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恨此身非我有第3/4段
火光明艳映得洞中一片血红。方子敬将火把插入岩缝行到那孩童身边道:“当年我赶赴秦府想将你全家接出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满门老小中只活了一个孤儿文远那便是你了仲海。”言二娘心下震动:“果然秦将军是老寨主的儿子本名还叫做文远。”她侧目去看秦仲海只见他紧泯嘴角低头不动脸上神情极是痛苦。
方子敬指着那孩子道:“仲海这里站的便是你亲哥哥。三十年来我没让他下葬便是待你知悉身世后能来此地与他相认。”他取出三只火褶一一点燃放在地下说道:“这孩子死时只有十二岁倘若还活在世上也该有四十来岁年纪了。你从未祭拜过他现下拜吧!”
言二娘细看那孩子的面孔只见他双目迷蒙脸上满是痛楚想来死时心里定有什么不舍她原本甚是害怕这具童尸此时心中隐隐出了怜悯之意倒也不再觉得害怕。
秦仲海缓缓跪下仰望那名孩童忽然之间鼻端出现一股泥涩的气味这味道好生熟悉那是青苔的味道他在秦家大宅时便曾闻过。秦仲海脑中一片晕眩霎时煎熬难忍竟然呕吐出来。
言二娘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住秦仲海抹着嘴边的秽物低头咬牙想起家门怨仇无一得报霎时满面都是复仇怒火厉声叫道:“师父!我大哥死得这般惨我便算丢了性命也要杀光仇家让他满门鸡犬不留!”
方子敬摇了摇头叹道:“你说这狠话前先抬头看着你兄长。”
秦仲海心下一凛仰头望着那小童冰霜冻结那孩子面上肌肉早已僵硬但神色中那股悲悯不舍还是清楚可见。
方子敬道:“看出来了么?他死前在想些什么?”
秦仲海身子震动怔怔地道:“我不知道……”
方子敬叹道:“这孩子年方稚弱死时不过是个小小儿童。怜他如此年幼生命走到最后一段路:心里却还挂记着一人。那人比他更加弱小可怜犹在襁褓之中……仲海啊仲海你告诉我这孩子挂记的人是谁?”
秦仲海心中震荡已极霎时泪如雨下大哭道:“大哥!仲海已经长大成*人回来看你了!”
秦仲海满面泪水大声叫喊紧紧抱住那孩童的尸身。他身子长大那孩子给抱在怀里真似婴孩一般。言二娘深受触动忍不住也是哭泣出声。
秦仲海抽噎难忍他颤抖着右手欲待抚上兄长的眼皮但手上就是抖得厉害竟然盖之不下。方子敬缓缓伸出手去按住秦仲海肩头一股温和的内力行去登让他不再颤藉着火贪一刀的热气那孩子僵硬的眼皮慢慢软化终给秦仲海阖上了。
众人心下感伤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只见那孩子双目渗出清水看在眼里仿佛流泪一般。三十年前他舍命带走的婴孩如今已长成猛虎般的高壮男子回来此地祭拜自己。这孩子倘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众人虽知这是冰雪为热气所逼这才融解渗出但此时此景这两行清泪陡地滑落真如显灵一般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为之鼻酸秦仲海更是放声大哭。言二娘心下凄然便也过来祭拜一番。
埋好了尸众人走出洞外此时已到傍晚山风凛冽太阳西沈远处五宝大雪山缤纷瑰丽真似宝玉一般。崖下云海千里变幻莫测。当此美景言二娘却无心多看她搀扶着秦仲海见他满面肃杀神情狰狞言二娘心下暗自害怕不敢多只言片语。
方子敬端坐大石之上他面向云海忽地双臂张开朗声道:“天下!”
秦仲海凝目眺望夕阳西照晚霞映得四下血红一片群山彷佛染血直如地狱一般。秦仲海心有所感霎时放声狂啸脱口喝道:“天下!”言二娘听他忽霹雳吼声登时吓了一跳心惊之间却也不敢放开手只管低头忍耐。
众人沉默良久方子敬神色肃穆道:“命中注定的怎么也逃不掉仲海当年你执意要投效朝廷现下可曾后悔?秦仲海闭上了眼回思十年往事眼前浮起众多好友的面孔他睁开双目摇头便道:“大丈夫生死无悔何况弟子十年间痛快度日今日纵使残疾一生亦无后悔之处。”
方十敬伸手入怀取出一团破布扔向秦仲海此时山风强劲刮面如刀那东西却仍缓缓向前飞行足见方子敬功力深厚至极。
秦仲海伸手揪住将破布展了开来言二娘急忙凑头来看待见旗面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怒”字登时大吃一惊叫道:“这是怒苍军旗!”
方子敬缓缓点头道:“这面旗帜便是秦霸先留下来的遗物自今而后由你保管。”
秦仲海望着布旗神态甚是激动却又不知该收到哪儿只紧紧抓着不放。言二娘面带怜悯叹道:“来把旗子给我吧。”当下轻轻扳开秦仲海的手掌将旗帜收入了怀里。”
方子敬凝视爱徒道:“你本名叫做文远。仲海二字乃是为师替你取的名字。你可知其中含意?”他见秦仲海摇头便伸出食指在地下写了道:“伯仲叔季仲这一字点明你上头还有个兄长。海这一字里头有个母亲便是要你记得死去的亲娘。”他凝视着秦仲海问道:“现下你得知身世可要改回本名?”
秦仲海长到三十几岁方知名字竟有如此深远的含意甚且牵涉了家门血仇他心下感慨咬牙道:“亲人血仇:永铭在心。仲海二字弟子终生不改。”
方子敬不见喜怒复又道:“怒苍山创立十四年以来你父亲曾经来看过你三次他亲手送来这面军旗的那年你只十四岁大那也是你父子最后一次相见”秦仲海心下一凛道:“我父亲来看过我?”
方子敬点了点头道:“每年中秋前后师父都会给你些铜板让你去镇上市集玩要你还记得么?”秦仲海回思童年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记得。”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那时你每回拿了铜板定要去买什么?”秦仲海嘴里似乎生出一股酸甜味道颔道:“玫瑰甜糕。弟子打小便爱吃。”
方子敬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卖甜糕的男子他便是你父亲。”
秦仲海脑中嗡地一响颤声道:“甜糕大叔这……就……就是他?”方子敬点头道:“每回你爹爹过来看你便会先在山脚下乔装打扮再提一担甜糕过来。趁着你买糕吃的时候便来跟你说上一回话。”
秦仲海呆呆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小老头笑吟吟地递给自己一块甜糕秦仲海忽地大笑不止道:“***……难怪那老头那么罗唆……哈哈!哈哈!原来是老子的爹啊!”他笑着笑泪水却从睑颊旁落了下来。
言二娘一旁听着只感诧异她低声问向方子敬道:“老寨主怎么这般奇怪?他怎么不点破自己的身分也好父子相认?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来历?”
方子敬道:“秦霸先这么做自有他的苦心。他怕儿子也走上反逆之路终身不能自拔便特意加以隐瞒。怒苍山之中除我之外便只潜龙军师知道此间秘密。”
秦仲海收住了泪回想父亲一生事迹他上山造反震动群臣又曾官拜征西大都督实是了得的大人物秦仲海满心骄傲双手握拳朗声道:“师父!爹爹很爱我对不对?-
方子敬听了这话却没回答。他仰望峰顶面色却甚沉重。秦仲海先前那一问本是兴之所至却没想到师父的神情竟会变得如此。言二娘看在眼里更是暗暗纳闷父亲爱子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知方子敬何以不言不语:心下只感奇怪。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师父我父亲很爱我是不是?”
方子敬忽地笑了笑他仰望天下第一高峰道:“秦霸先他孤高卓绝便像这座珠母朗玛又高、又沈、又冷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总藏着一些事情没人猜得透……仲海你父亲究竟爱不爱你师父无法代他回答……”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秦仲海跪倒在地竟似呆了他随着方子敬的目光望去暮色下的珠母朗玛宛若巨人正自俯视着渺小的自己。在天下第一峰面前除了自己的卑微以外还能感觉到什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也许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他永远不能见面的人……
言二娘见他神情黯淡急忙握住大手低声劝道:“秦将军我认得老寨主他是个慈祥的人向来爱护晚辈……你是老寨主的亲生儿子他定很爱你的……”
晚霞照来四下昏沉秦仲海与方子敬各怀心事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言二娘在那低声劝慰方子敬也不过来打扰过了良久方才走到秦仲海面前沈声道:“你过来让师父看你的伤。”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缓缓起身。此行千辛万苦只为过来治伤现下终于到了关键时刻想到复原在即不免又喜又怕!言二娘扶着秦仲海便让他跪在师父脚边。
方子敬低下头去察看他肩头的伤势看了良久只在低头沉吟并不说话。
言二娘心下担忧秦仲海自也又惊又怕深恐师父说出“没救”二字那自己这生就算完了。
秦仲海等候良久不见师父说话当下鼓起勇气道:“师父若是有话但请明说。仲海禁得起打击。”他喉头干渴这几句话说得直是嘶哑之至。
方子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师父也不隐瞒了·你琵琶骨被穿内息不能贯通背俞肩胛诸大穴尽皆受损。左右井兰、养心、凤池、肩灵、乔肋不能复用。秦仲海听了这话一时哑口无言跌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方子敬毫不留情顿了一顿又道:“此伤非只断骨尚且损伤十二正脉世间无药石可治。你此生已废别说使刀动剑便是双肩使力也不能过五斤日后天寒时风湿酸痛尤其难忍。”
言二娘心生不满秦仲海便算无药可救也不该这般明说这不是要硬生生逼死他?她掩住双耳尖叫道:“别说了!”
方子敬不去理她迳自向秦仲海道:“你虽然残废了但性命还留着总算能保存秦家的一点骨血。为师点你一条活路一会儿我命止观送你离山找处乡下地方安居从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再不问江湖事也算尽了为人子孙的孝道。你说如何?”
言二娘听这条路如此无奈登时啜泣起来。秦仲海听了师父的规劝却只抬头向天两眼睁得老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子敬见爱徒面无人色便道:“你心意如何?”
秦仲海忽地纵声长笑他斜望方子敬森然道:“师父啊你大老远把我弄来鸟斯藏便是想说这些废话么?”方子敬哦了一声道:“你这么说话又想如何?”
秦仲海仰天狂啸厉声道:“杀!”
言二娘闻言大惊秦仲海明明身体重残但此刻匆尔脱出杀字竟似鬼哭神号仿佛武林问便要腥风血雨一时间竟让她冶汗涔涔而下想要说话劝阻却又不敢。方子敬冷冷地道:“小子你重伤残废还想杀谁?江充么?”
秦仲海吐了唾沫在地不屑地道:“狗样杂碎焉值秦某一刀?”言二娘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你要杀谁?”
夕阳满天照得峰顶一片赤红秦仲海双手紧紧握拳暴吼道:“上苍!”
言二娘尖叫一声往后退开几步全身只在抖。方子敬却是个偏激的听了徒弟疯也似的怒吼仍是不惊不惧微笑便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顶撞穹苍上帝?你不怕天谴么?”
秦仲海斜起浓眉回望着师父霎时掀开额上乱露出了血红的“罪”字秦仲海虽没说话但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谴他已经领教过了。
秦仲海仰望苍天不作一声。忽然之间只见他虎目红泪水滚滚而下大吼道“老天爷!我不服气我不服气啊!”他内心激荡只是放“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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