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段
父亲躺在诊床上的时候,魏宏枝不忍地把脸别过去,看着一只撞到玻璃上的受伤的鸟儿在窗台上抽搐。她眼看着奄奄一息的鸟被一股旋风拂下窗台……魏宏枝转身看着父亲隆起的很高很黑的肚子,憋得咳嗽个不停。
医院里的检查其实很简单,那时候没有B超,也没有CT,事实上根本不需要这些了,医生只做了一次腹部按诊,而后又进行了一次X光透视,基本上就确诊了:肝癌,晚期,肝腹水,而且已经全身扩散。
回去的路上,魏宏枝才发现自己父亲的体重竟是这么轻。还算高大的父亲,坐在自行车上,飘飘忽忽的就像一把棉花!
父女俩一路无语。父亲看不到女儿脸上的泪水,女儿也看不到父亲脸上的绝望。父亲倔犟的脾气没有任何人能说服得了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说服父亲的理由。当父亲搞清了自己的病情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了放弃治疗的决定,并坚持要立刻回家,而且几乎没有买回任何药物。
魏宏枝和父亲都清楚,肝癌晚期,已经全身扩散,而且放弃治疗,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而这对魏宏枝,对十五岁的魏宏刚,对四十多岁的母亲,对年近七十的爷爷奶奶,对这个家庭,又将意味着什么!
父亲去世前,魏宏枝给父亲买回十颗鸽子蛋。父亲问:多少钱一颗?魏宏枝不敢照实说三毛钱一颗,骗说一毛钱一颗。父亲勃然大怒道:咋这么败家浪费钱呢,一毛钱干啥不行,吃这么贵的东西,还让不让我死得安生?父亲推推搡搡让魏宏枝出门赶紧退了,把钱收回来,孰料,身子一倾,虚弱地倒地不起……
父亲只撑了一个多月就去世了。一个月的时间,对一个人很短暂,但对魏宏枝则像过去了百年。这个荷负全家重担的父亲,临死都舍不得吃一颗鸽子蛋。在这个月里,她在父亲身上学到了大概是只有农民才具有的刚毅、坚韧、忍耐、沉默和他们与生俱来的对待死、对待生、对待自身,对待亲人的类似自裁似的人生守则和人生态度。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几乎没有喝过一次药,只是在一次大吐血时,才喝了两口镇吐剂。母亲一直到父亲去世前十天,才真正知道了父亲的病因和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止的结局。为了不让弟弟的情绪受到影响,魏宏枝在父亲去世前十天,就再也没让弟弟见到父亲,尽管弟弟所在的学校离家只有二十几里地。那时父亲的身体和面容已经彻底变形,极度的消瘦、疼痛和虚弱让父亲形容枯槁,面无人色。剧痛没有让父亲吭过一声,但疼痛的感觉最终全写在了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死前二十天就已经无法入睡,因为不能躺卧,只能像一只狗一样蜷缩在棉絮里。父亲去世前十多天就开始浑身战栗,两手死死地抠着炕席以致指甲纷纷脱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身旁,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父亲,她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能早点离开人世。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亲折磨到最后一刻,人们都说父亲真的是一条狗命,活得艰难,死也不易。父亲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时间,而后一阵大呕,呕出一大摊像黑酱一样的血块,这之后再也没醒过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家都以为父亲是昏睡过去了,但等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凉时,才明白父亲终于彻底地去了。
哭得昏天黑地的魏宏枝,一直到父亲被掩埋后,才渐渐体悟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终生剧痛;父亲的死,也让她过早地完成了一个贫困农民的基因传承。贫穷,可以让一个人的承受能力超越人的生命极限。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一次活生生的这样的生死演练。
魏宏枝记住了父亲去世那天雷声滚过自家的屋檐,自家的瓦页掉下来无数。
武祥几乎不在妻子跟前提她的父亲,刚结婚那几年,有那么几次,不经意间说到她父亲的事,魏宏枝立刻埋下脸去,几乎一刹那间,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会砸进碗里,砸在桌子上。
在此后魏宏枝的人生历程和人生抉择中,似乎都掺进了父亲的影响。夫妇俩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无论是病痛还是横灾,武祥曾多次领略过妻子的坚韧和毅力。
作为丈夫,武祥也清楚妻子的个性和脾气。在这个世界上,武祥还从来没有见过妻子为什么事情焦虑过,发愁过。她好像参透了生死交谢,寒暑迭迁,万物流动,人之常情。他甚至很少见妻子为什么难事发愣皱眉头,尤其是极少见妻子有唉声叹气的时候。恰因如此,他甚至常常会觉得妻子有些冷漠,有些乖戾,缺少点女人应有的温和与柔媚。
回到当下,让武祥吃惊和难以猜透的是,今天晚上妻子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差?半年前做乳腺癌根治切除手术时,临进手术室了,妻子还乐呵呵地说:你去给我买把新梳子,老梳子齿都掉了好几根,咱经过手术室的洗礼,得重新做人不是?
永远也压不倒打不垮的妻子,怎么会成了这样?
即使是魏宏刚出事的那些天,妻子的神态和精神也从来没有这样低落和萎靡过。她甚至还常常劝说武祥和绵绵,是树,春天都得发芽,是人,三灾六难不在话下。她要大家都乐观一些,眼光都放宽一些,而她也确实很乐观,眼光也确实放得很宽。即使在魏宏刚被宣布双规,在市委常委会上被突然带走时,妻子除了感冒发烧至三十九度多的那几天,都一直在坚持上班。他劝她休息好再说,魏宏枝不在意地说:不就扁担长,板凳宽那么点事吗,绵绵舅是绵绵舅,我们是我们。我们的扁担又没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生活。
看着妻子对天塌地陷泰然处之的样子,他也不住地安慰自己,提醒自己,这当口一定帮衬妻子坚决顶住,绝不能倒下。看着妻子的言行举止,他常常会突然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敬重之情。妻子虽然没有那多的温柔优雅,但妻子坚强、刚毅,千斤的担子也压不弯腰,一个真正宠辱不惊,可以同甘共苦的女汉子。平时,她宁静得就像放在犄角旮旯的一根棍子,家里一旦出事了,她能抡得八面来风,呼呼呼的。有妻子这样的女人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也垮不了。
武祥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着自己的家。武祥与魏宏枝结婚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几年安逸的日子。武祥有个妹妹,刚结婚不久就得了一种怪病,医学术语称之为一种典型的自身免疫性结缔组织病——红斑狼疮。当得知这个病几乎是不治之症时,自己的父亲母亲首先从精神上就完全垮掉了。武祥的妹妹很漂亮,省音乐专科学院毕业,弹得一手好钢琴,曾多次获奖。得病前,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已批准她进修两年。妹妹也确有音乐天赋,每当她修长的双指在琴键上来回舞动,一曲曲悦耳的旋律就立刻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家中。妹妹的琴声,像蔷薇摇晃着细雨潸潸落下,让家里充满了温馨,给了爸妈无尽的欢乐和憧憬。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当初很轻松就考上了那所省里最好的音乐专科学院。据老师讲,妹妹的文化课成绩比中央音乐学院高出三十多分,但专业成绩并不理想,并不是因为分数低,而是复试和面试的结果让她的排名落在了后面——她的音乐老师说,你就是肖邦的妹妹,没有关系也是枉然。再后来,妹妹留在学校当了钢琴老师。那时候,妹妹已在全国青年钢琴比赛中荣获了二等奖。再后来,妹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市老领导的孩子、狂热追求妹妹多年的市教育局中教科副科长贾贵文。妹妹的婚姻武祥和父母都赞成,咱们这样的家庭,嫁给一个那样的人家,那还不是攀了高枝。唯一强烈反对的是妻子魏宏枝,妻子经过多方打听,知道那个贾贵文品行很差,纯粹一个纨绔子弟。父母则说,人家不嫌咱门不当户不对,咱还嫌弃人家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家教严,懂规矩,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几个差的?不管怎么说,好的还是多。再说了,千差万差,还就真差在咱头上了?
谁知妻子一语成谶,结婚才一年多,妹妹就被气得常常回不了家。据人说,那个贾贵文,但疼痛的感觉最终全写在了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死前二十天就已经无法入睡,因为不能躺卧,只能像一只狗一样蜷缩在棉絮里。父亲去世前十多天就开始浑身战栗,两手死死地抠着炕席以致指甲纷纷脱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身旁,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父亲,她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能早点离开人世。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亲折磨到最后一刻,人们都说父亲真的是一条狗命,活得艰难,死也不易。父亲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时间,而后一阵大呕,呕出一大摊像黑酱一样的血块,这之后再也没醒过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家都以为父亲是昏睡过去了,但等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凉时,才明白父亲终于彻底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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