泪花糊住了眼眶。她央求道,我家也没啥儿可吃的东西,净是粗茶淡饭的,只要你去坐坐,哪怕就吃一口呢,也算了了我的心意吔。秦技术员依然不肯答应。他还软言软语地宽慰她,说不是嫌你家有没有好吃的,而是你家里的日子太不容易了,留着些东西,也过个好年。心意我领了,等日子宽裕了,你就是不叫我去,我还要赖着去吃呢。这句话,正戳中了满月的伤心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窝。她哽咽道,就是因了日子不好过,村里人从不把我家里人当回事,欺负的有,笑话的也有。只有你把俺娘俩当人看,你是我家的大好人大恩人呢。咋儿,你也一直在心里嫌弃么,咋就不能给个机会,让俺娘俩报答一下呢。说罢,她竟呜呜地哭出了声。秦技术员立时慌了,说别哭,别哭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嘛。边说着,边拿条毛巾递了过去。满月攥住毛巾道,你来的这些日子,为帮我家,受了多少憋屈,费了多少心思,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一个寡妇人家,谁愿意看顾呀。只有你人善心慈,帮了柱儿不说,还愿意听我的心里话,解我的闷心思。我满月心里可都记着你的好儿哦。这样的大恩德,我可咋报答呀。秦技术员被满月弄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他赶忙挣脱了满月的手,连声道,别这样,别这样,我去哩,我跟技术小组的那帮娃崽儿一起去,还要酒喝呢。满月一听他答应了,便放下了心。她难为情地笑笑,把眼泪细细擦净,说你可千万去呀,便轻轻松松地离开了西院。从进院到出院,也就是一霎霎儿的工夫,还能有啥见不得人的事体发生哟。满月还说,自己出了西院,路过酸枣家的时候,酸枣婆娘的确站在自家门前,两只乌溜溜的贼眼直朝她身上猛戳儿,嘴角现出一抹重重的笑意。这样伤人的传言,一准儿就是这婆娘所为,不会有第二个人呢。
但是,传言中的内容与满月的解释有很大的出入。首先,从时间上来讲就不对。满月从进到西院到出了院门,足足有两顿饭的工夫。这么长的时间,俩人有啥样的事体不能做完呀。其次,身处的环境也不能成为其辩解的证据。虽是大白天,满月应该知道,木琴一家人都不在家里,正好是个难得的机会。木琴一大早就去公社开会了,直到天大黑了才回来。茂生领着仨娃崽儿去山里寻木料,给京儿预备以后成亲打家具用的。他们声言,要到傍晚才能回的,中午的时辰,叫秦技术员自己弄吃的。临走时,还因为钟儿偷懒不想去,被茂生教训了一顿。这些事,左近的邻居都知晓。其三,俩人成就一番美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没有发生啥事体,反倒不符合村人的逻辑了。试想,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煎熬了十几年,一个空旷了一个多月,俩人特殊的生理状况和情感需求,注定了事体发生的必然性。而秦技术员就要离开杏花村,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返回了。又没有一个人魂儿在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就是事体发生的偶然性。这样的因素参杂在一起,没有事体发生就怪了。
就算这样,也就罢了。问题是,满月硬生生地把秦技术员拽进了自己家里,还像伺候自己男人一般地陪着他喝酒。那些亲热的举动,叫技术小组的娃崽儿们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样的话,好像是从兰香嘴里冒出来的。她说是听冬至讲的,而冬至又是听哥哥夏至私下里嘀咕的。夏至坚决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为此,他还打骂了冬至,嫌他无事生非,到处说谎编话。
京儿说,这些传言,纯粹是毁谤好人。据他讲,当时,秦技术员不想去满月家吃饭,也是有多种考虑的。一是满月所以要请他去,不过是想真心实意地报答他对柱儿的看顾,没有一丝儿的邪念歪想。秦技术员则是个施了恩德不愿叫人回报的人,当然也就不愿接受满月的邀请。二是秦技术员拗不过满月的缠磨,同情她的苦处,理解她的心意,便决定去了。他很谨慎地把技术小组的原班人马都叫上,既是为了和解一下前段时间小组成员随了村人闹分裂而导致的感情隔阂,更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发生。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的确喝了点儿酒。人民因为自己没能跟着秦技术员干下去,还哭了鼻子。公章和夏至也是因为对秦技术员有愧疚,心闷话少,就喝得昏头晕脑的,走路直打摽儿。满月因为高兴,也抿了一小盅。其余时间,她就在旁边温菜下饺子,没有再喝一丁点儿。她诚心请来的客人,自己当然是要热情招待的。但不只是对了秦技术员热情,而是对了在场所有人一样热切。
洋行听到这样的传闻后,立时破口大骂这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四处嚼舌根子的人。他还想追根问底,把无中生有的人揪出来,痛打一顿,替无辜的满月,特别是替自己敬重的秦技术员狠狠地出口恶气。但是,他的追查举动,被木琴及时制止住了,没能进行下去。
木琴说,这种无聊事,就叫它自生自灭吧。咱不理睬它,它也就没了搭脚的地场。你要是呼呼啦啦地查下去,谁会承认是自己先讲出来的,都会说是听别人讲的。不仅查不到源头,还会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越发把假的当成了真的,那可是真真害了秦技术员和满月呢。再说,你就算查出来,又能咋样,能一个个地去封堵这些人的嘴巴么。
洋行气得牙根儿直痒痒,恨道,早晚我得替秦技术员出这口气呢。
这样的传闻,也不知通过什么样的渠道,竟被秦技术员听到了。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在木琴特意为他准备的送行宴席上,守着奉命前来陪宴的茂林、振富及茂生一家人的面,秦技术员似乎喝多了酒。他竟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他说,自己来到杏花村的一个多月里,有几个没有想到。没想到山村里的日子过得这么清苦,没想到山村里的事情这么复杂,没想到山村里的人这么难以叫人思量。更没想到,自己干干净净地来,却沾惹上了一身腥臊气,灰溜溜地离开。让他对这个村子又爱又恨又念又怜,真不知说些啥儿才好。
他的一番话,让木琴很难受,也让茂生心生愧疚,更让茂林和振富无地自容。
秦技术员赶在村人还未起床的时候,悄悄走的。京儿一睁眼,见昨晚整理好并堆放在屋地上的行李不见了,便急忙跑到东院。他把木琴等人喊起来,说秦技术员一个人走了。木琴急三火四地穿衣下地,扯着京儿向院外赶去。刚出院门,一头撞见洋行和柱儿结伴来送秦技术员。四人便跟头把式地向出山的小路追去。追了近一半的山路,才赶上了秦技术员。四人把他一路护送出大山。直到把他送上了赶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四人才心事沉重的回到了村子。
关于杏花村里秦技术员与满月之间的事体,一直是个谜。俩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否真正发生过什么事,村人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在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阵子后,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了一段村人在饭后茶余偶尔提及却又无法证实的公案秘闻。
其时,阳光明媚繁花锦簇的春天,已经招招摇摇地来到了身处大山腹地的杏花村。
国庆的婚事如期进行,新房就安排在他家的西院三间里。
酸杏原本要安排人民住在东屋里,与爹娘挤在一起的。人民坚决不干,说,我就是出去借人家屋搭人家床住,也不跟爹娘住一起。省得你俩老像管小屁娃儿一般管得自己说不敢说,动也不敢动的。
酸杏一想也是。人民毕竟是个大人了,老少挤住在一起,的确有诸多不便。而且,自从人民被酸杏逼迫着退出了技术小组后,人民就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见天儿埋怨爹娘有意在外面拆他的台面,弄得他在伙伴跟前抬不起头来。酸杏也有些后悔了。当初,自己是莽撞了些,没有架住茂林振富等人的磨缠。更主要的是,自己当时也有拆台弄景的心思在作怪,未沉得住气就冒失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弄得与木琴几近水火不相容不说,还在人民面前失去了往日威严。说出的话不再灵验,心里的想法也得不到人民的真心拥护。
酸杏想把人民安排到振富家,与洋行一起住。并且,他也跟振富说好了,被人民硬生生地挡下了。他说,我想住哪儿,还是我自己去说,用不着你费心呀。
这句话,很伤酸杏的心。他觉得自己老了,连自己的儿女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是外人呢。为此,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有一种很沉重的失落感。
其实,人民早有打算。他老早就跟京儿说了,大哥国庆肯定要用西屋当喜房,自己没地场睡,想与他挤住在一起。他还问京儿同意不。京儿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说你快点儿搬过来吧,要是搬晚了,钟儿和杏仔也要吵嚷着搬过来住呐,那就烦死人啦。岂不知,烦死人的人在人民说过话的不长时间里,就被茂生一股脑儿地赶进了西屋,与遭烦的京儿混住到了一起。
钟儿与杏仔被赶出的原因,只有茂生两口子心知肚明。还是在秦技术员未走的时候,茂生与木琴夜里正在办夫妻业务,想是劲头儿用得大了些,再加上床体本就不牢固,弄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睡得迷迷糊糊的杏仔海以为是老鼠弄出的响动,便不耐烦地提起喉咙猛喊了几嗓子,吓唬老鼠。他还骂道,再张狂,赶明儿我非下药毒死几个给你看。吓得茂生和木琴立时停止了作业,大气不敢喘。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老老实实悄没声息地各睡各的。第二天,木琴想起夜里的事就想笑,茂生更是哭笑不得。木琴就约法在先,只要秦技术员一天不走,俩人的房事就一天也不做,免得弄出尴尬事来,叫渐渐长大的娃崽儿戳破了窗棂。当时,茂生也表示同意。心下还想,秦技术员在自家也就是住上个月二十天的,忍忍也就过去了。谁知,时间一长,夜里守着婆娘不敢动的滋味儿把茂生煎熬得要命。有心温习一下,木琴坚决不配合。想动硬的,又怕被隔壁娃崽儿们听到。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就赶在大白天家中无人,插了门,硬逼迫着木琴上床捣鼓上一阵子。又怕有人前来,房事便甚是不尽如意。于是,盼着秦技术员走了,天气也渐渐转暖,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钟儿和杏仔俩人赶到了西屋住。起初,京儿不愿意他俩回来,经不住茂生的劝说,才无奈地答应了。
西院的三间屋里,又加进了一张床。京儿和人民各一张,钟儿与杏仔俩人挤在一张床上睡。白天还好,每个人各忙各的。到了夜里,屋内便不时地传出京儿呵斥教训钟儿和杏仔的声音,同时也夹杂着俩人不服气地争吵状告的叫嚷声。
国庆的婚事是在“五?一”节那天举行的。喜屋里的家具布置一点儿也不比当年银行的差,甚至还略胜一筹。胜出的地方,就是银行的墙壁是黄泥涂抹的,而国庆喜屋里的墙壁却是用石灰水匀匀地涂抹了一遍,白得耀眼。凤儿的家人很是通情达理,不仅对贺家操办的喜事没有提出一点儿异议,还主动提出,男家只要把家具置办好就行,剩下的东西,像床上铺盖的被褥、生活日用的锅碗瓢盆等,全由女方解决了。这样的架势,既显示出山外人家的富裕,又看得出山外人的出手大气。让山里人惊讶不已,自叹弗如。也让酸杏两口子甚感宽慰。酸杏便把劲儿全使到了婚礼操办上。他也专门请了四方和银行来家掌厨,大鱼大肉地摆了几十桌桌。直让村人愁叹,今后若是轮到自家办喜事,可咋样办理才好哇。
婚礼过后,酸杏还叫国庆与凤儿结伴到村里各家各户遛了一圈,意思是拜谢村人的帮场相助。引得村人一个劲儿地夸赞酸杏两口子办事想得周全,也夸赞凤儿的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俩人来到木琴家时,仅仅说了几句话,木琴就一下子喜欢上了凤儿,觉得她身上有着许多村里女人不具备的素质和修养。谈吐不俗,应对机敏,举止大方,心胸宽阔,说话掷地有声,绝无小气扭捏之感。本来俩人来坐坐就要走的,硬是叫木琴按住,叽里呱啦地谈说了大半个时辰,急得国庆直搓手。
叶儿在娘家住了好几天。
她不愿回到自己那个清冷又了无人气的家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金方仍然极少回家。即便是春节过年,也没有回家。推说要在医院里值班,在县城过的年。有时,他回家拿东西,屁股还没坐热,就急着赶回去。甚至,对金叶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亲情疼热来。因为久不见金方,金叶对他极为陌生,像看陌生人似的好奇地盯看着他。不找他,也不让他抱,甚至对他流露出莫名地紧张和惧怕的神情。
叶儿的家庭窘况,时时牵挂着酸杏一家人的心肠。酸杏两口子愁苦得整夜睡不好觉。国庆和人民曾扬言,要去县城找姚金方算帐,均被叶儿好言好语地给拦下了。叶儿说,强扭的瓜不甜呢,听天由命,随他去吧。我有金叶陪伴着,就是天塌下来,也由自己一个人顶着,不劳家人焦心呀。因为叶儿的婚事是酸杏两口子执意操办的,当初又是硬逼压着叶儿同意的,现今儿弄到这般地步,酸杏两口子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俩便不敢再过分地违背叶儿的心愿。
为了挽救叶儿的家庭危机,把女婿姚金方争取回来,还叶儿一个完整的家,酸杏在前思后想了几日,决定亲自动身了。他扛上一袋子小米和半口袋绿豆,背着叶儿,独自搭车去了市里。
酸杏在市长途汽车站下了车。出了站门,见街面上人来人往车流飞驰,便有些发懵,不知自己要到哪儿去找,才能见到姚大夫,更不知姚大夫是不是在单位里。他见人就打听市医院咋样走。初时,人家随手一指,说你往哪个方向走,过几个路口,拐几个弯,很快就到了。他便以为,在城里找个地方,也不像自家想象得那样难。但是,走来拐去的,没一会儿,自己就开始犯迷糊了。弄不清自己过了几个路口,拐了几个弯。甚至连方向也弄不准了,觉得这街面这路口这行人的面孔也都差不多,但就是见不到医院的影子。后来,他便不再那么急三火四地赶路,而是静下心来细细琢磨自己一路走来时的情景,辨识着方向的变化,就觉得自己似乎偏离了指路人所指的方向。他不敢去问行人,觉得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说的话很不可靠。他见街旁每个大门的旁边都有看门的老人,就去问他们。在老人们的细细指点下,他知道自己果然走了很多冤枉路,而且还刚刚错过了医院大门,自己竟没有察觉。
终于找到了市医院。进了大门,他又发起愁来。院子里耸立着几座四、五层高的大楼,里面人来人往碰头搭脸的,谁知姚大夫在哪儿办公看病呀。他又跑到大门口的收发室里,问一个老头儿,姚大夫在哪儿办公。老头儿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姚大夫呀。酸杏心想,原来这个医院里还不止一个姚大夫呀,心下就着慌,说是从乡下来的那个。老头儿就笑道,你说的姚大夫是来看病的吧。酸杏说,是给人家看病的大夫,前年刚调来的。老头儿仔细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噢,你说的是中医专家姚大夫吧。酸杏赶忙道,对哩,对哩,就是专给人看中医的姚大夫。老头儿就细细地指点他奔哪个楼,进哪个门,到几楼的第几个门去找。说得酸杏再一次迷糊起来。他心里叹道,乡下人进了城,就算你是多精明的人,也都成了个傻子。真不知去年木琴是咋样在城里过的。或许,她本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对城市一点儿也不陌生吧。一想到这儿,他竟在心里佩服起木琴来,也后悔自己与她闹僵了。不的话,把叶儿的家事跟她讲讲,说不定她能帮着出个好主意来。也不会叫自己死乞白赖地大老远跑来,腆着老脸找亲家帮忙了。还不知亲家是不是也支持金方这么做。要是真的这样,那自己的老脸今儿算是丢尽了。
按照收发室老头儿的指点,他一路奔去。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是护士,就及时地探问,生怕自己再走了冤枉路,耽搁了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二号楼三层靠南的专家门诊里,见到了两年未曾谋面的姚大夫。
姚大夫见到亲家来了,自是喜出望外。他连忙让座倒茶,说道,你咋有闲空儿来咧,找来挺不容易吧。说罢,不待酸杏回答,便摸起桌上的话筒,给家里挂了电话。叫老伴准备几个菜,今中午要陪亲家喝上几杯。酸杏哪有心思跟他喝酒呀。他抹抹脑门儿上的汗珠子,悄声说,要跟亲家借个地儿拉个闲呱。姚大夫见酸杏一脸的心事,并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次来肯定有啥事情要讲。他把身边的事务交代给一个年轻医生,与酸杏一同下了楼。
俩人来到楼下的僻静处。酸杏也顾不得老脸面了,就把叶儿的家庭情况和盘端出来,说金方几乎不回家,更不在家里住,甚至连金叶都不太搭理。怕这么天长日久了,家中要出事端。想让姚大夫出面帮着和解和解。姚大夫并不知情,听酸杏一说也急了,他连说道,这哪儿成,这哪儿成呀,俺们也是好久不见他了,咋会出这样的事呀。接着,他又大骂金方不是东西,说咱也别吃饭咧,这就回县城找金方,去问个明白,到底出了啥问题。酸杏还劝解道,也不用急的,等有时间再问也不迟呀。姚大夫不听。他急忙忙地找单位领导请了假,拉上酸杏搭车就去了县城。看到姚大夫也是不知就里,而且一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比他还急,酸杏心下略感安慰。心里盼着姚大夫的县城之行,或许会改变叶儿的家庭局面。
到了县城后,酸杏没有跟他同去医院,而是呆在汽车站里等回信。
直到大下午了,姚大夫才气呼呼地回到车站。
姚大夫说,他见到金方了,也把酸杏讲的话与他对了质。金方先是回说,自己家里啥事也没有,就是单位里事情忙,回家的次数少了些,就惹得叶儿四处败坏他,讲他的坏话。姚大夫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就逼问他,自打进了县医院,一共回了几次家,过年又是在哪儿过的。姚金方不好回答,便蹭他道,我自己的事,想咋办就咋办,不用你操心呀。姚大夫立时明白了,酸杏的话肯定不假,金方自身出了大问题。他压不住火头,便拿出一副老子的架势教训金方。谁知,金方早已不是原先那个金方了,竟敢与姚大夫顶嘴叫板了。爷俩在金方的宿舍里狠狠地吵了一架。气急了的姚大夫还差点儿伸手打金方。俩人的情绪都有些过激,当然无法冷静下来有效地解决问题,便不欢而散。姚大夫拉住酸杏的手说道,亲家呀,金方已经变哩,连亲娘老子都不买帐了。要是我姚家做出对不起你贺家的事体,咱两家的情分可不能断哦。说罢,唏嘘不已。
听到姚大夫话里有话的言语,酸杏心里立时变得冰凉。他意识到了叶儿家庭危机的严重和可怕,也明白了姚家对此事的无能为力。尽管姚大夫一再地保证说,他两口子一定会劝解金方回心转意的,让他别为这事焦心担惊。但是,这样的承诺微乎其微。酸杏似乎对围护叶儿的婚姻家庭已然失去了信心。
俩人都没有心思吃午饭。把姚大夫送上了回市里的公共汽车,看到车屁股后卷起了冲天灰尘,一路绝尘而去,酸杏的心里也像漫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经久不散。
姚金方的倒霉之日,正是叶儿倒霉婚姻走向衰亡的开始,也就此成全了另外两个美满的婚姻家庭。
姚金方天边里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毫无任何预感或征兆的情况下,就猝不及防地遭到了一顿惨不忍睹地痛打。甚至,连自己的命根子也差点儿被踢废了。
那天中午,他还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就急急地赶到伙房。他买了两份饭菜,又匆匆地返回了自己的宿舍。宿舍里,杨梅正坐在他的床沿上,俯身趴在床头旁的书桌上看他的相册子。那里面有姚金方从小到大一整套的新旧照片。特别是还有他小时候光着身子露着小**的裸照,逗得杨梅一个劲儿地嬉笑。姚金方见杨梅对了自己小时候的光腚照片直笑,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放下手中的饭菜,就去抢夺杨梅手里的相册子。
杨梅是姚金方所在中医病区的护士,前年从卫校毕业后直接分配来的。杨梅是个开朗直爽的女孩子,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没有她不敢说的话,也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姚金方刚来的时候,一搭眼见到她,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心下莫名其妙地“突突”直跳。当时,他还想,自己都是有妻室的人了,说话得注意着点儿,做事也要沉稳些,方才会像爹一样受到人们的敬重。那时,他一直把爹姚大夫的行为准则当成自己为人的标准,一心想得到医院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以便尽早地站稳身子扎下根须。不管是对领导对同事,还是对病人,他一律勤谨热情,礼貌当先,颇得人们好评。人们都说,姚大夫待人真诚,做事认真负责,又肯动脑钻研,是棵好苗子,年轻有为呀,以后准差不了。杨梅便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学给姚金方听,并缠着姚金方,叫他教自己学习医学知识,特别是妇科方面的。她想预先打好基础,等有机会就出去进修,将来当名妇科医生。姚金方听到同事这样评价自己,一时高兴,便痛快地答应了。他还像老师一样,给杨梅指定了几本妇科方面的医学书籍,让她认真熟读硬背,并不时地指点解答书中的疑难问题。渐渐地,姚金方就与杨梅走动得近了许多,说话也随便了许多。杨梅不再称呼他姚大夫,而是直呼其名金方。她的声音圆润如珠落玉盘,且有着一种磁性的魔力,让姚金方听不够。杨梅脑瓜儿聪明,看书刻苦,对妇科疾病颇有悟性,一说就懂,一点就透儿。让姚金方觉得,杨梅简直就是块天生的妇科大夫坯子。在爹手把手地指导下,自己苦学了多年的那点儿学识伎俩,被杨梅在不长的时间内就不费力气就掌握了。要是有机会出去进修培训一下,再经过几年的临床实践,将来肯定是名出色的妇科病医生。他惊讶杨梅的进步神速,并对她渐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既有赏识,又有偏爱,更多的是深深地失落。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了自己的可悲之处,就是杨梅才是自己一生中的真正伴侣。无论是兴趣爱好,还是性格特质,特别是她身上焕发出的那种气质与修养,与自己是那样地般配,简直是天衣无缝地脉相容。与叶儿的过早结合,却是一个严重错误。叶儿性情内敛,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式的农家妇女。没有求知欲,没有上进心,整日满眼里尽是小家庭的温馨幸福。与杨梅一比,天上地下立见分晓。
姚金方不太愿意回家。他愿意与杨梅呆在书,研讨医学中的问题,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杨梅也对姚金方怀揣好感,觉得姚金方是男人中的精品,是块待雕琢的璞玉。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在中医领域卓有建树。她敬重他,敬重中有着深深地爱怜,爱怜中又有着一种按捺不住的热望。去年夏天,在姚金方通过爹的大力斡旋下,加上自己的拼命努力,杨梅终于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市医科学院,选修妇科专业。上学后不久,杨梅给姚金方写了一封感情炙热言语滚烫的信。在信中,她大胆得表白了自己对姚金方的爱慕之情。之后,杨梅的信件便如雪片般源源不断地涌来。谈思想,谈医学,一发不可收拾。姚金方有些动心了,但还是顾虑着叶儿和金叶,以及在北山镇的家。在给她的回信中,他只是控制着自己仅局限于医学探讨的范畴,未敢涉足感情领域。但是,他整日的心思里,早已装满了俩人的浓烈感情。
他俩的事情在医院里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医院是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那些在老家已有家口,后又通过高考出来的人,已经有不少离婚又重新组建家庭的。因而,像他俩这样的事,医院里的人早都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人好心地替他俩撮合。
今天上午,杨梅趁星期天,赶早儿乘车回到了县医院。名义上,是来看望过去的同事。她在医院科室间转了一圈后,便一头钻进了姚金方的宿舍。她有姚金方宿舍的钥匙,是在考上医学院后,特意跟姚金方要的。其中的深意,俩人心知肚明。
俩人在宿舍里正闹着,就听外面有人打听姚金方住处的声音和医院里人指点的声音。姚金方还纳闷呐,嘴里叨咕着,是谁在找我吔。他一边叨咕着,一边向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迎头撞见三个人赫然站在自己宿舍门前,把窄窄的屋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姚金方认得人民和洋行,另一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高个儿的洋行满脸煞气,稍矮的那个也是一脸的怒气,像是专门找来寻仇的样子。人民现出一副胆怯相儿。他踌躇了一下,便开口质问姚金方,为啥儿不顾家不看顾他妹叶儿和娃崽儿。这时,杨梅出现在姚金方的身后,她探头问道,是谁呀。姚金方顿时紧张起来。他脸色大变,刚想要向仨人解释。话未曾出口,就听站在中间的洋行怒吼一声,还跟这个王八蛋闲扯啥呀,没见小老婆都养在屋里了么,动手打呀。说罢,伸手扯住姚金方的衣领子,一把拽到了外面,扬起巴掌朝他脸上来了一个满堂彩。
毫无防备的姚金方顿时跌倒在地上。他满眼的红星儿绿星儿漫空飞舞,鼻子下温热一片,并有一股子血腥气在口腔鼻腔里流窜。姚金方还没喘过气来,紧跟着就有无数的拳脚落到了身上。最要命的是,有一脚硬生生地踢到了裆部,疼得他弓起身子趴伏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汗珠子掺合着鼻血在脸上直淌。
杨梅惊叫起来,大声喊道,打死人啦,快来人呀。
立时,有几个人快速围拢过来,想伸手拉架。洋行双手卡腰横眉立目地站在姚金方身边,厉声说道,姓姚的撇了家里的婆娘娃崽儿不顾,却在外面沾花惹草偷婆娘,打死也是白死。看谁敢过来凑热闹,就一块往死里打。
人们知道是姚金方老岳家的亲戚来闹事了,便不好贸然出手。他们只得在旁边劝解仨人别再打了,真要打出了事,对谁都不好,有事还是要好说好商量妥当。
人民有些害怕了。他就直扯洋行的衣襟,意思是打得也差不多了,该撤走了。另一个就是京儿。他恨恨地道,这次先便宜了他。要是再不好好回家跟叶儿过日子,还欺负她,下次就一拳把这狗娘养的打死。再扔了大街上喂狗,看他还敢耍花花肠子吧。
仨人见围拢过来的人越聚越多,便见好就收。仨人一边骂人的骂人,警告的警告,一边摇晃着肩膀扬长而去。
姚金方被打得鼻青眼肿,黑红的鼻血把白皙的面皮弄得如小鬼的脸面。他的裆部受到一记重创,几天都不敢迈步快走。因了这次遭打,姚金方原有的那点儿对家庭、对叶儿、对女儿的牵连,被干净彻底地扯断了。
他对哭泣着的杨梅说道,我下定决心了,坚决跟叶儿离婚。不管你愿不愿跟我结婚,我都要跟她离。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就一个人过一辈子,绝不再结第二次婚了。
杨梅哭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思么,这辈子非你不嫁。你多暂儿离了,我就立马跟你登记去。就算咱俩都被组织上处理了,我也绝不后悔哦。
说罢,俩人抱头痛哭。
洋行仨人打完了姚金方后,洋洋自得地回到了村子。
他们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对谁也没有提起打人的事,这也是事先约定好了的。
当初,提议去县城教训一顿姚金方的,是人民。他看见叶儿整日被家庭事愁苦成了小老太婆模样,心下就心疼。因了心疼,就愤恨姚金方。因了愤恨,就手痒痒,恨不得把姚金方立时一把拽到跟前,痛痛快快地让自己打个够。替叶儿,替家人,也替自己出出憋堵于胸的闷气。
他把这个想法先跟哥国庆讲了。国庆不支持他的做法,说,人家自己家庭里的事,别人是掺合不得的。一掺合,事准会更糟呢。人民立即讥笑国庆胆小怕事,还说道,姚金方不就是当过你几天的老师嘛,叶儿现今儿都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护着姓姚的,不顾叶儿的死活,还叫人么。国庆被人民抢白得干翻白眼,到底没狠下心,同意去打姚金方。
人民见国庆下不了狠心,便把这打算跟洋行和京儿讲了。俩人倒是一致赞同。洋行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主儿。知道了叶儿的家庭遭遇,他当然替她焦心。京儿却另有一番想法。当初,自己与叶儿好好的,竟是姚金方横刀夺爱,把叶儿强娶了去。娶了去,好好待她也就罢了,扁扁又给叶儿委屈受。他心疼叶儿,自与人民和洋行的心疼不同。心疼中,有着更多的爱怜和恼怒。
仨人一拍即合,并商量好了具体的惩治细节。仅是把姚金方暴打一顿即可,给他一个警告,别以为叶儿的娘家没人了,自己想咋样就咋样。当然,也不能把他打成重伤。他还要和叶儿过日子呐,真要打出个好歹来,岂不坑害了叶儿。京儿还郑重地提出,打人的事,千万别叫家人知道,尤其不能叫他娘木琴知道。否则,后果可就大了。也不用担心姚金方会来告状。试想,你先做下了对不起叶儿的事,被打后,哪还有脸面再跑到老丈人家伸冤诉苦呀。仨人还共同发誓道,谁要是把这事捅了出去,今后就别想再在一起作伙伴了。
这样的算计可谓天衣无缝。打人的事,在一段时间里被捂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半点儿的风声。
过了些日子,酸杏不知姚大夫的工作做得咋样了。这深山老林的,交通信息又不便利。蹲坐在家里,整天瞎寻思这事,就如坐在牢狱中一样焦躁烦闷。他便再次动身去了市里,找姚大夫探听情况。
到了市里,有了上次经验,他很顺利地找到姚大夫坐班的中医专家门诊。赶巧姚大夫正在病房区里会诊,一时半刻不能赶过来。姚大夫打电话,叫门诊里的那位年轻大夫好生接待亲家。
直到快中午了,姚大夫才匆匆地赶过来。他歉意地说,让久等咧。酸杏还以为,他又要挂电话叫老伴儿炒几个菜呐。姚大夫并没有往家里打电话,而是脱下白大褂,换上了便装,拉着酸杏到了街面上的一个小吃部里。他点了几个可口的菜,上了一瓶酒,俩人就边吃边唠。
几杯酒下了肚,酸杏借着酒意盖脸,便把今儿来的目的说了,想问问,金方那边的工作做得咋样了。
姚大夫道,正做哩,是有点儿困难。不过,你放心,即便金方受点儿教训,也是应该的。那是为了他好才做的。虽说现在我和他还谈不拢,也只是时间问题。等过上一阵子,让他冷静下来,我再跟他细细地谈,一定会保住现有家庭的。他还说,让叶儿娘俩来市里住上些日子吧。一个人在家里苦闷,来市里既可以散散心,还能有机会跟金方多接触多交流多沟通。俩人把一些事讲开了,解了心里的疙瘩,也就会和好了。另外,他还给公社和县卫生局打了招呼,让他们帮叶儿在公社医院里找个活儿干。有了活儿干,不管有啥样的变故,对叶儿对家庭来讲都会有好处的。
姚大夫的一席话,弄得酸杏一头雾水。乍听起来,合情合理。细琢磨起来,又好像里面有很多隐情未明了地讲出来。想问清楚些,见姚大夫不想把话挑明了,自己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追问。这顿饭便吃得无滋无味。
吃了饭,酸杏把带来的杂粮交给姚大夫,说自己还要赶回去,就不去他家打扰了。姚大夫很高兴地接下了,却也没有谦让他到家里坐坐的意思。
酸杏闷闷地坐车回到了北山镇。下车后,他不放心叶儿娘俩,就直奔了公社医院家属区。
叶儿果真在医院里有了工作,就是专门负责给医疗器械消毒。活儿很轻松,也有时间在家照顾金叶。叶儿自己也很满意,只是一抹阴霾依然挂在脸上,甚至比往日更浓重。
酸杏把金叶抱在怀里,问叶儿,这些天金方还是不回家么。叶儿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她埋怨道,你咋能叫人民带人去单位打金方呢。金方前两天回来说,要离婚,离婚书都写好了,就等着我签字呐。酸杏大吃一惊,说人民啥时去打金方嘞,我不知情哦。叶儿哽咽着道,可能是人民背着你带人去打的吧,把金方打得差点儿要了命。这回,他是死了心地要闹离婚哩。
酸杏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姚大夫为啥没有往家里谦让他,是怕他老伴儿一时忍不住,会给自己难堪,面子上过不去呀。再联想起吃饭时,姚大夫的一番话,他便啥都明白了。自己傻呵呵地跑了去,简直就是自取羞臊。拿自己的老脸叫人家当腚卷了,还不知就里,真真羞死人咧。酸杏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火气,恨不得立时就去找人民算帐。
他耐下性子,问叶儿是如何打算的。叶儿说,要离就离吧,我也想开咧,咱不能死乞白赖地硬缠住人家。再说,咱也实在配不上人家。身架不一样,话也说不到一起去,还影响了人家的前程。于人于己,都不会有好下场。
酸杏的心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彻底地凉透了。他说道,再也没有好法子了么,真要离了婚,你和金叶可咋办。
叶儿道,没啥呀,这两年一直是我和金叶过的,不也挺好嘛。现今儿,医院又给安排了工作,吃饭穿衣都不愁,难为不着呀。
酸杏知道再说无益。叶儿的婚姻已无挽回的希望了。与其这样受煎熬,反倒不如罢手,这样对谁来讲都算是解脱了。以后,再给叶儿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重新过日月,再不敢盲目地踏高门槛攀高枝了。
这么想着,酸杏心下反倒轻松了一些。他安慰了一通叶儿,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一进到自家院子,酸杏也不讲明,便像疯狗一样四下里寻找人民。家里没有,就逼着女人快到外面去找,说立马把这狗杂碎找来,我有事呐。
人民正与木琴和技术小组的人在四处查看今年冬季管理后杏林着花挂果的情况。见娘焦急的样儿,他还以为爹从市里带来了好消息,等着自己回去商议呐。人民便撇下娘,一个人先跑了回来。
酸杏见人民进了门,便不动声色地把大门插上了。他顺手摸起一把竹扫帚,铆足了劲儿,劈头盖脸地朝人民身上招呼。打得人民一蹦三尺高,边蹦跳着躲闪,边惊讶地叫道,凭啥打我,我做错啥事哩。酸杏也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死里打。酸杏女人也已赶到了自家门口。听到院里传出追打和叫嚷声,她就急着去开门。门却又被酸杏从里面死死地闩住了,怎么也推不开,只急得直跺脚。
这一阵狂风暴雨般地追打,直到酸杏累得实在举不起扫帚为止。手中的扫帚已被打散了,仅剩了一根做把柄的细木棍,棍上还残留着几根竹枝子。
人民被打得眼青鼻肿,手背上现出条条淤青的伤痕,并有血汁子慢慢渗出来。人民从没遭到过这样的毒打,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他蹲在地上委屈道,你凭啥儿打我,凭啥儿呀。
酸杏喘着粗气道,你个狗杂种,滚你妹家瞧瞧去呀,看该打不该打。真想一锄头把你的脑壳儿砍下来,看你还添乱逞能不。
人民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的东窗事发,被老子知晓了。他不敢再申辩,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事后,仨人痛打姚金方的事像风样儿地传遍了杏花村。洋行没有遭到家人打骂,振富没敢动手。但被娘豁牙子狠狠地数落了一顿,嫌他帮倒忙,害得叶儿婚姻不保。京儿被茂生狠狠地踢了两脚,骂他没有出息,叶儿撇了他跟人家过日子了,是好是孬,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哪用得着你去操横心呀。木琴也是直埋怨京儿糊涂。本来,叶儿的婚姻还能有和解的余地,叫他们这一去掺合,准砸锅,金方是绝不会再回心转意了。
仨人原本是要替叶儿撑门户的,谁知会弄到这般田地。不仅害了叶儿,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人见人嫌,四下里不落好。仨人不愿意往人群里钻,整日一心扑到杏林里,以此来缓解家里家外四处涌来的压力和怨气。
经过了冬季管理的杏树,没有像村人担心的那样因剪枝掏心死去,而是越发旺盛地生长着。一进入开花期,便渐渐显示出不同凡响之处来。未管理过的杏树,花朵都挑挂在树梢的四周,花色虽艳,也还锦簇,数量上却远远比不上管理过的杏树开得多。被管理过的杏树枝干上,开满了一簇簇的杏花,连树膛里也缀满了花朵,艳艳地缠裹了一树,像给树身穿上了件锦衣绣袍。众多的土蜂野蝶蜂拥而至,翩跹飞舞在枝杈树梢间,终日不肯散去。及到落花挂果时,这种优劣之势愈加明显。抬眼望去,只要搭眼看到树身上挂着干嘟嘟杏果的,不用问,都是经过管理的杏树。挂果稀疏的,都是未经管理过的。
村人真真地大开眼界了,齐齐赞叹秦技术员好本事。当初把树木糟踏得不成个样子,眼见活不成了,谁知它活得更欢势,挂的杏果之多,是村人从没见到过的。这时,哄闹着退出集中管理的人家开始眼红了。他们直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有听木琴的话,跟木琴走呐。这样的亏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了,这次眼睁睁地又狠吃了一回亏。直骂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谁让自己口软心活,跟着别人瞎起哄呢。现今儿遭报应吃亏了,真是活该呢。
渐渐地,有些人家不再懊悔自己的过错,而是把过错一股脑儿地推向了酸杏、茂林和振富们,说当初都是他们暗地里挑唆自己退出管理的,今年遭受的损失应当由挑头儿的人来负呢,咱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吃了哑巴亏呀。还真有不识数的人,径直跑到仨人家里去数说。
酸杏本就被叶儿的家事搅得心魂不在身上,见村人来埋怨自己,更是火气攻心。一气之下,他竟然病倒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世事不闻不问。一见到来人,更是装成病重体弱的样子,不理睬不接待。茂林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任人埋怨牢骚,就是不吭气儿。
也有跑到振富家里的,想借机发发牢骚。但看见洋行阴沉着脸,爱搭不理的样儿,心下先就亏虚了。刚要提起话头,被洋行毫不客气地一顿光火,立时蔫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洋行一见到当初那些趁机拆台闹着退出管理的人就来气。再加上前不久因了打人遭受的窝囊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黑唬着脸说道,咋还有脸面来说这些破事呢。当初,退不退出管理,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也没人拿刀架脖子硬逼着退吧。又不是吃屎的娃崽儿,连这点儿主意都拿不定。看到管理的林子好了,就心馋眼热,就怨天怨地,当初自己都干啥儿咧。乒乒乓乓地一顿磕碰,立时遣散了上门的人。连那些想前来找门还未来得及找的人,也都望而生畏,再不敢跨进振富家大门槛,总算给同样懊恼的振富挡了一回驾。
洋行还专门提醒木琴道,嫂子,咱的集中管理算是成功一半了,可也不能放松警惕吔。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呢。我看,有些人对咱的林子眼红得像要一口吞了还嫌不足的样儿,得防着些呀。别叫那些人暗里使坏,祸害了咱。
木琴没大往心里去,还说,你也别把人想象得那么差。他们要是看集中管理好,今年再加入进来也不迟哦。
洋行还是不放心地再次提醒道,小心没亏吃呀。
过了没几天,渐已绿树浓荫的村子街面上,骤然响起酸枣婆娘骂街的声音。依然是双手卡腰两脚直蹦嘴角泛沫儿的架势,重现了当年痛骂满月时的那一幕。其火爆程度与当年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足。当年骂街,纯粹是欺负满月,引起了众怒,其下场可笑,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这次却完全不同了。酸枣婆娘骂街的理由充足,骂起来更是理直气壮。就算是跳到屋笆上滚到街面上骂,别人也都会鼓励叫好的。原因是,她家的杏树被人糟踏了。树枝被恶意地折断,又统统扎眼地摆放到树下,嫩嫩的杏果全变成了干瘪褶皱的蛋皮模样,这明明是在向她示威呢。虽说只有两棵树木遭到这样的厄运,但保不住其他的树往后也会遭此厄运呀。因而,她的骂街,颇得众人拥护。有些人也跟着她一起,咒骂那个折树的人不得好死。使原本一个人跳独脚舞的场面,渐渐变成群魔乱舞的局面了。
木琴刚从镇上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以为是酸枣婆娘闲疯了,又在无事生非地找活儿干呐。她快步奔过去,见有好几个妇女也围在婆娘身边帮腔骂街,心下就起疑了。她问道,这是咋儿了,有事就说事,骂街能解决问题呀。
妇女们见木琴过来质问,立时闭上了嘴巴,不再吭声。酸枣婆娘见到木琴现身,一反常态地上前扯住木琴衣襟,诉苦道,侄儿媳妇哟,你好心好意地领着咱搞集中,搞管理。现今儿,集中起来的林子都管理好嘞,这是全村老少们都看得见摸得着的呢。谁知,就有那么些个黑心人,夜里馋得睡不安生觉了,就偷偷地出来使坏折树呢。这可不是单冲着我家来的,恐怕是冲着你来的呢。你可得为我作主,替我撑腰,也得小心着自家呢。
这种既切中要害又温情体贴的话语从这婆娘嘴里冒出来,让人略感到一丝滑稽和别扭,却又的确道出了众人心声。木琴弄明白了婆娘骂街的原委后,安慰道,婶子,事已经出了,咱就追查。查明了,就一定处理。可这样在街面上骂人,也不是个看相儿哦。家去吧,消消火气,大队这就着手调查。
婆娘竟然很听木琴的话。她还难得地拉着木琴的手道,侄儿媳妇,我也知你不易,就听你讲劝,不为难你咧。可这事,你得替我查个明白,也得当心自家的树别叫那些黑心人使了坏呢。他们还有啥事做不出来的哟。说罢,溜溜地回了家。
木琴这才意识到,洋行的提醒并不是多余的。她立即把茂林几个班子的人找来,把酸枣婆娘骂街的原因讲了,说咱得加强杏林看护措施,成立护青队,日夜守护着,别让这些就要到手的票子打了水漂儿。茂林积极拥护,还自告奋勇地说道,这事你就别费心咧,由我带着护青队看护着,不会再出岔儿呀。振富也积极出主意道,得把护青队分成几个班,划分责任区,日夜不停地看护着。哪个责任区出了事,就找哪个小组的人算帐。要是抓到使坏的人,就让他加倍赔偿所有遭毁人家的损失,看谁还敢使坏不。
这是木琴自上台以来,召开的效果最好的一次会议。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拥护木琴的主张,并积极地为她的提议出主意想办法。还主动承担一些责任,没有了往日退缩避让的尴尬场面。这让木琴深感宽慰。一直以来哽堵郁闷的心胸豁然敞开,透进一丝久违了的阳光和空气,呼吸顺畅,心情舒畅。
立时,护青队成立了。以技术小组原班人马为主,原各生产小组抽调出来搞杏林管理的人手为辅,统由茂林直接指派调度,日夜上紧地看护着即将成熟的杏果。人民、公章和夏至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技术小组,并与其他人一道,不分白天黑夜,兢兢业业地看护着杏林。直到把熟透了的杏果装运到前来拉货的拖拉机上为止,这糟踏杏林的现象再也没有发生过。
即将到了麦熟季节,地里的麦子渐次黄了梢儿,而麦秆却还油绿。天气也热了起来。这时,家家户户都忙着麦收前的准备工作。摊上一大摞煎饼,以备麦收期间的吃食。又寻出略微生锈的镰刀,打磨得锋利铮亮。齐齐等待着,那盼望了一冬一春漫长光阴而即将收获劳动果实的喜悦时刻的到来。
今年的等待,似乎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并非麦子成熟早,而是漫山遍野的杏果早于麦子半个月熟了。山坡村落里到处疯长着的杏树身上,挂满了渐次泛黄的杏果,大而圆,酸又甜。特别是那些经过管理的林子,树身上挂着干嘟嘟的杏果,把枝桠都坠弯了,斜斜地垂到地面上。有不少的树枝被树主人小心地用木棍支撑着,生怕沉甸甸的果实把树枝坠折了。娃崽儿们从刚挂青果时,就开始摘食,一直吃到杏熟,早已吃腻了。甚至,一瞥见杏果,他们的肚子里就要泛酸水。
大人们也不再像去年似的,蹲坐在田间街头,兴奋热烈地数算着今年又将多打几斤麦子。他们见面就评比,谁家的杏果能下多少斤,按去年的价格又能卖多少钱。算来算去,便会被自己估算出的收入吓了一大跳,说怎么可能这样多呢。再重新算计,依然是个吓人的数目。有人干脆减半了算,说就是这样算下来,也是不敢想的数目呀。算过后,人们就开始算计,哪些人家的树木多,收入的钱数将要达到多少。每当算到这里时,那些参加了管理的人便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听从别人串通,退出集中管理。而那些主动退出的人家,便腆着羞羞的脸面,耷拉下脑壳儿,闷声不响。
茂林虽然见天儿忙忙活活地细心照看着杏林子,但看到管理过的树上挂着诱人杏果,比未参加管理的多出了近一半,也是馋得眼热心跳。他偷偷跟雪娥嘀咕道,当初咋就瞎了眼退出管理了呢,要是狠心坚持住,咱家的那片林子地好土肥,肯定会比别人挂的杏果多。雪娥翻着白眼气恼地道,你不是一心地跟着酸杏跑,想拆木琴的台面么。这下好哩,自己拉下的屎尿自己嚼吧,报应呢。振富也躲在家里懊恼,对婆娘酸酸地说道,终日擒雁,反叫雁啄了眼珠子。幸亏洋行这崽子眼尖儿,把咱的一份掺合了进去。不的话,损失大了去咧。
随着杏果的渐渐成熟,越来越多的村人开始注意观察着木琴的举动。有些人忍不住了,抽空儿便往木琴家里跑,探听木琴的动静,打探今年卖杏的路径和行情。于是,木琴家里渐渐热闹起来。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影晃悠在屋里院外,并不时地伴有说笑的声音。这些人生怕木琴在卖杏的时候,只顾了自己,把众人都撇了,就形影不离她家的左右。那些退出管理的人家,也是盯看着木琴。虽然不好意思跑到她跟前打探,但也铁了心地偷学木琴卖杏的法子。同时,技术小组里几个小崽子们的身架也日益见长。有不少的人上赶着打招呼套近乎,并求他们在卖杏时,一定要把自家的捎带上,千万别给落下了。几个崽子立时趾高气扬起来,说出的话语也冲了,走起路来威风得不得了。
木琴觉得这种局面有些反常,应该出去把杏果的市场联系好了,再把卖杏的打算跟村人说清楚。愿意的,就集中办理。不愿意的,也可以自己处理。让村人完全自主自愿,赔赚自担才是,省得满村人一惊一乍地跟着担惊焦心。
她把村里的一切事务交给了茂林,还让振富多联系几杆磅秤,以防备到了卖杏时手忙脚乱地找不到秤用。自己则带着京儿、洋行和人民出山,并带上了几袋子特意挑选出的上好杏果,去山外联系卖杏事宜。
一行四人先到了县城,径直奔了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处在县城的中心地带。因了政府机关的缘故,四周密集着店铺摊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显得异常繁华热闹,与几百米外的冷清路段形成了鲜明对比。县委大门口很气派,被修成了楼子的模样。四根粗大的四方柱子拔地而起,支撑着高处两层用花砖砌起的花楼,显得威武大气。大院里座落着几排房屋,都是青石铺基青砖砌墙青瓦起顶。有些屋顶上,还长着一些茂盛青草。房屋虽然陈旧,但排列得十分整齐。每扇屋门上一律挂着白色的木牌牌,上面用黑漆写着各个单位的名字。
京儿、洋行和人民第一次踏进这样的院子,被院子里特有的气氛震慑住了。仨人感到拘谨不安,紧跟在木琴屁股后头东瞅西望,却不敢乱说乱动。这时,人民感到一阵阵地尿急。他红着脸问木琴,这儿的茅厕在哪儿呐,我快憋不住哩。木琴搭眼寻了一圈,最后指着远处墙角上的几小间屋子道,就是那儿,得进里面哦。人民一路小跑着奔去,引得京儿和洋行也有了尿意,都跟随着跑去。人民奔到厕所旁,见有两个小门,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去。还是京儿眼尖儿,大声提醒道,那是女厕所,进不得呀。吓得人民立马止住脚步,惊讶地问道,这茅厕还要分男女呀。仨人慌慌地挤进男厕所里,人民还一个劲儿地叹道,瞧瞧人家县委的茅厕,还有专供拉屎的窝台,有专供尿尿的池子,有专供冲屎尿的水道,啧啧,美死人哩。
出了厕所,木琴带着三人来到第三排靠东边的一间办公室,牌子上写着“县妇联”三个字。木琴叫三人先在屋外等着,自己敲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安放着大队办公室那样的办公桌,但要大得多,全用黑漆涂得铮亮照影儿。桌子上堆满了纸张文件。有两个人正趴在桌子前办公,其中一位就是从北山公社调来的老胡。
一见到木琴,老胡立时扬起嗓门儿叫了起来。她说道,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哩,都几年不见了呢。老胡跟在公社时相比,胖了许多,但面皮更白净滋润,反而显得愈发年轻了。
木琴叫门口的京儿等人进来,把随身携带来的杏果堆放到办公桌上,请老胡和另一名干部尝尝鲜儿。这种特意选出来的杏果一露面,顿时把俩人惊呆了。那位女干部惊讶地道,哪儿的杏呀,这样大,吃进嘴里连酸加甜,真是难见的好东西呢。老胡也吃惊,说这是你村里的杏么,原来咋儿不是这样的。木琴就笑着跟老胡简要汇报了大半年来的工作。特别是围绕杏林管理的事,把今年杏果的丰收景象有意夸大了一番,并提出,这次急着来的意图,就是想让老胡帮着联系一下杏果销路问题。老胡一听,说你来找我还真就找对人哩,不过,咱还得奔个庙门,找正神去。木琴问,正神是谁呀。杜县长呀,老胡回道,他正分管着供销交通商贸一大摊子呢,不找他还能找谁呀。说罢,摸起电话就打,依旧是过去那种风风火火立说立行的工作路数。电话里,老胡说,老领导哟,娘家来人哩,是杏花村的木琴,还给你带来了惊喜呢,你见还是不见呀。不知电话那头讲了些什么,老胡放下电话,立马拉着木琴向外走,还吩咐京儿几个人把带来的杏果带上跟她走。
出了这排屋,拐弯就奔了前一排,在靠近中间的一间屋门前停住脚。老胡接过京儿手中的一小袋子杏果,扯着木琴敲门进了屋子。
这是个单间屋子,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排书橱,外带盆架衣架等生活必备用品。桌子上也是堆满了文件等纸张。杜县长正伏案埋头写着什么,鼻梁上还架着一付眼镜,这是在北山公社从未见到过的装备。
杜县长依旧和蔼宽厚。见到木琴,他就老远地伸出手,说原来是我们的女强人哦,还真是送来了惊喜呢。来我这儿谈工作的,全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要不是小胡打来电话,我都忘了世上白天里竟还有女同志呐。
老胡说,老领导,你可猜错哩,今儿送来的惊喜你想都想不到呢。说着,就把袋子里的杏果倒在办公桌上。
杜县长立时瞪大了眼睛。他摸起一颗就往嘴里嚼,品咂了一下,说道,这么好吃的杏果,是杏花村里产的么,好像味道儿更好了。老胡快嘴快舌地把杏花村如何搞管理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请他帮忙捅鼓销售的路子。杜县长边吃边听,还叫木琴把集中管理的前后细节讲述了一遍。末了,他说,这是个新的尝试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来,群众的生产收入提高了,但集体观念却淡薄了,各自为战的局面正愈演愈烈。常言道,单丝不成线,冲击市场的力量却是大不如从前哩。我看,杏花村在这方面闯出了一条路径,值得推广。
老胡追问道,你也别逮谁人就作政府报告哦。这杏果多了没销路,不等于白费力气了么。
杜县长“呵呵”笑了起来。他说,我说话都快成职业病哩,想改也改不了。他摸起桌子上的电话,叫接线员要通了县联社,说一会儿有杏花村的支部书记去那儿联系工作,叫他们认真接待一下,并把商量的结果再电话上报给他。
老胡直赞杜县长工作作风扎实,雷厉风行,说官是越当越大了,可工作架路一点儿未变呢,革命本色不改呀。说得杜县长开怀大笑。
木琴见人家工作繁忙,不便久坐,就起身告辞。她带着京儿们去找县联社。
县联社与县委大院都在一条大街上,相隔有几百米的样子。找到了办公室,一位年轻人接待了他们,还给每人倒了一杯热水。年轻人说,联社的主任们和供销科的人都下基层了,刚才用电话联系了一下,得下午才能回来。他让木琴下午再来联系,要是中午没地儿吃饭,就在单位食堂里吃。木琴连忙摆手道谢,说我们就下午再来吧,好容易来一趟县城的,孩娃儿们也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就顺便到街面上遛遛。
县城的大街只有一条主干道,宽阔敞亮,笔直平坦。扯南直北地贯穿整个县城,将城区一分为二。其他的街面都为东西走向,搭接在主干道上,狭窄弯曲,凸凹不平,便不能称为大街,只能算是街巷了。巷子里多为农家住户,本就狭窄的巷面两旁还堆放着一堆一摞的秸秆等物,是生火做饭的燃料。只有主大街上还有些看点,各种各样的门头店铺排列两边。剃头的、照相的、打铁的、卖小吃的等等,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街面上最宽敞的地方当属电影院,是个二层楼的高屋,门面上悬挂着花里胡哨的影片预告宣传牌子。门前一个大广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几个人就坐在这个广场上休息了一阵子,并四处打量着热闹的街面,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京儿仨人虽然上次为打姚金方来过县城,当时是匆匆地来,又慌慌地走,没来得及细看县城。木琴虽然路过了几次,但都没有心思观看县城的细致模样。因而,几个人算是头一次认识了这个被村人说成大地方的小城。
曾经有个流传很广的真实段子,说是有爷俩儿头一次到镇子上办事。一到了镇子街面上,就见很多人走来晃去,热闹非常。娃崽儿立时扯着爹的衣襟喊道,爹,爹,快看吔,咱到县城哩。当老子的怕娃崽儿说出的话让人听到笑话,就赶紧捂住娃崽儿的小嘴巴,呵斥道,傻娃儿,不懂就别瞎讲,这哪是县城哦,这是北京城呢。由此可见,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县城是何等地令人向往,又是何等地遥不可及。
今天,身处城里,木琴赏看了一阵后,便渐渐索然无味了。与自己的出生地南京城比起来,小城简直就不算是城,充其量也仅是自家那里的一条普通街巷。甚至,连最普通的街巷也不如。洋行京儿们却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咂着舌头赞道,看看人家县城,大地方就是大地方,与咱那儿的镇子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了天边去嘞。洋行还说,等啥时咱也住到这里来,不美得晕乎了才怪呢。人民就讥笑他道,想啥儿呢,是想白日做梦娶媳妇吧。木琴就暗笑,孩娃们整日窝屈在山旮旯里,能见过几重天几重景哦,是应该放手让他们经常出来闯荡闯荡了。
中午,在一家小吃铺里吃了中午饭,几人又在街面上溜达了一阵子。估计到了上班的时辰,木琴又领着仨人赶到了县联社。坐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下基层出差的人才回来。就有一个自称是供销科科长的人接待了他们。
木琴把村里的杏林面积、管理情况及今年的产量作了简要介绍,请求领导帮忙联系销路。她还把带来的杏果拿出来,叫他品尝。
科长吃着杏,连声称赞杏果的质量好。但一听这么大的产量,顿时为难地挠挠头皮道,杜县长亲自过问的事,我们能不上心地办理嘛。就是这量太大咧。合着全县的供销社门头,也吃不下这样多的杏呀。我们只能吃下几千斤,撑破了肚皮也就是一万多斤吧。剩余的那些,你还得到别处打探去。
木琴发愁了,原想着找到县里即可解决所有销路问题,但实际情况与自己想象的相差太远。几个人正发愁呐,办公室里的那个年轻人跑过来,对木琴说,你们可算是没走呢,要是走了,让我到哪儿去寻呀。他说,杜县长刚来过电话,叫木琴抓紧到他那儿去,立即就去,千万别耽搁。
木琴不知出了啥岔子,立时带着京儿们奔回了县委大院,直闯杜县长办公室。杜县长也在着急地等着木琴一行人的到来。见到木琴,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好运来了呢。他说,县委杨书记听他顺便一说,竟认了真,叫他通知木琴到杨书记那儿详细汇报杏林管理的事。杜主任提醒木琴道,我估计,县联社也一口吞不下你那里的杏果。趁这个机会,把销路问题提出来,让他帮着解决,估计问题不大。
木琴拎着一小袋杏果,随着杜县长到了另一排房屋,走进了中间的屋子。
这是个两间屋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屋里的桌椅崭新铮亮。一排长长的书橱遮掩了一面墙体,四下里摆放着一圈沙发,显得气派庄重,比杜县长的办公室强了何止十倍。
杨书记显得还是那么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甚至比几年前更干练精神。木琴与他接触过,虽不陌生,但也拘谨得很,不像在杜县长面前那么放松自在。杨书记笑呵呵地上前跟她握手,还说道,欢迎你常来上访反映问题哦,说得仨人都乐了。
杨书记叫木琴再把杏林管理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自己则一言不发,只是把她的话认真地记到笔记本上。末了,木琴不失时机地提出,现今儿杏果的销路不顺,正愁着怎样疏通路径呐。
杨书记合上笔记本,沉思了半晌儿,对杜县长道,我基本同意你的看法。杏花村的做法,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了群众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也伴随着一些隐忧和后劲不足的问题。随着市场领域的日益拓展和完善,这些隐忧和不足就要渐渐浮出水面,并在一个时期一定范围内制约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缺乏了集团式的规模经营理念,冲击市场的力量不足,就会被别人左右挟制着,早晚要被动吃亏呀。我看,你要组织人手,立即在全县范围内,不,要跨出县域市场,扩大到较发达的地方,搞一次认真地调查研究,拿出我县今后五年甚至十年的经济发展规划来。
杜县长连连称是,说我这就着手办理。又道,木琴他们在销售上遇到了难题,想请你给参谋参谋。这次也算是一次正当上访吧。你看看,咋儿给解决呀。
杨书记拍着大脑门儿笑道,是呀,是呀,人家都访到县长书记的家门口上了。不给想法解决喽,让人家回去说,县长书记都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办人事的草包饭桶,咱俩下台的日子也就到了呢。他又对木琴道,我给你联系几个市里的商场和市场,那儿的几个头头跟我都是老交情了,估计会给我这个面子的。往后,你们在发展生产的同时,也把眼光放长远些。把步子迈出去,到全省全国去闯市场。别只知埋头干活,不知抬头看路呀。那样,就会走岔路撞墙角碰钉子的。
这句话,给了木琴很大地触动。她细细琢磨着杨书记的话,觉得话里有很多需要自己思索的东西。
按照杨书记提供的线索,木琴几个人当天下午就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市里的客车。把京儿几个崽子乐得直蹦高儿,说,这回咱可见了景儿哩。要是市里也吃不下咱村的杏,咱就去省城哦。就是去北京也成,跑得越远越好呢。
到了市里,天色已经暗下来。木琴跑到车站调度室,拿出杏叫人家吃,央求人家帮忙打个电话,找人来接站。见有这么好的杏果,调度室的人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还按照秦技术员临走时留下的电话号码,帮着把电话打通了。秦技术员就要下班了,接到木琴的电话后,自是高兴万分。他说,你就在车站里,哪儿也别去,我这就去接你们。洋行深有感触地道,还是有电话好哦,找人联系事多方便。赶啥时,咱村通上了电话,我第一个报名呢。人民回道,又在做梦娶媳妇了呢。
秦技术员是坐公交车赶来的,远远看见木琴几个人就扬手打招呼。木琴亲热地说道,你管理的杏熟了,来给你送杏吃呢。秦技术员嘴里应道,好哩,好哩,就伸手拍拍洋行的头,摸摸京儿的脸,又问人民还喜欢哭鼻子吧。他与几个娃崽儿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农家孩子的质朴诚实,让他们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他喜欢他们,就如同喜欢自家的娃崽儿一样,甚至也把他们当作了自家娃崽儿来看顾。
秦技术员领着一行人上了一辆公交车。一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让京儿们眼花缭乱。他们一惊一乍地指点贪看,引得车里的人都看他们,当稀罕景儿瞧。
径直来到一处招待所,早有秦技术员女人和两个孩子等候在那里。木琴一见到秦技术员女人,立时就被她本身固有的天然气质震住了。人本身长得未必多漂亮,但言行举止间流露出来的个人修养,让人有一种可望不可及的距离感,心生敬重,却又不敢贸然接近。木琴心下就暗笑,村里的那些长舌妇们,怎么会把满月与秦技术员挂链到一起了呢。人家守着这么高雅的女人,还会把满月放到眼里么,真是井底的蛙儿能见到多大的天呀。
晚上,秦技术员一家人在招待所的饭厅里设宴招待了木琴一行,还上了一瓶白酒和几瓶啤酒。京儿和人民不敢碰白酒,嫌辣嗓子,就喝了几口啤酒。人民边喝边道,这酒有股子竹叶青子味儿,一点儿也不好喝。秦技术员笑道,等喝习惯了,你会见天儿想着喝呢。现今儿,城里的人上桌就要啤酒,一个人不喝上个三瓶五瓶的是不算完呢。
席间,木琴把他走后村里的杏林管理情况细细地讲了一遍,又把到县里跑销路和这次来市里的目的统统说给秦技术员听。秦技术员道,你们那个杨书记和杜县长都是有经济脑瓜儿的人,看问题准,也看得长远,有魄力。这杏林管理再跟上去,明年的产量一定会大增的。指靠着市里县里的这点儿市场,恐怕容不下呢。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市场,走出一步天地宽呀。
第二天,秦技术员带着木琴等人,按照杨书记提供的几个单位和商店,一一上门联系,一切都很顺利。因为杨书记提前都给打过电话,也都在电话里同意了的,不过就是在价格、时间和购进的数量上进行细节协商。基本上能把村里的杏果吃净。剩余一星半点儿的,除了自家吃,亲朋好友的再送送,也就所剩无几了。
联系完销路,木琴感到一身轻松。几个崽子也不想立即回去,说好不容易来趟大城市,咋儿也得逛逛吔,不的话,得后悔三辈子呢。木琴就跟秦技术员讲了,想叫他家的孩子带几个未见过世面的娃崽儿出去逛逛,见见世面。秦技术员爽快地答应了。
趁这个空闲儿,木琴专门去了趟市医院,送杏给姚大夫尝尝。姚大夫非常高兴,说有好几年都没吃过杏花村的杏果哩。木琴说,从今儿起,我每年都来给你送杏吃,就怕你会吃腻烦了呢。姚大夫笑道,不会哩,不会哩,这是家乡的杏哦,永远也吃不腻呀。
俩人自然而然地就提到了叶儿的婚姻。姚大夫说,叶儿是个难找的好女娃儿,我从心眼儿里喜欢呢。就是家庭不顺,我也见天儿替她焦心。我正做工作呢,看来难度大呀。要不是前些阵子村人到医院里闹,还好做些。这一闹,把事情闹翻哩。金方铁了心地要离婚,我的话听不进呀。
木琴道,是几个小崽子背着大人私自去闹的,谁也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为这事,酸杏叔把带头的人民打得够戗,躺在家里几天都出不了门。可是,打归打,事已犯下了,再怎样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姚大夫连连拍打着脑门儿道,我错怪亲家哩,金方也错怪哩,还都以为是亲家出的主意呢。谁知,让他背上了黑锅,冤枉他哩。看来,叶儿的婚姻要不保嘞,我也无能无力了。你回去给亲家捎个话,让他心里好有个数哦。
这一席话,弄得俩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时不知再说些啥儿好。姚大夫要挂电话给家里,让老伴儿做饭招待木琴,叫木琴硬是给拦下了。木琴没敢说人民等人也来了,只是说,还有几个同来的人在大街上逛景呐,估计现在也逛得差不多了,还得赶紧搭车赶回村子,筹备卖杏的事呢。边解释着边起身告辞,姚大夫一直把她送到医院大门口才止步。
杏果已经大面积地熟了。一树树果实累累,金黄灿灿,伫立在山坡沟塘院落间,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前来采摘。
越是这样的时候,茂林越觉出肩上担子之沉重,责任之重大。他衣不解带地穿梭在村里村外,吆吆喝喝地指挥着手下的护青队员,日夜加紧看护杏林,怕有人再向到手的果子下黑手。雪娥讥笑他家懒外勤,说自家的果子没长好,自己不着急,反倒对外人的果子上了心,是不是脑壳儿灌进了浑水,发癔症呐。茂林不屑地回道,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现今儿是啥形势,还敢像当初那么娃崽儿气么。不跟着木琴拼命干,就等着孤家寡人一个儿让人家来收拾吧。
振富也是四处扑棱着借磅秤,找麻袋。他抱怨道,原先大集体的时候,村队里的麻袋扔得到处都是。现今儿急用了,却又一个也找不见,都叫哪家的贪心贼给捂下嘞。要是再找不够数目,就得挨家挨户地搜,看看谁家丢人现眼呐。
村人们更是欣喜异常,见天儿守护着自家的杏林,盘算着怎样先把自家的杏果卖掉才好。这都是木琴的县城、市里之行带来的结果。
木琴回到村里后,第二天就召开了村民大会。到场的人数之多,气氛之友好祥和,是杏花村历年来少有的。甚至,连走路都不太稳便的老头儿老嬷嬷也怀着兴奋的心情到了场。参加管理的人家自是心情好,脸上洋溢着自得的神情。未参加管理的人家,则心情忐忑,不知大队会不会把他们都撇到一旁不管了。
木琴把村班子连夜研究出的卖杏方案讲了,就是不管参加管理还是未参加管理的人家,只要相信大队集体,都可以自愿参与大队统一组织的卖杏活动。因为是集体组织出售,就像大集体时那样,各家各户自己采摘自家的果子,统一交到大队,由振富负责过秤记账。等果子全部卖完收回钱款后,扣除车辆人员的费用,再折算果子的价格,按斤两集中兑付各家的杏款。参加管理的人家,还要扣除管理过程中需要支付的各种人员报酬和合理开支。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未参加管理的人家喜出望外,觉得大队没有把不听话的人当外人看。虽然也有参加管理的人家有点儿小意见,说那些不搞集中管理的人,大队就不应该管他们,净知道捡便宜。闹事的是他们,别人有了好处,却也没有忘了他们,大队也太心慈了。说归说,粗算起来,还是参加了管理的人家收的果子多,收入也肯定会高,大的好处还是没有跑到那些人家里。这样想来,也就不再计较了。
木琴又跑到公社,直接找到沈书记,把村里杏果的收成和到县城、市里跑销路的事详细汇报了,请求公社出面帮着联系拉运果子的车辆。沈书记大力支持,说杜县长也跟我通过电话的,这样的好事要是不管,还要公社干啥儿,都回家扛锄种地去算了。说罢,一个电话就把拖拉机站的头儿叫了来。还是当年那个跟杨贤德耍滑头要背妇女干部去县城开会的站长,姓李。
李站长当然不敢在沈书记面前捣鬼耍滑头。他拍着胸脯,保证把拉运果子的任务完成好,不给公社当缺口儿。保证完了,就问木琴,需要几辆车,多少都行。他以为,派个两三辆车就足够了。听了木琴随口报出的产量,立时愣怔了。他红着脸对沈书记道,不是我把牛皮吹破哩,是产量太大咧。就算十辆大车也不一定能装得下呢,站里哪有这么多的车哦。
沈书记也想不到木琴的胃口这样大,竟然一开口就要十辆车。他狐疑地看看木琴,见她不像是在开玩笑,相信她也不敢在自己面前乱开玩笑的,便对李站长命令式地说道,我不管,到时,你就是去偷去抢,也得把十辆车开到杏花村去。这杏果一旦熟透了,就搁不了多长时间。要是到时因为车辆不够用,让果子白白烂掉了,我可要拿你试问呢。弄得李站长一边挠着头皮一边走出了沈书记办公室。
沈书记说,怪不得杜县长说,县城里都搁不下你村里的杏果,还惊动杨书记往市里去联系。起初,我还以为杜县长在替自己家乡吹大气儿呢,谁想果真如此。看来,你村的杏林要成为公社的金字招牌喽。你要好好弄,有了啥困难,就直接来找我。在咱北山公社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没人敢拿我的话不当真呢。
收获的季节总是辛劳中透着欣喜,疲乏里漾着愉悦。
昨晚,木琴一个通知下去,村子里立时像开锅的沸水,直闹腾到深夜还不消停。家家户户忙着找筐篮找布袋找竹竿,并安排家里所有人手齐上阵,大小娃崽儿们要攀枝爬树采摘,男爷们要铆足了劲儿地往大队办公室背扛,老人妇女要在树下捡拾果子装筐装袋子,不能有任何人闲着。山外有亲戚的人家,还连夜跑去通知他们,明儿一大早就赶往杏花村,帮着摘杏拾果子。更有性急的人家,不待天明,当夜就带着自家人摸黑钻进了杏林,借着朦胧的月色先期动了手。他们的举动,着实把邻近的一些人家吓了一大跳儿。他们深怕这些人家趁着夜色不明,捎带着把自家果子也顺手牵羊地给收拾喽。于是,有不少的人家便把床铺整个地搬迁到自家树下,竖起耳朵,警惕地注视着摘杏人的一举一动。稍有靠近的,就立即大声咳嗽几声,以示警告或提醒。
村人如此急慌,自有他们的道理。大队通知说,收杏的日期很急,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村人自然就要在心里拨打几下自己的小九九。早把自家杏果摘下交了上去,便是抢占了先机。要是行动晚了,人家收足不要了,那到嘴的黄瓜菜不仅是凉了,恐怕又都馊了烂了呢。每个人都想尽早地交上自家的果子,无形之中便有了挣时间抢速度的紧迫感和惶恐感。动起手来,就有些顾头不顾腚了。不是用竹竿猛打树梢,就是抓住了果子往死了扯。甚至,有人干脆把挂着干嘟嘟果子的树枝折断了扔到地上,让树下的人舒舒服服地坐着采摘。
木琴一大早就到村里村外查看了一回,见此情景,甚为吃惊。她急忙找到茂林,叫他赶紧派人通知各家各户,只准摘果子,绝不能糟踏树。收完果子后,大队要检查树木。谁家把树木毁坏了,就处罚,从杏款里扣除。茂林当然不敢怠慢,急三火四地派人分头去下通知。尤是这样,有些树木还是被弄得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了。
这天,最忙乱的要数振富了。他把三杆磅秤架到大队门前,一字排开。指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过秤、读数、记账、装框,弄得手忙脚乱大汗淋漓,连拉屎撒尿的空闲儿也没有了。实在憋不住了,他撇下如蝗虫般涌来的人流,跑到学校茅厕里拉屎。还没拉到一半,就听大队门前有人争吵叫骂起来,听出是酸枣婆娘和四喜媳妇桂花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劲儿地拉着剩下的那半截屎头子。越是心急,越是解决不掉。振富无奈地提上裤子,夹着另半截出了学校门,就见俩人相互用手指戳点着脸面,争吵得面红耳赤。
俩人是为了争占磅秤发生的吵闹。四喜自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桂花领着等儿、盼儿和停儿仨姊妹摘杏,人手弱,桂花自然心急火燎。她把摘下的一部分杏果先扛了来,就急着把肩上的布袋子往磅秤上放。岂不知,酸枣婆娘比她早来了一步,也要抢先秤自己的那一份。抬眼见秤面上已被桂花先占了,立时大为不满。她就指桑骂槐地数落,还要把秤上的袋子给拎下来。桂花当然不干了,觉得她是欺负自己男人不在家,有意跟她过不去。俩人就不顾脸面地争执起来,甚至还有动手的意思。酸枣婆娘挑着高嗓门儿喊道,你急,叫拉杏的车翻了,先把你家的杏果扣进沟里,让你一分钱也捞不着。旁边看热闹的人立时烦了,齐说道,你咋不讲句好话呢,拉杏的车还没来,你倒先咒起来咧,晦气,呸,呸。酸枣婆娘也察觉到自己一时性急,说走了嘴,便无趣地住了嘴巴。
振富赶忙跑了过去,说争啥儿哩,不就是一霎霎儿的事嘛。又对旁边帮忙的人吩咐道,今后再过秤,来交杏的人一律要排队,插空儿的人都不给过秤,看还弄景儿不。他的话立时见效,交杏的场面不再混乱,人们也不再争抢吵闹。过后,木琴来巡视,振富就把俩人吵架的事说了。木琴只笑不语,心下想,这安排事体没有个细致周全,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了阵脚,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岔子冒出来。光指靠着自己一个人,就算是块铁,能碾出几根钉儿。幸亏茂林振富们替自己招揽了一些琐碎事。今后,还真得团结住他们,免得自己临阵跳独脚舞。
酸枣婆娘的乌鸦嘴说出的话,果真应验了。
当天傍晚,在老老少少近乎疯狂地采摘下,全村的果子基本下完了。除预留下赠送亲朋好友的外,全部被装上了拖拉机。黄橙橙亮晶晶的果子堆满了车盒子,上面还用青草严严地覆盖着,怕半路上颠簸撒落下来。拖拉机手们一个个担惊受怕,说这出山的路太窄,拐弯的路段又多,要是有个闪失什么的,我们可不负责任。
招待拖拉机手们吃了晚饭,由木琴带领着,茂林、振富和一群挑选出的精壮汉子爬上车。在全村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一长溜儿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地驶出了村子。
本就不宽的山路,让这些庞然大物的铁家伙驶上去,就变得狭窄不堪。又是夜里,拖拉机的灯光不足,很多的路段都得叫几个人在前面指挥着,探看着,才能堪堪通过。弄得开车的人和指挥车的人浑身冒出一通大汗,惊心动魄,叫苦连天。在行驶到一个下坡急转弯的路段,终于有一辆车晃晃悠悠地斜倚在路边的山坡上,动弹不得。幸亏是往山体的方向歪倒,要是反过来向另一边歪去,肯定要翻进路下深深的溪涧里。
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车身愣怔发呆。有人就开口骂酸枣婆娘,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嘴巴臭也就罢了,说出的话更臭,这么大的车也给熏倒哩。
没有办法,只得动员所有跟车的人卸车。待把车身正过来后,再装车上路。
木琴下了车。她一眼便认出,这个路段正是当年自己跟茂生头一次踏进大山时,在这个溪涧边行夫妻野合事的地方。溪水就在路下不远处的沟壑里欢快地蹦跳流淌着,发出“哗哗”的清脆声响。那片草坪还在,一如当年那样茂盛地生长着杂草,在溪涧岸边晃动着黝黑的影子。
木琴一时感叹起来。屈指算来,自己来到杏花村已有十四个年头了。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路还是当年的那条路,溪涧也还是当年的那条溪涧,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但又觉得一切都已经大变了,变得连自己也陌生起来。细想起来,变化了的就是自己的心境。年轻时的心境和中年时的心境是两重天,中间虽有连结,却已不能完全替代了。她默默问自己,你还是原来的木琴么,还是那个城市里生城市里长快乐无忧的木琴么,还是那个婚后苦闷整日缠磨在家庭琐事里的木琴么。答案是否定的。此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思家想亲人的念头。这么些年了,只有刚到杏花村时涌起过这样的情感。随了日子的打磨,她早已忘记了远在南京城的父母兄弟,不知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了。她想急切地见到他们,与他们亲热,与他们拉扯这些年来的风雨行程。
木琴时而叹息,时而伤感,时而激动,时而怅然,像一个痴傻了的人。直到人们把车卸下又重新装上,并叫她上车准备上路时,她还在愣愣地对了溪涧发呆。
上了车后,木琴心内的阴霾一扫而光,重又现出一副自信刚硬的神态。
与她坐在一起的振富嘀咕道,赶啥儿时,咱也得把这路修修哩。再不修的话,叫山雨冲刷得紧儿嘞,恐怕连牛车也过不得呢。
木琴回道,是呀,这路是得大修了呢。不的话,咱就是产再多的果子,打再多的粮食,也运不出大山去,村人永远也甭想富起来呀。
振富说,咱准备准备,今冬天就动手修路吧。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儿,只要把路面弄平整咧,把拐弯急的地方取直,路也就通顺了呢。
木琴沉思半晌儿,回道,要修就好好地修,修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大路来,一劳永逸。要是只搞修修补补的小活儿,恐怕得年年修补,白白费力气呢。
振富没吱声,心下道,说得容易,那得动用多少资金多少劳力,又上哪儿去寻钱吔,不现实呢。
今年卖杏果的收入,是村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麦收刚刚完成,杏款便分期分批地收拢回来。每家每户都有一笔从未见过的钱款,少则三五百块,多则千把元,最多的人家竟有一千多块。这些或多或少的票子,被大人孩子们轮流抢夺着,沾着舌尖上的唾液仔细地数了无数遍。越数越想数,越数越放不下。一些原本硬扎扎的崭新票子,被大小的指尖捏着捻来捻去,变得绵软了许多,边上还泛起了毛茬儿。有的人家还为手中厚厚一摞票子发愁,不知掖进哪里才算心安神稳。于是,藏掖票子的方法五花八门。有挂到屋笆上的,有塞进屋角墙缝里的,有埋进粮囤里的。还有的干脆把票子缝进枕头里,夜夜枕着票子睡觉,说这样睡着心里才踏实呢。
在杏果收入丰厚的同时,地里的麦子也取得了大丰收。去年担进地里的屎尿,今年开始发挥了作用。今年又雨水调和,想风来风,要雨得雨,小麦粒大籽成,比去年又多收成了不少。更为重要的是,村小学今年取得了自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成绩,有好几个娃崽儿考上了公社中学。村人在为自家收入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的同时,木琴正为学校一下子送出去了这么多的学生而高兴得睡不着觉。在木琴看来,收入的增多是迟早的事,娃崽儿们的学业却不敢有丝毫地耽搁。
胡老师因了自己婚姻的种种遭遇,深深懂得当时酸杏木琴们不计后果舍死相助他的心意。因而,他下决心,要报答这份恩情。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立志做出个样子让村人瞧瞧,更主要的是叫中学里的那帮混球儿们瞧瞧,他姓胡的绝不是个草包熊蛋。他日夜绞尽脑汁地钻研教材,琢磨着每年出题试卷的路径,有针对性地教学,终于有了现今儿这样的大好成绩。钟儿、杏仔、棒娃、冬至、紫燕、停儿、文文和斌斌等八、九个娃崽儿顺利地考进了公社初中。连公社文教组的人都大吃一惊,囔道,杏花村要破天荒地出人才哩。
木琴亲自跑到住在学校里的胡老师家去祝贺,并力邀他两口子到家里去吃饭。胡老师本不好意思去的,但搁不住木琴口齿牙硬地劝说,便答应了。挂儿已经有了身孕,月份还不大,行动也还自如,就跟去木琴家帮厨。
木琴极稀罕地让茂生坐在院子里吸烟,陪胡老师说话。她自己亲自下厨炒菜做饭,还炖了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弄得满院子里飘荡着醉人的肉香气。洋行和人民相跟着闯进来,找京儿有事。见院子里的气氛像是待客的样子,他俩缩头就要出去,恰叫出锅屋倒脏水的木琴见到了。木琴硬生生地喊住他俩,说正好想找个陪酒的人呢,你俩就来了。
俩人不敢再躲了,扭捏着进了院子,围坐在茂生和胡老师身旁。洋行与胡老师早就熟识得不分彼此,且又是舅子和妹夫的关系,便乱说一气。洋行跟他吹嘘县城、市里之行见到的诸多景观,特别是在县委大院里见到了县长书记,怎样热切地接待他们等等。其实,他连县长书记的门槛都没跨过,只是站在门外屏息静气地候着的。他还吹嘘道,等我有了钱,就先在家里安上个电话,再买上辆车,晚上坐在床头上摸起电话就“喂、喂”几声,事情搞定。白天开上车四处拉运货物,简直美死哩。人民取笑道,你还是省省心思吧,天黑还早呐。等夜里睡觉时再做梦吧,最好是娶媳妇的梦,总比这么干磨牙花子强呢。
胡老师鼓励道,未必是做梦呀。像现今儿形势发展得这么好这么快,用不了几年,肯定会梦想成真的。
胡老师不大能喝酒,只是护住自己的一杯子酒,不管谁敬酒劝酒,都是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一下。洋行一见就嫌他不爽快,说一个大男人家的,咋跟女人似的。人民附和道,知识分子就那样儿,像姓姚的,也是劝来劝去就是不下酒的。
这句话,让在座的几个人听了都感到不太舒服,特别是京儿。
叶儿已经与姚金方正式离婚,这在杏花村已是旧闻了。但在前些日子里,却是头条新闻,被风传得老少皆知。姚金方还算仗义,家里的什么东西也没要,可以说是净身出户。甚至连金叶的归属问题,他也完全尊重叶儿的意见,留给叶儿抚养。他自己还每月定期付给金叶抚养费,这让村人大惑不解。在乡下,谁家要是闹离婚,不搞得双方天翻地覆乌烟瘴气是不算完的。要么抄家砸锅,要么寻死上吊,直到双方老少家人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才算完事。叶儿却不声不响地就与姚金方解除了婚姻关系,连酸杏一家人都没有通知。事后,酸杏一家也埋怨叶儿太好心肠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散了,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今后可咋办呀。人民甚至又要召集人手去县城,来个二次“扫荡”,不把姓姚的弄得臭名远扬威风扫地是不会罢手的。
叶儿似乎轻松了些多。她平静地回道,我跟金方不是一个脾性,各方面的差距又都那么大,结合在一起本来就是个错误呢。现今儿走到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和和气气地分手,总比打打闹闹地分手强哦。再说,金方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呀,连我今后工作生活的事都考虑到安排好了,咱还有啥不安心的呀。
她的话传出后,更让村人不理解。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叶儿这么软弱心慈的人,不遭人家欺负才怪呢。木琴听到后,反而称赞叶儿的举动想法,说叶儿是有理智的人,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俩人在一起遭罪,反不如各寻自己的好日子,这就是解脱。心下越发看重叶儿的处世为人。
人民知道自己一时说露了嘴,就不好意思地闷头喝酒,不敢抢言说话。
吃完饭,挂儿跟木琴在锅屋里洗涮盘碗。挂儿边洗边叹道,也真是命捉弄人呢。想当年,叶儿跟京儿是多好的一对吔,竟硬生生地给拆散了。总想着往高枝儿上爬,谁知就掉下来了,还摔得这么惨,真是的。
木琴回道,有些事哪能看得透哦。总算叶儿的下场不算惨,有工作,有生活保障,往后再寻个好主儿,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
挂儿像想起啥来,停下手犹豫了一下,说道,嫂子,我说句话,你也别恼。虽说叶儿是结过婚的人,但人好心善,也是个难寻的体贴人哦。俺家那口子一直说,京儿与叶儿的感情很深。你想不想再把他俩撮合一下呀。要是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我没讲哦。
木琴也停下手里的活计,沉思了半晌儿,没说话。挂儿以为木琴不乐意了,吓得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这时,钟儿闯进来,才把刚才的尴尬场面遮掩过去了。钟儿进门就嚷道,那些去公社上学的人,家里都准备给做身新衣服呢,咱家做不。
木琴应道,做,咱要不做,不是要叫人家小瞧咱钟儿和杏仔了么。躲在门外偷听的杏仔恣得“嗷”地一声,随即跑出了院子。
木琴知道,这又是杏仔给钟儿出的主意。自己不好意思讲,就让钟儿打头阵。钟儿与杏仔是截然不同的俩个娃崽儿。论学习,论思考问题,杏仔比不过钟儿周密深刻。要论平日里琢磨一些新鲜点子,反应机敏,杏仔要比钟儿高出一大截子。俩人在一起,算是各有所长,相互递补。一些京儿都不知该怎样办理的事情,他俩也能捅鼓成的。
因了各家卖杏积攒下了一点儿钱,手头不再那么紧巴,考上学的人家都想让自己的娃崽儿体体面面地到人场面上去混。因而,几家的大人便熬灯费油地赶做新衣服。经过几家人的比量对照,都觉得男娃崽儿穿蓝裤子配白褂子好看,女娃崽儿穿绿裤子配红褂子漂亮。于是,开学那天,这七八个娃崽儿就像统一着装了一般,在新生入学的队伍里成了一道亮丽风景,惹得去学校送学生的家长们看直了眼。
四方到学校里送文文和斌斌,遇见了同村送娃崽儿的人。几个人亲热地凑在一起拉呱,数说着今年的收入和看好的年景。来送学生的大人中,只有茂林、茂生,再就是茂山。四季家里有事,抽不出身来。四喜又身在外地,更不能前来。四季和桂花就托他仨人把停儿和冬至一同送来的,意思是,四方也得送文文、斌斌,让他帮着一块办理入学手续。四方见人不多,特别是茂林和茂生也来了,就想表示一下意思,借此拉近点儿感情。他们找好了宿舍和班级,把娃崽儿们安顿好了后,四方就拉着茂林和茂生的手腕不放,说好长日子不见哩,今中午谁也别走,都到我那儿喝杯去。茂生和茂山怕给他添麻烦,推脱着想不去。茂林说,咱去吧,四方也是一片心意呀,不去了反叫他为难。有茂林发话了,俩人自然不再推脱。他们一边谦让道,客气哩,太客气哩,一边不由自主地随了四方朝饭店走去。
供销社饭店还是老样子,唯一变化的是,四方不再住集体宿舍,而是在高墙大院的东北角上一个人住着两间屋,就是原来他一家人住的屋子。金莲和娃崽儿搬走后,单位没有再把房子抽回来,饭店的头儿却把自己的铺盖搬了进来。头儿是北山村的人,从来没有在这儿住过,只不过是借机占住一间屋,放一些闲置不用的东西。家里来了远路客人,也好有个地方安排住宿罢了。因此,平日里只有四方一个人占着这两间屋子。有时,金莲和娃崽儿也来住上几天,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方便。
听说村里来人了,银行也偷空儿跑了来说话。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每月一次的休假,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夫妻恩爱带来的甜蜜和愉悦。这事,四方是知道内情的。银行感激四方在为自己求医治病和安置工作上出的力,便把他当作了无话不谈的贴心知己。与他说话,从没有避讳可言。而且,香草早已有了身孕,整日挺着个大肚子在街面上晃悠,更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其实,香草本不愿当街露相儿的,但豁牙子可能是因了振富扒灰的事有些心虚,便执意要香草这么做,还说这样活动些好呢,生娃崽儿时顺当呀。关于爹扒灰的事,银行一概不知。近些年来,他的心情很好,工作又顺利。特别是香草怀孕后,他整日眉开眼笑的,显得精神饱满,看不到一丝儿往日愁闷,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银行对四方说,三哥,你今晌儿就陪几个哥说话,慢着点儿喝酒。灶上的事,我全给包咧。一会儿,我就叫人把菜和酒送来,就算在我的账面上。等忙完哩,我也赶来陪呀。四方满口应道,好哩,好哩。
几杯酒下肚,每个人脸上都红润润的,舌头也就奔了直路不打弯。先是重复了一遍杏果收入及麦田丰产的事,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了村北山脚下的神庙子上来。
或许因为四方的热切招待,茂山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讨好四方。他便直着舌头讲道,自打这神庙子安下后,听说可灵验呢,好多山外的人都大老远地跑去供奉呐。金莲也是四里八乡都出了名,没有不知她的好神通好手段的。
茂林瞪着红眼圈子问四方,金莲是你媳妇,你最知根知底哩。今儿,也没有外人在场,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这神灵真有么。
四方说,刚开始,我也不信。可金莲总是说,夜里做梦就听见对她说话的声音,叫她怎么怎么敬奉。后来,她就信哩。是真心实意地敬奉,还不知不觉地知晓了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事体。一些个小病小灾的,让她捣鼓捣鼓,也就好哩。别人信不信,是别人的事,反正我信呢。
茂山随道,是得信呀,俺屋里的就信。原先,紫燕和大路脑瓜子不开窍,学习一塌糊涂。去找金莲捣鼓了捣鼓,又到庙子上许了几回愿。这不,学习也跟上咧,还考上了中学。你们说灵验不灵验哦。
茂林和茂生未敢接话茬儿,心下还是半信半疑的。
银行接话道,这儿的人都讲,金莲嫂子是有大神通的人呢。要是一个半个的人讲,可能不太叫人信。可那么多的人都信,这就是板上钉钉儿咧,不信也得信呀。听嫂子说,今年八月十五过后,仙儿要在咱村北山上开道场。到时,不管你有啥毛病啥心愿,只要真心去拜求,都能得到神人相助。有病的治病,有愿的许愿,有事的了事。镇子里和周边村庄都传遍咧,都准备赶在那几天去咱村北山上供奉神灵呢。
茂林和茂生瞪大了眼睛,说俺们咋没听说呀。
茂山补充道,我知哩,俺屋里的与村里一些妇女都知晓。也准备赶在那几天,好好地去敬拜一回,去许愿还愿。
其实,茂山还有个重要心思没有说出来。他与婆娘结婚以来,一直没有生下娃崽儿来。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从山外抱来了紫燕和大路。这次,两口子憋足了劲儿地要去求神灵保佑,让自己生下个亲骨肉来。
回到家里后,茂生把在四方饭店里喝酒的事讲了,还煞有介事地偷着告诉木琴,八月十五过后,金莲要在北山上为神灵开道场,咱到时候是不是也去求求,让京儿早日说上媳妇,早成家早抱孙子呢。
木琴当然不信他的鬼话,说哪有啥神灵鬼怪的,不就是只野狐狸么,我也不是没见过的。有啥希奇古怪的,咱可不能去。
茂生惊讶地问道,你见过那只火狐狸呀,咋从没听你提起过。听木琴把冬天雪地里见到的过程讲说了一遍,茂生担惊地嘱咐道,你得处处当心呀。不是说,谁见过火狐狸,谁就会倒霉么。
木琴不屑地回道,啥倒霉,我不是好好的么。杏林管理成功了,京儿和杏仔又都考上了学,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呢,有啥霉可倒哦。说得茂生一时递不上话来。
北山上的道场,是在八月二十正式登场的。渐渐地,随着道场的日益展开,其规模之宏大、人数之众多、气氛之热烈、敬奉之虔诚、求拜内容之丰富、结果之滑稽,是北山公社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杏花村人真正知晓了两个成语,即是什么叫瞠目结舌,什么叫众望所归。尽管全村老少当中,只有上过学的几个娃崽儿才能把这两个成语准确无误地解读出来。
初时,村里尽管盛传着八月二十这天,北山上的神灵要重开洞府,济世救民,但也仅局限在一些妇女当中,偷偷地传播。大多数人家特别是男爷们都嗤之以鼻,说咱祖祖辈辈都活在这山旮旯里,就从没听说过有啥神呀灵的。咋一下子就会冒出个洞府神仙了呢,可着哄娃崽子们不哭,耍着玩呢。
本来,杏花村只有极少数的妇女婆娘热衷于朝拜一事。还都是在金莲的鼓动下,在振书女人四处串联下,渐渐地活动了心思,有了蠢蠢欲动的想法。即使这样,她们也没敢大张旗鼓地传播。甚至,一些人连自己男人都没敢声张。杏花村男人们基本上都是实利主义者,不见到兔子,是绝不会放开手中攥紧了的鹰爪的。一旦听到女人旁敲侧击的话语,他们便拉长了脸皮训斥道,省省力气,多到地里干些活计吧,闲情生闲心呢。又说,女人家就是三天不打上屋揭瓦,给点儿皮脸就张狂。还想着跟天神套近乎呢,臭美的你吧。女人们便不敢强求,虽然心里早已焦躁得一团糟。
到了二十那天,村里人都没有异常动静。照常起床穿衣吃饭,琢磨着到哪块地里去收割玉米秫谷等。有想去北山敬奉朝拜的人,虽是准备好了必备物件,也都没有挑头儿上山的。她们在院落间走动观望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在紧张地观察着,看看哪家有动静了,谁人开始行动了,好为自己的行动寻找借口。那些往日就跃跃欲试的婆娘们,似乎都有这样的心思。她们齐齐地按捺下性子,暗地里比拼着耐性。
正这么僵持着的时候,就见通往山外的路口上闪动着人影。先是稀稀落落的几个,渐渐地就有三五成群的人影。到了太阳升起在中天时,竟是络绎不绝的人群急急地涌进了村子,踏过沟坎,穿过院落,直奔北山而去。细看起来,都是山外的陌生面孔。有男有女,扶老携幼,胳膊弯里挎着篮子,里面都有一只或精瓷或粗瓷或窑制的大腕,放着一双新买的红筷子和一尺崭新的红棉布。更有甚者,一些常年卧床不起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也被儿孙们或背扛或车推地急急赶来,一股脑儿地涌向北山。
就如一块块石头,被接连不断地抛进池塘,溅起源源涌起的惊涛骇浪。杏花村里立时像开了锅,村人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说北山上果真有神灵吔,要是没有的话,咋儿山外的人都进山了呢。在惊诧之余,那些本就准备去朝拜的妇女婆娘们,立时撕下拿捏了半晌儿的面皮,急慌慌地加入到朝拜行列,一齐向高峻陡峭的北山顶进发。又如一条山洪暴泄的河床。汹涌的人流咆哮着,翻滚着,震慑着,冲刷着,卷起了更多原本在岸边观望看景的人们,一齐汇入这股激流。慌乱地跟随着,盲从着,又身不由己地席卷而去,奔向北山,奔向既熟悉又陌生的山顶平坎。于是,河床被冲击得日渐宽大,人流也日渐汹涌,其神奇的威力自是愈发强大。由此,又进一步引来更汹涌的人流,冲刷着更宽大的河床,散发出更神奇的威力。
北山陡峭难行。就连惯常走山路的村人,平日里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都不愿去攀爬。因而,山坡上草木丛生,没有一条像样的通往山顶的路径。而今,却大不相同了。站在山脚下,伸长了脖子望上去,竟有几条被硬生生踩踏出的羊肠小道,犹如带子般弯弯曲曲地盘绕而上,直通高高的峰顶。山道上时而闪现着攀爬朝拜者的身影,并夹杂着呼朋引伴的喊叫声。如同钻天的鹞鹰,挥动几下翅膀,丢落几声鸟鸣,又悄然隐没在崇山峻岭里,不见了一丝踪影。
山脚下集聚着一些人,都是些望山兴叹的人们。他们多数是些体弱多病或本就常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上不得山,拜不得仙,心里又虔诚得要命。非要祷告祷告,让仙儿知晓自己的苦楚,好伸出神奇的手,施展出神奇的法力,剔除自己身上的病灶毒瘤。也不知是那位放出的风声,说年老体弱的人,可以不必亲自上山。只要在山下神龛旁屏息静气地祷告揖拜,让那些身强体壮的儿孙们上山敬拜,照样能得到仙儿的相助。于是,那座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早已陈旧了的神龛,又重新焕发出了青春和活力。神龛上被一块崭新的红棉布裹着,神位上的字迹虽有模糊,但陈旧的香炉里却插满了供香。烟迹盘旋升空,随阵阵微风缭绕撕缠,于神龛上方虚无之处隐然散去。神龛的四周,恭恭敬敬地跪着些苍头华发体虚气喘的人们。他们嘴里“喃喃”地叨咕着,又不停地对了神龛作揖磕头。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那么令人感动。焦渴的眼神里流露出热热地奢望,齐齐地搭在了神龛里那块小小的木牌位上。
北山峰顶海拔为六百三十九米。这是钟儿在整理这段山村历史时,特意跑到县府史志办公室里找到的准确数据。而且,为了亲身体验一下当时人们爬山时的感受,他再一次顺着当年踩出的依稀可辨的山径,直登峰顶。其时,他早已累得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感叹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养尊处优,彻底宠坏了原本强壮的身体。
当年的人们却并不觉得累。他们怀揣着祈望与热盼,在别人的鼓舞带动下,攀树扯枝,奋起直上,挥汗如雨,张口气喘地向陡峭的山峰爬去。快到山顶的地方,树木渐渐稀少起来。只有茂密的红草在“呼呼”的山风中摇摆舞动,似在迎接着远道而来的稀客们。
山顶上有一大块平坦肥沃的土地,同样疯长着半人深的荒草。地块中间有一眼山泉,泉水清澈见底,并有几只瘦小的青蛙在水中漫游。山泉的不远处,伫立着一截有两人多高的黑黢黢树桩子,被人用一块床单大小的红布缠裹着树头。树身旁,果真有一丛新枝条,从树墩下抽出,茁壮地生长着。
仙人的道场就设在这里。
前来敬奉祷告的人,要先在树桩子前俯身下拜。从篮子里取出碗筷红布等物件,把碗内擦得干干净净后,再平稳地放到满是土砂草屑的山地上。要把红筷子搭在碗沿边,就把那块崭新的红棉布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碗口上。安置好了后,来人就可以跪在地上,集中心念,认认真真地念叨着自己的要求心愿。念叨一会儿后,就微微掀起红布一角,小心仔细地查看碗底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若是有了,不管是泥土沙粒,或是草屑木棒,都会惊呼道,仙人送我神药哩。得到了神药,就要立即用红棉布把碗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狠狠地朝着树桩子磕上一阵子头。感谢神灵的显灵护佑,并许下还愿的誓言,诸如修庙塑像供奉香火之类。祷告完毕,再来到那眼被称之为神泉的山泉边,用那只盛装神药的碗,舀上半碗泉水,连同求来的神药一起仰头喝得干干净净。之后,就可以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下山了。因而,树桩子周围跪着一大片人,到处晃动着密麻麻的肩膀人头。山泉边也站满了舀神水喝的人群。
那些替山脚下老人求药的孝顺儿孙们,则要小心翼翼地端着半碗仙药神水,一路磕绊着下到山脚,尽快给等候在那里早已心急火燎的老人端去。叫老人一口气喝完,还围在老人身边不停地问喝下神药后的感觉,是不是病痛减轻了一些。那些喝过神药的人就一律点头回道,是轻哩,好多咧。一旦有这样的场面出现,必定会又带动起几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奋勇上山,去祈求这灵验的仙方神药。
当然,也有一些倒霉蛋。好容易求得了神药,却偏偏性急,山又高峭,路又窄滑,步子便迈不稳。没等下到山脚,或是刚下到了山腰,一个不小心,便把碗里的神药水弄洒了,或是把碗也砸了。没办法,未砸碗的人,便立即返身,重又向山上攀爬而去。砸了碗的人,就一脸的哭丧相儿,急如热锅里的蚂蚁。他们四处打探村里有没有卖碗的地方。村里从来就没有人开过门头或是商店,自然买不到新碗,用过的碗又不能使用。村人即使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这些人便忿忿地骂着这山旮旯里的穷困与闭塞,赶紧往家里赶去。好到自己的村子里买就了新碗,等明天一大早,再赶来求取神药。
其实,最窝囊的要数那些跪拜在山顶上一无所获的人。他们一般都是些心细谨慎轻手轻脚的人。在凛凛的山风和烈烈的阳光下吹拂暴晒了一整天,一遍又一遍地磕头作揖,再一遍又一遍地把布角小心地轻掀开一丝儿缝隙查看。没有神药,又细致地盖上。因了他们的心细在意,才使得碗里干干净净,进不得一丝儿草屑灰尘,也就永远求不到仙方神药了。他们只得丧气地下山回去,第二天再来虔诚拜求。后来,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秘密,说这新棉布本就容易粘上草屑沙粒,你不停地掀开再盖上,肯定会有东西被带进碗里的。于是,一些性急的人为图省事,便把碗上的红布大力地翻来掀去。果然,他们很快就能得到神药。不管求到的是什么东西,也一律奔到神泉旁,舀上水,仰头喝下,再急急地下山。
关于神药到底是个啥模样,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描述。有说是和黄土一样的粉面子,有说是亮晶晶的草药棒,有说是叶片,有说是蚂蚁、土虫等小动物,都被统统就着泉水喝进了肚子里,没敢糟蹋一丁点儿。更有甚者,一个求神药的人,竟然声称自己求得了一只小懒蛤蟆。有心吞咽下去,又实在瘆得慌。只得放进了神泉里,再去重新拜求。
神药的功效如何,更是众说纷纭,说法不一。有弓腰驼背了半辈子都没有直起过身子的人,喝了神药后,立马坐如钟站如松了。有瘸腿瞎眼的人,喝了神药后,扔了拐棍就跑到大街上溜达,或是睁大了双眼跟好眼人比试视力。有终身未孕的妇女,在喝了神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就有了身孕,正在家里等着生娃崽儿呐。
也有说不灵验的,且多数是杏花村里的人。振书女人因为上年冬天到三儿媳妇金莲家去给当兵的孙子秋分改缝内衣裤衩,回家时掉进了冰窟窿里,叫寒冰扎伤了腿脚,一直风寒疼痛。求神药喝了后,未见一丁点儿的好转。茂山两口子去拜求神药,也都喝了药水,但始终没能鼓起肚皮。甚至,茂林还偷偷地鼓动雪娥去求神药,专治她不长阴毛的毛病。喝了神药后,见天儿扒看雪娥的腿裆,就是不见一根毛发长出来。当然,这些人的病症都属个人**,自然不会在外面到处宣扬的。于是,北山上的神灵法力愈传愈神,越传越广。甚至,已经波及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
与此同时,各个供销社商店里的红棉布、新瓷碗和新筷子被抢购一空,市面上已经完全脱销。那些采购员没日没夜地奔波在远近大小的厂家,拎着现钱也购不到货物。急得商店经理们蹦着高地骂采购员都是一群饭桶,嚷着要是再购不来货,就统统下放回家种地去吧。
道场的影响大了,闹出的动静也随之大了,引起了公社领导的高度重视。
沈书记亲自点将,组成由杨贤德挂帅,宣传委员小钱、派出所干警小林、民政助理小贾及杏花村所属管理区的大小干部参加的工作组,开进杏花村。要求木琴等村干部组织人员,在村口设置关口,严查外来人员,一律不准前来朝拜的人进村上山。
木琴当然不敢怠慢,立即把村干部集合在一起,抽调了一批年轻崽子,在村口上搭起了窝棚,日夜轮流值班,严把关口,不叫放进任何可能要上山朝拜的人员。即使这样,仍然有极少人想方设法地摸进了村子,爬上了北山。这些人当中,一部分是村人的亲戚好友,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硬给堵回去,便遮遮掩掩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另一部分则是偷偷翻过村口旁边的山岭,直奔北山去的。绝大多数人还是被有效地堵截了回去。尤是这样,这场轰轰烈烈的朝拜活动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据最保守的估计,上山朝拜的人数达到了数千人之众。
工作组采取的第二步行动是,砸毁设在北山脚下的神龛。又爬到北山顶上,推倒了神树桩子,填死了那眼神泉。
多年以后,身为北山镇镇长的杨贤德,不得不为自己此次的鲁莽草率行动后悔不已,懊恼不迭。无奈之余,他虽然从紧张的财政经费里掏出大笔的钱,按照原样筑起了水泥浇铸成的神树桩子,并在神泉原址上又重新开掘出一眼山泉来,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韵。而且,泉眼已被堵死,再也没了当年的清波荡漾。终日存储于泉中的,仅是一潭雨季留存的雨水,且混浊不堪。他所万幸的是,没有来得及把神树桩子周边抽枝发芽的树根斩断,才堪堪保留有一丛从树桩下生发出来的茂密枝条,向世人证明着神树曾经有过的仙迹和神威。
第三步的措施是,调查这起朝拜活动的幕后发起人。说起来,这项工作很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地麻烦。村人都知道,金莲就是整个事件的发起人,连木琴等村干部们也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指证。原因很简单,都是一个村里祖祖辈辈地住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要是站出来指认她,得罪的可不仅仅是金莲一个人,而是她身后的一圈亲戚、一个大家族的人群。公家的事就像一阵风,说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对个人家族的伤害,却不会一阵风地过去,而是会记恨你一辈子,也报复你一辈子。
工作组先是询问村干部,叫他们如实反应情况,可以大胆地提供和推测可能的嫌疑人。木琴们都是一脸的糊涂相儿,说谁知道呀,这么大个村子,又都是单门独院的,除了集体有啥活动了,才能聚到一起,平时都是各忙各的,连谁家添了娃崽儿有了身孕都很难知晓,更别说做出这些违法乱纪的事咧。振富还眨巴着小眼睛,煞有介事地悄悄跟工作组的人讲,会不会是山外一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弄的景儿哦,怕在自己村子里搞出事,就跑到深山里折腾呢。气得杨贤德直翻白眼。
工作组不是好糊弄的,当然不相信村干部们耍弄出一问三不知的低劣伎俩。他们说,你们不用互相包庇,等工作组查出来,连你们这些大小干部也一堆处理了。于是,工作组几人一帮,分成几片,挨家挨户地讯问访查。村人也都如村干部一样,一问三不知。问急了,还敢对工作组不咸不淡不耐不烦的。金莲的家里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了一丝儿供神敬奉的迹象。虽说屋里还有一股子香气味儿,但振书女人和金莲一口咬定是烧的卫生香。公家要是不叫烧卫生香,那供销社商店里咋会敞开了卖呢。理由充分,言之凿凿,弄得工作组也没了神儿下。其实,工作组里也有去山上求药的。而且,公社大院里,就有不少的人家也曾偷偷地上过山的。因而,在调查过程中,就有不少人使奸耍滑。即使有了点儿蛛丝马迹,也是秘而不宣,更不去费力追查,仅是做做样子应付交差而已。
工作组在村里折腾了几天后,什么把柄也没有捞到。只得草草收兵,撤出了杏花村。
这样的事件,竟然没有惊动了县里的高官,也没有人追查过问。沈书记自然大大地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的时运好。又见工作组也没查出个子丑卯酉,便把这件事扔到了脑后,不再提起。
苦只苦了各个供销社商店的经理店员们。他们长途跋涉费尽力气地搞来了大批红棉布、筷子和磁碗,实指望着能大赚一把的。谁知,叫公社的人一搅合,货物立时被压进了库底子,再怎样吆喝也卖不动了。据内部人估计,这样多的货色和数量,就算再卖上两年,恐怕也不用进货了。气得各供销社经理们直骂公社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纯粹吃饱了撑的。
历时大半个月的朝拜求药活动终于烟消云散了。像四十三年前被钟儿称之为龙卷风的那场奇怪风力,瞬间而至,肆虐了一阵儿后,又嘎然而止。留给杏花村的,除了遍野狼籍外,就是彻底打破了村人原本平静悠然的日子。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村人完全没有从这场近乎疯狂了的场景中脱出身来。他们依旧着魔般不停地回想和讨论着事情发生、发展的过程,以及由此引发出的种种趣闻笑料。譬如,酸枣婆娘去山上,求到了一条土虫。她就着冰凉的泉水喝了后,一连拉了好几天肚子,人整个地瘦了一大圈,走路都打摽儿。满月去求得的,是鸟粪一样的东西。喝了后,总是怀疑自己喝下的就是鸟粪。她一想起来,就恶心反胃。呕又呕不出来,不呕又犯疑,终日食不甘味。
当然不都是否定的声音,也有肯定的说法。茂青就说,自己年轻时因受寒落下的腰酸腿疼的毛病,就是喝了山顶上求得的神药,一时好了许多。据他婆娘讲,那天,她和茂青去求药,一时只想着祷告的事,忘了及时翻看碗了。待过了好大的时辰,才掀起红布一看,娘哟,竟有几十只蚂蚁在碗里爬呐。茂青赶忙跑到神泉边,舀水喝下了。回到家里没几天,这腰酸腿疼的毛病竟然减轻了好多,到现在也觉不出酸疼了。茂青是个诚实憨厚的主儿,是杏花村老少爷们公认的。因而,他的话就具有很强地说服力。堵得那些嫌神药不灵的人不敢再强辩,只能暗自查找自家身上的原因。会不会是自己求药时心不诚志不坚,没有得到仙儿的眷顾等。
大多数村人的议论只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上,缺乏深层地思考,便显得浮漂,像没有大脑一样。振富却是静静地蹲在家里,对整个事件进行了深刻地解剖。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错过了一次发财的大好时机,直骂自己是糊涂虫。试想,当时早就知道上山求药必须要带上新布、新碗、新筷子的,为啥儿就没想起要到镇子上去进一批货来。那些一时头脑发热又找不到家什的人,肯定会到他这儿来购买。只要把价格稍微地提那么一小下下儿,岂不是坐享其成地发上一笔小财么。由此,他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另辟蹊径,专找冷门儿钻空子,发自己的家,致自己的富。当然,这样的想法,他是绝不会跟任何人讲起的。他怕村人都要学他钻空档,自己还能去赚谁人的钱呀。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盼望着,金莲啥时再弄出点儿动静来,比这次闹得更大更热闹才好呐。
在振富闷寻思的同时,木琴同样也在反思,在思考从这件事情上得到的一些启示。
茂生背着木琴,真的去山上许愿了。不过,绝大多数上山的人,其心思与自己的大相径庭。他们都是来求药治病的,而自己及家人都没有任何病症。他急于上山求药,只不过想求神灵保佑京儿,早日娶到媳妇,再早日抱上孙子的。所以,在得到了神药后,他站在神泉边犹豫不定。不知这神药是该自己喝下好,还是由京儿亲自喝下才对。踌躇了半天,他想到,自己是替京儿求到的药,就应该由京儿喝了才管用。自己又不想撇了木琴再去寻个主儿,喝了不仅白费,反而会把好端端的家给毁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神水端回了西院,瞒着木琴,硬逼着京儿喝下去。京儿一看碗底上是一小捏儿山土,说啥也不肯喝。茂生拗不过他,只得十分惋惜地倒给了圈里的母猪。心里还想着,神药就是神药呢,给猪喝了,说不定会多产猪仔吔。
京儿把这事说给娘听,引得木琴笑疼了肚皮。她连声说道,咋不叫他喝了呢,也好再去寻个小婆娘来家,帮咱洗衣做饭收拾家务,省得我整日操持这些烦人的琐事了。茂生过后听到木琴的话,早就羞红了脸面。他闷头不吭声,见到京儿,心里也是老大地不自在。
木琴头脑中一直晃悠着一个词,就是闭塞。人们的思想闭塞,特别是杏花村人思想的闭塞,像一块未开垦出来的荒地。不管是啥样的种子,落地就会扎根发芽,随风见长的,且长得喜人又恼人。不帮着选种一些优质种子,今后还不知会有啥样的草苗冒出来呐。再就是,村落闭塞,山外的信息进不来,机会就抓不住。像这次的朝拜活动,山外都闹翻了天,绝大多数村人却安稳地蹲坐在家里不晓得。反应更迟钝,见到山外的人搞得热火朝天了,这才手忙脚乱地跟风去学做。幸亏是遇到了这种事,要是万一有什么好营生好项目的,岂不是晚了三春带六月了么。因而,木琴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想打破山村的闭塞,首要的一条就是修路。不管是啥样的把戏,好事也罢,像出售杏果,孬事也罢,像金莲搞的拜神动静,只要能把山外的人引进来,把山内的东西运出去,死水一潭的村子就活泛了,村人的脑子也就活泛了。剩下的,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这穷苦日子还能有多大的待头儿呢。
这时,她觉得,需要对振富等有脑瓜儿善于动脑筋的人进行重新地认识和定位。这修路的事,也是他先提出的,说明他已经及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他提出的只是简单地修整一下路面,自己绝不会同意这种小打小闹式的如娃崽儿撒尿扒沙的把戏的。
在这场求药风波中,酸杏的家人也被卷了进去,是叶儿和娘。
八月二十那天早上,酸杏女人也是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的。跟其他妇女一样,一大早上,她就不停地在屋里院外穿梭着。进家呆不上一霎霎儿,便又跑到街面上去。一会儿,再返回来。眼神游移不定,像似神不守舍地等待着什么。酸杏看到她鬼祟的样子,大感疑惑,就追问她是咋的啦,有啥事么。女人当然不肯说出实情,敷衍道,叶儿捎信说,这两天她要带着金叶回来住几天的,估计今儿要来呢。酸杏问道,我咋不晓得,谁捎的信哦。女人遮掩道,国庆昨儿去镇上提药,回来讲的。其实,叶儿娘俩的确要来,但不是自愿的,而是酸杏女人叫国庆到镇上提药时,特意跑去叫叶儿尽快来的。她要赶在开道场的第一天,趁仙儿刚开洞府出来,精神头爽朗,心情肯定也不错,好好替叶儿祛邪解难,帮她度过眼前这道难过的沟坎。她不敢跟男人提起这事。要是提起了,男人绝对不会同意的。几十年的夫妻了,她对自己男人的脾性了如指掌。
酸杏听说叶儿要来,大为高兴。自从叶儿与金方离婚后,酸杏几次捎信,想叫叶儿回家住几天。不为别的,只想叫叶儿回来散散心。家里人多,说说话,道道情,总比一个人憋闷在自个家里胡思乱想要强。她的离婚,一家人已由不理解到渐渐理解了。
国庆媳妇凤儿首先劝慰家里人说,叶儿离了婚,未必是件坏事。要是两口子长年累月不温不火地这么过下去,更是个罪呢。现今儿,俩人可都算是解脱哩。等一有机会,我就给叶儿再相中个稳妥的人,找个合适的人家,照样能过上好日子呢。
她的话,给了六神无主的家人很大地安慰。家人此时最需要的,也正是这种鼓舞士气展望无限前景的宽慰性话语。酸杏也跟自己女人一样,盼着叶儿快点回家。而且,他也真的想金叶了。
叶儿是在中午时分进的家门。一进门,酸杏女人就把金叶塞给酸杏,说我和叶儿先说会话,你抱着金叶到街面上转转去。酸杏高兴地抱着金叶就出了门,真的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酸杏女人顾不得跟叶儿拉亲热话,带上叶儿捎来的红布碗筷,拽着她就前脚赶后脚地出了门。路过卫生所门口时,酸杏女人嘱咐凤儿,中午记得回家做中午饭。说罢,就急忙忙地往北山赶去。
凤儿知道婆婆的意图。回到卫生所里,跟国庆讲道,叶儿还是个初中生呢,咋也相信这些个歪门邪道的。国庆苦笑道,她遭了那么大个事体,心下早就乱了方寸,哪儿还顾得上歪不歪邪不邪呀。凤儿说,咱得抓紧给叶儿再寻个主儿。一个人过日子,还要拉扯个娃崽儿,太委屈她了。国庆说道,你给打听打听嘛,看看有合适的人家没有。凤儿说,过些天,我就回娘家打听去。这种事,也不能太急咧,太急就要出差错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叶儿娘俩还没回来。酸杏要人民出去找,被凤儿拦下了。凤儿说,娘跟叶儿走时说了,不叫咱等她们。酸杏狐疑地问道,她俩是不是也去北山嘞。凤儿回道,可能是去看热闹吧。守着凤儿,酸杏不好再说什么。吃了饭,他依旧与金叶亲热撕闹。
直到过了大下半晌儿,叶儿娘俩才扭动着酸软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叶儿求到了跟山土一摸一样的神药,也就着泉水喝下去了。俩人心里着实高兴,觉得苦日子就要过去,好日子即将来临了。
凤儿跑来问求神的结果。听婆婆一说,她转身宽慰叶儿道,这下好哩,吃下神药,邪气散了,心病解了,日子也就有好兆头嘞。她又把自己打算给叶儿再寻个主儿的想法讲了,征求叶儿的意见。婆婆首先赞成,催凤儿明天就回娘家打听去。叶儿立时回道,大嫂,别替我费心神呀。我也不想再结婚哩,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挺好呢。说时,语气坚决,没有客气谦让的意思。凤儿大惑不解,又不敢往深里探问,怕招惹叶儿伤心难过,就想等过些阵子再劝慰她。
几个人说话的时候,人民也正好在场。他见叶儿态度坚决,心下猜测道,或许叶儿还留恋着京儿呐。可叶儿已是过时的黄花了,京儿怎会再有这样的想法吔。尽管京儿一听到叶儿的家庭变故就焦躁异常,不过是因了前情,心疼叶儿罢了。人民也不敢把话说破了。他佯装无事的样子,独自出了家门。
人民晃悠进木琴家西院的时候,刚好赶上茂生硬逼着京儿喝神药。见人民进了院子,而京儿又死活不喝,茂生怕叫人民见了笑话,就端着神药立马回了东院。无奈中,他只得把神药喂进了自家母猪的肚子里。
人民眼尖,当然看见了茂生掖藏在身后包裹着红布的碗筷。他见茂生躲闪的样子,就没有直接问。进了屋子,他就逼问京儿,是不是也去求神药了。京儿被逼无奈,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就老老实实地把茂生替自己求药的事讲了,说我爹去给我求媳妇了,还把孙子也捎带着求来了呢。逗得俩人笑翻了天。人民直嚷道,你咋不喝了呢。喝下去,你自己就能给你爹生下个孙子啦,还用得着费事巴力地求媳妇么。
京儿在翻看秦技术员走时留下的杏果栽培技术书。厚厚的一本,被翻得陈旧破损。封面已经掉了,又用浆糊仔细地粘接了上去。
人民看似无意地随口问京儿,说真心话哦,你想找啥样的媳妇呀。
京儿回道,只要是女人,啥样的都行呗。
人民问道,总得有个标准呀,像身架、脾性、长相、家境什么的。难道是个寡妇,你也要哦。
京儿说,寡妇怎么啦。只有心好人善,会勤俭持家,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就行呗。
人民揶揄他道,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哩。不管孬好,剜进篮子里,就是自己的一盘菜呢。
京儿急道,哪儿呀,我不是说出标准了么。谁像你呀,见天儿想着人家等儿,却连找人家说话的胆子也不壮。惹得等儿时常跟我打问你的动向,还不如个女娃子爽快呢。
人民辩解道,没有的事,你诬陷我呢。
京儿道,要是诬陷了你,我就倒着走。又说,你得抓紧呀。我可听说,等儿娘正准备把她说到山外去,天天央求屋后的婆娘到镇子上去说媒呢。
人民心下一惊,脸上却还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说道,你不用替我瞎担惊呀,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相中了谁,就抓紧行动。千万别等得黄瓜菜都凉了,后悔也就晚了呢。
京儿愣怔了一下,心里琢磨着人民的话,半晌儿没吱声。人民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之间,俩人不再说话。他俩都装着翻看桌子上的书。其实,谁也没有看进去。这些看似无意间的问答笑闹,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有意地试探,并戳在了每个人的心病上。来人都在暗暗地掂量揣测着。
这时,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东院里又传来茂生吆喝京儿过去吃晚饭的声音。人民知道家人肯定也在等自己回家吃饭呐,便站起身,跟京儿打了个招呼,就往家里奔去。
回到家里吃完晚饭,趁着一家人逗弄金叶的空儿,人民把叶儿扯到大门外。他问叶儿,今天下半晌儿大嫂想给她找人家,她是怎样想的。
叶儿说道,我不准备找了,就跟金叶过一辈子呀。
人民笑道,你能舍得下一个人,自己过一辈子么,哄鬼的吧。
叶儿说,我怎会哄你哦,不再找就是不再找了嘛。
人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跟哥讲实话,到底还想嫁人不。
叶儿奇怪地反盯着人民看,说,哥,你今儿是咋的啦,我可没得罪你吧。要是你嫌我回娘家住,我不来就是哩。也用不着这样审贼似的盘问哦。
人民回道,在我跟前,你还装啥儿呀。你俩的心思,我都知晓了,瞒哄不了我的眼睛呢。
叶儿糊涂了,说,啥心思,我还跟谁有心思呀。你在逼我呢。
人民见她没有明白自己的话,就进一步把话挑明了。他说道,你是没有啥心思,可京儿有心思呢。你算又把人家给害苦咧。
此话一出口,叶儿顿时趔趄了一下。她赶紧稳住身形,回道,哥,你在胡说些啥儿呢。我现今儿是啥身份,人家又是啥身架。你胡乱地往一块瞎扯,是在给我找难堪呢。快到那边睡去吧,千万不敢再胡闹哦。说罢,她慌慌地回了院子,还随手把大门关上了,把人民挡在了大门外头。
人民愣怔了半天,心想,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么,好像也不是。看京儿一听到叶儿的家事时就表现出来的关心焦躁样儿,再听他平时的言语,应该不错的。听叶儿说出的话,又似乎没啥心思。可一旦听到京儿的名字,那变颜变色的慌张相儿,又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但是,俩人到底有没有想法,他也不能做出判断。
人民闷头耷脑地到了睡觉的西院。
京儿正在屋里跟洋行、柱儿、夏至和公章几个人谈论今天北山上发生的事。他们一边讲说着,一边笑闹着,都把看到的景儿当笑谈。看来,京儿和洋行已经讲说完了,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别人讲说。公章讲他爹茂青去北山求治腰腿疼的神药,原来竟是一捧活蹦乱跳的蚂蚁。又讲他三叔茂山两口子去求生娃崽儿的药,都那么大的岁数咧,也不知还能怀上崽芽儿吧。夏至不讲。毕竟发动这场面的是自己亲婶子,说多说少都不好讲。他只是伸长了耳朵听,热闹处便随着嬉笑。崽子们也不逼他,却一个劲儿地逼问柱儿,叫他讲他娘满月求的是啥药。柱儿不好说出娘求到的是鸟屎,便胡乱地编道,可能跟茂生大爷求的是一样的。又追问,是专治啥儿的。柱儿红着脸说道,我哪知晓哦,又不是我去求的。于是,几个人便替柱儿分析。可能是去给柱儿求个后爹,也可能跟京儿爹一样,去给柱儿求媳妇,外带一堆小孙子吧。气得柱儿直骂几个人不怀好意,有意糟蹋自己。顿时,屋子里闹翻了天。追的追,打的打,笑的笑,骂的骂,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
人民怀里揣着心事,便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疯闹,没有参与进去。洋行还奇怪地问,你是咋了,怎么跟小瘟鸡似的蔫头耷脑的。人民假装打着呵欠,说今天有点儿累,一心想睡觉呐。洋行取笑他说,是想等儿了吧,那就快上床做梦去,好在梦里跟她亲热呀。于是,所有的攻击目标又都对准了人民,拿他和等儿说事取乐。人民不敢回击,怕他们得了好脸,登着锅台上了炕,踩着鼻子上了脸,再招惹出更大的乱子来。闹了大半个时辰,见人民低眉顺眼地不吭声,洋行们也就没了兴致。他们囔囔道,也困哩,都回去做好梦哦。随之,便一哄而散了。
京儿上床后,就问人民,今晚咋没精神呀,平常的兴头儿呢。
人民坐起来,说道,都叫你俩给憋闷死哩,哪还有啥兴头儿哦。
京儿奇怪地问道,是谁俩呀。说话不准含一半吐一半的,爽快点儿行不行。
人民吞吐了半晌儿,咬咬牙道,叶儿正一个人孤单着,也符合你下午讲的标准。就是现今儿成了个寡妇,身架差嘞。不知你是咋想的。
京儿没想到人民会冷不丁儿地冒出这种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只是愣怔在床上,没有言语。
人民说出心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见京儿没吱声,觉得他没有这个意思,便慌忙圆场道,我也是随口乱讲的,当不得真呀,先睡了哦。立即钻进被窝里假装睡觉,耳朵却时时注意着京儿那边的动静。
过了很长时间,京儿也窸窸嗦嗦地躺下了,却一直没有睡着。他不停地翻身,像烙饼似的折腾了大半个晚上。
人民暗想,看样子,京儿一直没有放下叶儿,说不定俩人还有戏呢。明儿,得跟大嫂透透气儿,别叫她太急着给叶儿出去说亲。说不定,叶儿看中的主儿就在自己身边躺着呢。
凤儿在卫生所里干得很顺心。她腿脚勤快,说话做事干脆明了,人也和气。无论大人小孩,她都能搭上腔说上话。卫生所里始终被她收拾得窗明几亮。再加上她干的活计是面向全村人的,颇得村人的认可。都说,酸杏家的女人个顶个地随和慈善,恐怕酸杏的家教有祖传秘方呢。因而,凤儿在杏花村里的人气颇旺,知名度也高了。酸杏女人又特意将自己手中祖传的正胎位接生娃崽儿的绝活传授于她。她原本在公社医院时就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医学知识,脑瓜儿又灵,学得也快。在短短的半年里,她竟渐渐地有取代婆婆而自居的架势了。
国庆有了凤儿相帮,便处处得心应手。即便自己偶尔不在家,凤儿也能替他打理一些常见的事务。国庆早已心满意足,又是新婚夫妻,便拿着凤儿看不够喜不够。夜里搂着凤儿不撒手也就罢了,即使在大白天卫生所里无人时,也寻机与她撕扯缠磨。气得凤儿直嫌他太贪。凤儿警告他说,弄垮了身子,你叫我今后依靠谁人呀。要是再这样,我可要告诉娘哦。国庆明知她不会找娘打小报告的,便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依然恶习不改。
瞥见屋里没有外人,除了隔壁学校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外,街面上也没有其他动静,国庆又犯了贼瘾。他蹭到凤儿背后,搂住她的胸脯,两只爪子不老实地揉搓着。还把凤儿的手塞进自己骚乎乎的裤裆里,让她揉搓自己的男根儿。凤儿十分不情愿地顺从着他,眼睛却盯看着桌子上一本厚厚的医学书。在揉搓到情不自禁的火候儿,俩人便腰酸腿软,坐不住站不稳,直想躺到屋地上去。
国庆猴急地跑出去关了大门,又把屋门随手带上,就把凤儿硬拖到那张预备给病人打针的床上。他扒下她的裤腰,把裤子褪到脚脖,自己也毛手毛脚地褪下裤子,狠狠地压上去。他把凤儿的舌尖含进嘴里,“吱吱”地吸允裹咂着。国庆最喜欢凤儿的舌头,长得端正鲜红,细长若笋。含进嘴里,灵动舒卷,津液如注,清澈似甘泉。每次行房事,国庆都要含着她的舌尖品咂良久,再启动下部机器。直到上下两头**横流,才不舍地罢手。
国庆正贪婪地品咂着,尚未来得及发动下部攻势,就听大门外传来“咣咣”地敲门声。吓得国庆“哧溜”一下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提裤子。凤儿也是翻身下床,扭身窜进里屋,急惶惶地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
国庆边系着裤腰绳,边去开门,他嘴里应道,来哩,来哩,刚要关门回家呢。
来人是人民。人民问国庆,大嫂在么,找她说点儿事。
国庆就大声地朝屋里喊道,凤儿,二弟找你呐。甭见天儿贪看书,小心看坏了眼睛。
凤儿回道,是二弟呀,快进来吧。我这就看完哩。
人民跨进屋门的时候,凤儿正趴在桌子上强装镇静地翻着那本厚厚的医学书。见人民进了屋子,她起身让坐。
人民迫不及待地跑了来,是被自己这些天来的心思折磨得实在受不住了。经过对叶儿和京儿双方的试探,他认准了,俩人都有和好的意思,只不过没有人把这层窗户纸戳破罢了。他有心在中间撮合,又怕自己从没办理过这种事。一个不好弄砸了,无论对京儿,对叶儿,对双方的家人,还是对他自己,都会尴尬难堪,四下里不讨好。他想把这事跟爹娘提提,通过大人之间联系沟通。又想到,叶儿原本跟京儿就情投意合,硬是被他俩活活拆开的。就算爹娘豁着老脸不要去疏通,人家京儿一家人恐怕也不会答应的。事情办不好不说,还会自取羞臊呢。再说,因了争权和杏林管理的事,爹与京儿娘弄得不尴不尬,几近水火不相容,大人们愈发开口不得。他思前想后掂量了好久,觉得大嫂还能跟木琴讲上话。也看得出来,木琴比较喜欢凤儿,经常在人面场上夸赞凤儿的为人做派。他带着一线希望,径直来找凤儿商量,这事该怎样操办才好。
国庆和凤儿一唱一和地遮掩着,并没有引得人民任何怀疑。人民本就是个未通人事的崽子,自然想不到两口子青天白日地闭门落户,会有啥样隐秘景致。酸杏家传的风气习惯,就是长幼有序,小的要尊重大的。娃崽儿不管多大了,都要无条件地敬重老的。自打凤儿落脚到贺家那一天起,她的身份便被家人定位了。家务事上,除了酸杏女人的话像圣旨外,凤儿在家务琐事方面就有了二把手的权威。平日里,人民也尊重凤儿的意见。越是这样,凤儿也越加自觉自律。她不敢在老人兄弟面前有啥样的放纵闪失,见天儿端着个长媳兄嫂的身架不敢放下。
守着国庆和凤儿的面,人民很认真地把这些天来自己通过观察和试探得出的结论摆了出来,让凤儿给帮着分析分析,自己的想法对头还是不对头。
他的话,立即遭到了国庆的反对。他说,你是在讲梦话吧。撇开咱家跟她家的关系不说,单只是叶儿现今儿的身架,人家就不会同意。谁会愿意去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哦。
人民挠着头皮道,这些,我也知道。可俩人就是互相都有这个意思嘛,又不是我胡猜能猜出来的。
凤儿没说话。她一直在紧张的思考判断着。俩家之间的事情,特别是叶儿与京儿之间的事,凤儿也都清楚。人民说出的话,凤儿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她脑子里急速地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答案,又一一被自己否决掉了。怎么可能呐,叶儿先撇了京儿,伤了京儿的心,京儿不记恨叶儿就算是大度的了,怎么还会有与叶儿再次和好的想法呐。就算京儿还在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叶儿,真的有这种心思,恐怕人家木琴和茂生也不会答应的。他们怎会允许京儿娶一个带着娃崽儿的离婚女人呀,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事嘛。
人民见凤儿皱着眉头不吱声,就急着追问她是咋样看的。
凤儿沉思半晌儿,说,这种事是急不得的。先看透了京儿和叶儿俩人的心思,再琢磨着怎样去提说。别到时闹出了笑话,叫人家瞧不起咱。
人民道,怎样办理好,就依靠你哩。咱家的人都没法说,也统统插不上手呢。说罢,他闷着头出了屋子。
国庆道,人民叫叶儿的家事闹昏了头哩,净往天边儿里寻思呐。也不晓得掂量掂量自家人的份量,想一出儿是一出儿。
凤儿回道,也不见得,恐怕京儿与叶儿还真是藕断丝连呐。我就是搞不准,这线头该先从哪儿牵起才好。等我想明白了再说吧。
国庆疑惑地看看凤儿,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息。
京儿和叶儿的第二次不期而遇,依然在村西河边的那棵大杏树下。
这些天来,京儿无事时,常常一个人溜达到这里。或是围着树身转圈圈,或是对了茂密的枝桠发呆。遇到村人,都以查看杏树管理为由应付过去。别人看不出来,他当然知道自己为啥会不由自主地到这么个地方来。想散散心,却越散越不轻松。窄窄的心空儿里塞满了烦乱的心事,整日沉甸甸的,坠得胸口郁闷异常,又得不到丝毫释放的机会。
他想找个人说说,又怕敢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只好独自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是胡思乱想,越是理不清头绪,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应该怎样做才好。有时,他甚至到了寝食不安的地步,饭量大减,说话做事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引起了茂生的疑虑。
茂生几次追问他,是咋的啦,咋就一下子蔫头耷脑了呢,有病了么。京儿就不耐烦地蹭他道,少操些心吧,管那么多不累呀。茂生被蹭过几次后,不敢再直接问他,就暗地里跟木琴嘀咕,说京儿这些日子大变样哩,饭食也减咧,说话也冲儿咧,做活儿更是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头儿。他又不叫我问,你得去问问哦。
木琴也说,京儿有些变样,像是装了满肚子心事,又带着一肚子火气。会不会想媳妇了,见咱们没给尽心张罗,就耍性子赌气呐。
茂生立即附和补充道,一定是哩。他这个年纪上,正是发情的时候。咱又无风无火的,定是招惹了他。自己又不便于说出口来,就使脸子给咱看呢。
木琴说,还真得抓紧给他张罗张罗了,就是一直没有寻到个可心可意的人家。
茂生急道,你也别太苛刻哩,只要一般的人家就行嘛。别叫他时间长了憋出个好歹的呀。
木琴心下也是着急,一时又拿不准主意。
其实,木琴和茂生只猜对了一半。京儿的确是想了,但他的心思却不在别人身上,而是放在了叶儿身上。自从人民说出叶儿的事情来,他的整个心魂都被搅乱了。那天晚上,他半宿没有睡着觉,始终在琢磨这件事。他的矛盾心理,与人民所想的一样,既想这儿,又怕那儿,始终放不下脸面狠不下心肠壮不起胆子来。
由于金叶的缘故,叶儿不得不隔三岔五地往娘家跑。金叶已经快一周岁了。叶儿想给她断奶,却又一直狠不下心来。她觉得金叶是个苦命娃儿,生下没几天,就没了爹疼爱。现今儿,连家也缺失了一半,更是觉得愧对了她。叶儿娘却一直鼓动叶儿把奶给掐了,说你又在单位上着班,又要待娃崽儿,两头都顾不好。还是把奶断了,金叶多吃些粗饭,身子骨会更结实,你也不用分心了。见叶儿为难,就说,把金叶留在家里,我给带着,还有啥不放心的呀。叶儿听从了娘的话,果真把金叶扔到了家里,自己一个人在单位上班。她心下又牵挂得要命,闲时就老往家里跑。
这些天来,金叶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有时还淘觉,惹得爹娘也睡不好。叶儿认为,又是年前的老毛病犯了,就急忙忙地跑去求金莲给看看,再捣鼓捣鼓。果然,金莲又说是金叶的魂掉了,叫她夜里到北山下那个放置神龛的高坡上烧张纸,叨咕叨咕也就好了。因了年前那次的灵验,叶儿对金莲的话坚信不移。她就急急地往回赶,想叫二哥人民去办理。她涉过小河,刚登上河岸,便与京儿迎头相撞,无处藏身躲避。
叶儿心慌意乱地想侧身过去。刚走到京儿的身旁,就听京儿幽幽地问了句,你还好吧。就是这一句,让叶儿蓦地止住了抬起的脚尖。她的身体鬼使神差般地僵硬在那里,似乎连呼吸也要停止了。
叶儿不由自主地低声回道,还好哦,你呢。
京儿轻声叹口气,低低地回道,不好。
叶儿心里一颤,问道,咋啦。
京儿说,你知道的,我的心思你都懂哦。
叶儿的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故作镇静地用手捋捋被山风吹乱了的发梢,说道,我咋会懂你的心思哦,我又不是你。
叶儿的举动,让京儿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叶儿捋头发的动作,依然那样熟悉。几年过去了,动作还是那么自然柔和,神态还是那么安祥媚人,尽管安祥中无法掩饰地透露出些许的慌乱来。在现在的京儿眼里,叶儿还是原来的那个叶儿。只是眉梢间凝结着一股陌生的气色,这是叶儿原来所不曾有过的。
京儿盯着叶儿的眼睛道,你懂的,是你的心思叫我猜不透呢。
叶儿慌乱地回道,今非昔比哩,你可不敢瞎想哦。找个配得上你的人,我的心思也就了了呢。千万别把自己看轻了呀。说吧,她快速闪过京儿,朝家里飞奔而去。
京儿愣怔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叶儿说的话,觉得叶儿对自己好像没有啥心思,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顿时,一种难言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头。他无力地蹲在地上,用手捧着脸,哽咽着抽泣起来。
京儿的病症似乎更加重了。晚上回到家里,他也没吃饭,就裹着衣服囫囵个儿地躺在了床上。看似睡着了,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睡着。茂生几次过来问京儿咋不吃饭,都让京儿不耐烦地给打发了出去。茂生不敢再去,就跟木琴讲了,叫她去问问京儿,到底是咋的啦。木琴也觉奇怪,就赶过来,把京儿身上的被子一把掀掉,问究竟是咋回事,病了么。
京儿说,没病呀,中午吃多了,胃里不舒服。
木琴狐疑地看着京儿道,恐怕不是的吧。
京儿一咕噜爬起来,质问道,你们咋这么烦人哦。我说了,你们都不相信。那你说,我咋不想吃饭。自己那么一头子事不去做,反倒管起没有用的事咧,也太清闲了吧。
木琴让京儿闹愣了,没想到京儿会这么对自己说话。从来都是自己抢白别人的,今天反叫自己娃崽儿给狠狠地抢白了一通儿。有心把这个愈发没了管束的京儿训斥一顿,又看到京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下先软了。木琴很没趣地退出了屋子,不再理睬他。
人民很晚了才过来睡觉。他叫娘安排着,陪叶儿去了趟北山脚下。在那个放置神龛的高坎上烧了纸,他还陪叶儿跪在地上,朝那块椅子样的大石头磕了几个头。
这块石头依然耸立在高坡上。四处荒草已被前些阵子拜仙求药的人们踏了个溜光,越发突显出它的高大庄重来。椅子面上的神龛早已被公社工作组的人给砸碎了,并把它远远地扔到了坡下的沟涧里。只有白净净的石面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片灰白幽暗的冰冷色泽。此时,正是霜降节气。山中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又硬又冷。吹到身上,就立马钻透了单衣,刺激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手触摸,从头到脚就像裹了身癞蛤蟆皮,还不住地打着冷颤。四野里没有人魂,只有人民兄妹俩,越发显得孤单落寞。
叶儿把手**衣袖里,催着人民快点走,说太冷了。其实,她更是被旷野无人的景象吓着了,头皮发炸,脖颈子上尽冒凉气。
人民却不急着往回赶,依旧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他还故意停下来,四处打量一番,再不紧不慢地走。叶儿想快走也不行,她左右不敢离了人民。在这么个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的地方,人民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想快走,前面黑乎乎一片。就算借个胆子给她,她也不敢独自一人闯了进去。只有蜷缩在人民结实的脊背后面,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感。因而,人民不会担心叶儿会因自己走得慢而先行跑掉的。
叶儿一再地催他走快些,人民反倒止住了脚步。他回身问叶儿,那天,我跟你讲的事体,你到底是啥心思呀。弄得人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这不是害人嘛。
叶儿没提防人民会停下来,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叶儿迷糊了,吃惊地道,啥事体呀,我害啥人啦。
人民说,京儿呗,他对你可是上了心的。
叶儿恼道,我不是跟你讲了么,我跟他的缘分早断哩。打出嫁那天起,就断得一根丝儿也没了,还扯这些事做啥儿呀。说到最后一句时,语音里竟拖着长长的颤音。想是触动了叶儿的痛处,就有要哭的样子。
人民不管这些,仍然逼问着叶儿道,你可以狠着心肠把人家忘了,人家偏偏没忘了你,可不是害了人家呀。
叶儿终于哭出了声。她哽咽道,反正我说过了,我再也不结婚了,只守着金叶过一辈子,从没有害人的想法。谁要是想着被人害,那是他自愿的呢,跟我有啥关联呀。
人民见叶儿哭了,也觉得自己今晚上做得过火了些。他撂下句,你俩的事,你自己考虑吧。这些话,我也给挑明咧。该怎样办,自己寻思去。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说罢,转身疾步朝回赶。
叶儿愣怔了一下。见人民自顾自地走远了,她又赶忙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不再言语。
人民把叶儿送到大门口后,也不进家门,转身去了京儿的屋子。这时,不少的人家已经睡下了,村子里静静的。有人大声咳嗽一声,会有一小片的人家都能听到。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人民推门摸进屋子,以为京儿已经睡着了,便不想惊动他。他轻手轻脚地摸到自己床前,想趁黑脱衣上床。就听京儿问咋不点灯呢,反倒把人民吓了一跳。人民边点灯边问道,没睡呀,我还以为你早就进了梦里了呢。
昏黄的灯光下,京儿坐起在床上,一脸的憔悴相儿。他没有脱衣服,睁着两眼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壳儿。
人民吃惊地问道,咋啦,病哩。找国庆看了么。
京儿气恼地回道,一个个都问我是不是病哩,是想盼着我病了,你们捡啥好儿吧。
人民说,我又没招惹你,冲我发啥火儿呀。
京儿嚷道,就是你惹的呐。谁叫你吃饱了没事干,到处挑事呀。要不是信了你的话,我能平白无故地遭人家轻看哦。
人民越发摸不着头脑。他问道,谁轻看你咧,谁又敢轻看你呀。
京儿道,就是你妹,就是叶儿呀。不是你传的话,说的事么,咋儿一转脸就不认账呐。
人民无话可说。他闷声不响地脱下衣服,钻进铁冷的被子里,让自己的体温慢慢捂热冰凉的被褥。
京儿见人民不理睬自己,越是生气。他走过来,一把掀掉了刚刚捂热的被子,把精赤着身子的人民暴露在寒冷空气里。
人民立时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肩膀道,京儿,你作死呀,想冻死我给你解闷么。要是把我冻个好歹的,能帮你解忧出气,干脆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冻上一晚,省得让你一个人愁苦没人陪着。
京儿见人民可怜兮兮的样子,便把被子又扔回到他身上。他愤愤地道,用不着你陪呀。就算陪了,能顶个屁用哦。
人民委屈道,你在冤枉好人呢。我出心无愧地想帮你俩的忙,反倒落得两头不讨好嘞。我这不是找贱么。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叶儿走叶儿的独木桥,跟我啥关联也没有。我要是再多管闲事,就倒着走给你俩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犯得着嘛。说罢,翻身朝向墙,不再理京儿。
京儿无趣地退回到自己床上,坐进被子里发呆。过了很长时间,京儿又问人民睡了么。人民赌气道,睡哩,别再烦我哦。京儿说,不是我跟你发火气,是你无中生有地弄我难堪呢。本来是没影的事,你非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害得我碰了一鼻子灰,脸面都丢尽哩。能怪我朝你发火么。
人民爬起来说道,怎么是我挑事呀,你俩本来就心怀鬼胎。装了一肚子的心思,却个个装扮成个圣人模样。不是嫌自己配不上人家,就是怕人家看不上自己的。除了折腾自己再折腾别人外,啥屁本事都没咧,简直窝囊到家哩。
京儿道,今儿,我遇见叶儿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反倒显得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咧。你说,我该咋办吧。
人民复又躺下,恨道,爱咋办就咋办,关我啥事吔。之后,不管京儿怎样坐在床上磨牙唠叨,一概充耳不闻。过了不久,还打起了呼噜声。
京儿呆坐了半宿,依旧和衣躺下睡了。
木琴一直想物色个合适的人选,来接替尚还挂在自己名下的村妇女主任职务。
自从她当上村支书后,妇女主任的职位一直空着。倒不是木琴犯了官瘾,死抓住大小的乌纱翅舍不得撒手。放眼整个杏花村,竟没有一个婆娘能入得了她的法眼。村里的婆娘虽是成群带堆的,但仔细思量起来,不是惯于张狂善于撒泼如酸枣婆娘之流,就是心善似菩萨心软亦如菩萨像满月之辈,还有巧舌如簧趁火打劫的兰香等人,再就是胸无主见屁大点儿事都要依靠男人的雪娥这样的主儿。金莲当属另类,却头顶神灵的光环,身披仙儿的羽衣,整日端坐在村西自家院落里,似乎本人也已经成仙成佛了。因而,更不在木琴考虑的人选之列。
雪娥和兰香也曾流露出想干的意思。
先是兰香在开春的时候,跟公爹李振书讲了自己的想法,让他给出出主意。振书当然乐意。他这一门里的人,从来还没有出息个戴乌纱翅的,甚至连摸一下翅毛儿的也没一个。他出主意道,赶快去找酸杏,让他给琢磨琢磨。姜到底是老的辣,有他出面支撑着,这乌纱帽子就轮不到别人戴。
兰香听信了公爹的话,屁颠屁颠地跑到酸杏家里遛门子。与酸杏女人拉扯起来时,她有意无意地提说了几句。意思是,咱村的妇女主任到现今儿还空着,不知是木琴舍不得放权呀,还是想留着给至今还没影儿的京儿媳妇留着的,就是不见换人的动静。要是叫我干的话,肯定也弱不起她。兰香的意思,就想让她跟酸杏说说,叫酸杏给参谋参谋,看行不。要是行的话,她就准备找木琴扯扯,顺便也让酸杏给暗中运作运作。
酸杏女人是个有求必应的主儿。她果真把兰香的心思拐弯抹角地告诉了酸杏,问他是咋想的。酸杏一听,嘴角一撇道,她是块当官的料儿么。也不洗把脸去照照镜子,竟想猪鼻子插根葱充起洋象咧。跟她说吧,要是木琴有心提携她,她或许还敢在人面场上放个闷屁。要是人家木琴眼角里根本未瞧上,她还是省省心思四处遛遛门子磨磨牙花子去吧,今生今世别再做这样的美梦哩。弄得酸杏女人进出不是左右为难,不知该怎样跟兰香回话才好。
末了,还是兰香忍不住跑了来,问酸杏的态度。酸杏女人不敢把男人说出的话全盘端给她。自己憋出了一通大汗,才算编出句谎话来,说娃儿他爹讲哩,现今儿都是木琴一个人说了算,只要木琴同意了,娃儿他爹还巴不得叫你干呢。兰香当然知道木琴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见酸杏一推二六五,就自己这副身架,怎敢直接去找木琴说呀。不管公爹怎样地鼓动怂恿,她犹豫了好几天,终是没敢跨进木琴家的门槛。此事便不了了之,以后也未敢再提起过。
之后不久,雪娥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的想法,完全是茂林鼓动的。
茂林端详着这个位子已经很久了。还是在木琴刚上任不久的时候,茂林就曾提说过,是不是赶快把妇女主任的空儿填上,也好叫木琴把全部心思都放到抓大事上。当时,木琴沉吟了半晌儿,回道,先不急,等物色好了人选再说。之后,木琴一直没有再讲此事,茂林也就不敢再提说。
茂林也有与兰香同样的想法,是不是木琴舍不得放权,或是有意留给谁人的。但是,观察了近半年,觉得木琴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的确是在留意考察人选的,先自急了。他想,不管怎样说,自己与她家也是一个家族的,都有着宋氏宗族一脉相传的血亲关系。她总不会把这块香肉随意地便宜了外人,撇了自家吧。但是,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万万不能在木琴跟前提说的。一来,他无形中对木琴产生了一种敬畏心理。或许是因为俩人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地位悬殊。或许是因为几年前自己对她曾有过非分之想和非分之实。尽管事情早已过去,木琴也从没放在心上,在茂林心里却留下了无法愈合的疤痕。时常发作痛痒上一阵儿,让他心虚气短。二来,他也不好意思替自己婆娘要官当。他当然知道雪娥那两下子。自己女人吃多少饭量,自己心里最清楚。她要是干上了妇女主任,自己暗地里就是名副其实的男妇女主任了。事无巨细,恐怕都得自己替她打理,甚至要见天儿提着耳朵教她怎样说话怎样放屁。不的话,非得愁死她不可。木琴是多精明的主儿。要是问一句,你看她能拿起来吧。他不得把老脸埋进粪坑里遮丑呀。于是,他就鼓动雪娥自己去找木琴说。毕竟,俩人还算是宋家门里的妯娌嘛,说多说少的都能担待些。
雪娥在茂林的多次鼓动下,也渐渐壮起了胆子生起了野心,心想,自古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自家人不用,还能用谁家人呀。她便经常往木琴家跑,想找个适当时机,比如木琴先提说这事,自己再顺风跟上,自我推荐一下子。但是,木琴始终不跟她提公事。而且,雪娥一看到木琴那双犀利的眼神就发慌,即将蹦出口的话便一直窝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试验了几次后,雪娥彻底地放弃了。她说,我生来就不是块当官的材料,让我去说这事,还不如杀了我吧。茂林就骂雪娥没出息,只知道床上生娃儿床下干活儿。雪娥被骂急了,就回骂道,床上生娃儿也是你捣鼓的,床下干活儿还是你安排的。一遇到这种事,自己就缩脚缩脖缩成个乌龟相儿,叫一个女人们家出头露面地惹人笑话,你床上的功夫床下的本事都哪去咧。茂林被骂得闭口无言。寻思了半晌儿,望着这个空位子连连叹气。他吞咽下几口唾沫,只得作罢。
其实,木琴已经相中了一位,就是国庆媳妇凤儿。从凤儿新婚后到她家拜访时起,木琴便开始留意凤儿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和做事为人。觉得她说话口稳牙硬,做事干脆利落,能聚拢人气,又有着不同于一般妇女的心胸和气量,是干妇女工作的好人选。
木琴迈进卫生所的时候,国庆去了镇子提药,还没回来。凤儿正一个人在忙活着整理里间的药房。
凤儿热切地把木琴让到凳子上,又麻利地给木琴倒了杯水。她笑道,嫂子咋有闲空儿逛哩。
木琴说,是专门来找你的呀。
凤儿回道,你不像有病的样儿哦,是给谁看病的。
木琴说,是给大队看病的。我看,你还能医治得了呢。
凤儿见木琴话里有话,就静等木琴说出来。
木琴知道凤儿的意思,就不客气地把要她干妇女主任的想法说了出来,征求她的意见。若是同意了,就准备开支委会研究。
凤儿大感意外。她说,咋会看中我呀,连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木琴说,就是看你能行,才跟你商量的。咱村里的事体,你都装在肚子里呐。我就是不多说,你也明情呀。行与不行的,你自己拿定主意吧。最好今儿就给我个准话。
凤儿急剧地转动着大脑,权衡着其中的利与弊。末了,她还是小心地说道,你得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嘛。这么大的事,总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呀。
木琴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一闪即逝。她站起身来,说道,是呀,也是我太急了。这样的事,是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才稳妥呀。你这几天抓紧些,早给我个准信。说罢,就出了屋门。
就是在那一瞬间,木琴的眼神被凤儿的尖眼立时捕捉到了。眼神里现出几丝失望,失望中参杂着一丝忧郁、一丝落寞、一丝热望即将破灭时带来的些许伤感。凤儿被震惊了。震惊于貌似强硬实则脆弱的女人心肠,震惊于满身威严气息里透露出的沧桑情怀。看着已经走到大门口的木琴疲惫身影,凤儿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无法自控地冲动。她脱口说出了一句,嫂子,我干呀。
木琴一下子止住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脚步。她身子轻轻一颤儿,回道,好哦,可也得跟家里人商量了再定呀,不急的。说罢,她用手抹了一把脸,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卫生所。
凤儿怔怔地站在屋地上发呆,早没了心思去收拾药房。她一遍遍地回想着木琴刚才的眼神举动,奇怪着这么刚硬如大老爷们的人,也会现出一付女人的落寞模样来,真是万万想不到的。那落寞中轻浮起的无助与失望,给了凤儿难以磨灭的印记。直到多年以后,凤儿依然记忆犹新。她跟前来了解这段历史的钟儿讲,这辈子恐怕只有这一次叫自己遇上了,再也忘不了呢。
凤儿的愣怔尚未发完,国庆推着一小车药品回来了。他见凤儿在屋里发呆,便高声叫她,快来帮自己卸车。凤儿这才回过神来,跑出去帮着解绳搬运药箱子。
国庆埋怨道,不是叫你把药房收拾出来么,咋还没动手哦。
凤儿说道,好歹先把药堆进去,明儿再收拾吧。
国庆问道,不舒服么。
凤儿就把刚才木琴过来的事讲了,问国庆咋看这事。国庆把脑壳儿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说,你可不能去干,找那份罪受。没看见爹的下场么。不管在台上怎样风光,一旦下了台面,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咧。还是老老实实地搞咱的卫生所,风吹不着雨淋不湿的,多好。
凤儿道,可我已经答应啦,说出的话咋收回来嘛。
国庆回道,我不管呢,反正就是不准你去干这得罪人的差事。
凤儿不再跟他解说。她知道,自己再怎样解说也是白搭。国庆已被爹下台的事弄怕了,经常跟她数说爹怎么怎么豁出老命地为村人做事,到头来怎么怎么叫村人翻脸无情地给轰下了台面,到现今儿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凤儿决定,找公爹替自己掂量这事。与其说是掂量,不如说是给公爹通通气儿,让他支持自己。既然自己一时冲动,已经答应了木琴,就绝不能反悔。否则,就不是她凤儿平时为人处世的做派。
凤儿跟酸杏提说这事,是在当天吃过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东院屋子里闲扯时讲的。
在此之前,国庆一遍遍地叮嘱凤儿,咱千万不能干这种受累不讨好的差事,赶明儿就去找木琴辞了,把今儿说出的话再收回来,千万,千万哦。凤儿一概不予理睬,也不搭腔,自己忙乎着手里的事。国庆以为凤儿听信了他的话,便显得格外高兴。他觉得,男人家里院外说出的话,女人就得听从。要不的话,怎么能叫男人呢,都干脆叫女人算了。因而,吃过晚饭后,为了向家人炫耀一下自己在小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势,他主动把木琴白天跑到卫生所巴结凤儿,叫凤儿跟她干的事,有鼻子有眼的讲了出来,就像自己亲历现场了一般。末了,他有意把自己坚定的立场和鲜明的态度重重地渲染了一番,叫家人明白,自己是在围护爹的脸面,维护贺家誓不与木琴同流合污的尊严。
当时,酸杏略微晃悠了一下身子。他立即把持住自己,闷声不响地听国庆的慷慨陈言。
人民忍不住了,急道,咋这么蠢笨呐。跟木琴干,咋就会吃亏了呢。大嫂,既是木琴相中了你,就一定得干,还要干好呢。有多少人眼瞅着这个位子眼红叹气呀。不干的话,那才是地地道道的蠢人呢。
国庆回击道,你是彻底叫木琴给赤化哩,让她俘虏哩。咱凭啥给她干活,替她卖命哦。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看她还能蹦达上几天呀。咱爹那么有威望的人,都叫她给弄下来哩。她可是条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呢。跟着她干,说不定哪天不耐烦了,回头就把你嫂子给吃了,连骨头渣渣也吐不出一星点儿。
人民说,你也就是会给人看个头疼脑热的吧,哪会给世事看病把脉呀。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还自以为看问题多准多透呢,傻子一个儿。
国庆见人民说话不好听,就生气。他还要跟人民掰扯清楚,听到爹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赶忙把鼓到嗓子眼儿里的话又硬生生地挤了回去。
酸杏心下先是惊讶,后是纳闷。他惊讶木琴怎会看中了凤儿,她可是自己的亲儿媳妇呀。惊讶之余,他又迅速地转悠起久未启动的大脑部件,多方揣测着木琴的目的和用意。或是有意修复俩家的僵持关系,或是有意从他的家人中找一个陪场垫背的冤大头,以此来重新整合杏花村的势力派别,或是凤儿本身具有叫木琴瞧上眼的能力,不计前嫌地举荐重用,等等。他一时理不清头绪,拿捏不准其中的关键所在。对于国庆的一番言辞,酸杏不屑一顾。他觉得,国庆怀揣的简直就是屁事不懂的娃崽子心思,不像是他酸杏生养的人说出的话。他倒很欣赏人民的话,虽是有些激进偏执,自有他的道理。他极想听听凤儿对此事的看法,便问凤儿是咋想的。
凤儿不直接回答,反而把难题顺手推给了酸杏。她说,我想听听爹的意见,让你给拿拿主见呢。
闻听此言,酸杏心下大慰。觉得凤儿是个有头脑的人,不急于暴露自己的观点,想从别人意见中验证自己观点的正确与否,再来修正自己近乎成熟了的观点。就凭这一条,她当村干部就很合适。由此,又引起了酸杏对凤儿的看重和信任。他道,干吧,我支持呢。仅此一句,不再说话。
凤儿已经领会了酸杏的深意。有些事情,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白了点破了,反而无趣得很。凤儿回道,听爹的,就这么定哩,明儿,我就跟木琴嫂子回话去。
俩人的一问一答,弄得在场的家人如坠迷雾中,大眼瞪小眼,闹不清他俩的心思。国庆更是没弄明白。他还傻呵呵地追问道,咋儿,这就答应啦,忘了木琴与咱家的仇火啦。
酸杏狠狠地瞪他一眼,说,俩家人都好好的,哪的仇火哦。你也老大不小咧,往后说话注意着点儿,甭跟吃屎的娃崽儿似的,说话做事不掌握个分寸。惹出了麻烦,还得这些人替你打理呢。
国庆叫酸杏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越发摸不着头脑儿。他又不敢当面犟嘴,硬生生地吞下了一肚子怨气。
人民也搞不明白爹和凤儿是啥意思。但看到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特别是又把国庆给训了,心里自然高兴。他说,今晚儿去睡觉时,我就跟木琴嫂子讲,让她也安心。
酸杏回头瞥着人民道,选不着你。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咧,哪用得着你上鼻子上脸地去瞎掺合呀。
人民被弄了个大红脸,不敢再抢话插言。窝屈了一霎儿,便灰溜溜地去睡觉了。
晚上上床后,国庆老大不意思地问凤儿,为啥不听我的话哦,弄得我灰头土脸的。爹又是咋的啦,像吃了枪药似的,逮住谁就朝谁身上开火,神神秘秘的。
凤儿回道,你不会去问问爹,他为啥儿嫌弃你说的话不就行哩。我又不是他,咋能知道。
国庆气不得恼不得。他挥身恶扑上去,把凤儿剥得浑身精光,再恶狠狠地压到自己同样也是精光的身子下。他还恶狠狠地撕啃揉捏着,嘴里冒出同样恶狠狠的话语,说,今晚你要是不给我讲清楚,我非把你日得喘不动气,出不得声,告饶也不行。
说罢,他一口含住凤儿红嘟嘟的奶头,使劲儿的吸允着,吸得凤儿浑身乱颤扭曲如一盘蛇样儿。下边的体根儿也顺势钻进了凤儿的体内,抽送如发狂了的机器传送轴,上下左右地扭动颠簸。如潮的体液涌出体外,弄湿了身下刚刚洗净的褥单,散发出浓烈的栗子花气息。也弄得凤儿张口气喘,不时地发出“哦、哦”的低吟声。
国庆又怕凤儿的叫声惊动了东屋里的爹娘。他立时伸长了脖子,一口含住她的嘴唇,把自己宽大的舌头满满地塞进她的口腔里,与她柔韧的舌尖进行着缠磨撕扯。搅拌出了源源不断的清甜唾液,又被俩人贪婪地吞咽下肚。不停地涌出,不停地吞咽,没有间歇。国庆还不忘时时提醒凤儿道,说不说,说不说呀。凤儿越发意气昂扬,顺口就两个字,不说。国庆便拼尽全力,发动起一次又一次地进攻,攻势却是一次弱起一次。到了后来,国庆体虚气喘如牛哞,眼冒金星欲昏聩,舌头麻木若无物,体根儿软缩似风霜打过的紫茄,渐渐要偃旗息鼓溃败涂地了。
国庆不想在凤儿面前现出无能相儿来,留给她日后嘲笑自己的话柄。他再次振奋精神,调集周身力气,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儿,终于勉强挤出了体内最后一点儿能量,便轰然翻倒在凤儿身边,死猪样儿昏昏欲睡。脑壳儿里浑如山中漫起的遮天迷雾,分不清了南北东西,身卧何处。
凤儿的甘愿加盟,让木琴感到轻松了不少。
毕竟,木琴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神劳心乏。有个合意的人替自己分解负担,归拢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肩上顿感轻松。特别是凤儿稳重又有心计,一些事情可以叫她替自己多参谋参谋,拿拿主意。凤儿也是一心维护木琴的工作,处处着眼于大局,没有私下里的小肚鸡肠。又不会拨拉自己的小算盘,自是比茂林振富们得心应手了很多。
在召开村支委会专题研究把凤儿纳入村干部时,木琴的提议得到了班子成员的一致赞同。这样的结果,也在木琴意料之中。她把支委会的决议及时上报了公社。没几天,公社便下达了红头批复文件。木琴看得出来,凤儿的加入,无形中给了茂林振富们极大压力。他们在木琴和酸杏之间再一次摇摆起来,不像原来那样忽左忽右,时而偏向木琴一方,时而又倒向酸杏一方。他们都在俩人之间谨慎地审视着,揣度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本就摇摆不稳的脚后跟,重新调整着自己的立场和尚还模糊的态度。
凤儿做事慎重沉稳,没有木琴风风火火的强硬态势,却又立场坚定态度坚决。她手脚麻利,言辞温和,不给人强势压顶或心怨屈从之感。她与木琴的相同之处,便是认准了的事,坚决抓在手里落到实处,大有“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势,与木琴的工作路数不谋而合。
凤儿一直惦记着上次人民说的事,就是京儿与叶儿的事体。为慎重起见,她特地找到叶儿,要她跟自己讲实话,是不是还想着与京儿和好。叶儿依旧是那副言辞,什么身架不同、配上配不上的理由,什么这辈子再也不想嫁人的凿凿之言。其实,凤儿早看出了叶儿的为难心理,不便当面点破。要是还跟原来的朋友关系,而不是现今儿的姑嫂关系,凤儿早就把叶儿狠狠地羞臊一顿了。
凤儿照旧与叶儿没大没小地疯闹打趣了一番,便起身告辞。她又寻了个机会,把京儿堵在村外,追问他的实话,够够他的实底。京儿吱吱唔唔了半天,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凤儿心下又气又笑。气的是,俩人都是吐不出咽不下的主儿。既猴急地想念着对方,又都脸皮薄得赛窗纸,谁都不想先捅破了。笑的是,俩人真要是成了两口子,又都这么要脸要腚的,咋能过得来这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月呀。
气归气,笑归笑,手脚却丝毫没有犹豫停歇。她赶在只有酸杏老两口子在家里的时候,便把叶儿和京儿的表现及自己的想法细细地讲出来,征求俩老人的意见。这提议,让酸杏老两口子惊呆了半晌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酸杏天边里没寻思到,凤儿会有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在白日做梦嘛。当年为嫁叶儿,自己算是豁上老脸不要了,硬硬地把他俩活活拆散了。要是换上自己,那滋味儿就跟掘了自家祖坟一般难受。现今儿,叶儿成了个离婚带犊子的已婚女人。还想着去沾惹京儿那么水灵的小伙子,这不是白日做梦想好事还能是啥儿呀。就算京儿与叶儿旧情不断,俩人都有心意,人家木琴和茂生还咽不下这口恶气呐。谁要有这样的想法,甚或自找没趣地去说和,肯定要把自家脸面当成腚盘子叫人家卷呢。他酸杏还能再丢起这份人么。不过,既然是凤儿提说了,会不会有她自己的道理和把握,酸杏心下没底,更无从知晓。
酸杏说,这种事体,你也是知道前因后果的。说和成了,一俊遮百丑,一好百好。万一说砸了,这一家老少的脸面往哪儿搁呀,你还怎样跟木琴共事搞工作。这些事,你得想清楚喽。别只为着自家的叶儿,就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呢。
酸杏女人也担心地道,我也觉得,你在引火烧身呢。咱两家的关系好容易缓了些,就跟原本浑水一样,叫你慢慢地要给澄清咧。现今儿再搅合起来,不是愈发浑了么。脏了我和你爹的脸爪也就罢了,谁叫当初咱先对不起人家呢,不要老脸也不是一回哩。你可不能丢了自家的脸面呀。咱家有些事,还得指靠你哩。
凤儿听明白了公婆的意思,心里巴不迭地让叶儿跟了京儿,又怕往日结下的怨恨太深,弄丢了一家人的颜面,到头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真就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这么想来,心下多少有了点儿底。凤儿回道,我也是试试再说,不行就拉倒。又不是咱叶儿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给京儿家抹了黑栽了赃,让人家受了冤蒙了屈的。
酸杏两口子只是担心地望着凤儿,不知再说些啥才好。
凤儿终于寻到了这个机会。是在与木琴俩人到公社开完会后,返回村子的路上。
这时的节气,已是霜降过了好多天了。山风越来越冷硬了。呼呼的风声掠过漫山遍野的丛林树梢,回荡在高耸起伏的山野上空。树枝上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挣扎着,并艰难地附着在摇摆不停的枝条间。终于抓不住生养了自己的母体皴皮了,便无奈地纷纷坠落到地上。随风翻滚几下,绝望地躺进泛着地脉湿气的山土里。等待着死亡,等待着腐烂,等待着身化养分,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再急急地钻进母体脉管里,浸到高挑着的枝桠表皮里,幻化萌芽,开始新一轮的重生。
放眼望去,连绵的山峰遍体鳞伤,钢筋铁骨般的山石突兀狰狞。原本斑斓的叶片,色彩流失殆尽,仅剩了东一滩西一抹的残红败绿,早已是色淡彩陈。就像一块块破烂的抹桌布,搭晒在山坡上,堪堪遮掩着近乎**了的身子最羞处。死死僵持着,不肯轻易示人。
走在这样的境地里,俩人依然兴致勃勃,谈兴不减。木琴在与凤儿正盘算着今冬准备修整山路的事。
按照木琴的设想,要动员全村所有劳力齐上阵,铺展开一个大摊子,把这条窄而弯的山路修成直而宽的大路。路面宽不少于四米,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汽车、拖拉机等大型车辆。为此,俩人特意找到公社管工程的负责人,让他帮忙联系县里搞桥梁公路工程的技术人员给设计预算一下,看看大体上需要多少劳力、资金和时间才能完成。
这是个大胆的设想和举动,前景十分美好。但是,一旦运作起来,又肯定会异常地艰难。从劳力上来分析,就算把全村所有劳动力都开上来,也不过几百口子人。要想打通这条长达十几里的山路,无异于天方夜谭。而资金到底需要多少,目前还是个未知数。对杏花村人来讲,完全可以肯定,会是个天文数字。小小的杏花村能够承担得了吗。至于时间问题,似乎不需要过多地考虑。村人的时间十分充足。除了摆弄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外,也就没有了其他用场。杏林又由集体统一管理着。今年,全村人都无一例外地把自家杏树心甘情愿交给了技术小组管理,连酸杏、振富、振书和茂林仨兄弟也都交了出来。因而,人员相对比较集中,时间上也好安排。如此推算,在必备的三个要件中,木琴只有在时间上握有胜算。人员上似乎单薄些,马马虎虎也能说得过去。只有资金是个大问题。具体需要多少,怎样筹集,目前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一旦资金没了着落,一切举措都是纸上谈兵,都是空想。
凤儿说,咱搞的是大工程,又不是给自家整理田埂地畔,应该跟公社要求扶持一下嘛。
木琴当然早想到了这些。她说,等县里的设计预算下来了,再找也不迟呀。现今儿都还没有个准数,咋好去汇报要求哦。
凤儿又提议道,不行咱就各家各户筹集一部分。修好了路,大家伙走,都方便,就要都有份儿。
木琴笑笑回道,我也正琢磨这事呐。需要怎样筹集,筹集多少,得摸摸底再说。家家户户的日子刚有了点儿起色,还都不容易呀。
木琴对凤儿的提议很满意。她觉得,凤儿虽是个妇女,想问题并不单纯,能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提出的建议,也都有可操作性。自己没有看错她。因而,木琴的兴致很好。虽然有很多的难题需要自己去想办法解决,也有很多家里村外的压力坠在心头儿上。难得的是,这修路的大事即将要启动,她性格中固有的挑战漏*点已被点燃。再多的压力也不过是旁枝末梢罢了,撼动不了她的意志,更动摇不了她的决心。
木琴一时沉浸在展望美好未来的遐想里,便一路滔滔不绝地盘算着,研讨着,展望着,暂时忘记了身边堆满了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俩人盘算着,今年的杏林管理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对杏林的土壤条件进行了彻底地改良。修整树盘,深翻改土,秸秆覆盖,并动员村人自行沤制肥料,施入了各家杏林里。同时,技术小组的崽子们在茂林的带领下,还对部分树木进行了新品种的培育嫁接。由此估计,明年将是个不错的年景。木琴一直称赞洋行京儿们的工作,说这些娃儿们都是好苗子,得好生关心培养着,将来都是咱村的擎天柱呢。
木琴的话,立时提醒了凤儿。凤儿半开玩笑地问道,京儿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想找啥样的对象哦。要不要我给参谋一下呀。
木琴挠挠头皮,说道,我业正为他焦心呐。京儿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见天儿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你哥也跟着起哄,整天嚷嚷着要给京儿找媳妇。京儿又不买他的帐,一听到你哥提说媳妇的事就烦得要命。弄得我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说了。
凤儿闻听大喜,却又装着不懂的样子问道,是京儿不想叫人提媒呀。
木琴说,好像也不是。这个年龄段的娃儿们,有哪个不想的。我觉得,他好像看中了哪个,又不愿意讲给大人听,就一直闷在自己肚子里呐。他的脾性,铁随了你哥。一心想做的事,又不爽快地讲出来,叫你费心地猜。等你猜出来了,黄瓜菜也凉了。
凤儿就笑道,我哥跟你处对象的时候,是不是也叫你猜着来的。等到黄瓜菜快凉的时辰,你才猜出来,终于吃到了这道菜呀。
木琴被凤儿说得放声大笑。这种开怀的笑声是几年来少有的,爽朗热烈,肆无忌惮。所有的忧郁烦闷顿时抛到脑后,心胸清爽,神稳气畅。感染得凤儿也是笑语不断,花摇枝颤。笑了半晌儿,凤儿弓着腰捂着肚子告饶道,哎哟,不能再笑了,我要岔气儿了呢。
木琴戳点着凤儿的额头道,你个鬼丫头儿,咋那么多鬼心眼子呢,竟敢开起我的玩笑了。
凤儿渐渐止住了笑声,说别人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躲着,我看你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怕人哦。
木琴回道,他们拿我当吃人的老虎呢。我要是能吃人,不先把你哥给嚼巴嚼巴吞了,还让他活蹦乱跳地到处溜达。
木琴的话,又引得俩人嬉笑了一阵子。凤儿边笑边问,嫂子,你知道京儿的心病么。
木琴诧异地盯着凤儿问道,你知道呀,咋不早说呢。害得我问又问不出,急又急不得的,瞎跟着着急上火呢。
凤儿说道,嫂子,我要是讲了,你可不能跟我发火儿哦,也不能嫌我多事挑乱呢。我敢保证,我讲的都是实情,信不信由你。
木琴就嫌她说话绕弯子,说,你啥时也学起讲话不爽快的毛病了。有话就讲嘛,还用得着跟我耍花腔哦。
凤儿见时机已到,便把京儿和叶儿的事统统讲了出来,没有一点儿隐瞒,更没有一点儿夸张。她知道,这种事情,必须实事求是地讲说。不管成与不成的,万不可给事后落下一丁点儿的把柄和毛病。在决心处理这件事的那一刻起,她便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考虑着怎样周全稳妥地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不留后遗症,比对待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显得谨慎小心。
木琴静静地听凤儿讲完,说了句,是这样哦。便没了言语,低头闷闷地走自己的路。
凤儿有些紧张。她反复思量着刚才自己说出的话,没发觉有啥儿失误的地方,便放心地跟在木琴身后,让她一个人仔细认真地掂量。
日渐荒凉的山路顿时清净下来。只有忽远忽近的风声,伴随着她俩略显疲倦的步履,向深深的大山腹地挪去。间或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在身边丛林间升起,急切而短促,又悄然失落于茂密的枝桠间,不见了一丝踪迹。抬眼望去,四野茫茫,空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山莽林,供愈来愈嚣张跋扈的山风任意踩踏肆虐。一如美丽纤柔的少*妇,遭遇了强人的蹂躏和**,无可奈何,只得逆来顺受而已。
木琴家的所有家务,仍旧靠茂生一个男人家日夜操持着。京儿终日泡在杏林里,世事不管不问,甚至连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搞得一团糟。钟儿和杏仔都在公社中学住校上学,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还主要是为了拿足一个星期的干粮。因了俩人回家次数少,回家的感觉就像稀客临门。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好东西,茂生便统统拿出来尽力地招待上一顿。弄得俩人飘飘然又所以然起来,渐渐地也把自己当成客人了,说话做事就显得拿捏了许多。木琴终日在外面风风火火地指东打西,走南闯北,难寻踪影。因此,大白天里,在东西两个院落里晃荡着的,大多只有茂生一个人进出忙碌的身影。
茂生越来越急迫地感觉到,家里缺少了一样重要东西,就是女人的气息。
家里除了木琴,剩下的全都是清一色的男爷们。木琴当然是女人,却又算不上普通村人所认可的女人标准。她只有在怀孕生娃崽儿时和夜里跟自己上床做业时,才算是个女人。一旦生完了娃崽儿或是一大早睁眼下了床,那说话的腔调,那举止做事的架势,便立马变得比一般男人还要有男人气。因而,茂生的东西院落里,就整日充斥着男人气息,包括言语、举动、声响等等。相比较而言,在家中,木琴算是第一有男人气的女人,次之便是娃崽儿们。自己反而沦落到再次之的地位,成了浑身散发着近似女人气的大男人了。这让他气短心虚,焦躁不安。他清醒地意识到,京儿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要是再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恐怕连家都不能称之为家了,只能算座和尚庙子,就连抱孙子的希望也要轮空了。
为了此事,他几次有意去巴结京儿。想探听一下京儿是不是有了啥主意,看中了谁家的闺女,以便心中有数。但是,京儿就是烦他打听这种事。有时,他的话刚一出口,还没说完呐,就被京儿无理地打断,不让他替自己操心,说自己心里有数。探听不成,他就埋怨木琴,说京儿也都老大不小哩,你见天儿云里雾里地窜蹦,咋就不托人给打听张罗哦。木琴就“哦、哦”地应着,转身忙起自己的事情来,应允的话题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看到木琴等人忙得脚丫子朝天的样儿,他不再指望她了。他自己又拙于捅鼓这样的事体,干着急没办法,只能自顾自地瞎念叨。
随着日夜地念叨琢磨,他甚至都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见到京儿,或是进到西院乱糟糟的屋子里,他的脑壳儿里首先蹦出来的一件事就是,啥时能给京儿娶上房媳妇呢。一想到这儿,他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由轻到重,从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远,轻渺,依旧是那么一种极富乐感的共鸣声。
晚饭后,木琴去了西院京儿的屋子,还呆在屋子里大半天没有出来,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出来后,她又匆匆地出了家门。茂生以为她又去跟京儿交代杏林管理的事情了,便没有往心里去。直到茂生脱衣上床准备睡觉了,木琴才回到家里。
她进门就说,你晚点儿睡,我有话跟你讲呢。
茂生却把她的话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心下窃喜。他暗想道,真是难得呢,啥时她会变得主动起来哩。细想起来,俩人也是有些日子没有好过了。茂生就不急于睡觉,瞪大了两眼,等着木琴洗脚闩门。再急切地盼着木琴上床,憋足了劲儿地要狠狠捣鼓上一通儿,填补多日积攒起来的饥渴亏空。
于是,在木琴刚刚跨上了床,还没来得及脱下衣服,茂生便一把搂住了木琴,三下五除二地替她剥去了剩余的衣服,拖进了被自己身上体温捂得温暖如春的被窝里。他结实的身子如藤条样儿地裹住了木琴,粗壮有力的大腿紧紧绞住她细滑的腿脚,宽厚的嘴唇严实地堵在她的嘴上,两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掌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快速地游走着。浑身能动的部件全都活动起来,没有了一丝的空闲儿。
木琴被他撕缠得喘不动气,也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把自己的嘴巴从茂生死死含住的宽厚嘴唇里挣脱出来,喘着粗气道,你别急吔,我有事跟你商量呐。
茂生回道,有啥事,等好过了再讲嘛。不待木琴回腔,自己的那副嘴巴再次侵袭上来,把木琴的嘴舌深深地吸进去,不给她任何讲话机会。
茂生不愧是山木匠的后代,完全秉承了祖父辈细致扎实的品性和优点。在平日里做事情,他的细心、精巧、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把他这一门里的一贯作风展示得淋漓尽致。即便在两口子夜里的房事作业上,也是如此。
茂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附着在木琴的每一寸肌肤上,如一具藤蔓,紧紧攀附在柔嫩的枝干上一样。他的手指在木琴的肌肤表皮上轻轻地摩擦着,游走着,触摸着。从脚趾到脖颈头顶,再从后背移至前胸腹部,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游动均匀,有条不紊。在触摸游走的过程中,他着意用指尖去叩击着一个名叫“幸福”的门闩,用心去体验这幸福里包裹着的惬意,用自己的灵魂去感知属于自己的另一半魂魄。他绝对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准确表述这种叩击、这种体验、这种感知。但是,能够准确表述出来的人,未必如他这般陶醉,这般痴迷,这般醒悟。他当然不会知道如何用心灵来对话,但他已经在进行着热烈深情地对话。浓浓的话语淹没了他的心魂,也同时淹没了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女人心魂。俩人开始极速地下沉,下沉。下沉到未知的深渊,未知的领域,未知的未来。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未知,只有他和自己的女人。
木琴的心火已被他点燃,并暴烈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俩人内心里每一处角隅,炙热的温度熔化了木琴原本坚强的意志和倔强的脾性。她没有了丝毫地飒爽雄威,心甘情愿地缴械投降,彻头彻尾地成了自己男人怀抱里的温柔俘虏,或是乖顺的婴儿。任凭他肆无忌惮地摆布和呵护,早已迷失了自己原本醒目的坐标和位置。
茂生在完成体外行走的快意后,贪婪不舍地陡然进入木琴的隐秘纵深处。他调集起周身源源不断的力气,向最后的目标冲刺,发动起山摇地动头晕目眩般地进攻。他似一位英勇善战的将军,冲锋陷阵,东奔西突。他又似一名无所畏惧的战士,奋勇攻击,无所畏惧。放肆地践踏着属于自己的阵地,肆意地蹂躏着临阵双方的灵肉之躯。放纵着自己的狂妄,征服着自己的女人。在把炫耀着胜利的旌旗高高插到阵地的最高峰那一刻,他才骄傲而又满足地轰然倒下,趴伏在充满着汗腥气和栗子花味儿的身躯上,一动不动地静静体味着战斗者的漏*点和胜利者的骄傲,品咂着云消雾散后的甜爽和漏*点燃烬后的虚空。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连惯于夜间跑动的老鼠,也被刚才暴风骤雨般的声势惊吓得钻进了自己的鼠洞,不敢弄出一点儿的声响。两座火山般的身躯,在经过了长时间的爆发和喷涌,暂时停歇了下来。如沉静的空山幽谷,所有的风和日丽虫唱鸟鸣俱装进俩人明净的心空,纳入微微起伏着的温暖怀中。
谁也不想打破这醉人的宁静,谁也不愿终止这诱人的温情。一任思绪缠绵,飘浮于心的天际,缠绕成云,幻化为雨。袅袅飞升,又翩跹坠落。再雀然而起,直冲心空,化作流云,化作漫天丝雨,化作搭载天地的虹桥彩锦。
木琴感觉到茂生已如婴孩般酣然入睡了,就想,明儿再跟茂生提说京儿的事吧。这么想着,自己也昏昏然进入了梦乡。
茂生发作起的冲天大火,是木琴始料不及的,也让她顿时陷入了烟熏火燎的境地。躲又躲闪不开,冲又冲杀不出去,与京儿一同经受着难忍地烘烤和煎熬。
是在第二天早饭后,京儿已经撂下饭碗出去了。屋里仅剩了木琴和茂生俩人。
茂生经过了昨夜的癫狂,体力有些虚亏,精神略显萎靡。他不断地打着呵欠,但心情极好,嘴角上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几年来,他已经很少如此放纵过自己,更很少如此满足房事所带来的舒心和惬意。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失却已久的“猛豹”状态,在昨夜突然回归了,甚至比先前的威力更大更猛。他回想不出来,是什么诱因激发出了他体内潜存的能量,持久而又热烈。即使在吃饭的当口儿,回想起来,他心中还时时翻滚着残留的暖流,涌向周身。或许是自以为的木琴极为难得地暗示,或是因长时间劳乏而日渐荒废了的房事所带来的焦渴和亏空,也许是面对木琴越来越强的号召力和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感引发出自身固有的征服**。更可能是温饱的日子强壮了他的体魄,所谓“温饱思淫欲”,让自己再次回归到二十几年前的新婚蜜月。他想不透,便不再费心去琢磨。他得意又欣然地咀嚼着昨夜,回味着昨夜。咀嚼不厌,回味悠长。
待京儿出了院门,木琴在锅灶上洗涮碗筷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地从后面紧紧搂住木琴,用宽大的手掌轻揉着木琴低垂的**。木琴惊讶地盯看着他,揶揄道,老毛病又犯哩,这回又怀疑我跟谁人有牵扯呀。弄得茂生顿时羞红了脸面。他讪讪地退回到旁边的杌子上,一个劲儿地憨憨嬉笑。
木琴觉得,是到了跟他提说京儿婚事的时候了。从今早醒来时起,她就一直在寻找着这样的时机。必须是在他心情好事事顺心如意的时候,否则,这样的话题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对茂生脾性的了解,比对自身脾性的了解更清楚更熟悉。
昨天回村的路上,凤儿提说的事情,让她原本愉悦的心情顿时跌进了漩涡里,忽而激奋,忽而怨愤。渐渐冷静下来后,又忽而爱怜,忽而欣喜。这种捉摸不定的心绪,伴随她默默地走完了回村的小半程山路。甚至,在与凤儿分手的那一刻,面对凤儿的热切招呼,她也显得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弄得凤儿尴尬万分,直后悔自己不听公婆的劝告,执意去趟这趟浑水。沾惹上了一身的无趣不说,肯定还会影响到今后与木琴的关系。
木琴在无滋无味地吃过了晚饭,决定去探探京儿的实底。到底是真有这想法,还是凤儿瞎猜的。她把京儿堵进屋子里,把凤儿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追问京儿的心里话。京儿无路可逃。而且,这种恼人的单相思也必须尽快结束了,不管有啥样的结果。
他把自己的心里话一五一十地坦白出来。坦白中,说到伤心委屈之时,竟然哽咽着掉下了几滴眼泪。他最后的态度就是,坚决娶叶儿进家门,不管别人怎样看待,也不管爹娘怎样反对,自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木琴先是惊愕,后是同情,再后来也就完全理解释然了。她在要求京儿保证自己永不后悔的前提下,表示了同意和支持。但她不敢保证叶儿一家人能否都同意,更不敢保证茂生能同意。京儿当然撒急,求木琴给从中撮合。木琴回道,这工作可不好做,特别是你爹,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呢。出了京儿的屋门,她径直到了村卫生所。幸好凤儿和国庆都在。她便把京儿的心思和态度讲了,意思是再核实一下叶儿的心思。国庆万没想到,木琴会亲自登门来落实这事,惊讶和激动搅得他语无伦次。国庆颠三倒四地把叶儿的表现和一家人的心情描述了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话要是有一点儿掺假使水,就叫自己不得好死也行哦。木琴心里有底了。她提醒他俩,先不要声张,自己得慢慢做茂生的工作。等做成了,再寻人去登门提亲。
木琴自以为成竹在胸。京儿、叶儿和酸杏一家人的想法也都了如指掌,再加上茂生心情愉快,应该不会出多大的岔子。万没想到的是,茂生会如此恼怒,反应如此剧烈。自己还没把话说完,茂生立时涨红了脸面,额头上的青筋怒起如蠕动的蚯蚓,眼眶通红,脖颈变成了紫红色。连他的手臂上也泛起了红晕,两只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连带地手臂腿脚也微微抖动起来,一副生吞活剥了木琴的架势。
茂生低声吼道,你说咋儿,让京儿去娶叶儿。你是发疯了,还是说昏话呢。他酸杏算是个啥东西,势力眼,嫌贫爱富,过河拆桥。拿着自己的亲闺女送情面攀高枝,整一个乌龟王八蛋呢。现今儿知道把闺女推进火坑咧,可也甭想着坑害别人呀。想把咱家再拉扯进去,滚一身火星儿,门儿都没有呢。再说,叶儿这娃崽儿再好,毕竟是出过嫁带着犊子的女人呀。咱京儿可是个疤麻没一点儿的滑顺后生噢。再咋不济,也不会去娶一个二婚的女人呀。这事要是张扬了出去,羞了咱的老脸不说,连先人的脸面也丢尽哩,今后还咋出去见人哦。这事就这时打住哩,谁也不准再提说。谁要再瞎讲,我就跟谁没完,跟他拼命哦。
木琴知道,自己太心急,一个考虑不周全,便连船带人一股脑儿地翻扣进泥水里了。她耐下性子,陪着小心说道,你也别太急呀。这事,京儿和叶儿都愿意,咱还阻拦啥儿吔。日子是他俩人过,又不是咱去过,还是别阻拦的好。
茂生的火气愈加暴烈。他低吼道,不行,京儿同意也不行。这个没出息的狗崽子,想媳妇都想疯哩,也不管好孬咧。咱就算瞎着眼睛四处摸一把,也得是个没出过嫁的女娃儿呀。咋就鬼迷心窍地看上叶儿啦,原先寻死觅活的可怜相儿都哪儿去哩。好了伤疤忘了疼,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呢。等他回家,我去跟他讲。要是不听,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揭他的狗皮呀。
这一顿光火,把原本口稳牙硬的木琴说憋了气。木琴知道,这事算是搁浅了。要想叫茂生改变他自己认准的死理,恐怕比管理杏林修整道路都难。木琴劝说道,这事就先放下。京儿那边,我去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木琴这番话,其实是想给今后的工作留下个铺垫。等茂生火气消了,再慢慢讲说,或许还有转机。但是,她再次低估了茂生的理解力。这事要是换成别的事,茂生或许不上心,也就遮掩过去了。但是,京儿的婚事一直牵动着茂生的每一寸心肠,自然是十分上心,甚至到了异常敏感的地步。木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他心眼儿里转悠上几圈的。他当然也就听出了木琴的话音。
茂生当即回道,用不着你去说,我跟他讲去,让他死了这份歪心思吧。这两天,我就求人给京儿四处张罗去。咱村找不见,就到山外去寻呀。我不信京儿离了二婚的叶儿,就找不见头婚的女娃儿哩。
木琴暂时不敢劝说了。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会引发他更大的火性。真要收拢不住,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可真是坑害了京儿啦。木琴最惦记的是京儿。深怕茂生先找到京儿,再这么光火一通儿,京儿肯定不会接受,事情便越发闹大了。她现在急于见到京儿,先把这个小祖宗安顿下了,回过头来再想法安顿眼前的大祖宗。
木琴还是晚于茂生一步。
她潦草地结束了与茂生的对话,急慌慌地出门寻找京儿。谁知,她前脚离了家门,京儿却后脚进了家门,正好被恼火中然的茂生逮了个正着。
木琴在林子里找了好半天,最后见到了洋行等人。洋行说,京儿回家拿工具去了。她心里就一颤悠,觉得要出事。她急忙忙地朝家里赶。走到院门前,听到屋院里没有啥动静,只有茂生一个人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她还以为京儿没有回家,茂生还在生她的气呐,便没有进家门,而是返身又去寻京儿了。岂不知,爷俩已经大战了一个回合,甚至大动干戈,让茂生一巴掌把京儿扇进了西屋里。此时,京儿正一个人趴在床上憋闷哭鼻子呐。
整整一上午,木琴也没见到京儿。回家吃中午饭时,见家里清锅冷灶的。茂生一个人蹲坐在锅屋的杌子上,狠狠地吸着旱烟袋,手还在不能自控地抖着,弄得满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烟草味儿。
木琴问,咋还没做饭呀。
茂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吃气都吃饱哩,还吃啥饭呀。费事巴力地养了群白眼狼,眼见翅膀硬哩,转眼就不服老子管教嘞。也好呀,就叫他能去。能上了天边儿,再跌死到山沟沟里,我也不管哩。
木琴惊讶道,你见到京儿了。
茂生把烟袋锅狠狠地敲在屁股下的杌子上,说,见了又咋啦。我的亲娃儿,光兴你见,就不兴我见么。甭说才打了他一巴掌,就是打死这个小犟种,我也不悔呀。
木琴一下子明白过来,急道,京儿呢,他去哪儿了。
茂生回道,谁知他去哪儿哩,许是缩进自己屋子里充窝囊相儿了吧。
木琴赶紧到了西屋,果见京儿头**被子里死猪样儿一动不动。木琴问这是咋啦,便动手去扯他头上的被子。
京儿就是不让她扯,还说,我的事,今后谁也不准管。就算被打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呀。
木琴立即拉下身架,像哄娃崽儿一般把京儿好歹地哄起来,问道,这是咋的了,都挺大个人了,还哭鼻子,也不知难为情么。
京儿狠狠擦掉腮帮子上的泪滴,说道,哭又咋啦,眼泪是我的,我想叫它掉呢,碍着你们啥事哩。我想跟叶儿好,关爹啥事啦。不讲理也就罢了,凭啥还打人呀。从小到大,爹从没掴过我一指头,今儿的心咋就这样狠哦。你看看,脸上的手印子还没消呢。不管你和爹咋想,反正我是娶定叶儿了。不叫娶她,我就去打光棍儿呀。我啥儿都不在乎,还在乎打光棍儿么。
京儿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活脱脱地一副茂生的嘴脸。
木琴又好气,又好笑。她逗他道,你可不能打光棍儿呀。你爹见天儿盼着抱孙子,盼得夜里睡觉都不安生呢。要是你打了光棍儿,还不如杀了他吧。
京儿越发噘起了嘴巴拿起了架子,说,他爱抱谁家的孙子就抱去,跟我有啥关系。想抱我的,门儿也没有呢。
木琴没把京儿哄好,反倒叫京儿把自己逗乐了。她无奈的遥遥头,哄说着京儿道,你也别太任性了。娘不是正跟你爹做工作的么。这事是急不得的,得慢慢来。你也得学乖顺点儿,别老跟爹较劲儿。先哄得他心气顺了,再缠磨他,哪有说不通的事呀。
木琴这一番话,让京儿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光亮。京儿说,就听你的。要是这事搞不成,我就真打了光棍儿给他瞧呢,看他咋办。
京儿越发说出了一大堆孩子话来,听得木琴愈加苦笑不得。
中午饭,茂生是坚决不做了。甚至,他还摆出一副彻底罢工永远都不再做饭的架势。仨人都没有吃好。每个人用煎饼卷上根葱,就着白开水吃了了事。
这天是星期六,钟儿和杏仔都要从学校回来。木琴惦记着晚饭,怕茂生真的罢工不做了,让兴冲冲跑回家等着吃好饭的俩崽子大失所望,便是对不起他俩了。木琴撂下身边一摊子事,赶早回了家。进了家门,见俩崽子已经回来了。锅屋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又不时地传出茂生隔着屋门跟俩崽子拉扯学习的声音。木琴放心了,知道茂生赌气归赌气,心疼娃崽儿的心肠一丝儿都没改变。
茂生焖了一大锅小米干饭。他还把一只留待过年吃的小公鸡给杀了,炖了一大锅鸡肉蘑菇汤。或许是茂生见京儿不听自己的话,便把一腔儿的疼热都留给了钟儿和杏仔了吧。要是往常,茂生是绝对舍不得杀鸡款待他俩的。
吃饭的时候,茂生的这种心思更是暴露无疑。他一个劲儿地朝钟儿和杏仔的碗里夹肉夹菜,自己只是就着那块鸡头啃来嚼去,对京儿不理不睬。
京儿也是装做不在乎的样子,大口地吃饭。他还很难得地跟钟儿和杏仔套近乎,讲这儿说那儿的。弄得俩崽子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巴结相儿来,反倒把茂生给冷落到一边去了。
京儿显然心怀鬼胎。他越是对俩崽子好,肯定会有什么事情相求的。木琴一眼就能看出来。看来,京儿要主动出击了,通过中间人搞曲线救国呐。
木琴暗想,这样也好,省得茂生在中间搅浑。等俩人谈说得分不开扯不散了,看你茂生还有多大本事能把俩人给拆散了。
会议之后,木琴对村干部们进行了重新分工。振富负责工地上的所有后勤供应,茂林负责工程任务划分和质量监督,凤儿负责劳力的组织调配,茂山负责打眼儿放炮,还特地邀请酸杏当放炮组的顾问和技术指导。同时,又将所有劳力划分出几个工程突击小组。由各组长每天到茂林那里领取当天的任务指标。完不成的,就算夜里加班也要干完,第二天还有新的任务。这种强体力劳动,时间短了还行,一旦时间长了,人困马乏,又离村渐远,吃饭喝水都成问题,工程进度肯定要放缓。而且,村人所以齐刷刷地上工地,最大威胁来自于杏林的管理。要是不来上工,大队真的勒令退出杏林管理和杏果销售,那将会对一个家庭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谁都能算清这笔小帐的。因而,一部分村人是被动应付的,骨子里不见得怎样积极上紧,表现出来的干劲儿就被大打了折扣。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开工头一天的闹腾,原本和气谦让的村人邻里之间关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微妙变化。变化的显著特征,就是村人之间的融洽关系出现了小小裂痕。无论说话的语气和相互合作的默契上,都能明显地感觉出来。这感情上一旦有了痕迹,就很难抚平如初。
现在,杏花村人在整体上,无形中自觉不自觉地站成了两大阵营,就是那天临阵对垒的两大势力派别。其中,每个阵营里又出现了更小的派别。像李姓人家里,振书一门与振富一门,就有了疏远对立的情绪。原因就是,洋行帮着另一帮不分好歹地整治自家人,四处追打四季等人。虽然振富数说了洋行,还为此专门跑到振书家里,去替洋行道歉,但也无济于事。虽是洋行自己的个人行为,帐还是要算在振富等大人们头上。茂林与宋姓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微妙又微妙。茂林耍滑头耍得过了火,甩大鞋甩脱了脚丫子,引得部分宋姓人颇有微词。觉得他在围护自己人利益方面,甚至比不上贺姓家的凤儿坚决实在。而且,洋行们与夏至和公章也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纠地葛。虽然夏至和公章事后都找到京儿几个,解释未到场的原委,就是被大人硬逼进院里,不得放出来。但毕竟是没有亲自到场,两拨人明着还是抱成一团,实则各打各的小算盘,只是不挑明罢了。
至此,原本铁板一块谦让一团的杏花村,渐渐地就有了四分五裂的趋向。
或许,真的叫金莲不幸言中了。在祖林边上动土修路,冲撞了神灵,堵塞了气脉,终于招致了报应,断送了杏花村几百年来始终如一的和乐气氛。也许,杏花村从此将永无安宁之日。
傍晚散工的时候,人民有意磨蹭着走在最后。
柱儿在收工哨子响起来时,还招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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