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法律第4/4段
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新奇的。
“莫尔塞夫!”德布雷说。
然而,在那半昏半暗的光线中,他发现了莫尔塞夫太太那依然年轻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
“噢!对不起!我先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明白他的意思。
“母亲,”他转过去对梅尔塞苔丝说,“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什么!过去,”德布雷结结巴巴地说,“您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阿尔贝说,“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非常感谢您还能认识我,先生。”
德布雷重上两级台阶,走到阿尔贝跟前,和他有力地握了一下手。
“相信我,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用友好热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您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够为您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您的吩咐。”
“谢谢,先生,”阿尔贝笑了笑说,“不过我们虽然遭遇了不幸,却还有钱,不需要人家帮助;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而在扣除旅途的费用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禁联想到:就在一会儿以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但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打击,但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个钱,却还觉得很富足。
这个对比使他那种做出来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有点难以为继,眼前的实例所说明的哲理,使他在精神上垮掉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下楼去了。
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出气筒。
但就在当天晚上,他得到了坐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并且每年有五万里弗尔的收入。
次日,当德布雷在房契上签字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傍晚五点钟光景,德·莫尔塞夫夫人满怀温情地拥抱了儿子,而且也接受儿子充满温情的拥抱以后,登上一辆双座的公共驿车,关上了车门。
在拉菲特运输行大院的中二楼(办公楼都有这么个介于底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的一扇拱形窗户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着梅尔塞苔丝登上驿车,看着马车辚辚驶去,看着阿尔贝慢慢走远。
这时,他举起一只手按在布满疑云的前额上,说道:“唉!我从这两个无辜的人手里夺去的幸福,用什么办法才能还给他们哟!愿天主帮助我吧。”
第一○七章
狮穴
福斯监狱里有一个关押区,专门囚禁危险最凶狠最危险的犯人,那就是圣贝尔纳牢区。
犯人们按他们的行话把它称作狮穴,这大概是由于里面的在押犯不仅经常用牙齿咬铁栅栏,而且有时也咬狱卒的缘故。
这是一个狱中之狱。墙壁比别处的建筑厚一倍。每天,狱卒对栅栏都仔细搜查。这些狱卒们一个个看上去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目光冷酷而犀利,都是经过专门挑选并善用他们的恐怖和机警去统治他们的臣民的。
这个牢区的院子里,四面都围着高墙,当阳光想要光顾一下这个集精神和肉体丑陋之大成的深渊时,它也只能斜斜地从大墙上面钻过来。从一大早起,这些被法律卡着脖子俯身在断头机刀口(它也是在法律这块磨刀石上磨快的)下的人,就愁容满面、惊恐莫名、脸色苍白,像幽灵似的在这个院子的石板地上悠荡着。
在那吸收并保留了一些阳光余热的墙脚下,可以看见两三个囚犯蜷缩着在聊天——但更常见的是一个人蹲在那儿——眼睛望着铁门,那扇门有时也打开,从这悲惨的人群里唤一个出去,或是又抛进一个社会的渣滓来。
圣贝尔纳牢区有专门的会见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两道笔直的栅栏,栅栏之间相距三尺,以防止探监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递东西给犯人。这个地方阴森、潮湿,令人恐怖,尤其是想到这两道铁栅之间那种可怕的谈话的时候。
可是,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在那些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看来,却像是一个天堂,他们一旦离开狮穴,大多被送到圣杰克司城门当时巴黎处决犯人的刑场。或苦工船或狱中隔离室去。
在这个我们刚才描写过的、散发着阴冷的潮气的牢区里,有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来回地踱着步,狮穴的住客们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
要不是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从剪裁来看,他应该是一位高雅的绅士,那套衣服并不算旧,在年轻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复了它原有的光泽,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质地很不错。他同样爱护身上那件细麻布衬衫。自从他入狱以来,衬衫的颜色已改变了很多,他用一块角上绣着一顶皇冠的手帕角把他的皮靴擦亮。狮穴里的几个囚犯对这个人的修饰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瞧!小王子又在美容了。”一个囚犯说。
“人家生来就美,”另一个说,“他只需一把梳子和一些发蜡,就会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们比下去了。”
“他的上装原先准是新的,皮靴现在也还是亮锃锃的。咱们有这么位体面的伙伴,也够有面子啦;那些宪兵可真不是东西。他们是眼红啦!好端端的一身衣服给撕成这个样子!”
“他像是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说,“他穿着讲究,而且气派不凡……这么年轻就来这里!哦!真帅!”
受到这种令人作呕的羡慕的那个人,似乎对这些赞赏感到津津有味,或者被这赞赏要弄得忘乎所以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说的是什么话。
他打扮完毕,向那扇小门走去,侧门上靠着一个看守。
“先生,”他说,“借二十法郎给我,很快就还给您,您跟我交往是没有危险的。我亲戚的钱,一百万一百万地计算,比您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都多呢。我求求您,借二十法郎给我,让我去买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着上装和皮靴真让人受不了,而且,先生,这件上装怎么配穿在卡瓦尔康蒂王子身上呀!”
那个狱卒把背对着他,耸了耸肩膀。听到这种让人忍俊不禁的话,他居然连笑也不笑一下;这是因为他听这种话听得多了,或者不妨说,他听来听去听到的都是这一类的话。
“好,”安德烈说,“您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会让您丢掉饭碗的。”
那看守转过身来,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时,囚犯们已走过来。把他俩围在中间。
“我告诉您,”安德烈继续说,“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我就可以接见我天天盼望的贵客了。”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说,“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上等人。”
“嗯,那么,你们借二十法郎给他吧,”看守换了一个肩膀靠在侧门上说,“你们当然不会拒绝一个伙伴的请求的。”
“我不是这些人的伙伴,”那年轻人骄傲地说,“您没有权利这样侮辱我。”
囚犯们闷闷不乐,嘟嘟囔囔,一个个面面相觑,与其说是看守激起的倒不如说是安德烈刚才这句话挑起了一场暴风雨,在这贵族派头的囚犯头上聚集起来了。
这个狱卒自信事态闹大时,他有办法quosego拉丁文,自己对付。,所以听任乌云渐渐地聚敛,好让这个讨厌的纠缠不休的家伙挨顿教训,同时也可以给白天冗长的值勤时间添点乐趣。
盗贼们已经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里喊道:“破鞋子!破鞋子!”
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方法是用一只钉掌的破鞋来殴打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犯建议用“钉包”,——那又是他们的一种消遣,方法是用一块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们身边所有的半便士的铜板,用它来敲打那倒霉者的头和肩,有些人则说:“让我们用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抽一顿!”
安德烈转过身,对他们眨眨眼,用舌头顶顶腮帮子,嘴唇噘起来,打了一下唿哨。这种声音迫于形势不能出声的强盗间抵得上一千个暗号。
这是卡德鲁斯教他的共济会的暗号。
顿时,他立刻被认为是自己人了。
手帕包被摔掉了,铁掌鞋回到了领头者的脚上。有人说,这位先生说得对,他有权利随心所欲地打扮,他们决不妨碍旁人的自由。
骚乱平息下去了。看守对于这种场面简直是惊诧,他开始搜查安德烈的身体,认为狮穴里的囚犯突然变得这样了驯服,靠他个人目光的威慑是办不到的,而是有别的理由。
安德烈对看守搜他的身虽然提出抗议,但也无可奈何。
突然,小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贝尼代托!”一个视察员叫道。
“有人叫我。”安德烈说。看守只好放手。
“到会见室去!”同一个声音说。
“您看,有人来看我了。啊,我亲爱的先生,您瞧着吧,对待一个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不能像对一个普通人一样的!”
于是安德烈像幽灵似的溜过天井,冲出栅门,让他的伙伴们和那看守沉浸在惊讶里。
接见室里的确有人在叫他,但安德烈本人对此并不一定比别人更好奇,这位狡猾的年轻人,自从关进福斯监狱起,就不像普通庸人那样拉关系,到处写信走后门,而是在沉默中泰然自若地等待着。
“很显然,”他对自己说,“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保护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突如其来的好运气,种种困难轻而易举地被克服了,一个即兴而来的父亲和一个送上门来的光辉的姓氏,黄金雨点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要结上一门显赫的亲事。命中注定的一场波折和我那保护人的一时疏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我绝不会永远如此。当我堕入深渊的时候,那个人又会伸出手来把我救出去的!”
“我无须冒险采取鲁莽的行动。如果鲁莽行动,也会使我的保护人疏远我。他有两种办法可以把我从这种困境里解救出来:他可以用贿赂的方法为我设计一次神秘的出逃;要不,他就用黄金收买我的法官。我暂且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举动,直到我确信他已完全抛弃我的时候,那时……”
就这样,安德烈拟定了一个可以说相当聪明的计划;这个坏蛋进攻时奋不顾身,防守时也异常厉害。坐大牢的劫难,样样都匮乏的生活,他都是经受过的。可是天性,或者不如说习惯,渐渐地占了上风。安德烈忍受不了褴褛、肮脏和饥饿;他感到度日如年了。
正当他处在这种度日如年的境况中的时候,有人来看了。安德烈觉得他的心因欢喜而狂跳着。检察官不会来得这样早,狱医不会来得这样迟,所以,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来了。
到了会见室栅栏后面以后,安德烈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他看见的贝尔图乔先生那张阴郁而精明的脸,后者这时也带着戚然的目光凝视那铁栅,那闩住的门以及那在对面栅栏后面晃动的人影。
“啊!”安德烈大为感动地说。
“早安,贝尼代托。”贝尔图乔用深沉响亮的声音说。
“您!您!”那青年惊慌地环顾四周。
“您不认识我了吗,可怜的孩子?”
“轻一点,请您轻一点!”安德烈知道隔墙有耳,“我的天哪!别说得那么响!”
“您希望和我单独谈,是吗?”贝尔图乔说。
“噢,是的!”
“很好!”
于是,贝尔图乔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向那个站在侧门窗外的看守招呼了一下。
“看!”他说。
“那是什么?”安德烈问道。
“一道让您搬到一个单间里去和我谈话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但他又立刻反省起来,心里思忖道:“还是那位幕后的保护人做的!他没有忘记我!既然他想到单独谈话,一定是要追查秘密。我要守好……贝尔图乔是我的保护人派来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门,领安德烈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
房间的墙上照例刷着石灰,但在一个犯人看来,它已经够漂亮了,虽然它里面的全部家当只包括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贝尔图乔坐在椅子上,安德烈把他自己往床上一躺,看守退了出去。
“来,”那位管家说,“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您呢?”安德烈说。
“您先说。”
“噢,不!您一定有许多事要告诉我,因为您是来找我的。”
“那好,就算这样,您就继续作恶吧,继续偷窃,继续杀人吧!”
“好哇!如果您带我到这个房间里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些的话,您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这种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如果您高兴,谈谈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谁派您来的?”
“呵!呵!您来得真快,贝尼代托先生?”
“不该这样吗?而且要一针见血,尤其不要讲废话。谁指派您来的?”
“没有谁指派。”
“是谁告诉您我在监狱里呢?”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认出您,看见您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神气活现地骑在马上。”
“噢,香榭丽舍大街!啊,啊!我们是搅在一起啦。香榭丽舍大街!来,谈一谈我的父亲吧!”
“那么,我是谁呢?”
“您么,我的好先生,您是我的养……可是我想,给我十来万法郎让我在四五个月里花个精光的,并不是您吧;给我弄个意大利绅士当父亲的,并不是您吧;让我踏进社交界,让我应邀到奥特伊去跟全巴黎最出色的人物一块儿吃饭的也不是您吧,那次饭桌上还有位检察官呢,我没跟他拉拉交情可真是失策,要不然他现在对我可有用了;最后,当我落了难,把底漏出来以后,肯花一两百万来把我保出去的,也不是您吧……得啦,说吧,可敬的科西嘉先生,说吧……”
“您要我说什么?”
“我来提醒您。您刚才提到香榭丽舍大街,我可敬的养父!”
“怎么样?”
“嗯,在香榭丽舍大街,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就住在那儿。”
“您到他家里去偷过东西,杀过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是基督山伯爵?”
“就像拉辛先生说的,是您把他的名字说出来的。好吧!要不要我像皮克塞雷古皮克塞雷古(1773—1844):法国悲剧作家。先生说的那样,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对他喊:‘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我们不要开玩笑,”贝尔图乔严肃地说,“这个名字不是随便可以说的,您不要太放肆了。”
“噢!”安德烈说,贝尔图乔那种庄严的态度使他有点害怕,“为什么不?”
“因为叫那个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爱,是不会有您这样一个混蛋的儿子!”
“噢,这句话真好听!”
“如果您不小心,严重的后果还在后面呢!”
“这是威胁!我不怕……我将会说……”
“您以为您的对手是一个像您一样的胆小鬼吗?”贝尔图乔语气平静、目光坚定,安德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您以为您的对手是监狱里的败类,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吗?贝尼代托,您已经落入一只可怕的手里了,有一只手准备来救您,您应该好自为之!别去玩弄那些鬼花样,假如您要阻挠它的行动,它必定会对您严惩的。”
“我的父亲……我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那固执的年轻人说,“假如我一定要死,我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怕出丑。我应该拥有什么财产,什么名誉?或者像大记者波尚说的当个活广告?只有你们这些大人物,有万贯家财,但碰到丑闻总是要损失惨重。来,告诉我究竟谁是我的父亲?”
“我就是来告诉您的。”
“啊!”贝尼代托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
正当这时,门开了,狱卒对贝尔图乔说:“对不起,先生,检察官等着要查犯人了。”
“那么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安德烈对那可敬的管家说,“那该死的捣蛋鬼!”
“我明天再来。”贝尔图乔说。
“好!宪兵,我会听从你们的吩咐。啊,好先生,务必请您给我留下几个钱放在门房里,让他们为我买几样急需的物品。”
“我会给的。”贝尔图乔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手。贝尔图乔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只将里面的几块钱弄得叮叮当当发响。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烈做出鬼脸一笑,但立刻又被贝尔图乔那种出奇的镇静慑服了。
“难道我会上当吗?”安德烈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登上狭长的带有栅栏的囚车。“不要紧,我们等着瞧吧!就这样,明天见。”他转过脸对贝尔图乔说。
“明天见。”老管家回答说。
第一○八章
法官
我们记得,布索尼神甫曾单独跟诺瓦蒂埃待在瓦朗蒂娜过世的房间里;他们两人为年轻姑娘守过灵。
也许是神甫根据教义的规劝,也许是他慈爱的诱导,也许是他富有说服力的话语,使老人恢复了勇气,因为自从诺瓦蒂埃跟神甫接触以后,他从先前充满绝望的状况中摆脱了出来,显示出一种听天由命的宁静的神情,使那些知道他对瓦朗蒂娜感情之深的人都大为惊讶。
我们记得,布索尼神甫和诺瓦蒂埃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间里,为那年轻女郎守过灵。也许是神甫的劝诫,也许是由于他那种温文慈爱的态度,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富于说服力的劝诫,总之,诺瓦蒂埃的勇气恢复了,因为自从他与神甫谈过话以后,他那绝望心情已变为一种宁静的听天由命态度,了解他的人,无不感到惊奇。
自从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维尔福先生没有去看过他的父亲。整幢房子都变了样。他用了一个新仆人班,诺瓦蒂埃也换了一个新的仆人。侍候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事实上,从门房到车夫,全都是新来的仆人,而自从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里的主人添了这几个新人以后,他们本来冷淡的关系就冷淡得近乎疏远了。
法庭再过三天就要开庭了,维尔福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以一种狂热的姿态伏案准备卡德鲁斯被杀案的诉讼材料。这个案子,跟其他牵涉到基督山伯爵的案子一样,在巴黎社交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证据并不怎么令人信服,因为主要证据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苦役犯所写的一张纸条,这个当年跟被告在苦役监狱里铐在同一根脚镣上的同伙,也有可能是出于泄愤或报仇的目的而诬陷他:但司法人员的倾向是显而易见的,检察官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概念,那就是贝尼代托是有罪的,而他本人则要从这场艰巨的胜利中赢得自尊心的满足,以此来稍稍刺激一下他那颗冰冷的心。
由于维尔福的努力工作,诉讼预审如期举行,而且他要将此案在所有刑事审判中列为首案开庭。他不得不更严密地隐藏自己,以躲避那无数向他来讨听证的人。
再说,可怜的瓦朗蒂娜去世只有几天,笼罩这座屋子的阴郁还这样浓重,这位父亲是严肃地尽自己的责任,这也是他在悲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感动的。
只有一次,那是贝尼代托第二次见到贝尔图乔时知道他父亲姓名的那一天的第二天,那是一个星期天,维尔福看到他父亲了。检察官一时深感疲惫,便踏进自家的花园。因为思绪万千,难以平息,他感到心情忧郁,无奈之中,便像塔克文塔克文(约前534—前509):古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七王,以专横暴虐著称。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敲断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垂死的长枝,这些丫枝在以前虽然开出灿烂的花朵,但现在则似乎已像幽灵一样。
维尔福不止一次地踏进花园的深处,踏进那通向废弃园圃的别致的栅栏门。他总是走同一条小径,总是迈着同样的步伐,带着同样的行姿来往踯躅。当他无意识地向那间屋子抬眼望去,听见了他的儿子在喧闹的玩耍,因为星期天和星期一,爱德华从学校回家都是在他母亲身边度过的。
当维尔福向屋子里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打开着的窗子后面,在享受落日的余晖。傍晚的太阳还能产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盘绕在阳台四周的爬墙类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在看什么,维尔福看不清楚。
诺瓦蒂埃的目光充满着仇恨、残酷和暴躁;聪明的检察官深深地懂得这张脸的一切表情,于是他离开行走的路线,想看看父亲那沉重的目光究竟是射向何人。
这时,他看见维尔福夫人坐在一丛枝条几乎光秃的椴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时而停止,时而对着儿子微笑,或把她儿子从客厅里向她抛出来的皮球投回去。
维尔福的脸色苍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
诺瓦蒂埃继续望维尔福夫人,突然间,老人的眼光从那妻子转移到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来攻击维尔福。那种眼光虽然已改变了目标和含义,却毫未减少那种威胁的表情。
德·维尔福夫人对聚集在她头顶上的这团怒火一无所知,这会儿她正捧着儿子的球,做手势要他来让她吻一下再把球还他;可是她等了好久,爱德华就是不肯过去;他大概觉得母亲的吻还抵偿不了他跑过去受这一吻的麻烦劲儿。最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从窗口跳到一丛金盏草和紫菀花中间,满头是汗地朝德·维尔福夫人奔去。德·维尔福夫人给他拭去额头上的汗,在这象牙色的湿漉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让这孩子一手捧球,一手抓着一把糖果奔回去。
维尔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吸引着,像蛇慑服的小鸟一样,不由自主向屋子走过去。当他向屋子走过去的时候,诺瓦蒂埃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他眼睛里的怒火像要喷射出来,维尔福觉得那一对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到他心灵的深处。这种急切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是一种深刻的谴责和一种可怕的威胁。然后,诺瓦蒂埃抬起头望着天,像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誓言。
“好,先生,”维尔福在下面答道,“好吧,请再忍耐一天,我说话是算数的。”
诺瓦蒂埃听了这几句话似乎平静了,他的眼睛漠然地转到另一个方向。
维尔福用力解开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纽扣,用他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按在额上,走进他的书房。
夜冷而静;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维尔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他又重新审阅检察官昨天晚上所录的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陈述词,终于结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辩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诉书。
第一次开庭的日期就定在下一天,这天是星期一。破晓时,维尔福看见微弱而惨淡的晨曦透了进来,蓝蒙蒙的光线照在纸上用红墨水写的一行行字上。烛台发出最后的叹息声时,检察官稍稍睡了一会儿;烛火的毕剥声又惊醒了他,醒来时只见手指又潮又红,像是在血里浸过似的。
他打开窗户,天边上横贯着一条橘红的晨露,把那在黑暗里显出轮廓的白杨横截为二。在栗子树后面的苜蓿园里,一只百灵鸟冲向天空,传来清脆的晨歌。润湿的空气向维尔福迎面扑来,他的记忆又清晰起来。
“今天,”他有力地说,“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须打击一切罪犯了。”
这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着头一天他看到老人待过的那个窗口。
窗帘已经垂下。
但是,他父亲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是这样的清晰,他情不自禁地对着那扇关闭的窗子说起话来,仿佛窗子是开着的,仿佛透过这个窗孔,他又一次看到老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是的,”他低声说,“是的,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然后他倒在一张沙发上,他整夜未睡,现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为工作的疲劳,破晓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
渐渐地,大家都醒来了,维尔福从他的书房里相继听到了那组成一个家庭生活的声音,门的开关声,维尔福夫人召唤侍女的铃声,夹杂着孩子起床时和往常一样的欢呼声。
维尔福最后拉了铃。那个新来的仆人给他拿来了报纸。
送完报纸,他还送来了一杯巧克力饮料。
“您拿给我的是什么?”他说。
“一杯巧克力。”
“我并没有要。是谁这样关心我的?”
“是夫人;她说先生今天在审理那桩谋杀案时一准要讲许多话,所以得先接接力。”
于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堆满了文件。
仆人离开房间。
维尔福带着的神情阴郁地向那杯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神经质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他的样子让人感到他希望那种饮料会致他于死地,他是在用死推脱他应该履行一种比死更难过的责任。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令人发憷的微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这杯巧克力是正常的,德·维尔福先生安然无恙。
该进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维尔福先生没有让仆人走进他的书房。
“维尔福夫人想提醒您一声,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是在十二点钟开庭。”
“嗯!”维尔福哼了一声,“还说什么?”
“夫人已经梳妆完毕,她已做好准备,夫人问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儿去?”
“到法院去。”
“为什么要陪我去?”
“夫人说,她很想去旁听。”
“哼!”维尔福用一种让仆人感到害怕的语气说,“她想去旁听!”
仆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如果您希望一个人去,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福沉默片刻;他用手指摁着毫无血色的脸颊。在这苍白的脸容上,他那黑乎乎的胡子显得格外刺眼。
“告诉夫人,”他终于答道,“我有话要跟她说,请她在她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然后就回来给我穿衣服、刮脸。”
“马上就来,先生。”
仆人走后果然又马上返回,提维尔福刮了脸,又给他穿上了庄重的黑礼服。
仆人一侍候完便说:“夫人说,让先生一穿好衣服就过去。”
“我这就去。”
于是,维尔福带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会儿,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湿的苍白的额头。
然后他走进房间。
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张长榻上,正在那儿不耐烦地翻阅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他母亲还未读完以前就撕破了的小册子。她穿着出门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手套。
“啊!您来了,先生,”她用她那种很自然很平静的声音说,“您的脸色不太好!您又整夜没睡?您为什么不下来用午餐呢?嗯,您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看着爱德华?”
很明显,维尔福夫人接二连三地提了许多要求,希望得到一个答复;然而对所有这些要求,维尔福先生俨然一座石雕那样冷淡而沉默。
“爱德华!”维尔福用命令的目光对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我的宝贝。我要和你母亲谈话。”
维尔福夫人看到那张冷酷的面孔、那种坚决的口气以及那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寒战。
爱德华抬起头来,看看他的母亲,发觉她并没有认可父亲的命令,便开始割他那些小铅笔头。
“爱德华!”维尔福咆哮起来,吓得孩子从地毯上惊跳起来。“你听见没有?走开!”
很不习惯受到如此对待的孩子站起身来,满脸苍白;似乎说不清她是出于愤怒还是感到恐惧。
他的父亲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去,”他说,“去吧,我的孩子。”
爱德华跑了出去。等那孩子一出去维尔福关上门,上了门闩。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里想些什么,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但那个微笑却不能软化维尔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么事啊?”
“夫人,您平时用的毒药放在哪儿?”检察官站在他妻子与房中间,单刀直入地说。
德·维尔福夫人此时的感觉,想必就是云雀看见鸢鹰杀机毕露地在头顶上盘旋,圈子愈打愈小时的感觉。
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她的脸色由白变成死灰色。
“先生,”她说,“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说着,正如刚才她在惊骇之极时立起身来一样,此刻她被第二阵想必更加剧烈的恐怖攫住,不由得又倒在了沙发的靠垫上。
“我问您,”维尔福继续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您用来害死我的岳父圣·梅朗先生、我的岳母圣·梅朗夫人、巴鲁瓦以及我的女儿瓦朗蒂娜的那种毒药,藏在什么地方?”
“啊,先生,”维尔福夫人双手合在胸前喊道,“您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要您问话,而是要您回答。”
“回答丈夫呢还是回答法官?”维尔福夫人结结巴巴地问。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惨白的脸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全身颤抖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怕。“啊,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啊,先生。”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您没有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审问者喊道。
然后他露出一个比发怒时更恐怖的微笑说,“那么好,您并不否认!”
她不由得全身一震。
“您是无法否认的,”维尔福又说,举起一只手向她伸过去,仿佛是要以法律的名义去抓住她似的,“您靠着卑鄙、无耻的伎俩干成了一桩又一桩罪行,可是您能骗过的只是那些由于他们的爱心而变得对您盲目信任的人。自从德·圣·梅朗夫人死后,我就知道这座房子里有人在下毒:德·阿夫里尼先生提醒过我这一点;而在巴鲁瓦死后,我的怀疑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天主宽恕我!落在了一位天使身上!即使在没有罪案发生的日子里,我的心也无时无刻不在警觉地怀疑着;可是瓦朗蒂娜死后,我心里的疑团都解开了,而且不仅是我,夫人,别人也同样如此;所以,您的罪行,现在已经有两个人知道,有好些人怀疑,它就要公之于众了;正如我刚才对您说的,夫人,现在对您讲话的已经不是一个丈夫,而是一个法官!”
那年轻女人把她的脸埋在手里。
“噢,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求您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
“那么,您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用一种鄙视的口气大声说,“我注意到:杀人犯都是懦夫。不过,您也是一个懦夫吗?——您杀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而且还有勇气面对他们的死。”
“先生!先生!”
“您曾一分一秒地计算着四个人垂死的挣扎;您曾运用神奇的灵巧和精确,策划您罪恶的计划,配制您卑鄙的药剂,难道您是懦夫吗?”维尔福情绪越来越激奋地说,“您将一切能策划得那样周全,难道您唯独能忘记考虑一件事,那就是您的罪恶一败露,您会落到河涌地步吗?哦!那是不可能的事。您把比其他更可靠、更灵验、更有杀伤力的毒药已经收藏了,一边逃脱您应得的惩罚……您是这样做的,至少我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人紧握着双手,跪了下来。
“我明白,”他说,“您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在不得不认罪的时候认罪,是不能减轻惩罚的!”
“惩罚!”维尔福夫人喊道,“惩罚,先生!那句话您说了两遍啦!”
“正是。难道因为您已经作了四次案,您就以为自己能逃脱惩罚吗?难道因为您是提起公诉的检察官的妻子,您就以为惩罚轮不到您头上吗?不,夫人,不!只要是下毒的女人,无论她是谁,等待着她的都只能是断头台,正如刚才我对您说的,特别是当这个下毒的女人没有多个心眼为自己留出几滴最有效的毒药的话。”
维尔福夫人发出一声疯狂喊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的脸都变了形。
“噢!不用担心断头台,夫人,”那检察官说,“我不会让您名声扫地的,因为那也会使我自己名声扫地。不!假如您懂得我的意思,您就知道您不会死在断头台上。”
“不!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想说,京城首席检察官的妻子是不会用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洁白无瑕的姓氏,是不会让她的丈夫和孩子都落到声名狼藉的地步的。”
“不会的,噢,不会的!”
“嗯,夫人,这将对您一个值得赞美的行动,我向您表示感谢。”
“您感谢我,为了什么?”
“为了您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噢,我的脑袋糊涂了;我什么也不明白了,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她站起身,蓬头垢面,满嘴白沫。
“开始时,夫人,我曾要您回答过那个问题:您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
维尔福夫人双臂举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握在一起。
“不,不!”她呼叫着,——“不,您不能希望看到那个!”
“我所不希望看到的,夫人,是您在断头台上丧命,您明白了吗?”维尔福回答说。
“噢,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先生!”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正义得到伸张。我生在人世,就是为了对恶人施行惩罚,夫人,”他目光炯炯地接着说,“对任何别的女人,哪怕她是王后,我都会把她送到刽子手那儿去;可是对您,我是会宽容的。对您,我说的是:夫人,您是不是还保存着几滴口味最甜、见效最快、药力最可靠的毒药呢?”
“噢,饶了我吧,先生!留我一条命吧!”
“您是一个杀人犯!”
“看上帝的面上!”
“不!”
“看您我相爱的分上!”
“不,不行!”
“看我们孩子的面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条命吧!”
“不!不!不!您死了那条心;如果我让您活下来,有一天,您也会像杀死其他人一样杀死我儿子的。”
“我!——杀死我儿子!”这位野性大发的母亲一边大喊着一边向维尔福冲去,“我!杀死爱德华!……哈!哈!哈!”
她以一阵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中结束了她那句话,那种笑声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啜泣声。
维尔福夫人双膝跪下。
维尔福走到她身边。
“您好好想想吧,夫人,”他说,“要是我回来时正义还没有得到伸张,那我就要亲口检举您,亲手逮捕您。”
她喘息着,听他说着,完全糊涂了,只有她的眼睛还显示她是个活物,那一对眼睛里还蕴蓄着一团可怕的火焰。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维尔福说,“我要去法庭要求判一个杀人犯的死刑。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您还活着,那您今天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里了。”
维尔福夫人叹息一声,她的神经松扣了,像被打碎似的瘫倒在地毯上。
检察官的心里似乎感到一阵怜悯的骚动,他态度宽容地望着她,对着她轻轻低下头:
“永别了,夫人,”他缓缓地说,“永别了!”
这一声永别,犹如一把断头刀向他妻子砍去。她昏厥了。
检察官走出门去,出门时,将门上了双层锁。
第一○九章
开庭
当时法庭以及上层社会称之为贝尼代托案件的这桩谋杀案,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个假卡瓦尔康蒂在巴黎的两三个月的辉煌生涯中,曾是巴黎咖啡馆的常客,又经常出现在根特林荫大道和布洛涅森林,所以他已经结交了一大批熟人。报纸上对这个被控告的罪犯在当苦役犯和混迹上流社会这两个不同的生活阶段的情况作了报道,从而在那些跟安德烈·卡瓦尔康蒂亲王相识的人中间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们决心不惜冒任何风险也要去看一看坐在被告席上的贝尼代托先生,那个杀害铐在同一根脚镣上的同伙的杀人犯。
对许多人来说,贝尼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个牺牲品,但起码是法律的一次失误:人们曾见过老卡瓦尔康蒂先生在巴黎露过面,而且期望他再露一次面,以救出他声名显赫的儿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曾穿着直领长礼服去基督山家赴宴的那些人,对这位老贵族表现出的那庄重的神态,绅士的派头,以及上流社会学者的风度一定会肃然起敬。应该说,只要他不开口,只要他不算账,他还是很像一位完美无缺的大贵人的。
至于被告本身,许多人还记得当时见到他时,他是那么可爱,那么漂亮,那么慷慨,所以他们宁愿相信他是被某个仇人算计才遭的殃,这种事在上层社会里是屡见不鲜的,财产愈多,算计的手段就愈高明,下手之狠毒也就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人人都想到法院里去,有些是去看热闹,有些是去评头论足。从早晨七点钟起,铁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队,在开庭前一小时,法庭里便已挤满了那些获得特许证的人。
每逢到审判某一件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进来以前,有时甚至在法官进来以后,法庭像一个客厅一样,许多互相认识的人打招呼、谈话,而他们中间隔着太多的律师、旁观者和宪兵的时候,他们就用暗号来互相交流。
这是一个夏季过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维尔福先生早晨所看见的那些云层都已像耍魔术似的消失了,这是九月里最温和最灿烂的一天。
波尚正在向四周张望,他是无冕国王,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宝座。他看见了夏多·雷诺和德布雷,德布雷这时刚劝服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副警长和他们交换座位。那可敬的副警长,认识部长的秘书和这位新的财主,便答应特别照顾这两位旁听者,允许当他们去同波尚打招呼的时候为他们保留座位。
“嗯!”波尚说,“我们就要看见我们的朋友啦!”
“是的,的确!”德布雷答道,“那可敬的王子!那个意大利王子真是见鬼!”
“他是但丁给他写过家谱,在《神曲》里有案可查呀。”
“该上绞刑架的贵族!”夏多·雷诺冷冷地说。
“他会判死刑吗?”德布雷问波尚。
“亲爱的,我认为那个问题是应该我们来问你呐,这种消息你比我们灵通得多。您昨天晚上在部长的家里见到审判长了吗?”
“见到了。”
“他怎么说?”
“说出来会使你们大吃一惊。”
“噢,赶快告诉我吧,那么!我有好久都不曾听到惊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诉我说:贝尼代托被人认为是一条狡猾的蛇、一个机警的巨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脑子结构在死后是不值得加以分析的。”
“什么!”波尚说,“他扮演王子扮得非常妙呀。”
“在您看来是这样,你厌恶那些倒霉的亲王,总是很高兴能在他们身上发现过错,但在我则不然,我凭本能就能辨别一位绅士,能像一只研究家谱学的猎犬那样嗅出一个贵族家庭的气息。”
“那么您从来都不相信他有头衔啰?”
“相信!相信亲王头衔,但不相信他有王子的风度。”
“那也不错啊,”德布雷说,“可是,我向您保证,他跟许多人交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长的家里遇到过他。”
“呵,不错,”夏多·雷诺说,“由于这个,您以为部长们就具有鉴别王子的才能?”
“您刚才说的话真精彩,”波尚一阵大笑,“话语简短而生动,我请求您允许写进我的来访专稿。”
“请记下,我亲爱的波尚先生,”夏多·雷诺说,“请记下,我让您采用我的话,只要有价值。”
“不过,”德布雷对波尚说,“如果说我同审判长谈过话,那您大概也同检察官谈过话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最近这一星期来,维尔福先生家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家庭伤心事,还有他女儿奇怪的死去。”
“那是不可能的事。最近这一星期来,维尔福先生家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家庭伤心事,还有他女儿奇怪的死去。”
“奇怪!你是什么意思,波尚?”
“噢,行了!别装样了,难道部长家里发生的这一切你毫无知觉吗?”波尚说,一面把单眼镜搁到他的眼睛上,竭力想使它不掉下来。
“我亲爱的阁下,”夏多·雷诺说,“允许我告诉你:对于摆弄单片眼镜,你懂得还不及德布雷的一半呢。教他一教,德布雷。”
“看,”波尚说,“我不会弄错的呀。”
“出什么事了?”
“是她!”
“她?她是谁呀?”
“他们说她已离开巴黎了呀。”
“欧仁妮小姐?”夏多·雷诺说,“她回来了吗?”
“不,是她的母亲。”
“唐格拉尔夫人?胡说!不可能的,”夏多·雷诺说,“她女儿出走才十天,她丈夫破产才三天,她就到外面来了。”
德布雷略微红了红脸,顺着波尚所指的方向望去。
“噢,”他说,“那只是一位戴面纱的贵妇人,一位外国公主,或许是卡瓦尔康蒂的母亲。但您刚才在谈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波尚。”
“我?”
“是的,您在告诉我们关于瓦朗蒂娜奇特的死。”
“啊,是的,不错。但维尔福夫人怎么不在这儿呢?”
“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德布雷说,“她无疑是正忙着为医院提炼药水或为她自己和她的朋友配制美容剂。你们可知道她每年在这种娱乐上要花掉两三千银币吗?我很高兴看见她,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我却非常讨厌她。”夏多·雷诺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爱?我们为什么会恨?我是天生讨厌她的。”
“说得更准确些,是出于本能。”
“或许如此。但还是回到你所说的话题上来吧,波尚。”
“好!”波尚答道,“诸位,你们想不想知道维尔福家为什么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多才好呢。”夏多·雷诺说。
“亲爱的,你可以在圣西门的书里找到那句话。”
“但事情发生在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所以,我们还是回到事情本身上来吧。”
“对!”德布雷说,“您承认我一直都在注意着那座房子,最近三个月来,那儿始终挂着黑纱,前天,夫人还对我说起那座房子与瓦朗蒂娜的关系呢。”
“夫人是谁?”夏多·雷诺问道。
“当然是部长的太太啰!”
“噢,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拜访过部长,让王子们去做那种事情。”
“真的,以前您只是漂亮,现在你变得光彩照人了,伯爵,可怜可怜我们吧,不然你就像另外一个朱庇特,把我们都烧死啦。”
“我不再说话了!”夏多·雷诺说,“真见鬼,别挑剔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吧。”
“来,让他们来听完你的故事吧,波尚,我告诉您,夫人前天还问到我这件事情。开导我一下吧,让我去告诉她一些消息。”
“嗯,诸位,维尔福先生家里的人之所以死得那样多,是因为那座屋子里有一个杀人犯!”
那两个年轻人都打了一个寒战,因为这种念头他们已不止想到过一次了。
“那个杀人犯是谁呢?”他们同声问。
“爱德华!”
两位听者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但这笑声非但没有使言者产生丝毫的困惑,反而继续说下去。
“是的,二位,是小爱德华,这孩子非同小可,他已经很像大人那样动手杀人了。”
“您在开玩笑?”
“不!昨天我雇佣了一位从维尔福先生家里出来的仆人,你们听他是怎么说的。”
“我们听着呢。”
“此人我明天就要解雇他了,因为他食量奇大,一心想把在那儿吓得不敢吃东西的损失补回来。嗯!看来是这么回事,这个可爱的孩子弄到了一瓶麻醉药,他就时不时用这瓶药水来对付他不喜欢的人。首先是让他觉着讨厌的圣·梅朗外公外婆,他给他俩倒了三滴那种醚剂:三滴就够了,然后是那个正直的巴鲁瓦,诺瓦蒂埃爷爷的老仆人,因为他有时候要责骂我们认识的这个可爱的小淘气。可爱的小淘气也给他倒了三滴那种酏剂水。再下来就是可怜的瓦朗蒂娜了,她没骂过他,可是他嫉妒她;他给她也倒了三滴那种酏剂水,她也就跟他们一样完结了。”
“您在给我们讲天方夜谭哪?”夏多·雷诺问道。
“是呀,”波尚说,“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不是吗?”
“简直荒谬透顶!”德布雷说。
“噢!”波尚说,“你们也没有把话说绝呀!真见鬼!你们去问问我的仆人,或者说去问问明天就不是我仆人的那个人:那一家子谁不这样说。”
“但那酏剂水呢,现在在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东西?”
“孩子藏起来了。”
“他从哪儿弄来的?”
“从他母亲实验室里。”
“他母亲实验室里有毒药?”
“那我怎么知道!你们倒像是检察官,尽问我些这种问题。我只不过是把我听到的消息告诉你们;而且我把消息来源都告诉你们了。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前一阵吓得都不敢吃东西哩。”
“这种事真叫人难以置信。”
“不,亲爱的,这并没有什么无法理解的,你看见去年黎希街的那个孩子吗?他乘他哥哥姐姐睡着的时候把一枚针戳到他们的耳朵里,弄死了他们,他只是觉得这样好玩。我们的后一代非常早熟的!”
“来,波尚,”夏多·雷诺说,“我可以打赌,你讲给我们听的这个故事,实际上你自己压根都不相信,是不是!我没有看见基督山伯爵,他为什么不来?”
“他是不爱凑热闹的,”德布雷说,“而且,他在这儿露面不大适当,因为他刚让卡瓦尔康蒂敲去了一笔钱,卡瓦尔康蒂大概是拿着假造的介绍信去见他,骗走了他十万法郎。”
“且慢,夏多·雷诺先生,”波尚说,“莫雷尔出什么事了?”
“老实告诉您,”这位绅士说,“我去过他家三次了,可没有一次见到莫雷尔。但他妹妹看不出有什么不安的,她表情正常地对我说,她也有两三天没见到他,但她相信他一定会很好的。”
“啊!我想到了!基督山伯爵是不会来到法庭的。”波尚说。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幕悲剧中的剧中人。”
“难道他也杀过人?”德布雷问。
“不,恰恰相反,是有人想杀他。你们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卡德鲁斯是从他家出来时被这个贝尼代托小家伙杀死的。你们也知道,那件背心也是在他家发现的,正是里面那封信破坏了婚约签字的。你们看见那件背心了吗?在那儿,血迹斑斑地放在那张桌子上,拿来是当物证的。”
“啊,好极了!”
“嘘,诸位,法官来了,让我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里响起一阵骚动声,那位副警长向他的两个被保护人用力地招呼了一声“喂!”司仪出现了,他用博马舍时代以来干他这一职业的人所特具的尖锐的声音喊道:
“开庭了,诸位!”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请下载星星已经星星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最新章节内容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app大神(法) 大仲马(Dumas,A.) 著;南宫雨 译的基督山伯爵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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