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第1/3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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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天擦黑的时候,霍士其来了,看他满身尘土的模样,就知道他连自己家都没回,而是直接来了柳家。

  这就是那个在县城门口替商成解围又在城里把他放走的男人。霍士其三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的圆脸膛,劾下蓄着须,穿着件蓝绸长衫,腰间系一条掐金丝绣花腰带,踩着双软牛皮的靴子,虽然刚刚走了远路,浑身上下都落着灰尘,可依旧收拾得整齐利落,人也透着精明干练。

  他一只脚才踏进院门,商成已经迎到院门边,二话没说,恭恭敬敬就是一个长揖。

  霍士其也没谦让,笑眯眯地等商成直起腰,才语带揶揄地说道:“没走成?是被月儿拉住了吧?”

  商成登时就是一楞。他马上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又拱拱手。他暗自咂舌一一这霍士其好灵动的心思,竟然已经猜到他要走,还料到他一定会被柳月儿阻拦住。后一条倒也罢了,柳老柱即使有阻拦自己的心思也说不出那番话;可他料到自己会走,这就不得了……

  霍士其把手一摆,说:“进屋里说话。”说着就当先走了。看得出来,他是这家里常来常往的熟客,柳老柱既然还在堂屋里没出来,他就能当半个主人一一他现在也确实就象个主人一样把商成朝屋子里让。在堂屋门口他顺手就摘了墙上挂的扫帚,站了院地里摔打身上鞋上的尘土,然后才进屋。

  堂屋里的两张木桌上已经各放了一盏油灯,各种菜蔬果干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叠叠层层摞起多高。就象月儿说的,十七婶料理饭食是一把好手,昨天她还是把商成当客人,也收拾出满桌子的吃食,可东西尽管好看,却没有今天这样实实在在。

  “……事完咧?”柳老柱站起身说。他站起来是为了迎商成,话却是在对霍士其说。

  霍士其却没和柳老柱谦让,自己拣了打横的陪座,拈了颗不知道什么果子扔进嘴里嚼,又觉得味不正呸呸地斜了身吐掉,这才和柳老柱说道:“衙门里的那些破事能有忙完的时候?你今天做完了,明天一准还有;明天做好了,后天还得接着干。闲了上官看你不顺眼,忙了同僚看你不顺眼,不闲不忙最合适一一你说,是这道理不?”这末一句话却是在对商成说。

  这确实是混机关单位的至理名言。商成下意识地点点头,却瞥见霍士其的眼睛里倏地爆起一团火花,只一眨眼就又黯淡下去。

  闲言碎语中不动声色就摸了自己的底,这霍士其到底还是不是人?商成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霍士其却若无其事地把酒坛子提拎过来,给三个人面前的空碗都斟满,嘴里吆喝着说道:“家里的,你过来,几个小家伙也都过来,一一招弟带你妹妹滚过去啃猪脚!屁大点娃娃跑过来瞎凑什么热闹!”看自己婆娘带着大丫二丫还有月儿都站到这边桌前,才把坛子里的酒寻了个空碗再倒上小半碗,放下坛子拿起自己的酒碗,说,“喝了这碗酒,这屋子里就再没有外人……”他目光灼灼,从自己婆娘到两个女儿再到柳老柱父女,最后落到商成身上。“和尚,你救了我柱子老哥的命,我霍十七打心底里感激你,所以我也救你一命一一这不是说咱们一命还一命,从此各不相欠,而是说咱们的命从今天起就已经拴在一起了。不仅是你我和柱子哥的命,还有我家里的和我的四个女儿,也有月儿的命,咱们的命已经拴在一起了……”话没完他就停下来,只斜了眼神瞅着客座上的商成。

  这屋子里除了年在幼冲尚不懂事的招弟和四丫,其他人早就明白隐匿商成不报官的后果,眼见得商成双手按在桌上只是蹙首凝眉不说话,十七婶和三个女娃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忐忑不安。柳老柱只端了酒碗,木讷的脸上波澜不兴;霍士其也端着碗,脸上的神色和柳老柱一模一样,既不喜也不忧。

  屋子里有大人在,三个女孩都不敢插话。十七婶立在桌边,却拿眼睛不住地瞄自己男人。奇怪的事情,自己男人平时做什么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他看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为个丢了度牒的和尚,不但隐匿不报官,还一回来就把事情搞得这么郑重?可接连三两个眼神递过去,男人却理都没理自己。她忍了半天,终于耐不得堂屋的死寂,忍不住说道:“和尚,愿意不愿意的,你都说个话呀!”

  商成哪里是不说话,而是根本说不出来话。霍士其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却拿这番话作了开场白,一开始是真真把商成吓了一大跳,待醒过味来又觉得胸膛里百感交集热浪翻滚,抿着嘴唇再也无法吱声。

  过了良久,他才默不言声地把自己面前的酒碗端起来,仰着脖子一口喝个干净,又从柳老柱手里接过碗,又是一口喝个底朝天,再过来接了霍士其手里的碗,还是一口饮尽。喝完也不说话,拎起酒坛就给二人再分别满上,举起碗虚虚地比划一下,依然是仰着脖子咕咕嘟嘟直灌下去,待两个人也喝下碗里的酒,就又给他们斟满,又是一饮而尽……

  如是者三,商成的胸前衣襟上点点星星都是酒水。前后他一连干了六大碗,这番举动把满屋子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即便是霍士其,也没料想到商成这个假和尚如此善饮。

  “柱子……”商成轻轻地放下碗,张着嘴想说话,谁知道说出来的声音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说道,“柱子叔,十七叔,十七婶,还有五个妹妹,我这个人不会说话,要是说错了,你们要多包涵谅解一一我在这里就说一句:大恩不言谢。”说完又给自己独自斟满一碗酒,直着脖子就倒进嘴里。

  第七碗!

  这一下连霍士其也看得俩眼发直。这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平常没事时他也能对付个七八碗,可要让他象商成这样一口气连干七碗,他就肯定做不到。

  好半天,霍个眼神递过去,男人却理都没理自己。她忍了半天,终于耐不得堂屋的死寂,忍不住说道:“和尚,愿意不愿意的,你都说个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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