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年一觉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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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所有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百两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使一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百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子。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子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闹了几天百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子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太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子便又难过起来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子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品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出去还不断转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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