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第3/4段
将错就错,一错再错,短错扯出长错,小错酿成大错,终于不可收拾了。
终于,现在麻烦了。既然要重新登记,重新审查,重新甄别,那么这段历史会不会被挑出来重新说起,汪亦适会不会坚持?假如舒云舒、郑霍山、李开基等人都给汪亦适证明,假如共产党真的采取心理战术,或者严加审讯,他会不会把持不住说了真话,把那件事情的本来面目说出去?一旦说出去,他即便不被扣上欺骗组织的帽子,也一定会落个卑鄙小人的下场!
程先觉的精神苦难从此就开始了。
过了几天,又有消息传来,李开基并非自杀,他和另外一名被俘在训的原医科学校少尉见习医官当真接到大别山匪特的拉拢信,也确实萌发了潜逃的念头,结果被管教干部察觉。在李开基和这名医官潜逃的时候,皖西公安机关将计就计,联系部队暗地跟踪,击毙六名特务,其中包括潜逃的那位医官学员,抓获两名,李开基已移交司法机关审判。
郑霍山的问题属于另外一个性质,他是因为屡次写信揭发——实际上多数是莫须有罪名——楼炳光,终于被管教干部侦破,郑霍山的问题定性为“破坏劳动改造,企图搅浑水,以乱视听”。他被司法机关收审是不错,但是没有审出大的问题。他说学习班太枯燥了,他不堪忍受天天脱砖坯的生活,他想有点娱乐活动,反正楼炳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看看他的笑话,看他日复一日汗流浃背地脱砖坯,权当看大戏了。
据说司法机关很恼火,指责俘虏学习班半年的管教对这个人基本上没起作用,下一步只能劳教了。
03
肖卓然听说郑霍山要被劳教,十分惊诧,因为上次在三十里铺,虽然郑霍山阴阳怪气地跟大伙胡搅蛮缠,但是凭肖卓然对他的了解,其实他是外强中干,他以不配合、不妥协的外衣掩盖他的虚弱。郑霍山这个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一切都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最在乎的,一是面子,二是台阶。
一个月前肖卓然组织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到三十里铺去看望郑霍山,可以说是建设性的。皖西城刚刚解放,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与人之间彼此戒备隔膜,包括丁范生在内的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肖卓然会带着那么多人去看望一个表现并不好的原国军见习医官。但是肖卓然就是去了,而且不是偷偷摸摸,是大张旗鼓,并且请郑霍山吃了一顿饭。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持各种看法的都有。有的认为肖卓然虽然当了解放军医院的领导干部,但是旧的习气还没有克服,身上有国民党江湖的做派,毕竟出身于国军医科学校嘛!也有人认为,肖卓然在这时候向城工部提出要对郑霍山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力度,拯救一个迷路的人,体现出了这个青年政治工作者的远见卓识,做了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还有人认为,肖卓然此举是哗众取宠,争取人心。
丁范生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与众不同。他关心的是,这个郑霍山是不是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是原国军江淮医科学校数一数二的高才生。他现在需要人才。至于说郑霍山此人思想顽固,对解放军成见甚深,丁范生统统不在乎。丁范生的理论是,这个人只要有用,就搞过来用,我们共产党人什么人改造不了?笑话!我们的小米加步枪能把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打得稀里哗啦,还改造不了一个郑霍山?那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肖卓然曾经详细地汇报过郑霍山的情况,信誓旦旦地向丁范生保证,这个人并无罪恶,实际上是一个在政治上没有太大追求的人。他的问题主要是性格上的,过于自信,刚愎自用,而且极其自尊。只要给他台阶,下上功夫,总有一天,他会就坡下驴,对于新政权的医疗事业有益无害。争取过来了,就多一份力量;放任不管,就多一份麻烦。
留用人员要重新登记,不是讹传。没过多久,军管会果然来了文件,传达到县团级以上干部,要求各行政部门、机关团体、事业单位、厂矿企业进行一次全面普查。重新登记的人员包括旧政权、旧军队遗留的公职人员。
所谓重新登记,是官方语言,其实就是政审。其内容包括审查、甄别、外调,重新登记的对象包括主动归附新政权的人员、起义人员和投诚人员。如此一来,程先觉也在重新登记之列,汪亦适自然更是必过此关,关于发展程先觉和汪亦适入党的计划,还没出头,便被扼杀在萌芽之中了。
程先觉必须说清楚的内容包括历史表现、家庭背景、起义的思想动机、起义见证人、起义过程等。按说并不过分,这些都是一个真正的起义者能够说得清楚的,但是程先觉在政治处谈过话之后,还是感到了很大的压力。本来,他已经被理所当然地划到了起义者的行列,并且顺理成章地享受了将近半年起义者的待遇,差点儿就被发展为党员了,没想到祸从天降,转眼之间就成了被审查对象,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而且,要让程先觉说清楚起义动机和起义过程,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须再一次隐瞒汪亦适劝说他起义的事实,这个错误既然已经开了头,就断无纠正的可能,一旦纠正了,他就真的是不老实,真的是欺骗组织了。就算在汪亦适的问题上他自己能够咬紧牙关,但是汪亦适会不会再把问题挑出来?汪亦适也需要保护自己,他不可能舍己为人隐瞒那个事实,他肯定要实话实说。那么组织上是相信汪亦适还是相信他?他拿不准。但是他感觉组织上有可能宁肯相信汪亦适而不一定相信他,因为汪亦适在近半年来的表现,已经不动声色地获取了多数人的好感。
后来的事实表明,汪亦适在接受审查的时候,的确是实话实说了。审查汪亦适的是医院的政治处主任于建国,在解放皖西城的时候,于建国是营教导员,率领部队攻打小东门的就是他,被郑霍山走火打伤的战士马三柱就是他的警卫员,要不是于建国及时喊了一声“枪口向上”,汪亦适早就一命呜呼了。于建国对汪亦适颇有好感,谈话的时候以礼相待。于建国说,汪医生,你不必紧张,一个政权消亡了,另一个政权建立了,对于留用人员进行历史和现实的梳理,这是正常的,这也是对同志负责。
汪亦适坦然地说,我不紧张,我反而感到高兴。共产党办事认真,实事求是,这让我感到安慰。
于建国说,其实你的投诚表现,我就可以作证。我们还没有交火的时候,就接到命令,说是守城的国民党军队里面有医科学校的学生,这里面有很多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所以我们一直喊话,能不开枪就尽量不开枪。我听见了你的回答,目睹了你向我方投诚的全部经过,也判断出你是一个文化人而非铁杆反动派,所以我还交代部队要保护你,枪口向上。
汪亦适说,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后来一直庆幸,那么密集的子弹,居然让我这个没有战争经验的人躲过了,原来是贵人相助。
于建国说,贵人相助谈不上,我们都是中国人,建设新中国需要你这样的读书人。至于投诚经过你可以不说了,我想听听你的投诚动机,是因为保存生命的需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汪亦适突然激动起来了,好像受到了侮辱,声音很高地说,于主任,你太小看我了,我既不是为了保命,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实上我在感情上是厌恶国民党的,是希望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社会的。我在皖西解放的前三天,就向我们的一位同志表露过我的心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不识时务,但是我不会违背天意。
于建国来了兴趣说,哦,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亦适说,就是弃暗投明的意思。
于建国说,你有没有明确地说过要弃暗投明,投奔解放军或者以实际行动迎接解放军进城?
汪亦适说,没有。
于建国说,你既然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为什么要含糊其辞呢?要知道,同样的话,可以作不同的理解。
汪亦适说,因为我不知道这位同志就是地下党。
于建国说,能告诉我这位同志是谁吗?
汪亦适说,既然我和她说的话不能证明我有起义的动机,也就没有必要说出这位同志了吧?
于建国严肃起来了说,汪医生,我这是代表组织给你谈话,面对组织,我们应该知无不言。
汪亦适不吭气,他不想说出舒云舒的名字,他不希望把舒云舒扯进他的倒霉事情里面。
于建国说,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位同志是谁呢?是不相信组织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汪亦适说,都不是。因为我当时说的话确实模棱两可,再说出来没有意义。
于建国盯着汪亦适,长时间地观察他的表情。汪亦适禁不住这样的目光,心里不禁有点发毛,神情也就不自然起来,两手揪着衣襟说,因为这个同志……因为……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的事情最好不要牵扯别人,尤其是没有必要的牵扯。
于建国笑了说,好,这里面可能有点私事,我们暂时不予追究。你接着说,你的关于起义的想法,还对谁说过?
汪亦适如获大赦,毫不含糊地说,解放皖西城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封起义号召信,要求我们到风雨桥头,那里有解放军接应我们,我劝说同宿舍的程先觉参加行动,他答应了。我又去找另外一个同学郑霍山,他……当时有点动摇,加上政训处的行动组长李开基的威胁,郑霍山迟迟没有下决心,这样就耽搁了时间。后来李开基让人给我们发了枪,出于无奈,我们只好跟他到了小东门。我是趁乱起义的,但是没想到你们的攻势那么猛,一步之差,起义没有机会了,我在投诚的过程中成了俘虏,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
于建国问,你劝说程先觉和郑霍山起义的事情,有谁能够证明?
汪亦适说,他们都不承认,我也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承认。
于建国说,这件事情还是说不清楚。不过,你投诚是事实,而且投诚之后表现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只是,我们将继续调查。你要相信组织,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继续工作。
04
政治处于主任同汪亦适谈话之后,再一次找程先觉谈话。程先觉还是一口咬定解放皖西城的前一天晚上,他是响应地下党的号召,主动前往风雨桥头起义的,肖卓然可以为他作证。于建国再三追问,在他前往风雨桥头之前,有没有同汪亦适接触。程先觉的回答是,在此之前我们两个人确实讨论过何去,他以不配合、不妥协的外衣掩盖他的虚弱。郑霍山这个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一切都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最在乎的,一是面子,二是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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