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张桌子第4/4段
酒令筹上的文字,五花八门。
比如有那“新旧五绝,平分秋色,各饮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选十人,如果人数不够,就是满座都饮酒半碗。
此外还有人担任监酒官,类似坐庄,还有督饮官,防止被罚饮酒之人脚底下养鱼。
陈平安又随便抽出一支竹筹,看得脸一黑。
惧内两碗。认饮一碗,不认三碗。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你这手气,也是没谁了。小陌,还不快帮我们山主倒满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没挪步去拿酒。
郑大风挥挥手,“既然不喝酒,就赶紧回吧,不然又得在门口睡一宿。”
陈平安背靠柜台,看着墙壁。
郑大风将钥匙丢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关门,明早不用赶来开门,刘娥那边有钥匙。”
从酒铺拎起一壶酒,郑大风独自返回住处,离着不远,走在一条巷弄里边,脚步缓慢,运气不错,果然又听见了些动静,停下脚步,郑大风咳嗽一声,问道:“还不睡啊?”
漆黑屋内,顿时响起妇人笑骂和男人怒骂声。
郑大风踮起脚尖,趴在墙头那边,好心好意“劝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个还打架呢,要不要大风兄弟给你们俩当个和事佬?”
屋子响起男人下床穿鞋还有抄家伙的动静,郑大风立即脚底抹油。
酒铺那边,小陌笑道:“郑先生风采依旧。”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将钥匙留在柜台上边,关了店铺门板,带着小陌重新回到宁府。
在演武场六步走桩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平安回到宅子,去厢房那边点燃灯火,看着桌上那几方材质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于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边角料雕琢而成。
陈平安其实很想询问董不得,她当年那块霜降玉是怎么得到的。
早年倒悬山,一条断头路的狭小巷弄里边,有座可以说是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
陈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岛登上倒悬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栈,掌柜是个年轻人,有几个对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计。
是很后面,陈平安才知道原来这座鹳雀客栈,从掌柜到店伙计,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全部来自青冥天下的岁除宫。
是奔着那头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宫主吴霜降的心魔道侣“天然”,当年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那个白发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块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剑气长城的霜降玉,鹳雀客栈有无动手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喊来小陌。
小陌将那些霜降玉材质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异样。”
言外之意,就是吴霜降并没有分出一粒心神隐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这些素章之中。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说过那趟远游,曾在大玄都观里边,刚好遇到了跻身十四境的吴霜降做客道观,当时的吴宫主,瞧着气象略微不稳,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说,别说是什么跻身十四境,所有练气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稳固境界。
但是吴霜降,能够用常理揣度吗?
假定吴霜降真的这么做了,现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飞升城,也可能是去了岁除宫建在五彩天下的那处山头。
这种举动,何止是涉险行事,一来心神不全,再来闭关,是修行头等大忌,何况是跻身打破飞升境瓶颈试图跻身十四境?
而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或是阴神出窍远游,离开真身之时,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勾当。
但是对于吴霜降来说,好像又确实不算什么。
陈平安试探性喊了一声,“吴宫主?”
又喊了一遍,毫无回应。
干脆直呼其名喊那吴霜降。
依旧没有动静。
陈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无表情。
避暑城一座学塾,有个瞧着年轻容貌的教书先生,月下散步,双手负后,看着一副亲笔手书的楹联。
上梁巧遇紫微星,竖柱幸逢黄道日。
这位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因为是练气士,却不是剑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剑修孙巨源的宅子里当差,这些年就住在学塾里边,去年刚收了个书童,其实是那可怜至极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随一位扶摇洲修士游历至此,只不过少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至于那个云游修士,自然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牵线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着那条线,做些大道推演,只是这位教书先生暂时还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选择将其斩断。
反正他只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确。
听到两声吴宫主和一声吴霜降之后,教书先生啧啧道:“莫不是个傻子。”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就去了酒铺那边,刚刚开门没多久,一大早没什么生意,丘垅和刘娥,还有冯康乐和桃板都在,围在一张桌上,闲着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的刘娥惊喜道:“二掌柜!”
丘垅也是满脸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妇相对矜持些。
陈平安笑道:“回头你们在避暑城那边开酒铺,我可能无法亲自到场道贺捧场了,不过新酒铺的匾额、对联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刘娥赶紧给二掌柜施了个万福,丘垅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早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冯康乐,都是大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边,很快就给二掌柜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绷着脸不说话,冯康乐埋怨道:“二掌柜,怎么才来啊?”
陈平安接过那碗葱花面和一双筷子,轻声笑道:“没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来。”
冯康乐点头道:“也对,我倒是想着挣大钱,这么些年也没能挣着几个钱。”
一个趴桌子,一个单手托腮,就那么盯着久别重逢的二掌柜。
他们不是修道之人,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年轻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来变成中年人,也不会慢了。
陈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条,笑道:“看我吃能饱啊?”
桃板咧嘴一笑。
冯康乐问道:“离开这么久,会不会想酒铺啊?”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郑大风打着哈欠走来酒铺这边。
今天酒铺的第一位客人,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穷酸书生模样,还是一身黑衣装束,此人见着了陈平安,就用了个飞升城谁都没听过的称呼,兴高采烈道:“好人兄!”
陈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几年没见,风采更胜往昔,他乡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这心里边就暖洋洋的了。”
“好说好说,木茂兄也不差,说实话,要是木茂兄再不来,我就要主动登门拜访了,怎么都该略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之前我用了个化名陈稳,为了以诚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着,就改回木茂这个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窦乂,这会儿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会晕血了吧?”
“这可说不准,分人。”
郑大风坐在一旁,有点懵,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呢?
陈平安解释道:“北俱芦洲的鬼蜮谷,跟这个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识。”
黑衣书生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见如故,天公作美,让我有机会与好人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一起发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朝郑大风高高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自号酒徒胸中全无糟粕、人称浪子笔下颇有波澜的代掌柜了!”
郑大风抱拳还礼,“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笑道:“要是早点来剑气长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进避暑行宫。”
黑衣书生摆手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问道:“都来了?”
黑衣书生笑眯眯道:“没呢,就我。”
陈平安压下心底疑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真名杨凝性,只不过并非全部的杨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鸢,他的那个独子蜀中暑,当年来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选中一方风水宝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与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陈稳”,很快就打成一片,后者就乐悠悠当起了幕僚和帮闲。
至于那个化名杨横行的家伙,真名是叫杨凝真,来自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正是这位木茂兄的兄长,当然是亲的。
杨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从金丹境跻身了元婴境,同时还从金身境跻身了远游境。
擅长符箓,一点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讲究都没有,一身法宝,简直就是一座移动宝库,结果招来各方势力的觊觎,杨凝真一贯出手狠辣,滚雪球一般,最后引来将近百余位练气士的围杀、追杀以及被反杀。
而杨凝性,在北俱芦洲,被誉为“小天君”,要比兄长更有希望继承云霄宫,再水到渠成,顺势担任大源王朝的护国真人。
杨凝性炼化了那把鬼蜮谷宝镜山的三山九侯镜后,来到这边后,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就顺顺利利跻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关系不佳,既没有一同进入五彩天下,这些年也一次见面都没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这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父亲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不说,母亲还是女子仙人葱蒨的师妹。
当初他身边就有五位婢女“剑侍”,跟随他一同进入崭新天下。
她们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剑修。
如今她们是两位金丹,三位龙门境。
由此可见,天隅洞天那对山上道侣,是如何宠溺这个独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
其实她们也就是照顾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罢了,毕竟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陈平安问道:“扶乩宗那个年轻人?”
黑衣书生摇头道:“远远见过,没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术法,与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写青词绿章,只是除了请神降真,扶乩宗还可以邀请鬼仙。
当年宗主嵇海就请下了一位神将“捉柳”与一位鬼仙“花押”,当时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作为下任宗主的护道人,跟随少年一同进入五彩天下。
黑衣书生问道:“能不能帮我那个蜀兄弟问点事情,天隅洞天那边?”
陈平安说道:“出现过一场内乱,但是问题不大。”
其实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门,还有百花福地,甚至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条渡船,都遭遇过一场山上的凶险设计。
黑衣书生点头道:“这就是最好不过了。蜀山主听了,终于能够彻底放心。光是这个消息,就能跟咱们蜀山主讨要一两个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
但是一旦那个“万一”来了又过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万一又万一”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黑衣书生盘腿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有点硌屁股。
陈平安问道:“怎么还不回超然台享福?”
“风景再好,终究就是那么大点地方,人还少,就那么几张面孔,总会看腻的,关键是每个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书生撇撇嘴,“不像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气勃勃,每个明天都让人期待下个明天。”
然后他就突然被一个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们骑龙巷左护法借你胆了吗,竟敢跟我先生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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