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何需见血方封喉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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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

  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

  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那些黑云四下里合拢过来,越积越厚,乌深深地往下堆压。越压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溅到天上,因风成势,遇雨逞威,泼肆开来,化就一只鬼斧神工、巨大无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毵毵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着下面的咸阳城。

  而脚下的咸阳,历经千载,终于破败。仿佛小孩儿们手里玩旧的木头盒儿,边角犹存、规矩已乱,漆彩凋零、可怜巴巴地支离在那里。

  这——就是那个先秦故都?

  钟楼里还有人。

  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乡间的里长。

  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所以两个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

  像里长的那个年纪大些,穿得却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杖,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式。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里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脚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真真好笑!”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甘于受他们的辖制了。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的正途了。这过先生过千庭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么如何见你?”

  那乡绅古老赫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别人,不肯跟他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在先,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份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来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由不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好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

  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

  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柬封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贴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

  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召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辞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秉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生性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召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塔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这闹得这么沸反盈天的比擂,来了恨不得有近千余个江湖角色,恨不得掀翻了半个咸阳城,那么多女儿加鞭快马的都赶了过来,而那古杉、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再猜不透里面的机关,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得什么也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出没就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

  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原少,而这人身后,就是那个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阵儿看似臃肿无用、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这样的人物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的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做样的架式,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式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以不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已难,何况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

  田笑登时不由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她是谁?

  却听那女人格格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的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

  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格格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

  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那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滋味。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却也相当煞风景吧?”

  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扇出的气息仿佛她喘气儿在你身边儿似的。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些闲蛋。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

  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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