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何谓算计第2/4段
后来在那京城小巷内的人云亦云楼,先生看着那本旧书,一旁学生看着先生寂寂寞寞的,陈平安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不是被至圣先师丢到了梦粱国,偶遇陆沉,对陈平安来说,反正游历青冥天下之前,还有大把的修道光阴,最短百年,长则……就不好说了,数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验证那些猜想。
不用着急。
来到一处藏书楼,至圣先师调侃道:“经过青同道友一万年的辛苦经营,镇妖楼这边什么都多,五花八门的,琳琅满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就是书比较少。”
青同战战兢兢道:“以后会补上。”
陈平安说道:“镇妖楼这边可以开个书坊,版刻书楼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花钱还不多,都花不了两颗谷雨钱。”
至圣先师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点这么做了,上次中土文庙议事,小夫子未必愿意亲自邀请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学宫大祭酒,是肯定在桐叶洲这边会露面的。那么在穗山那边,也不就至于吃完素面,都要隐官大人开口帮忙了,说不定山君周游都愿意亲自陪同落座,无需青同道友结账,掏那几文钱。”
青同说道:“回头我马上就去办。”
至圣先师问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笔功德,如果我和纯阳道友不曾现身,是不是有过一些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是想过,但是不合礼制,容易找来一大堆的非议,也容易让好友钟魁的处境更加微妙。”
“礼制?谁为浩然天下订立的礼仪规矩?”
至圣先师笑了起来,“是礼圣牵头,制定大纲,诸位先贤一同出谋划策,查漏补缺,甚至是否定礼圣的某些方案和脉络,最终交由礼圣落实。但这真就是浩然规矩的最早由来吗?”
陈平安说道:“最早由来,是希望人心向阳,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条上坡路,可能会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稳,不再是那些风雨飘摇无根客。”
吕喦轻轻点头。
其实黄粱派当代掌门高枕,与陈平安说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实在吕喦看来,心是好心,没有任何问题,但未必就全部正确。
真正推动世道往上走的,极有可能正是犯错,以及纠错。
至圣先师率先走入一座类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筑,楼梯台阶螺旋上升,登上顶层后,来到檐下廊道,凭栏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书简湖的账房先生。这就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绣虎想要让文庙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陈平安摇摇头,“天差地别,云泥之别。”
至圣先师笑道:“两种结果一样心思嘛,年轻人只要不志得意满,就不用太过妄自菲薄。”
“知道礼圣最后为何终究不成吗?”
“是看到了某种弊端?”
“比如?”
陈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类似一艘跨洲渡船的营造?”
过于精巧之物,环环相扣之种种细微叠加而成的某个庞然大物,看似坚固,实则不然。
小时候在那神仙坟,远远看着看同龄人玩耍,曾经亲眼看到一只被人掰断条腿的蚂蚱,依旧能够在草丛间蹦跳逃窜,孩子就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人反而做不到。后来等到少年走出家乡,开始远游,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样可以的。再后来,就像左师兄所认为的那个观点,“山上修士已经非人”,最终等到陈平安亲手接触渡船建造一事,才算有了个确切答案。
至圣先师微笑道:“难怪老秀才逢人就夸你,尾巴翘上天去。”
陈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圣先师称呼为老秀才,总觉得有点奇怪。
事实上,与自家先生关系好的山巅大修士,也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用先生的话说,就是不奇怪,半点不别扭。被人喊一声老秀才,辈分就上去了嘛,白占便宜,就跟喝了一壶不花钱的酒水,何乐不为?就像礼圣经常被称呼为小夫子,多好的绰号,永远年轻啊。
至圣先师说道:“喝酒一事,还是要节制几分的。”
青同心里偷着乐,其实早就想用至圣先师的一句圣贤教诲,“不为酒困”,来“讽谏”年轻隐官了。
需知至圣先师可是将此事与那其余三件大事并列的,故而属于为人醇正的大节问题之一,若是谁饮酒成癖,烂醉如泥,是一件德行有亏的大事。
只是陪着“陈平安”走了一趟云杪、魏紫这双仙人道侣的九真仙馆,青同就再不敢与一位魔道巨擘说这些儒家礼数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如何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只是说道:“争取。”
青同有点佩服这个年轻隐官了,在至圣先师这边,你还委屈上了?
至圣先师问道:“看过那么多书,有特别喜欢和极其厌恶的语句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挑几句竹简之外的说。”
“只说最近翻书所见,特别喜欢的,有丰乐亭记一篇中的幸生无事之时也。还有那首已酉山行书所见,一句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才知道原来不只会金戈铁马大枪大戟之语,也非贫家子梦中攫得黄金之言,所以晚辈翻书时一见钟情。至于不喜欢的,也有不少,称得上极不喜欢的,就只有那句看人获稻午风凉,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的风雅恬适,就是全无心肝。”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如果没记错,好像此语出自苏子门下的某位大文豪啊,是苏子的最得意门生之一。”
吕喦轻拍栏杆,忍不住笑出声。
此人出身修水黄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一等一的诗书世家,家族书香绵延极久,直至此人,可谓文运鼎盛,之后开枝散叶,亦是口碑风评极好。
青同脸色凝重,只觉得你陈平安不该在至圣先师这边,如此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只是针对这句话,不针对人作诗之人。何况就算这位前辈听了去,以他的胸襟,估计也就是一笑置之。就像我年少时极喜欢汗滴禾下土一语,以及那句驱雷击电除奸邪,至于作诗之人嘛,不也就是那样了。故而人是人,言语是言语,作不同观,不可以偏概全。”
至圣先师微笑道:“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正说反说,好话坏话,道理都是你们的。”
陈平安就想起一事,试探性说道:“名家思辨术,容易陷入一味诡辩的泥沼,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谈,更是不可取,但是我觉得,文庙书院这边,可以让儒生适当接触和研习佛家的因明学,还有老观主的脉络学说。”
“比如?你总得举个例子,才能说服我吧?”
“比如读书到底有没有用一事。”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摆摆手,“你想要说的大致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你可以再打磨一番,留到夜航船那座无用城去说,去与人争辩。”
至圣先师转头说道:“青同道友,畏强者凌弱,媚上者欺下,很难有例外之人事。你要是没有与强者心平气和说道理的心气,就定然会对弱者容易失去耐心。”
“就像站在你身边的陈平安,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今天才能与我这个往常只能挂在文庙墙壁上的老人,如此言语坦诚。要知道当年老秀才,主动开口要收他当学生,陈平安也是婉拒了的。所以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混淆了,既然如今文圣一脉学问已经解禁,以后老秀才的那几本著作,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修道之余,还是可以多翻翻的。”
青同只得继续开口承诺,一定会悉心钻研文圣学问。
老秀才的那些著作,青同当然早就翻过,没上心罢了。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至圣先师,青同其实想问一事,我为何要对弱者有耐心。”
“一来我青同如今已经是强者。何况我青同在弱者时,也不见强者对我如何有耐心。”
“所以青同想问一个图什么,凭什么。”
青同脸色剧变,只是稍稍稳住道心,心情复杂,点头道:“确实是青同心中所想。”
非但没有埋怨年轻隐官的多嘴,青同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若是惹来至圣先师的心中不快,该如何便如何,也还是我青同心中所想。
至圣先师微笑道:“筑墙架梁要自建,更梁换柱亦同理。若是觉得自己当下屋舍,已经足够遮风挡雨,住着很舒适惬意了,只要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去拆了邻居家的屋子,来扩大自家地盘规模,那么就算不晓得一个图什么凭什么,我看问题不大。”
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早就想用至圣先师的一句圣贤教诲,“不为酒困”,来“讽谏”年轻隐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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