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章一悲回风第2/4段
米俨摇摇头:“没办法。”
萧如一扬眉。米俨已道:“我们动用了所有眼线,但他象消失了一样,找不到。我们只知他还在江南,没有回塞外,但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这次才会提师镇江,势迫淮上,逼之出面。那易杯酒现在淮上新缠上‘金张门’一派的**烦,万当不得袁老大的亲身逼迫。原是——苏北庾不信最近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知他们义军缺银子,但他号称‘义盗’,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这一带都是朝廷大佬的产业,上一次他们劫了刘尚书的在扬州庄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啧有烦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获支持,实是为给这帮食利者多少给了一个安稳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几乎已与秦相翻脸,是再也不可得罪更多人了。那骆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最重要的三支义军中的一支,啸聚苏北,势集淮阴,力拒山东金兵。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给他点教训,二是要易敛尝到压力——以借此逼出骆寒。”
他顿了一顿:“所以,袁大哥最近曾亲手布置,三击苏北,驱散扬州‘落柘盟’分舵,清高邮湖水寨,又遣缇骑都尉胡森楠驻兵通州,这三下,对庾不信打击已甚。他号称‘盗可盗,非常盗;鸣可鸣,非常鸣’的天下第一‘鸣盗’,但这次也该吃吃苦头了。”
他口里所云的“鸣盗”却是庾不信高张义帜后自书于总盟大旗上的字句。庾不信出身江湖杂派,但自视极高,一身艺业已脱寻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对峙之际,曾入五马山义军,啸聚叱咤,威风一世,又为人褊急,行举奋激,他那句话也可视为奋激之语。他自许为盗,又非同常盗,自晦其名,是非为常鸣,可以说是对江南宛弱之风的一种愤反,所以自呼为‘鸣盗’。盟中以鸣镝为号,赏惩威明,倒确也当得上这个字号。他行事之前可不同于一般盗匪,往往自书所要金额送于要劫夺的人府上,才带众前取。他也是条汉子,行事虽异于常轨,但能谋平安,能保黎庶,能胁大户巨室以足自给,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义军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两面,也就以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声在众人口中也不免毁誉参半。
萧如上面上有一种暇思之色。这时,却听屋外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清稚,却摇心动耳,端的可听。这偏室在庙中所处位置虽不太深,但院墙阻断,那歌声便只隐隐能闻。萧如雅好音乐,不由侧耳凝听,有一刻,才知那歌声是从庙前空场中传来的。
江南的冬像一个三十余岁女子洗尽铅华后展露的脸。那些小贩的吆喝声,石板的纹理,水面的觳纹就是她脸上经由岁月先浸露出的初皱,虽不再明妍,但因真实,更增韵致。如果一个家国,一个民族总有由盛而衰的必然历程,这时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只怕也就像一个微露疲态的三十余岁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偬,掠一掠鬃,该铅华粉黛上场时还要上场,但洗妆之后,总有一股倦衰后的媚态。衰倦也是一种美,成熟的百姓喜欢那种美、喜欢那种世路经过却犹有余温的倦态,虽然也就耽迷于此,难思振作,但难说这不是一种自处的哲念。——这也就是那个时代、那个江宁与那个顺风古渡中熙攘的人群们所共有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态吧?
庙前的空场里,才只清早,已集聚了不少人,却数东边那颗干枯的大桑树下的三个卖艺的人看起来奇特。那是一个抱着把胡琴的瞎老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三十有余的壮年汉子。那汉子只开场时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伏虎拳,把人吸引过来后又在过于簇紧的人群中辟开一片场地,然后、就坐在一张由酒肆借来的长凳上休息了。然后那老者说了一会书,书讲得不错,人群中稀稀零零传起叫好声。然后却听那瞎老头咳了两声,是该他小孙女上场的时候了。他孙女穿了身花布衣裤,正是曾出现在困马集雨驿中的小英子。短短两月,她似已多了几分成熟,少女的身才难以自扼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裤里显出些凸凹来。她掠掠鬃发,只听她爷爷先冲众人笑道:“列位,现在由我的小孙女给大家唱个曲子添添兴。”
说着,他操琴拉了两声,重又整整嗓子道:“说起这曲子,倒也平常,咱们这近半月来已唱了一路,所到之处,唱过之后,倒还能讨两句喝彩。倒不是为了我这小孙女的嗓子好,实是为那真词的却是一位名手,听来大有意思。”说着,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你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发,等胡琴成调,就开始唱了起来,却是一曲短调《南乡子》。众人听他强调了这词,在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倒忍不住要听听。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绅,下至黎庶,都绝爱词曲,只听那小姑娘已开声唱道:
酒罢已倾颓,
秋水长天折翼飞。
莫道风波栖未稳,
停杯、
云起江湖一雁咴。
……
她声音本好,唱来时,不知怎么,似还添加了分别样心曲进去。
——酒罢已倾颓——她脑子中想起的却是一个伏案而睡的少年的形象。那样的黑衣殷颊,那样的困顿卓厉,俱是她这一生所未曾见。
——秋水长天折翼飞——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长天,如此好景,为什么词中要写“折翼而飞”的。但现在,她明白了,在这清丽而秀的江山上,原来还有人事、还有磨折,纵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飞而已。折翼以后,还有风波——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息但稳之后,你能如何?只有——‘停杯’吧?——在这张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会有几次停杯?停杯断望,望也就是吩望那——
云起江湖一雁咴。
作词的想来不是熟手,词分明有几处平仄未谐,但更增梗挫之致。人群中便有人叫好,击掌和那音节。坐在一边条凳上的那个三十有许的汉子就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抬起眼。——这么个冬天他还戴了个大斗笠,不知是出于什么习惯。那汉子一指在板凳上轻轻叩着,怎么看,他也不像平常卖艺跑江湖的人。
萧如在屋内隐隐约约把那一曲听完,曲落才一叹道:“好个‘云起江湖一雁咴’。”
说完,她自己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来,淮上那人被你们袁老大迫的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俨面色一愕,却听萧如道:“我这次来,说起来,有一小半原因就是为风闻有这么一首旧词又被人翻起,又传唱了开来的。”
米俨更见惊愕,要知,萧如自居谨严,颇有大家旧族之风。她出身本为金陵旧族,一向足迹少出金陵,虽然一向关心词曲,但怎么会……就这么闻曲而至,心里不由觉得:她的话里只怕还别有隐情。
只听她对身边的那小女孩儿笑道:“水荇,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个少年人很有些相关了。”
水荇就是随侍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这名字倒真也清丽婉媚。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萧如淡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这江南地界,骑着一匹骆驼来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特异的神色——原来,她也就是那日采石矶边骆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难思振作,但难说这不是一种自处的哲念。——这也就是那个时代、那个江宁与那个顺风古渡中熙攘的人群们所共有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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